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我又去找她。她沒有提起那天的尷尬,只是神色間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臨走時,她將一個用素色棉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方塊塞進我手里。
“這是什么?”我掂量著,很輕。
“一點舊東西……”她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聲音很低,“是我娘留下的唯一物件……說是帶著點……晦氣。我不想放在身邊,又怕弄丟了。陸少……你能……幫我保管一下嗎?”她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復雜懇求,混合著信任、決絕和一絲……托付?
“晦氣?”我挑眉,想打開看看。
她卻猛地按住我的手,指尖冰涼:“別……現在別打開。”她的眼神近乎哀求,“求你……替我收好,就……放在你那里。如果……如果以后我……”她頓住了,沒有說下去,只是用力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得像要把我的樣子刻進去。
“好。”我心中雖有疑惑,但看著她眼中那份沉重的托付感,還是鄭重地將布包收進了西裝內袋,“我替你保管。放心。”
她似乎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一抹極其蒼白的笑容,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那一刻,我心頭莫名地一緊,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正悄然滑向不可知的深淵。
父親陸震山的書房,是整座督軍府邸的心臟,更是禁地。那扇厚重的橡木門后,鎖著整個淞滬防區的兵力部署、密電碼本,甚至與各方勢力暗中交易的賬冊。鑰匙只有一把,從不離身。要帶玉蘭走,我需要錢,需要身份,需要一張能躲開父親眼線的通行證。這些東西,只有書房里有。
我在督軍府邸那間充斥著昂貴紅木家具、卻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的臥室里踱步。窗外花園里傳來幾聲夜鳥的怪叫,更添煩躁。墻上的自鳴鐘咔噠咔噠走著,每一聲都敲在緊繃的神經上。玉蘭那張帶淚的臉,那雙盛滿絕望和希冀的眼睛,反復在眼前閃現。她依偎在窗邊彈琵琶的溫柔側影,她遞給我布包時眼中的決絕與托付……還有她避開我親吻時那份莫名的恐懼……所有的畫面交織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漩渦,吞噬著理智。指尖殘留著她臉頰冰涼滑膩的觸感,還有那滴淚水的微咸,像無形的繩索,越收越緊。
“爹……”我低聲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就這一次……最后一次……兒子只想帶個人走,遠遠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虛弱無力。背叛的陰影和救贖的沖動在胸膛里激烈地撕扯、沖撞,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為了她,那個像玉蘭一樣純凈又脆弱的女子,值得嗎?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
終于,一個悶熱的午夜,時機來了。父親被南京來的特使緊急召去開會,行色匆匆,連貼身副官都未帶全。我像幽靈一樣,在二樓走廊的陰影里屏息等待。直到樓下傳來汽車引擎遠去的聲音,整棟宅邸陷入一種緊繃后的死寂。我溜進父親寬敞的臥房,空氣中還殘留著他慣用的雪茄氣味。床頭柜的抽屜里,那把黃銅鑰匙安靜地躺在天鵝絨襯墊上,冰冷、沉重,帶著一種宿命的質感。我的手心全是汗,幾乎握不住它。
鑰匙插入鎖孔,發出輕微但刺耳的“咔噠”聲。橡木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一股陳年的紙張、墨水和塵封的機密文件特有的、混合著淡淡樟腦的冷冽氣味撲面而來。巨大的紅木書桌像一頭沉默的獸,伏在房間中央。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喉嚨。
我直奔主題,目標明確——書桌最底層那個帶暗格的小抽屜。這是父親最隱秘的藏物處。用力拉開,里面整齊碼放著幾份用火漆封口的文件袋,還有幾本薄薄的冊子,封面沒有任何標識。來不及細看,我一把將它們全抓出來塞進隨身帶的牛皮公文包里。動作慌亂,文件邊緣劃破了手指,滲出一絲血珠,也顧不上擦。目光掃過桌面,又看到一疊嶄新的、印著中央銀行字樣的空白匯票,和幾份不同名字的身份證明文件。這些正是玉蘭和我遠走高飛最需要的東西!我毫不猶豫地將它們也掃入包中。
就在我拉上公文包拉鏈,準備立刻撤離時,極其輕微的聲響讓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不是來自門外,而是來自房間深處,靠墻那一排頂天立地的巨大文件柜的陰影里!
