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上海,像一塊浸透了污水又被反復揉搓的絲綢,表面浮著畸形的流光溢彩,內里卻早已朽壞、冰冷。沉重的暮色裹挾著濃重的濕氣,沉沉地壓在外灘那些巴洛克式建筑的尖頂上。霓虹燈管在潮濕的空氣里暈開一片片病態的紅綠光影,投射在黃浦江渾濁的水面上,如同垂死者血管里緩慢流淌的污血。江風帶著咸腥和若有若無的硝煙味,刮過外白渡橋冰冷的鋼鐵骨架,嗚咽著鉆進弄堂深處。
一輛黑色的奧斯汀轎車碾過濕漉漉的柏油路,悄無聲息地滑進法租界邊緣一條幽靜的弄堂,停在一扇緊閉的雕花黑漆鐵門前。車門打開,一雙穿著精致白色高跟鞋的腳探出,輕輕落在積著淺水的青石板上。水波蕩漾開,倒映出女子纖細的身影和鐵門上方一塊銅牌——“林公館”。
我,林書瑤,深吸了一口這渾濁潮濕的空氣,努力壓下心頭那份沉甸甸的窒息感。指尖撫過冰涼的鐵門,這扇門后,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世界,一個由金錢堆砌、用精致的規矩和優雅的虛飾包裹起來的牢籠。父親林耀宗,上海灘赫赫有名的棉花、紗布大王,他的財富像藤蔓,緊緊纏繞著汪偽政權這棵腐朽的大樹,在亂世中尋求著畸形的庇護。
傭人阿福早已聽到動靜,無聲地拉開沉重的鐵門。他蒼老的臉上刻著歲月的溝壑,眼神低垂,恭敬地喚了一聲:“小姐回來了。”
“嗯。”我輕輕頷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玄關的水晶吊燈灑下過于明亮的光,晃得人眼暈。客廳里傳來留聲機沙啞的歌聲,是周璇甜膩婉轉的《天涯歌女》,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空洞。
“父親呢?”我脫下薄呢大衣遞給阿福。
“老爺在書房,吩咐說小姐回來后,請您過去一趟。”阿福的聲音壓得很低。
書房厚重的柚木門虛掩著。我敲了敲,里面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進來。”
書房里彌漫著雪茄煙和舊書頁混合的獨特氣味。巨大的紅木書桌后,林耀宗靠在寬大的皮轉椅里,指間夾著半截雪茄,裊裊煙霧模糊了他略顯浮腫的臉。他穿著考究的絲綢長衫,手指上碩大的翡翠戒指在臺燈下閃著幽冷的光。
“書瑤,”他抬起眼皮,目光銳利地掃過我,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意味,“張處長家的公子,張明軒,你見過的。人很精神,家世也配得上我們林家。他父親在‘新政府’里位高權重,對我們家的生意……大有裨益。”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聯姻。在這座孤島般的城市里,我的價值似乎只剩下為家族尋找更穩固的靠山。
“父親,”我努力維持著語調的平穩,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我還不想……”
“不想?”林耀宗打斷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書瑤,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現在是什么世道?日本人、汪先生、重慶那邊……盤根錯節!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復!張公子對你印象很好,這門親事,對林家,對你,都是最好的保障!”他重重地吸了一口雪茄,煙霧噴吐出來,“女孩子家,終歸要找個依靠。感情?那都是虛的!安穩,活下去,才是真的!”
他揮了揮手,像驅趕一只微不足道的飛蟲:“好了,這事就這么定了。張公子過幾天會來家里做客,你好好準備一下。出去吧。”
我僵在原地,冰冷的絕望從腳底蔓延上來,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書房里那幅仿制的西洋油畫上,貴婦空洞的笑容仿佛是對我無聲的嘲諷。我甚至忘了行禮,幾乎是麻木地轉過身,拉開沉重的門,走了出去。門在身后合攏的輕微“咔噠”聲,像一聲判決。
腳步虛浮地踏上通往自己房間的旋轉樓梯。紅木扶手冰冷堅硬,盤旋而上的弧度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二樓走廊盡頭那扇熟悉的白色房門,此刻更像一個囚籠的入口。推開門,熟悉的、混合著淡淡玫瑰香水和舊書味道的氣息撲面而來,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巨大的法式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過的花園,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輪廓。遠處,不知哪個方向,隱約傳來幾聲短促、凄厲的警笛聲,撕裂了租界虛偽的寧靜,也像冰冷的針,刺進我早已麻木的神經。
我走到窗邊,指尖觸碰到冰冷的玻璃。窗外的黑暗無邊無際,吞噬著所有光亮和希望。父親的宣判,張明軒那張看似斯文實則掩不住輕佻的臉……一幕幕在眼前閃過。這富麗堂皇的林公館,不過是一座更大、更精致的牢籠,而我,是一只注定要被獻祭的金絲雀。淚水無聲地滑落,砸在鋪著波斯地毯的地板上,瞬間消失無蹤。
我跌坐在梳妝臺前,鏡中映出一張蒼白、布滿淚痕的臉。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冰冷的琴鍵,那架陪伴我多年的斯坦威三角鋼琴沉默地立在房間一角,像一座黑色的島嶼。一股強烈的沖動攫住了我,我需要聲音,需要宣泄,需要打破這死水般的絕望!手指猛地按下,不再是往日練習的德彪西或肖邦的夜曲,而是肖邦那首充滿風暴般力量的《C小調革命練習曲》。
急促、狂暴的音符瞬間炸響在寂靜的房間里,如同壓抑已久的驚雷。琴聲不再優雅,充滿了憤怒、掙扎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沖擊力。琴鍵在我指下劇烈地跳動、轟鳴,每一個重音都砸在我心口,也砸向窗外那令人窒息的沉沉黑夜。淚水模糊了視線,手指卻更加用力地砸在琴鍵上,仿佛要將這牢籠,將這被安排好的命運,連同這令人作嘔的世道,一同砸個粉碎!
