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上海灘,空氣里總裹著一股黏膩的濕氣,混雜著黃浦江的腥咸、汽車尾氣的油臭,還有不知從哪條弄堂深處飄出來的劣質(zhì)脂粉味兒。霓虹燈管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拉扯出鬼魅般的光影,紅的像血,綠的似霉。百樂門舞廳門口,一輛锃亮的奧斯汀轎車囂張地停下,車門打開,我跨步出來,皮鞋踩在積了淺水的路面,濺起幾點渾濁的水花。
“陸少!”舞廳經(jīng)理那張油光水滑的臉立刻擠到面前,笑得見牙不見眼,“您可來了!玉蘭小姐今兒個在‘海棠廳’唱曲兒呢,專給您留了最好的座!”
我鼻腔里哼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手指隨意地?fù)哿藫蹮熁疑ㄌm絨西裝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我是陸景軒,滬上督軍陸震山的獨子,這十里洋場最頂尖的紈绔。百樂門,不過是我的另一個游樂場。水晶吊燈刺眼的光暈下,衣香鬢影,爵士樂聒噪地撞擊著耳膜,空氣里浮動著雪茄、香檳和昂貴香水的濃烈氣味。我懶洋洋地陷在絲絨沙發(fā)里,目光穿過晃動的人影和迷離的煙霧,投向那個角落。
燈光仿佛在她身上聚攏又溫柔地暈開。玉蘭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滾著銀線鎖邊,抱著琵琶,端坐在那里。她微微垂著頭,露出一段雪白脆弱的脖頸,指尖撥動絲弦,流水般的音調(diào)便淌了出來,是《春江花月夜》。那聲音清泠泠的,像初春化開的雪水,奇異地穿透了舞廳的喧囂,直直鉆進人心底。她抬起頭,眼波流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掠過我的方向,那雙眼睛,深得像兩潭不見底的寒水,里面卻映著細(xì)碎的、惑人的光。
只那一眼,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開,留下一種奇異的、帶著鈍痛的悸動。我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一曲終了,余韻悠長。我站起身,徑直穿過舞池,無視了那些拋過來的媚眼和嬌嗔的招呼。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抱著琵琶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抬起眼,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一下。
“陸少。”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軟糯尾音,卻又有種說不出的疏離。
我勾起嘴角,指尖夾著的雪茄朝旁邊侍應(yīng)生端著的托盤點了點,一杯琥珀色的洋酒被送到她面前。“玉蘭?”我念著她的名字,目光在她臉上逡巡,“花是好花,可惜開在這地方,糟蹋了。”
她的睫毛垂得更低了,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只低聲說:“花在哪里,由不得自己。”聲音里那份認(rèn)命般的無奈,像一根細(xì)針,輕輕刺了我一下。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百樂門“海棠廳”最忠實的客人。砸錢,只為點她一支曲子。她唱得確實好,吳儂軟語,字字珠璣,帶著一種天生的哀婉纏綿,輕易就能勾住人的魂。但我更著迷的,是每次曲終人散,后臺那間小小的、彌漫著廉價脂粉和油彩味兒的化妝間里,她獨自一人時流露出的那種破碎感。
一次,我故意等到人都散盡,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她正對著一面斑駁的鏡子卸妝,動作有些疲憊。鏡子里映出她素凈的臉,褪去了臺上的柔媚,更顯得清麗,卻也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倦怠和……警惕?看到我,她動作一頓,隨即迅速拿起旁邊的濕帕子,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
“陸少還沒走?”她轉(zhuǎn)過身,聲音恢復(fù)了那種刻意的平靜。
“等你。”我靠在門框上,目光掃過她簡陋的梳妝臺,上面只有幾樣最簡單的胭脂水粉,還有一本翻舊了的《漱玉詞》。“喜歡李清照?”
她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垂下:“胡亂看看罷了。”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我走近一步,故意念出這句,目光鎖住她的眼睛,“倒是應(yīng)景。”
她猛地抬頭,眼底掠過一絲真實的慌亂,隨即被更深的戒備取代。“陸少說笑了,我們這種人,哪有資格傷春悲秋。”
“哪種人?”我逼近一步,幾乎能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皂角清香,與這脂粉堆格格不入。“告訴我,玉蘭,你從哪里來?”
