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深處,永夜降臨。
天空像被潑灑了一層濃稠的墨汁,不見星月,只有一片沉甸甸的暗沉壓迫著大地。風在嗚咽,如同無數亡魂的絮語,卷起地上的枯葉與塵土,在荒蕪的幽徑上肆意橫行。
在這片死寂中,一抹白色緩緩移動...
一個女子。她赤著腳,雪白的衣裙在風中獵獵作響,她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與周圍濃重的黑暗形成鮮明對比。她黑色的長發被風吹得凌亂飛舞,像無數細小的蛇纏繞著她的脖頸和臉頰。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歸處...
黯淡無光的瞳孔機械地記錄著幽徑上的每一處細節:兩旁是雜亂無章的灌木叢。那些灌木扭曲著枝干,像是痛苦掙扎的人形,在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雜草長得又高又亂,有些幾乎齊腰,鋒利的葉片邊緣在女子經過時劃過她的手臂,留下細小的紅痕。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鴉鳴從她背后傳來。女子猛地轉身,只見一群黑鴉如同從虛空中突然出現,拍打著油亮的翅膀從她頭頂掠過,叫聲尖銳又刺耳。黑鴉群飛向前方,消失在遠處彌漫著煙霧的樹林中。
女子不由自主地跟隨鴉群的方向望去。那片樹林籠罩在灰白的煙霧里,樹木的輪廓模糊不清,仿佛隨時會融化在空氣中。煙霧緩緩蠕動,時而聚攏,時而散開,像是在呼吸。
幽徑的盡頭突然分裂,如同被無形之手撕開的畫卷。左側道路蜿蜒伸向那片霧氣繚繞的詭譎樹林,樹枝扭曲成爪狀;右側則展開一條鋪著青玉碎石的宮道,盡頭矗立著飛檐翹角的朱漆殿宇。
女子素白的衣袂被風吹向宮道方向。
一位手捧器皿的差役急促地向一個方向走去,在看到白衣女子時,便停下腳步。
“姑娘。“
差役深躬時,后頸露出青黑色刺字——一個被劃破的“囚“字。他手中器皿突然傾斜,女子瞥見水面倒映出的自己。
“為何殿內空無一人?”
那差役道:“今日有貴客到訪,大王及眾人在正廳接待貴客。”
……
風突然變得更加猛烈。
離開殿宇后,白衣女子走在荒蕪的曠野上,天空的暗沉逐漸稀釋,像被水暈開的墨,透出幾分朦朧的灰白。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往這個方向走,只是本能地追逐著那一線微明的天光。
迷霧如紗簾般緩緩卷起,一座孤零零的木屋浮現在視野里。
它低矮、陳舊,屋頂的木板被歲月壓得微微下陷,煙囪里卻飄出一縷細弱的白煙,證明這里并非完全被遺棄。
她的喉嚨干澀得發痛,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喝水了。
她走到門前,抬手輕叩三下。
“有人嗎?“
無人應答。
只有風掠過荒原的嗚咽,和木屋旁一棵枯樹搖晃的吱呀聲。
她又等了一會兒,指節再次碰上門板——這次稍稍用力。依然沒有回應。
門沒有鎖。
她推開門,木軸發出衰老的呻吟。
屋內光線昏暗,但出奇地溫暖。壁爐里的火堆燒得正旺,一壺水架在上面,壺嘴噴吐著細密的白霧,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水快開了。
可是,屋內空無一人。
她站在門口,猶豫著是否該踏入。
水壺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叫——水開了。
蒸汽在屋內彌漫,模糊了她的視線。
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后傳來枯枝被踩斷的聲響。
有人來了...