就在這狂暴的琴聲達到一個激烈的高潮,幾乎要掀翻屋頂時——咚!一聲沉悶的、絕非琴音的異響,混雜在琴聲的轟鳴中,從我身后靠花園的那扇緊閉的窗戶方向傳來。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
琴聲出現了一個極其短暫的、不自然的停頓,幾乎無法察覺。我的脊背瞬間繃緊,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頭頂。有人!有人從外面試圖闖入我的房間!是賊?還是……更可怕的東西?76號的爪牙?還是……父親生意上的仇家?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我的心臟。指尖下的琴鍵幾乎要被我按碎,但我強迫自己不能停!不能露出任何破綻!這狂暴的琴聲,此刻竟成了最好的掩護。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將全身的力量和僅存的勇氣都灌注到十指,更加用力地、近乎瘋狂地砸向琴鍵!《革命練習曲》的旋律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在房間里瘋狂地沖撞、咆哮,用巨大的聲浪掩蓋著身后那令人心驚膽戰的撬動聲。
汗水沿著額角滑落,混雜著未干的淚水。我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雪白的墻壁,耳朵卻像最靈敏的雷達,捕捉著身后窗戶處最細微的動靜。木框被撬動的“嘎吱”聲,金屬卡扣被強行撥開的輕響……在震耳欲聾的琴聲掩蓋下,依舊清晰得如同驚雷,一下下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終于,“咔噠”一聲輕響,窗戶的插銷被徹底弄開了!
緊接著,是窗扇被猛地推開撞到墻壁的聲音!一股裹挾著雨腥和泥土氣息的冷風猛地灌入!
琴聲仍在轟鳴,但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了。眼角的余光里,一個濕淋淋、裹挾著濃重夜色與寒氣的黑影,像一道受傷的閃電,極其迅猛地從敞開的窗口滾落進來,“砰”地一聲重重砸在地毯上!
黑影落地后蜷縮了一下,發出極力壓抑卻依然清晰可聞的、痛苦而短促的抽氣聲。
我的手指死死壓在琴鍵上,最后一個狂暴的和弦如同重錘落地,狠狠砸下!然后,一切歸于死寂。房間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聲,窗外淅瀝的雨聲,以及……地毯上那個蜷縮著的、陌生男人沉重而壓抑的呼吸。
他像個剛從泥水里撈出來的幽靈,渾身濕透,深色的粗布衣褲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卻此刻顯得異常虛弱的輪廓。臉上糊滿了泥水和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的混合物,頭發凌亂地貼在額前,遮住了大半張臉。但他蜷縮的姿態暴露了一切——左肩下方的衣服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深色的、粘稠的液體正從那里不斷滲出,迅速在昂貴的地毯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血!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雨水的土腥氣,瞬間彌漫開來,沖淡了房間里殘留的玫瑰香水味。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喉嚨。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鋼琴邊緣,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喉嚨發緊,幾乎無法呼吸,更別說尖叫。
就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幾秒鐘里,地上的男人動了。
他極其艱難地、用未受傷的右臂支撐起身體,試圖抬起頭。濕漉漉的頭發滑開,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燃燒著黑色火焰的寒星,帶著一種瀕臨絕境卻依舊兇狠、銳利的光芒,直直地刺向我!那目光里沒有絲毫乞憐,只有一種孤注一擲的警覺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審視。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只發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帶著濃重氣音的嘶啞聲響。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下,顯然內腑也受了傷。
“誰……你是誰?”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身體緊緊貼著冰涼的鋼琴,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男人沒有回答,那雙燃燒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我,似乎在評估我的威脅程度,又像是在傳遞某種無聲的信息。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左肩的傷口讓他痛得悶哼一聲,身體再次失去平衡,重重地單膝跪倒在地毯上,那只沾滿污泥和血漬的手,本能地捂住了肩頭的傷處,指縫間鮮血汩汩涌出。
鮮血的腥氣,他粗重的喘息,還有那雙穿透人心的眼睛……這一切都讓我恐懼得幾乎暈厥。我的目光慌亂地掃過房間,最終停留在梳妝臺上那把閃著寒光的銀質裁紙刀上。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我——沖過去,拿起它!至少能保護自己!
就在我身體微微前傾,眼神不由自主瞟向那把刀的剎那——
“別動!”地上的男人猛地低喝出聲,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那只未染血的手閃電般抬起,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我剛剛彈奏過的鋼琴!那只沾著泥點的手,食指微微彎曲,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指向性,猛地敲擊了一下空氣,目標正是那架斯坦威三角鋼琴!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要干什么?難道……這鋼琴?
就在我驚疑不定,大腦一片混亂的瞬間,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篤、篤、篤。
三下,不急不緩,帶著傭人阿福特有的那種恭敬和刻板。
“小姐?”阿福蒼老而略帶沙啞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您沒事吧?剛才……好像聽到一聲很大的響動?”
房間里的空氣瞬間凍結了!地毯上那個受傷的男人,身體猛地繃緊,那雙燃燒的眼睛里瞬間爆發出極度危險的兇光,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他捂住傷口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捏得發白,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顧一切地暴起!
而我,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阿福!他聽見了!怎么辦?如果讓他進來……看到這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我和這個人,都完了!76號的人恐怕立刻就會包圍林公館!
巨大的恐慌讓我渾身冰冷,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壓倒了恐懼。我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那個男人指向鋼琴的手勢意味著什么,求生的意志瞬間支配了我的身體!
“沒……沒事!”我猛地拔高聲音,努力讓自己的音調聽起來只是被琴聲激蕩后的微喘,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被打擾”的不悅,“剛才彈琴太投入了!不小心把樂譜架子碰倒了!已經收拾好了!”我的目光死死盯著地上那個同樣緊張到極點的男人,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我有點累了,要休息了!不用進來!”