她下意識地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梳妝臺,避開了我的視線,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鄉(xiāng)下小地方,不值一提。”
“蘇州?”我不知為何,脫口而出。她的肩膀幾不可察地一僵,手指緊緊摳住了臺面邊緣。這個細(xì)微的反應(yīng),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漾開一圈漣漪。她果然來自江南。
又是一個深夜送她回去,車子行至半途,毫無預(yù)兆地下起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車頂,發(fā)出密集的鼓點聲。車窗玻璃很快被雨水模糊,街景扭曲成一片流動的光斑。車子停在她租住的石庫門弄堂口。逼仄的巷子深處,一盞昏黃的路燈在狂風(fēng)中搖曳,像隨時會熄滅的燭火。
她推開車門,冰冷的雨絲瞬間裹挾著風(fēng)灌了進來。她猶豫了一下,望著外面被雨水沖刷得一片狼藉、深不見底的弄堂,沒有立刻下去。
“雨太大,等會兒再走?”我遞過一條干凈的絲帕。
她搖搖頭,沒有接,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雨水順著車窗蜿蜒流下,在她蒼白的側(cè)臉上投下流動的陰影。過了許久,她才喃喃道,聲音輕得像囈語,幾乎被雨聲淹沒:“……以前在家,最怕這種天氣。后院的玉蘭樹剛開花,一遇狂風(fēng)暴雨,花瓣就落了一地……我爹總說,可惜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主動提起過去,提起“爹”。她的聲音里沒有了往日的疏離和防備,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純粹的哀傷。
“沒什么,”她像是突然驚醒,飛快地用手背抹去眼角不知何時滲出的水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脆弱得不堪一擊,“只是…只是有點想家。”她抬起淚眼,直直地看著我,那雙平日里深潭似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和懇求,“陸少…這里像個金絲籠子…我真想離開這兒,遠(yuǎn)遠(yuǎn)的…你能…幫幫我嗎?”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個臺上清冷疏離的玉蘭,只是一個被命運拋進泥沼、無助哭泣的女孩。心口那股陌生的鈍痛又來了,更猛烈地撞擊著胸腔。一種強烈的、想要保護她、將她從這污濁里帶走的沖動,壓倒了一切理智。我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觸手的肌膚冰涼細(xì)膩。
“別怕,”我的聲音干澀,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我?guī)阕摺!庇晁么蛑嚧埃衩芗男奶瑢⑦@個承諾重重地錘進夜色里。
這個承諾像一個滾燙的烙印,灼燒著我。我開始更頻繁地去找她,不再僅限于百樂門。有時帶她去靜安寺路新開的西餐廳,她笨拙地學(xué)著用刀叉,微蹙的眉頭帶著點孩子氣的苦惱。有時帶她去城隍廟聽評彈,在嘈雜的人群里,她聽得格外專注,眼神會不自覺地放空,仿佛回到了遙遠(yuǎn)的江南水鄉(xiāng)。她的話依舊不多,但眼神里的戒備在一點點融化,偶爾會露出淺淺的、帶著一絲羞澀的笑容,像初綻的玉蘭,純凈得晃眼。
一次,在她狹小但收拾得異常整潔的亭子間里,窗臺上擺著一盆小小的、打著花苞的茉莉。她坐在窗邊,抱著琵琶,輕輕撥弄著。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給她周身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我坐在小凳上,靜靜地看著她。
“想聽什么?”她輕聲問。
“你喜歡的。”我說。
她沉吟片刻,指尖劃過絲弦,清越的樂聲流淌出來,是《漁舟唱晚》。曲調(diào)悠揚寧靜,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濕潤氣息。她微微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溫柔。
一曲終了,她睜開眼,對上我專注的目光,臉上飛起兩朵淡淡的紅暈,有些慌亂地低下頭:“彈得不好……”
“很美,”我由衷地說,站起身,走到她身邊。她下意識地想退后,卻被我輕輕按住了肩膀。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瞬間僵硬,但很快又放松下來。我伸出手,拂開她鬢邊一縷微亂的發(fā)絲,指尖無意中觸碰到她微涼的耳垂。她身體輕顫了一下,卻沒有躲開。
那一刻,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彼此的心跳聲清晰可聞。我低下頭,鼻尖縈繞著她發(fā)間淡淡的茉莉清香和她身上特有的、干凈的皂角味。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眼神慌亂地躲閃,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動。就在我的唇即將觸碰到她光潔的額頭時,她猛地偏過頭,避開了。
“陸少……別……”她的聲音細(xì)若蚊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和……恐懼?
我僵住了。一股莫名的失落和煩躁涌上心頭。為什么?明明氣氛那么好,明明她看起來并不討厭我。我松開手,退后一步,試圖從她眼中尋找答案。然而,除了慌亂和一絲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什么也沒有。她飛快地抱起琵琶,像受驚的小鹿般逃進了里屋,關(guān)上了門。
門外,我站了很久,聽著里面壓抑的、細(xì)碎的啜泣聲。那聲音像小錘子,一下下敲打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