有人?!
我猛地轉身,手已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冰涼的勃朗寧手槍握柄上。動作帶起的風,拂動了書桌上一疊散開的文件。一張薄薄的紙打著旋兒,無聲地飄落在地毯上。
文件柜的陰影里,一個纖細的身影僵硬地頓住了,正緩緩地、極其小心地試圖將手中一份攤開的文件放回原處。是玉蘭!她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色衣褲,不再是旗袍的婉約,臉上沒有任何脂粉,蒼白得像紙。她顯然也看到了我,那雙曾盛滿淚水、讓我心碎的美麗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猝不及防的驚愕,和一種被當場戳穿的、深不見底的絕望。
時間仿佛被凍結了。書房里只有我們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她怎么會在這里?她怎么進來的?她在這里找什么?無數個驚雷般的問題在我腦中炸開,一片混亂。我想起她遞給我布包時的眼神,想起她避開親吻時的恐懼……難道……難道都是為了這一刻?那個布包……是不是她調開我的障眼法?
“玉蘭?”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你……你怎么進來的?”目光死死鎖住她手中那份文件——那赫然是標注著“絕密”字樣的最新一期淞滬地區國軍布防調整圖!
她沒有回答。短暫的驚惶之后,一種詭異的平靜迅速籠罩了她的臉。她甚至沒有試圖掩飾,只是看著我,眼神復雜得難以解讀。她慢慢地、近乎從容地將那份布防圖放回原處,動作輕柔得像在放置一件易碎的瓷器。然后,她抬起手,似乎是下意識地想去整理一下鬢邊并不存在的碎發。
就在她抬手的瞬間,袖口微微下滑了一寸。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昏黃的臺燈光線下,她纖細的手腕內側,一個清晰的印記露了出來——一枚小小的、古銅色的印章,正正地烙印在白皙的皮膚上。印章的圖案,是一只線條簡潔卻充滿力量的菊花紋章!那獨特的十六瓣輪廓,像一道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眼底。
轟隆一聲!仿佛有驚雷在我腦子里炸開,劈開了所有混沌的迷霧。百樂門初遇時她眼底深藏的審視,那些看似無意的偶遇和撩撥,她淚水漣漣訴說的思鄉與恐懼,她此刻出現在這絕密書房的鬼魅身影……所有的碎片,瞬間被這枚小小的菊紋印章串聯起來,組成一幅冰冷而殘酷的真相拼圖。那個布包!那里面裝的,根本不是什么母親的遺物,而是她打入敵人內部的投名狀?是她身份的鐵證?!
“你是……”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堵住,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日本人?!”這三個字出口的瞬間,我感到全身的力氣都被瞬間抽空,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絕望地擂動。握著勃朗寧的手,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所有的柔情蜜意,所有的憐惜保護,所有的承諾與憧憬,都變成了最惡毒的笑話!原來那些眼淚,那些脆弱,那些短暫的溫存,都是精心編織的網!都是為了此刻,為了我父親書房里的機密!
玉蘭的動作徹底停住了。她緩緩放下手臂,袖口重新遮住了那枚恥辱的印記。她沒有辯解,沒有哀求,甚至連一絲慌亂都沒有。她只是看著我,那雙曾讓我沉淪的眸子里,此刻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情緒,痛苦、釋然、還有一絲……奇異的解脫?她蒼白的唇角,竟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綻開一個帶淚的微笑。
那笑容美得驚心動魄,也冰冷徹骨。
“景軒,”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聲音很輕,像嘆息,又像羽毛拂過心尖,“動手吧。”
她微微揚起了下巴,露出那段曾讓我憐惜不已的、天鵝般脆弱而優美的頸項。燈光在她光滑的肌膚上投下一道誘人的弧線,仿佛在無聲地邀請那致命的一擊。
“我的任務……”她的聲音依舊輕軟,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生機的決絕,“完成了。”
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刺穿了我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幻想。任務……完成了?她指的是什么?是拿到了那份布防圖?還是……成功地讓我這個督軍府的蠢貨兒子,對她死心塌地,最終引狼入室?滔天的怒火混合著被玩弄的恥辱,還有那蝕骨鉆心、無法言說的劇痛,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背叛的毒液瞬間注滿了四肢百骸,燒灼著我的神經。她嘴角那抹解脫般的微笑,更是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我最后殘存的理智!