門外沉默了幾秒鐘。那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我能清晰地聽到地毯上男人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終于,阿福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釋然:“哦,好的,小姐。您早點休息。”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由近及遠,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
呼……
當腳步聲徹底消失,我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只能死死抓住鋼琴邊緣支撐身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地貼在絲綢睡衣上。
地毯上的男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但捂住傷口的動作并未松懈。他抬起頭,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再次看向我,里面燃燒的兇光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審視和……一絲極其微弱的、劫后余生的復雜情緒。他再次嘗試說話,聲音依舊嘶啞破碎,卻清晰了許多:
“陳……默。叫我陳默。”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扇敞開的、還在灌入冷風的窗戶,“外面……有人在追我。”
陳默。這個名字像一個冰冷的烙印,瞬間刻進了我的腦海。不是賊,不是仇家……是“外面有人在追他”。在這1943年的上海,什么樣的人會被追得如此狼狽,帶著槍傷翻窗闖入富商千金的閨房?答案呼之欲出,卻又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我的目光落在他肩頭那片還在緩慢擴大的暗紅上。恐懼依然存在,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一種對父親、對張明軒、對這個冰冷世界積累已久的反叛,以及一種莫名的、對這個瀕死闖入者的同情——混雜著升騰起來。
“你……你的傷……”我的聲音依舊帶著顫音,卻不再完全是恐懼,“得……得處理一下。血……血止不住……”
陳默靠著墻壁,艱難地喘息著。失血和疼痛讓他的臉色在昏暗光線下呈現出一種駭人的灰敗,但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警惕地掃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他沒有立刻回應我的話,眼神最終落在我梳妝臺旁一個不起眼的矮柜上。
“那里……”他用那只沾血的手,極其虛弱卻清晰地指向矮柜,“最下面……右邊抽屜……有個小鐵盒……里面……有磺胺粉……和繃帶……”他的聲音斷斷續續,仿佛每說一個字都要耗盡極大的力氣。
我一怔。他怎么知道我放備用藥品的位置?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更緊迫的現實壓下。來不及多想,我幾乎是撲了過去,顫抖著手拉開那個抽屜。果然,在一堆雜物下面,一個巴掌大的、印著模糊英文商標的鐵盒子靜靜地躺著。打開,里面整齊地碼著幾小包磺胺粉和一卷干凈的紗布繃帶。
“你……你怎么知道……”我拿著盒子,驚疑不定地看向他。
陳默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個笑容,卻因為疼痛而扭曲成一個極其難看的表情:“功課……總要……做足……”他閉上眼睛,喘息了片刻,似乎在積蓄力量,“水……還有……干凈的布……剪刀……”
我立刻沖到盥洗室,用最快的速度打來一盆溫水,拿了一條全新的白毛巾,又從針線盒里翻出剪刀。回到他身邊時,我的手依然抖得厲害。看著那猙獰的傷口,翻卷的皮肉,不斷滲出的鮮血,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我該怎么做?”我蹲在他身邊,聲音發緊。
陳默睜開眼,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剪刀……給我……你……按住傷口上方……用力……”他的指示簡潔、冷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仿佛受傷的不是他自己。
我咬著下唇,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按照他的指示,用毛巾死死按住他肩胛骨上方的位置,阻止血液大量涌出。陳默深吸一口氣,左手拿起剪刀,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只聽“嗤啦”一聲,他毫不猶豫地將傷口周圍被血浸透、粘連的衣料粗暴地剪開,露出下面一個血肉模糊的、邊緣焦黑的圓洞!是槍傷!
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布滿豆大的冷汗,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但他硬生生忍住了,沒有發出大的聲響。他拿起水盆里的另一塊干凈毛巾,浸濕擰干,開始清理傷口周圍的污血和泥土。動作雖然因為疼痛而有些變形,卻異常精準。
“磺胺粉……倒上去……”他的聲音因為劇痛而更加嘶啞。
我顫抖著撕開一包磺胺粉,看著那淡黃色的粉末,心一橫,對著那猙獰的傷口倒了下去。粉末接觸到血肉,發出輕微的“滋滋”聲。陳默的身體猛地繃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硬生生將痛苦的嘶吼咽了回去。
“繃帶……”他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
我手忙腳亂地拿起繃帶卷。陳默用眼神示意我配合。他艱難地用右手輔助,我們兩人合力,一圈又一圈,用繃帶緊緊纏繞住他受傷的肩頭和手臂,將傷口牢牢包扎固定。整個過程笨拙而緩慢,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磺胺粉的藥味和他身上傳來的雨水、泥土和汗水的混合氣息。汗水浸濕了我的鬢角,也浸濕了他的頭發。
當最后一個繃帶結勉強打好,陳默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胸膛劇烈起伏,臉色慘白如紙,只有那雙眼睛,依舊在疲憊中閃爍著警惕的光芒。他看了一眼地上沾染了血跡和污水的毛巾、紗布碎屑,又看向我。
“處理掉……痕跡……”他喘息著說,“燒……或者……埋進花盆土里……深一點……”
我點點頭,強忍著惡心和眩暈感,迅速將染血的物品收攏在一起。看著那刺目的紅,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浮現出來:他進來了,那追他的人呢?會不會還在附近?
“外面……追你的人……”我緊張地望向那扇依舊敞開的窗戶,冷風夾雜著雨絲不斷灌入。
陳默的目光也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銳利如刀:“暫時……甩掉了……但這里……不能久留……”他掙扎著想挪動身體,但劇烈的疼痛讓他再次倒抽一口冷氣,額頭青筋暴起。
“不行!你這樣子……根本動不了!”我脫口而出,聲音里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他們會……會找到這里的!”想到76號特務那陰魂不散的身影,想到父親書房里那些與汪偽要員往來的照片,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如果陳默在這里被發現,不僅是他,整個林家,甚至包括我這個“窩藏犯”,都將萬劫不復!