水壺的尖嘯聲戛然而止。
白衣女子猛地轉身,裙擺掃過門檻積灰。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婆婆,枯枝般的手指正保持著推門的動作。陽光突然穿透云層,給老婆婆銀白的發髻鍍上了金邊。
“可算等到你啦。“老婆婆的笑聲像風吹過曬干的葫蘆,“水剛燒開,正適合泡茶,快來坐下吧。“
老婆婆往陶杯里抖入一把暗紅色花苞,沸水沖下去的瞬間,整間屋子彌漫開帶著鐵銹味的異香。“迷迭香加洛神花,專治失魂癥。“
忽然畫面一轉,曠野上,那棵扭曲的枯樹突然發出“咔咔“的裂響。
干癟的樹皮如蛇蛻般剝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新生皮層。腐朽的枝干劇烈震顫,枝梢末端突然鼓起青綠色的瘤苞,在三個呼吸間綻開成簇簇嫩芽,突然迸出雪白的花苞。
整棵樹瞬間被白花覆蓋,遠看如同降了場逆行的雪。
花香濃烈到形成可視的淡金色霧氣,驚飛了棲息在附近的所有烏鴉凋落的花瓣尚未觸地,枝頭就隆起拳頭大的青果。
這些果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轉色,果皮從青到橙的漸變過程像被加速的日落。
最終掛滿枝頭的柑橘個個大如嬰首,壓得枝條彎成危險的弧度。
有顆柑橘突然墜地,裂開的果肉里露出類似人類牙齒的白色籽粒。
白衣女子怔怔地望著眼前這一怪樹,她猛然回頭——
屋內空蕩。
壁爐的火仍在燃燒,水壺依舊在鐵架上嘶嘶作響,蒸汽在空氣中扭曲成詭異的形狀。可那位老婆婆卻像從未存在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低聲喚道:“阿婆?”
無人應答。
那杯冒著熱氣的茶仍放在桌上,杯口邊緣殘留著半枚指印,仿佛老婆婆剛剛松開手。
女子伸手觸碰茶杯——杯壁滾燙,茶水仍冒著熱氣,證明老婆婆離開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
白衣女子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她怔怔地望著那棵柑橘樹,瞳孔微微顫動,倒映著滿樹沉甸甸的金黃果實。她的目光從樹干虬結的紋路上緩緩攀爬,那些紋路在夕陽下竟像極了老人皺紋密布的臉。
夕陽完全沉入地平線,但橘樹卻開始自行發光,每一片葉子都泛起幽綠色的熒光。
然后,所有光芒驟然熄滅。
曠野上只剩下那棵橘樹,和樹下一個模糊的白影。
……
耳邊傳來一女子的呼喊聲。
“姑娘,姑娘。”
夕顏緩緩睜開眼睛,眼前的光線柔和而朦朧,像是隔了一層薄紗。她眨了眨眼,意識仍有些恍惚,仿佛還沉浸在某個遙遠的夢境里。
——是夢啊。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眼角,觸到一絲未干的濕意,胸口仍殘留著一絲莫名的觸動和淡淡的悵然。
“我怎么會睡著的?”她低聲呢喃。
蘅夜站在一旁,燭火映照著她沉靜的面容。她手中捧著一盞青銅香爐,爐中青煙裊裊,安神的香氣在屋內緩緩流淌。
“姑娘可能是太累了。”她輕聲答道,嗓音如夜風拂過寒潭,帶著幾分清冷,“屋內點著安神香,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窗外下著雪。
蘅夜站在窗邊,指尖輕輕撥開半掩的窗欞,冷風裹挾著細碎的雪花飄進屋內,落在她的袖口,又悄然消融。她望著庭院里漸漸堆積的雪,沉默片刻,轉身取下掛在屏風上的披風——那是件素白的錦緞披風,邊緣繡著暗銀色的蘅草紋樣,觸手微涼。
“姑娘睡著時,雪下得大了。”她走回夕顏身旁,將披風輕輕搭在對方肩上,“這會兒小了些……可要出去走走?”
夕顏沒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穿過半開的窗,落在庭院中央那株新栽的柑橘樹苗上——細弱的枝條被雪壓得微微彎曲,嫩綠的葉片裹在晶瑩的雪殼里,像被時間凝住的琥珀。
雪落無聲。
“……蘅夜。”她忽然開口,嗓音輕得幾乎被風聲淹沒,“我想阿婆了。”
蘅夜的手指在披風系帶上頓了頓。
夕顏轉過頭,漆黑的眸子里映著雪光,清澈卻深不見底。
“我們回冥界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