“啊——!”一聲野獸般的低吼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深處迸發出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她那張帶淚微笑的臉,在視野中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她頸項上那道致命的弧線。
握槍的手,不知何時竟停止了那劇烈的顫抖。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麻木的鎮定。手指,機械地、卻又無比穩定地扣下了扳機。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密閉的書房里炸開,巨大的回音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一股濃烈的硝煙味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紙張和樟腦的氣息。
玉蘭的身體猛地一震,像被一只無形巨錘狠狠擊中。她臉上那抹奇異的微笑瞬間凝固。巨大的沖擊力讓她向后踉蹌了一步,后背撞在沉重的紅木文件柜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纖細的身體順著冰冷的柜門,慢慢地、無聲地滑落下去。
我僵在原地,槍口還冒著縷縷青煙,手指依舊死死扣在扳機上。時間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看著她滑落,看著她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著她深色的衣襟上,一點刺目的猩紅如同惡毒的花蕾,在心臟的位置迅速洇開、蔓延,浸透了布料,染紅了身下散落的幾片干枯的玉蘭花瓣——那是父親書桌筆洗旁常備的裝飾。那抹猩紅刺得我眼睛生疼,幾乎要流出血來。
她的頭無力地靠在柜門上,烏黑的長發散亂地鋪陳開,襯得臉色更是慘白如紙。血還在不斷地從傷口涌出,在地板上蜿蜒,浸染著那些無辜的花瓣。她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那雙曾盛滿春水、也盛滿絕望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空茫而遙遠,卻依然固執地,穿透彌漫的硝煙和血的氣味,落在我臉上。
她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溢出,帶著淡淡的血沫。那空茫的眼神里,最后一絲光芒,像燃盡的燭火,無聲地熄滅了。頭,徹底歪向了一側,定格成一個永恒的、令人心碎的弧度。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沖撞耳膜的轟鳴,和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公文包從麻木的手中滑落,“咚”地一聲砸在地毯上,里面的文件散落出來,像一堆無用的廢紙。
書房外,終于響起了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驚恐的呼喊聲、拉動槍栓的金屬碰撞聲……門被猛地撞開,刺眼的手電光柱交織著掃進來,照亮了這如同地獄般的一幕。父親陸震山鐵青的臉出現在門口,震驚、暴怒,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痛楚,在他眼中交織。副官們黑洞洞的槍口,瞬間指向了僵立著的我。
一切喧囂,都與我無關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無聲滑落的身影,那洇開的、刺目的紅,和那雙最后望向我的、空茫的眼睛。槍聲的余震還在骨骼里嗡鳴,硝煙混著血腥的氣味塞滿了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沙礫。父親雷霆般的咆哮在耳邊炸開,副官們冰冷的槍口抵著我的太陽穴,粗暴地扭住我的胳膊。公文包里的文件散落一地,那些空白匯票和偽造的身份證明,此刻如同最惡毒的諷刺,嘲笑著我自以為是的救贖。
我被拖出那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書房,拖過長廊,拖下樓梯。父親的怒罵聲、下人們驚恐的竊竊私語聲、士兵皮靴踏在冰冷大理石地面上的鏗鏘聲,匯成一片混亂的噪音洪流,沖擊著我麻木的感官。但我什么也聽不清,什么也看不見。眼前只有那不斷洇開的、刺目的猩紅,只有玉蘭最后空茫的眼神,像烙印一樣刻在視網膜上。
我被粗暴地推進了督軍府后院一間廢棄的儲物室。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上,沉重的落鎖聲隔絕了外面的一切。黑暗像濃稠的墨汁瞬間涌來,包裹住我。沒有窗,只有門縫底下透進一絲走廊昏暗的光線,在地上拉出一道慘白的細痕。空氣中彌漫著灰塵、霉爛木頭和舊軍械的銹蝕氣味。
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慢慢滑坐到積滿灰塵的地上。勃朗寧手槍還在我手里,槍管似乎還殘留著射擊后的微溫。我低頭看著它,金屬在黑暗中泛著幽微的冷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槍身,粗糙的紋路摩擦著指尖。剛才扣動扳機時那股毀滅一切的沖動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在胸膛里蔓延。背叛?是的,我背叛了父親,背叛了家族,甚至背叛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國家。可玉蘭……那個烙印著菊紋的女人,她又何嘗不是背叛了我?用最甜蜜的謊言,編織了最致命的陷阱。可為什么……為什么她最后會那樣笑?為什么她會說“任務完成”?為什么她不躲?那句“動手吧”,是解脫?是嘲弄?還是……
黑暗中,無數個疑問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殘存的理智。我抬起顫抖的手,狠狠砸向自己劇痛的額頭。拳頭砸在額骨上的悶響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帶來一絲短暫的、自虐般的清醒。就在這時,指尖觸碰到西裝內袋里一個方方正正的硬物。
不是槍。我僵硬地伸手進去,摸到了它——那個巴掌大小、用素色棉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是玉蘭的!幾天前,她托付給我保管的“母親的遺物”!