陳默沉默著,濃黑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顯然也在飛速思考著脫身之策。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這間華麗而空曠的閨房,最終,落在了房間角落——那里堆放著幾個巨大的、用來存放換季衣物的舊皮箱。
“箱子……”他低聲道,眼神示意著,“空的……?”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頭猛地一跳。把一個大活人藏進衣箱?這太瘋狂了!但環顧四周,偌大的房間,除了床底和衣柜,似乎真的只有那幾個笨重的皮箱能勉強藏人。床底太容易被發現,衣柜空間有限且是搜查的重點……
“空的!都是空的!”我連忙點頭,快步走過去,將最靠墻的一個深棕色大號皮箱拖了出來,打開箱蓋。里面只有一些干燥劑的味道。
陳默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試圖站起來。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攙扶他,手指卻在即將觸碰到他染血的衣袖時停住了。一種莫名的、男女大防的矜持讓我縮回了手。陳默似乎并未在意,他依靠著墻壁,用未受傷的右臂支撐,極其艱難地、幾乎是拖著左半邊身體,挪到了打開的皮箱旁。每動一下,他額頭上的冷汗就多一層,臉色也更白一分。
他試了幾次,單靠一只手根本無法支撐自己翻進這高度及腰的箱子。他抬頭看向我,眼神復雜,帶著一絲無奈和懇求,聲音低啞:“……幫把手。”
那一刻,什么男女之別,什么富家小姐的矜持,都被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危機感碾得粉碎。我咬咬牙,上前一步,雙手穿過他的腋下,緊緊抓住他右臂上方還算干燥的衣服布料。他的身體沉重得像一塊浸透了水的石頭,隔著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他緊繃的肌肉和傳遞過來的驚人熱度——他在發燒!傷口很可能已經感染了!
“一……二……三!”我低喝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往上托舉!陳默也配合著用右腳猛地蹬地發力!兩人合力之下,他那高大的身軀終于極其狼狽地、幾乎是翻滾著跌進了那個巨大的皮箱里!沉重的身軀砸在箱底,發出沉悶的響聲,陳默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痛苦悶哼。
“快……蓋上……”他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聲音因為缺氧和疼痛而更加微弱,“鎖……上……”
我手忙腳亂地將箱蓋合攏。就在即將蓋嚴實的前一刻,陳默的聲音從縫隙里急促地傳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琴!彈琴!隨便什么……大聲點!”
我瞬間會意!追兵可能就在附近,任何異常的聲響都可能引來注意!必須制造持續的、合理的噪音來掩蓋!
我猛地轉身撲到鋼琴前,甚至來不及坐下,雙手就重重地按在了琴鍵上!不再是剛才發泄般的《革命》,而是換了一首旋律相對流暢、節奏更快的肖邦《降E大調華麗大圓舞曲》。華麗流暢的音符瞬間傾瀉而出,充滿了整個房間,也涌向那扇敞開的窗戶,試圖驅散窗外死寂的黑暗和可能潛藏的危險。
就在我瘋狂敲擊琴鍵,心臟幾乎跳出胸腔的時刻——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粗暴地踏碎了花園小徑上的寧靜!緊接著,幾聲極其不耐煩、帶著兇戾之氣的砸門聲猛地響起!
砰!砰!砰!
“開門!76號辦事!快開門!”一個粗嘎的男聲在外面厲聲吼道,伴隨著門環被砸得哐當作響的聲音。
琴聲戛然而止!我的手指僵在琴鍵上,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們來了!真的找上門來了!就在樓下!
樓下傳來阿福慌亂的聲音和沉重的開門聲。緊接著,是皮靴踏在地板上的沉重腳步聲,粗暴的呵斥聲,以及翻箱倒柜的嘈雜聲浪!他們正在搜查樓下!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睡衣。我僵硬地轉過頭,目光驚恐地投向房間角落那個深棕色的皮箱。陳默就蜷縮在里面,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他不能呼吸嗎?傷口會不會……被發現?我該怎么辦?
樓下粗暴的搜查聲浪一波波涌上來,像冰冷的潮水拍打著我的神經。我強迫自己轉過身,重新面對鋼琴。手指僵硬地抬起,落在琴鍵上。不能停!陳默說過,要制造噪音掩蓋!對,掩蓋!掩蓋他的呼吸聲,掩蓋這房間里所有可能引起懷疑的動靜!
指尖再次落下,卻不再是流暢華麗的圓舞曲。慌亂和恐懼攫住了我,手指不聽使喚地按下了剛才那首熟悉的旋律——肖邦的《C小調革命練習曲》!狂暴、壓抑、充滿抗爭力量的音符再次在房間里炸響!這一次,它不再是發泄,而是我絕望的呼號和無助的盾牌!
琴聲轟鳴,如同風暴席卷。我緊閉著雙眼,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在十指上,近乎瘋狂地砸著琴鍵。每一次重音落下,都像是在用力砸開逼近的噩夢。耳朵卻像最靈敏的雷達,死死捕捉著門外樓梯口的動靜。
沉重的皮靴聲!不止一雙!它們踏上了樓梯的木質臺階,發出令人心悸的“咚咚”聲,正朝著二樓,朝著我的房間逼近!
來了!他們上來了!
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眼角的余光死死鎖住房門。腳步聲在門外停住。
砰!砰!砰!
粗暴的砸門聲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門板上,也砸在我的心上!力道之大,震得門框都在嗡嗡作響。
“開門!76號搜查!”門外傳來一個男人粗嘎兇狠的吼聲,比之前在樓下時更加蠻橫。
琴聲在一個突兀的休止符上戛然而止!我猛地抽回手,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臉上擠出一絲驚慌和茫然混雜的表情,快步走到門邊。手指搭在門鎖上時,能清晰地感受到門板傳來的震動。我猛地拉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身穿深色便裝的男人,像兩尊散發著煞氣的鐵塔,堵住了整個門口。為首一人身材矮壯,剃著青皮頭,三角眼兇狠地掃視著我,嘴角叼著半截香煙,煙霧繚繞在他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他身后是個高個子,眼神同樣陰鷙,一只手看似隨意地插在鼓鼓囊囊的外套口袋里,那口袋里顯然藏著硬家伙。
矮壯男人瞇著三角眼,像打量貨物一樣上下掃視著我身上價值不菲的絲綢睡衣,目光里的輕佻和審視毫不掩飾:“林小姐?這么晚了,琴彈得夠熱鬧啊?”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蘇北口音,陰陽怪氣。
“長官……有事嗎?”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帶著被驚嚇后的微顫,身體微微側開,似乎想擋住他們看向房間內部的視線,“剛才……剛才心情不太好,彈琴發泄一下。吵到長官了?”
