永昌十四年冬,大昭又下雪了。
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時不時還攜著陣陣冷風,是她這十五年來見過最大的一場雪。
“咳咳咳”
只見雪地里的女子著手緊了緊自個兒的狐皮大氅,不動如松的守在辛府大門外。
密密麻麻的虎賁軍將辛府圍得水泄不通,刀劍在傍晚余暉映照下寒光閃爍。
府內隱約傳來幾聲壓抑驚呼,卻又很快歸于沉寂。
隨著一聲沉重的“吱呀”聲府門終于打開,雪花隨風落在院內那人肩頭。
辛茹披著一件黑色大氅,站在大門后的院子正中間,神色平靜,目光如炬,直直地望向站在府外的人。
她的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今天的到來。
開門的下人跪倒在地喊冤求饒,臉色慘白,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真切。
虎賁軍魚貫而入,霎時間整個辛府充滿了哭喊聲!
縱然是這般如天地色變的境況,也未曾讓辛茹的神情有一絲變化。
她就站在那里,像一尊攝人心魂的的天女神像,淡然的仿佛一切都與她不相關。
府門外的女子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又引發一陣壓抑的低咳。
她抬手捂住胸口,指節泛白。
那人上前幾步,停在距離辛茹不遠不近的位置,恰好能看清對方臉上那近乎漠然的情。
兩人無言對視,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緊張感。
“大昭皇帝詔!”
那女子的聲音并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了周遭的喧囂與哀嚎。
“朕紹休圣緒,膺天明命,御極十五載,夙夜祗懼。
今有大司農辛茹,世受茅土,位列臺鼎,而敢包藏禍心,戕害黎庶。
其罪一:永昌十一年,密遣家奴攜《濯河漕運圖》售與楚將,往來書信鈐有楚主私印;
其罪二:構陷同僚,偽造譙州桓氏印信,賄太常府祝官指“熒惑犯輿鬼,應在大州”將毀堤一事
嫁禍東中郎將桓氏;
其罪三:毀堤虐民,預埋空心鎮水獸,內藏讖文,水淹臨風;
今依《大昭律·賊律》:
辛茹擇日凌遲于鄴市,辛府三服內,斬首,小功至緦麻流放;
辛府藏書盡數收沒,田產劃歸司州屯田;其永世不得立祠。”
詔書上的丹砂印記刺眼如血,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醒目。
在今天之前辛茹已經好些日子沒見過眼前念詔書這人了,倒是瘦了許多,臉頰微微凹陷,眼窩甚是深邃。
那人拿著詔書的手微微顫抖。
探子說當年她大病一場后身體就越發不如從前,請了許多醫工看治,甚至太醫都請來了也未能讓她如以前那般康健。
想到這,辛茹眼中的神色終于有了些許變化。
雪落在她的發梢上,像一頂在逐漸加厚的白冠,在提醒著眾人即將會敲響的辛府喪鐘。
“你就這般恨我,非得對我辛府趕盡殺絕?”
辛茹的聲音聽著很是平靜。
帶兵來查抄辛府的那女子是當今監察司御史徐蟬,也是辛府家主辛茹的昔日好友。
她將詔書收起,交給身后的護衛。
“今日下場是你咎由自取,莫要攀扯我。”
徐蟬的聲音嘶啞,帶著幾分疲憊。
“哦?”
“這話你自個兒相信嗎?”
辛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
她用欠扁的樣子說出此話,引得徐蟬身邊的人憤怒不已。
“你個狗官休得胡吣!”出聲的小護衛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娘,眼中滿是憤怒,手已按在劍柄上。
徐蟬抬手攔住,用眼神示意她莫要添亂。
那小女娘頓時噤聲,退回原位。
徐蟬順手拿過拷人的枷鎖,給辛茹戴上。
自知現如今已回天乏力,便未做無謂的掙扎,由著徐蟬拷。
辛茹的手腕上有一道舊傷,被枷鎖一碰,又隱隱作痛。
她長得較高些,徐蟬還得微微踮著腳才能將枷鎖戴上。
近距離下,她能聞到辛茹身上那熟悉的博山爐熏氣息,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往昔兩人促膝長談的時光。
“你別說的好像是我誣陷的你傷天害理,臨風縣枉死的百姓在地下看著你呢。”
上好了枷鎖,徐蟬又站回了離辛茹不遠不近的位置。
辛茹挑了挑眉,望向徐蟬,眼睛里不可控制地顯現出了些許怒火,還有一些更加復雜的東西。
自古以來成王敗寇,辛府落敗,她這個家主命喪黃泉,都是能猜到的事情,辛茹不是輸不起的人,哪怕代價異常慘烈。
今日抄府的陣仗很大,可辛茹卻沒什么很大的情緒起伏。
縱然有萬般思緒千般怨恨也早已在之前就耗盡了心力,她如今著實救不下辛府,與其像個秋后的螞蚱,不如給自己死前留一份清凈。
可她的情緒一見到徐蟬就會被攪亂!
“臨風縣!臨風縣!臨風縣!不依不饒追著這事攀咬了整整三年,這事兒與你徐大人有甚干系啊?”