她臨死前那抹解脫的微笑,她說的“任務完成”……還有這個布包!這一切像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我的身體。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種近乎自虐的沖動攫住了我。真相?難道還有比那枚菊紋烙印和她的默認更確鑿的真相嗎?可心底深處,那個微弱而固執的聲音在瘋狂吶喊:看看它!看看它里面到底是什么!
手指顫抖得幾乎無法控制,摸索著解開那層裹得嚴嚴實實的棉布。一層,又一層……仿佛在剝開一層層包裹著謎團的繭,也像在剝開她層層偽裝的心。終于,指尖觸到了一個硬質的封面。黑暗中看不清,只能靠觸感。是舊式的筆記本,硬紙板封面,邊角已經磨損得很厲害。
我摸索著打開它。內頁是空白的?不,指尖劃過粗糙的紙張,能感覺到一些凹凸不平的痕跡。是字跡!密密麻麻,寫滿了整頁。但光線太暗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我急切地摸索著,手指在紙頁間快速翻動,帶起細微的嘩啦聲。突然,指尖碰到了一張夾在書頁中間的、質地不同的東西。薄薄的,有棱角,像一張……照片?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抽了出來。借著門縫底下透進來的那一線微弱得可憐的、慘白的光,我努力地湊近,再湊近,幾乎要將眼睛貼上去。
光線實在太暗了,只能勉強分辨出模糊的輪廓。似乎是兩個人。一個穿著深色的……像是長衫?另一個……梳著兩條辮子,穿著淺色的……學生裝?背景是模糊的山影和樹木。
照片背面朝上!我屏住呼吸,顫抖著將照片翻過來。借著那絲微光,一行娟秀的、用鋼筆寫下的墨色小字,如同燒紅的針尖,猛地刺入我的眼簾:
爹,女兒必以血還血。
字跡清晰,力透紙背!每一個筆畫都帶著刻骨的恨意和決絕!
“血還血”?!
這三個字像三道驚雷,連續劈在我的頭頂!我猛地將照片翻回正面,不顧一切地將眼睛湊到那絲光線下,死死地盯住那個穿學生裝的模糊身影。光線太暗,面目依舊模糊,但那身形輪廓,那梳著兩條辮子的側影……一種可怕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
不!不可能!
我像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地撲到那狹窄的門縫邊,將照片死死按在地上,讓那一線微光盡可能地照亮它。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所有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
光線吝嗇地勾勒出照片的細節。背景漸漸清晰——是蘇州!天平山!那標志性的奇石輪廓,我絕不會認錯!照片上,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眉眼間帶著讀書人的儒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他的身邊,緊緊挽著他手臂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垂在胸前,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短襖配黑色百褶裙,是標準的女學生裝扮。她的臉龐還帶著未脫的稚氣,但那雙眼睛……那雙微微彎起、盛滿笑意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映著春日陽光的溪水……
這雙眼睛!即使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即使后來被刻意的風情和深藏的哀傷所覆蓋……這雙眼睛的輪廓,眼底那抹獨特的光……燒成灰我也認得!