“發泄?”矮壯男人嗤笑一聲,猛地將煙頭吐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狠狠碾滅,一步就跨進了房間!他身后的高個子也緊隨而入,兩人如同闖入羊圈的餓狼,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貪婪而兇狠地掃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梳妝臺、大衣柜、床鋪底下……甚至連窗簾后面都不放過。
“我們接到線報,有抗日分子在這一帶流竄,受了傷!”矮壯男人一邊粗魯地翻看我梳妝臺上的首飾盒,一邊惡聲惡氣地說,“林小姐,深更半夜彈這么激烈的曲子,該不會是在給什么人打掩護吧?”他猛地轉過頭,三角眼死死盯著我,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發現了?他懷疑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極其快速地瞟了一眼墻角那個深棕色的皮箱。陳默……他千萬不能動!千萬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長官說笑了,”我強壓著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臉上努力維持著一種被冒犯的、帶著點富家小姐驕矜的慍怒,“我父親林耀宗,跟你們丁主任也是常有來往的。我一個女孩子家,在自己房間里彈彈琴,怎么就跟抗日分子扯上關系了?這頂帽子,我們林家可戴不起!”我特意加重了“丁主任”和“林家”幾個字。
矮壯男人聽到“丁主任”的名字,三角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翻找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但他并未停止,反而更加仔細地檢查起房間的細節。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過光潔的地板、整齊的床鋪,最終,落在了靠近花園的那扇窗戶上——那扇窗還敞開著,冷風正不斷地灌入,窗簾被吹得微微飄動。
“哦?”他拖著長腔,踱步到窗邊,探出頭朝濕漉漉的花園里張望了一下,又猛地縮回頭,陰冷的目光再次釘在我臉上,“窗戶怎么開著?這么大的雨?”
“剛才彈琴太熱了,開窗透透氣。”我迎著他的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理直氣壯,手心卻已經全是冷汗。
矮壯男人沒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從我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時間仿佛凝固了。房間里只剩下窗外淅瀝的雨聲,和兩個特務粗重的呼吸聲。空氣緊繃得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弓弦。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站在稍后位置、負責搜查房間另一側的高個子特務突然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疑惑:“頭兒,你看這里……”
他站在靠近墻角的位置,指著深棕色皮箱旁邊——那里有一小塊深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印記!是剛才陳默包扎傷口時,滴落在地毯上的血跡!雖然我用毛巾擦拭過,但匆忙間并未徹底清理干凈,在淺色的地毯上留下了一小片不易察覺的暗紅濕痕!
矮壯男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他幾步跨到高個子身邊,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那片濕痕上用力抹了一下,然后湊到鼻子下聞了聞!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完了!被發現了!巨大的恐懼像冰水兜頭澆下,四肢瞬間冰涼!
矮壯男人緩緩站起身,臉上露出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獰笑。他甩了甩沾著暗紅印記的手指,三角眼里閃爍著嗜血的光芒,一步步向我逼近,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威脅:“林小姐……這血跡……怎么解釋啊?嗯?”
他身后的高個子特務,那只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猛地抽了出來!一把烏黑冰冷的駁殼槍赫然出現在他手中,槍口有意無意地指向了那個深棕色的皮箱!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整個房間!我甚至能聞到槍油那冰冷刺鼻的味道!目光絕望地投向那個皮箱,仿佛能看到陳默在里面緊繃的身體……一切都完了!
“血?”就在這令人窒息、千鈞一發的絕境中,一個帶著濃濃睡意、略顯沙啞,卻異常威嚴的聲音突然從門口響起!
我們三人同時猛地轉頭!
只見父親林耀宗穿著一身深紫色的絲綢睡袍,站在敞開的房門口。他顯然是被樓下的動靜吵醒,臉上帶著被打擾清夢的慍怒,頭發有些凌亂,但那雙深陷的眼睛卻銳利如鷹隼,掃視著房間內的景象——兩個兇神惡煞的特務,指著皮箱的槍口,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我,以及……那個蹲在地上、手指沾著血跡的矮壯男人。
林耀宗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那片被指出的血跡上,眉頭緊緊鎖起。他沒有看那兩個特務,反而用一種混合著疲憊、厭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的目光看向我。
“書瑤!”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家之主的沉重壓力,“這又是怎么回事?深更半夜的,鬧得雞犬不寧!”他的目光掃過敞開的窗戶和凌亂的琴凳,“還有這血?你弄的?”
矮壯男人似乎也沒料到林耀宗會突然出現,臉上的獰笑僵了一下,但仗著76號的牌子,還是梗著脖子,指著地毯上的印記:“林老板,令嬡房間里發現新鮮血跡!我們懷疑……”
“血跡?”林耀宗直接打斷了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的、久居上位的憤怒,他幾步走到那片濕痕旁,看也不看,直接抬起穿著軟底拖鞋的腳,狠狠地在上面踩踏、碾磨了幾下!昂貴的波斯地毯被他粗暴地蹂躪著。
“你說這個?”林耀宗抬起腳,指著被他踩得更加模糊、幾乎辨認不出的污跡,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荒謬和極度不耐煩的表情,“這也能叫血跡?我女兒下午練琴時不小心把指甲劈斷了!流了點血滴在地上!傭人打掃時沒弄干凈罷了!怎么?我林耀宗的女兒在自己家里剪個指甲,也要向你們76號報備?!”他猛地轉頭,目光如刀子般刺向那個矮壯特務,“要不要我現在就打電話問問你們丁默邨主任,看看他手底下的人,是不是連別人家里的指甲屑都要管?!”