辛茹的聲音清冷透亮,說出的話像刀子一樣精準地刺向徐蟬。
“這些年光辛府施粥救下的難民數目就抵得上兩個臨風縣的傷亡人頭,更別提我成為大司農后從那些蛀蟲手里籌謀來的錢帛大多都用于賑災。上幫陛下守著國庫,下為各地的賑災用度殫精竭慮,因為我能繼續活下來的人數不勝數,無奈之下犧牲一個小小臨風縣又怎么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為何總是要為了些無意義的事情同我斗個你死我活?現在為了臨風縣是這樣,當初為了那兩個死人也是這樣,我曾是你的好友,可在你心里誰都能比我重要,早知今日當初便不該對你手下留情!”
徐蟬突覺遍體生寒,雪落在耳朵上,融化后的水順著耳背流下,可和心中的寒意相比起來卻是算不得什么。
人命于她辛茹而言,和賬本上的數目好像沒什么區別,這邊虧損了那處補上就是。
她口中的兩個死人也曾同辛茹一起并肩作戰過,想來她如今是忘了個一干二凈。
“你真可怕,也真令人惡心!”徐蟬的聲音因壓抑而顯得格外低沉。
辛茹聽聞這話冷哼一聲掛下了臉。
“說我惡心,你又能干凈到哪里去,徐大人從及笄到壯室的年歲,浮沉十幾載,本是一介宮女如今已然是位高權重的監察司御史還是嫡公主少傅,這一路走來你的手難道就沒臟過嗎,當年那人滾燙的血沾到你手上的感覺怎么樣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蟬眼眶泛紅,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渾然不覺疼痛,聲音有些許顫抖:“瘋子!”
她猛然上前掰開辛茹的手掌,取出剛剛偷塞給辛茹讓其免受凌遲之苦的毒藥,用力仍在地上踩了個稀巴爛,就像二人如今的關系那般潰爛。
一番對峙下來,兩個人都是淚流滿面的狀態。
辛茹原還想說些什么,但看著眼前人那大顆大顆的眼淚,張了張唇,便未再說什么。
她長嘆一口氣,看向旁邊的一位虎賁軍兵士開口道:“走吧”
那兵士看了眼徐蟬,等她揮手示意后,便將辛茹帶走了。
雪又一次落在辛茹肩頭,她行至大門外時,突的停下來腳步,回頭望向府內,目光掠過那些熟悉的建筑,最后看了眼這個她待了幾十載年歲的地方。
辛茹再一次看向了徐蟬,風吹起她的發絲,與紛飛的雪花交織在一起,紛亂無比。
“倒了我一個辛府,那人身后依然有許多支持者,少我一個并不礙事,阿蟬,聽我一句勸,你想做的事情沒幾個人能容忍,
要么把事兒做絕,要么就別開始那以卵擊石的蠢貨行徑,好得不徹底,壞得不干脆,又偏偏非要去做那些危險至極的事情,最終只會害了你自己,可別最后落得個比我還可笑的下場才好。”
辛茹的聲音因著她的再次轉身離去隨風飄散,像是留下了一個不祥的預言。
折騰了大半天,抄家事宜已然接近尾聲,徐蟬深吸一口氣緩了緩幾近崩潰的心情,恢復了些精神氣后便重新投入到差事中,
此時一個兵士跑過來和徐蟬說了個她意料之中的情況。
“大人,辛家三房的小公子和女公子不見了”
徐蟬無奈一笑,她就猜到了辛茹在拖延時間,不過只是兩個十來歲的小輩,想來也翻不起什么風浪,辛府犯下的滔天罪孽兩人也大多未參與,她便睜只眼閉只眼。
“發布追捕文書吧”
“諾”
忙叨了這許久,徐蟬已疲憊至極,竟在回徐府的馬車上睡著了。
現下是多事之秋,凡是出門,都會帶些許徐府護衛保她安全,隨行人員里有男有女,更有那好奇心重的帶起了話頭,竟議論起今日之事。
“欸大哥,你說大人受命于天子,監察百官,大大小小的狗官府邸監察司不知抄了多少,怎就今日這般失態?”
“你沒聽那辛氏說嗎,大人還是宮女時她們就認識了,今日不就是話本子上那俗套的反目成仇戲碼?”
“豈止啊,你們知道的也太少了,大人是我們大昭第一個進入前廷召政殿的女娘,當初大人想讓更多的女娘同公子們一樣入前廷為官造福百姓,遭到諸多官員的反對,還是這辛氏的父親幫的我們大人”
“竟有如此淵源,難怪大人今日哭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大人哭哩”
“這有何稀奇的,女娘你才來徐府半年,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大人她啊..........”
“叩叩叩”
敲擊馬車緣木的聲音清脆動聽,可落在這些嘴巴沒把門的小護衛們耳朵里便沒那么好聽。
霎時間,小護衛們噤了聲。
徐蟬看到這些意氣風發的少年們就像是看到了當初的自己,所以向來寬容,倒是沒成想養成了她們嘴碎的屬性,七嘴八舌的像是一群小鴿子,硬是將如今覺淺的她吵醒了。
她又一次被氣笑。
“你們家大人我是睡著了不是死了,這般妄議,真以為我不會罰你們?”
”鴿子們“頓時大氣不敢出,只一味往前走。
敲打過后,徐蟬也未真同這些小孩子們計較,打算繼續閉目養神。
哪曾想,說時遲那時快,一支利箭穿過門幨擊中了她的左胸。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