是玉蘭!不,是蘇挽云!
照片背面那行字跡再次灼痛我的眼睛:“爹,女兒必以血還血。”血還血……血還血……
一個名字,一個只存在于父親偶爾沉重嘆息和報紙角落血腥報道里的名字,如同掙脫地獄鎖鏈的惡鬼,猛地撞進我的腦海——蘇文儒!那個三年前在蘇州,因為公開抨擊日軍暴行、組織學生抵制日貨,而被日本憲兵隊以“反日分子”罪名當街槍殺、曝尸示眾的中學教員!他的名字,曾經短暫地出現在父親案頭那份要求嚴懲兇手的抗議書簽名頁上,最終卻石沉大海。
天平山……蘇州……蘇文儒……蘇挽云……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張泛黃的照片和那五個泣血的字,狠狠地、殘酷地拼湊完整!
她根本不是日本人!那枚菊紋烙印……那是屈辱的標記,是打入敵人內部的投名狀!她潛入百樂門,接近我,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竊取情報給日本人!她的目標,從來就是近藤信介,那個掌控著滬西情報網、手上沾滿無數像她父親一樣的中國人鮮血的惡魔!她是要用自己作餌,引蛇出洞,用最慘烈的方式,為父報仇!她口中的“任務”,是復仇!她說的“完成了”……是因為她終于通過我,或者別的途徑,讓近藤付出了代價?還是……她終于可以解脫了?她遞給我的布包,里面是她真正的身份證明,是她復仇的見證和遺言!她托付給我,是想讓我知道真相?還是……她對我……終究有那么一絲不同?
而我……我做了什么?
“爹,女兒必以血還血……”
那娟秀的字跡在我眼前瘋狂地旋轉、放大,每一個筆畫都化作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復仇……她賭上一切,忍受著烙印的恥辱,在仇敵身邊強顏歡笑,只為換取一個同歸于盡的機會。而我,她最后可能……可能也動了真心的人……卻親手給了她一顆子彈!用我的槍,結束了她燃盡生命才走到終點的復仇之路!我用自以為是的憤怒和背叛感,扼殺了她以血還血的誓言!我成了她復仇路上,最后、也是最痛的那塊絆腳石!
我猛地蜷縮起身體,像一只被利箭射穿心臟的蝦米,額頭死死抵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粗糙的水泥顆粒摩擦著皮膚。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痙攣、抽搐,每一塊肌肉都在背叛意志地扭曲、繃緊。
(強化抒情結局:無盡的黑暗與遲來的悲慟)
黑暗像沉重的棺槨,將我徹底埋葬。照片上的少女笑容依舊,那行“以血還血”的字跡卻像滾燙的烙鐵,灼燒著我的掌心,更灼燒著我的靈魂。悔恨的毒液滲透了每一寸骨髓,啃噬著僅存的意識。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痙攣,每一次抽搐都牽扯著胸腔里那把無形的鈍刀,痛得幾乎窒息。喉嚨里堵著腥甜的血塊和無法宣泄的悲鳴,只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眼淚終于沖破了閘門,不是溫熱的,而是冰冷的,混著嘴角未干的血跡,無聲地、洶涌地流淌下來,砸在灰塵里,砸在照片上少女明媚的笑靨旁。
“挽云……蘇挽云……”我破碎地、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仿佛要將它刻進骨頭里。這個名字不再是那個帶著風塵氣的“玉蘭”,而是承載著血海深仇、背負著沉重使命的蘇家女兒。她遞給我布包時眼中的托付,她避開我親吻時那份恐懼下的掙扎,她最后看向我那空茫眼神里,是否也藏著一絲來不及說出口的……告別?
我錯了!錯得徹頭徹尾!錯得萬劫不復!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懷里緊緊抱著她的日記本和那張染血的、揉皺了的照片。照片上,少女挽著父親的手臂,在天平山的陽光下,笑得無憂無慮。而照片背面,“爹,女兒必以血還血”的字跡,在黑暗中,仿佛散發著幽幽的、永不熄滅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