林耀宗這一番連珠炮似的呵斥,夾雜著“丁默邨”的名字和他毫不掩飾的怒火,瞬間將兩個特務震住了!矮壯男人臉上的橫肉抽搐了幾下,三角眼里的兇光被一絲明顯的忌憚和猶豫取代。他身后的高個子也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駁殼槍微微垂低了些。
“林老板息怒,”矮壯男人的語氣明顯軟了下來,帶著幾分尷尬和討好,“我們……我們也是職責所在,奉命搜查……有抗日分子受傷流竄……”
“流竄?”林耀宗冷哼一聲,雙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板,睡袍也掩不住那股商界巨擘的迫人氣勢,“你們要搜抗日分子,去閘北,去南市!去那些棚戶區!深更半夜闖進法租界,闖進我林耀宗的家里,翻箱倒柜,還拿槍指著我女兒?!”他猛地指向高個子特務手里的槍,聲音陡然變得極其嚴厲,“誰給你們的膽子?!信不信我現在就打電話給法租界巡捕房,告你們一個私闖民宅,持械威脅?!”
“林老板!林老板!誤會!絕對是誤會!”矮壯男人徹底慌了神,額頭上冒出汗珠,連連擺手,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們……我們也是被線報誤導了!驚擾了林老板和小姐,實在對不住!對不住!”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神示意同伴趕緊把槍收起來。
高個子特務慌忙將駁殼槍塞回口袋。
“滾!”林耀宗從牙縫里冷冷地擠出一個字,手指向門外,帶著不容置疑的驅逐意味。
“是!是!我們這就走!這就走!”兩個特務如同得了特赦令,忙不迭地點頭哈腰,再不敢多看房間一眼,灰溜溜地、幾乎是倒退著出了房門。沉重的皮靴聲慌亂地消失在樓梯口。
直到樓下傳來大門重重關上的聲音,房間里緊繃到極限的空氣才仿佛猛地被抽空。我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冰冷的鋼琴邊緣滑坐在地毯上,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
林耀宗沒有看我,他緩緩走到那扇敞開的窗戶前,“砰”地一聲,用力將窗扇關上,插好插銷。房間里瞬間隔絕了冷風和雨聲,也隔絕了外面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他背對著我,沉默地站在窗前,寬厚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佝僂,又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
房間里死一般寂靜。只有我無法控制的、壓抑的抽泣聲,以及……墻角那個深棕色皮箱里,傳來的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聞的、如同拉風箱般粗重而艱難的喘息聲。
這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林耀宗的肩膀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沒有回頭,只是抬起手,疲憊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聲音低沉沙啞,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書瑤……”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積蓄力氣,“明天……不,是今天了……張明軒公子會來家里吃飯。”他的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刻板,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你……好好準備一下。”
說完,他沒有再給我任何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再看那個發出喘息聲的皮箱一眼,徑直拉開房門,走了出去。沉重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響起,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屬于他的那片黑暗里。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那個藏著秘密的皮箱。
我癱坐在地毯上,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睡衣傳來。父親最后那句話,像一塊巨石砸進剛剛平息的心湖,激起絕望的漣漪。張明軒……那個76號特務頭子的兒子……明天就要以“準未婚夫”的身份登堂入室了。而此刻,在我的房間里,就在那個散發著陳舊皮革氣味的皮箱里,蜷縮著一個被76號追捕、身負槍傷、身份成謎的男人——陳默。
林耀宗剛才那番雷霆手段,那番對血跡的解釋,那番對特務的呵斥……他是在保護我,還是在保護林家?還是……他其實什么都知道了?他最后那句關于張明軒的話,是提醒,是警告,還是……某種交易開始的信號?
紛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啃噬著我的神經。我掙扎著爬起來,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到那個深棕色的皮箱旁。手指顫抖著摸索到冰冷的搭扣,用力扳開。
箱蓋掀開的一剎那,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汗味和皮革味混合的熱氣撲面而來。陳默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臉色呈現出一種死人般的灰敗,嘴唇干裂發紫,眼睛緊閉著,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剛才那番極度的緊張和憋悶,顯然讓他的傷勢急劇惡化了!冷汗浸透了他額前的亂發,肩頭包扎的繃帶早已被不斷滲出的鮮血徹底染紅,濕漉漉地貼在傷口上。
“陳默!陳默!”我壓低聲音,焦急地呼喚他,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滾燙!他在發高燒!
陳默的眼皮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終于睜開一條縫隙。那雙曾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黯淡無光,充滿了疲憊和渙散,幾乎無法聚焦。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模糊的氣音。
“水……”他終于擠出一個模糊的字眼。
“水!對!水!”我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沖到盥洗室,用最快的速度倒了一杯溫水,又拿了干凈的毛巾。回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頭,將杯沿湊到他干裂的唇邊。
陳默貪婪地啜飲著,水流順著他嘴角流下。喝了幾口,他似乎恢復了一絲力氣,眼神也清明了一點點。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緊閉的房門,又看向我,聲音依舊嘶啞微弱:“他們……走了?你父親……”
“走了……都走了……”我連忙點頭,聲音帶著哽咽,“你怎么樣?傷口……在流血……你發燒了!”
陳默似乎想動一下身體,查看傷口,但劇痛讓他瞬間倒抽一口冷氣,眉頭痛苦地擰成一團。他放棄了這個念頭,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臉上,那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劫后余生的慶幸,深深的疲憊,還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聽著……”他的聲音極其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用盡全力擠出來,“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但不能……是現在……”他喘息著,眼神示意了一下窗外,“外面……肯定……有暗哨……盯著……”
我的心猛地一沉。暗哨!76號的人果然沒有完全離開!他們只是暫時退卻,像毒蛇一樣潛伏在暗處,等待著獵物再次露頭!
“那……那怎么辦?”巨大的無助感再次將我淹沒,“你的傷……需要醫生!需要藥!”
“不能找醫生……”陳默斷然否定,語氣斬釘截鐵,“任何……外人進來……都危險……”他閉上眼睛,似乎在積攢力氣,片刻后睜開,目光掃過房間,“藥……磺胺……還有……烈酒……高度白酒……有嗎?”
“有!父親書房里有上好的白蘭地!”我立刻回答。
“去拿……小心……別驚動任何人……”他急促地喘息著,“還有……針線……消過毒的……剪刀……干凈的布……快!”
我點點頭,沒有絲毫猶豫。此刻,救他的命成了壓倒一切的本能。我像一只受驚的貓,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間。深夜的林公館死寂一片,只有走廊壁燈發出昏黃的光。我屏住呼吸,心臟狂跳著溜進父親的書房。空氣中還殘留著雪茄的味道。我一眼就看到了酒柜里那瓶未開封的軒尼詩XO,旁邊的小抽屜里正好有一盒應急用的醫用縫合針線包和一小瓶醫用酒精。我一把抓起酒瓶和針線包、酒精,又飛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反鎖好門。
陳默依舊蜷在打開的皮箱里,臉色比剛才更差,意識似乎也有些模糊。我迅速將東西放在他身邊。
“幫我……坐起來……靠著墻……”他虛弱地指示。
我咬咬牙,再次伸出手,穿過他的腋下,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沉重的上半身從皮箱里拖出來,讓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坐好。這個動作不可避免地牽動了他的傷口,他痛得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烈酒……倒……倒傷口上……”他喘息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看著他肩頭那片被鮮血浸透、散發著不祥氣味的繃帶,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酒瓶。但看著他灰敗的臉和渙散的眼神,我知道沒有退路。我擰開瓶蓋,一股濃烈醇厚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我咬緊牙關,對著他那片被染紅的繃帶,將金黃色的、辛辣的液體猛地傾倒下去!
“呃啊——!”陳默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只被扔進滾油里的蝦!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卻又被他用盡最后意志力死死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慘嚎迸發出來!他全身的肌肉繃緊如鐵,脖子和額頭的青筋根根暴起,眼球因為極致的痛苦而凸出!汗水如同溪流般瞬間涌出,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
濃烈的酒液混合著膿血,在傷口處發出輕微的“滋滋”聲,空氣中彌漫開一種詭異的氣味。陳默的身體劇烈地痙攣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他猛地將頭死死抵在冰冷的墻壁上,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這剝皮蝕骨般的劇痛!
這一幕慘烈得讓我幾乎窒息!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我慌忙拿起干凈的毛巾,試圖去擦拭那混合著血、膿和酒精的傷口邊緣。
“別……碰……”陳默從牙縫里擠出破碎的聲音,身體還在劇烈地顫抖,“等……等……”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陳默靠著墻,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抽氣聲。豆大的汗珠不斷從他慘白的臉上滾落,砸在地毯上。終于,最初的劇痛浪潮似乎稍稍退去了一些,他緊繃的身體有了一絲微弱的松懈,但眼神依舊渙散,仿佛剛從地獄邊緣掙扎回來。
“剪刀……”他極其虛弱地吐出兩個字。
我立刻將消毒過的剪刀遞給他。他用顫抖的、沾滿血污的右手接過剪刀,左手摸索著抓住肩頭被酒精浸透的繃帶一角。他的動作極其緩慢,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劇烈的顫抖和壓抑的痛哼。
嗤啦……嗤啦……
剪刀艱難地剪開被血污、膿液和酒精粘在皮肉上的繃帶。這個過程緩慢而折磨。當最后一層粘連的紗布被剝離,那個猙獰的槍傷再次暴露出來。傷口邊緣的皮肉因為酒精的刺激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灰白色,翻卷著,中間那個黑洞洞的創口里,隱約可見被撕裂的肌肉組織和……一點金屬的冷光!子彈頭竟然還在里面!
我倒抽一口冷氣!難怪他一直高燒不退,傷口惡化得如此之快!
陳默也看到了那點金屬反光。他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絕望和狠厲交織的神色。他放下剪刀,顫抖著拿起那包縫合針線。針尖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他嘗試用右手捏住細小的縫針,但手指因為疼痛和失血而抖得厲害,根本無法對準傷口。
他抬起頭,汗水順著下巴滴落,那雙因為劇痛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看向我,里面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決絕和一種近乎哀求的信任。
“你……你來……”他把沾血的縫針和絲線塞進我同樣冰冷顫抖的手里,聲音嘶啞破碎,“把……把子彈……旁邊的皮肉……縫起來……先……止住里面……出血……快!”
讓我……縫合傷口?還要處理子彈?!
巨大的恐懼和惡心感瞬間攫住了我!我拿著那枚冰冷的縫針,看著眼前血肉模糊、甚至嵌著子彈的傷口,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我只是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連血都怕見的富家小姐!
“我……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搖著頭,聲音帶著哭腔,手抖得幾乎捏不住針。
“你能!”陳默猛地低吼出聲,聲音雖然虛弱,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緊迫感!他那只未受傷的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滾燙的掌心傳遞著驚人的熱量和一種瀕死的求生意志!“看著我!林書瑤!你必須……做到!否則……我死在這里……你也……完了!快!”
“看著我!林書瑤!你必須……做到!否則……我死在這里……你也……完了!快!”
陳默滾燙的手掌像烙鐵一樣箍著我的手腕,那嘶啞的、帶著血腥味的低吼如同驚雷炸響在我耳邊,瞬間劈開了我所有的猶豫和恐懼!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瀕死野獸般的求生火焰和一種孤注一擲的信任,死死地釘在我臉上。
死在這里……我也完了……
這冰冷殘酷的現實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我的慌亂。我猛地吸了一口氣,肺部火辣辣地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肩頭那個猙獰的創口上——血肉模糊,邊緣翻卷,中間那個黑洞里,一點金屬的冷光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
“酒……再倒點……”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冷靜下來,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嘶啞。
陳默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贊許,松開了抓住我的手。我拿起那瓶昂貴的XO,毫不猶豫地再次將烈酒傾倒在那片恐怖的傷口上!辛辣的液體沖刷著暴露的肌肉組織和那點金屬反光,也帶來陳默又一次身體劇烈的痙攣和壓抑到極致的痛苦悶哼。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慘白的臉上淌下。
我拿起消毒過的鑷子(針線包里附帶的小鑷子),用酒精仔細擦拭過尖端。手指依舊在顫抖,但動作卻異常堅定。鑷子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個血洞邊緣,避開主要的肌束,輕輕觸碰到了那枚冰冷、堅硬、沾滿血污的異物——子彈頭!
指尖傳來金屬冰冷的觸感,胃里一陣翻涌。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鑷子尖嘗試夾緊那光滑的金屬表面,但幾次都滑脫了。每一次輕微的觸碰,都引起陳默身體一陣無法控制的劇烈抽搐,他緊咬著牙關,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汗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抬起手臂,粗暴地用衣袖擦去額頭的汗水。不能失敗!必須夾出來!我屏住呼吸,將鑷子尖更深地探入一點,這一次,穩穩地夾住了子彈尾部一個微小的凸起!
“呃——!”陳默猛地仰起頭,后腦勺重重撞在墻壁上,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慘嚎,隨即又被他用牙齒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鮮血立刻從他唇邊滲出!
就是現在!我用盡全身力氣,手腕猛地一抬!鑷子帶著一股粘稠的阻力,猛地將那枚沾滿血肉、形狀扭曲變形的黃銅彈頭從傷口里生生拔了出來!
“當啷”一聲輕響,染血的彈頭掉落在旁邊的銅盆里。
陳默的身體瞬間癱軟下去,頭無力地垂在胸前,只剩下胸膛劇烈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巨大的創口失去了堵塞物,暗紅色的血液混合著膿液,如同開了閘般猛地涌了出來!
“紗布!快!壓住!”我嘶聲喊道,顧不得濺到手上的溫熱血液,抓起一大團干凈的紗布,用盡全力死死地按壓在傷口上方出血最洶涌的位置!紗布瞬間被染透,溫熱的液體浸透了我的指縫。
血……好多血!仿佛永遠也止不住!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我。我抬起頭,看向陳默。他的頭無力地歪向一邊,眼睛緊閉著,臉色已經呈現出一種死氣的青灰,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
“陳默!陳默!醒醒!看著我!”我帶著哭腔大喊,手上的力道不敢有絲毫松懈。
陳默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一下,終于掀開一條縫隙。眼神渙散、空洞,仿佛靈魂已經飄離了軀體。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氣若游絲:“針……線……縫……”
針線!縫合才能止住深層的出血!我顫抖著拿起那枚細小的、閃著寒光的縫合針,穿上堅韌的羊腸線。針尖在靠近那血肉模糊的創口時,我的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看著那翻卷的皮肉,看著不斷涌出的鮮血,看著陳默奄奄一息的樣子,巨大的恐懼幾乎要將我吞噬。
“你能……行……”陳默微弱的聲音如同游絲般飄來,帶著一種近乎催眠的信任,“像……繡花一樣……只是……在皮肉上……穿過……拉緊……”
繡花?在這活生生的、不斷流血的皮肉上?這荒謬的比喻卻像黑暗中一根細小的火柴,瞬間點燃了我殘存的勇氣。我是林書瑤!我能彈出最復雜的肖邦!我能在76號特務面前面不改色!我……也能救他的命!
一股狠勁猛地沖上頭頂!我咬緊牙關,幾乎將下唇咬破!左手死死按壓著出血點附近的肌肉,右手捏著冰冷的縫針,對準傷口邊緣相對完好的皮肉,心一橫,猛地刺了下去!
針尖穿透皮肉的滯澀感清晰地傳遞到指尖,伴隨著陳默身體無法控制的抽搐。我強迫自己不去看他的臉,不去感受指尖下的溫熱和粘稠,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針尖和絲線上。一針,穿過。拉緊線頭,將翻卷的皮肉強行拉攏。再一針,穿過另一側。拉緊……血水不斷涌出,模糊了視線,我就用沾血的紗布粗暴地擦去。
沒有麻藥,每一針都如同酷刑。陳默的身體在最初的劇烈抽搐后,漸漸變得麻木般僵硬,只有偶爾無法抑制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證明他還承受著無法想象的痛苦。汗水、血水、淚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視線,也滴落在他冰冷的皮膚上。
時間失去了意義。房間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絲線穿過皮肉時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以及陳默那越來越微弱、時斷時續的呼吸聲。當最后一針穿過,打上死結,用消毒過的剪刀剪斷線頭時,我幾乎虛脫。那片猙獰的創口被歪歪扭扭、如同蜈蚣般的黑色縫線強行閉合了,雖然依舊有血水滲出,但洶涌的出血終于被遏制住了!
我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皮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雙手和睡衣前襟沾滿了暗紅的血跡,濃重的血腥味包裹著我,胃里翻江倒海。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撲向旁邊的銅盆,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意識模糊中,感覺有人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我艱難地抬起頭。陳默不知何時稍微恢復了一點意識,他靠著墻,臉色依舊慘白如紙,但眼神里那瀕死的渙散褪去了一些,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光芒。他看著我,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力氣地,對我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言語,但那一個輕微的動作,卻勝過千言萬語。
一種奇異的、混雜著極度疲憊、劫后余生和一絲微弱成就感的暖流,在冰冷絕望的心底悄然滋生。我靠在皮箱上,看著窗外濃稠如墨的夜色。雨,不知何時停了。東方天際,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魚肚白。
漫長而黑暗的一夜,終于快要過去了。但我知道,真正的危險,才剛剛開始。張明軒……那個名字像一塊沉重的鉛,壓在了新生的晨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