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無聲地飄落。
夕顏抬起手,一片雪花輕盈地落在她的掌心。她穿著素白的衣衫,幾乎與這雪夜融為一體,唯有那烏黑的長發(fā)如潑墨般垂落肩頭。
“這雪也會為人的離去而傷心嗎?”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雪落的節(jié)奏。
身旁的蘅夜微微傾斜手中的紅傘,為夕顏擋住更多的落雪。那把傘已經(jīng)很舊了,傘面上暗紅的顏色像是被歲月浸透的血色,卻依然固執(zhí)地不肯褪去。
“奴不曉得,許是會的吧。”蘅夜答道,聲音如同她淡紫色的眼眸一般沉靜。
雪地上,兩串腳印一深一淺地延伸著。夕顏的腳印很輕,仿佛她隨時會化作一縷煙消散;蘅夜的則更為堅實,卻也不留太多痕跡。她們就這樣走著,走過燈火闌珊的街巷,走過結(jié)冰的小橋,走向城郊無人踏足的荒野...
霧氣不知何時開始彌漫。起初只是薄如輕紗,漸漸濃稠如乳,將周圍的枯樹、殘雪、遠山一一吞沒。蘅夜停下腳步,收起了那把紅傘。傘骨合攏時發(fā)出輕微的“咔嗒”聲,像是某個機關被觸發(fā)。
“到了。”蘅夜說。
夕顏點頭,率先踏入濃霧之中。霧氣立刻纏繞上她的衣袖,如同無數(shù)只蒼白的手在挽留。蘅夜緊隨其后,她們的身影很快被白霧吞沒...
當視線再次清晰時,世界已全然不同。
天空不是漆黑的夜幕,而是流動著銀光的深紫色天穹。無數(shù)星辰如同被撒落的鉆石,閃爍著冷冽的光芒。一條絢麗的“銀河”橫貫天際,那是由無數(shù)靈魂之光匯聚而成的冥河倒影。
忘川就在她們腳下蜿蜒。河水并非想象中的污濁,而是清澈得能看見深處流轉(zhuǎn)的七彩光暈。水面平靜如鏡,完美倒映著天上的星河,一時間竟分不清哪邊是真實,哪邊是虛幻。
但美麗之下暗藏殺機。偶爾有亡靈不慎靠近河岸,水面便會突然翻涌,伸出無數(shù)半透明的手臂,試圖將迷途的靈魂拖入深淵。那些被怨靈侵蝕的亡靈會發(fā)出無聲的尖叫,永遠沉入忘川底部的地獄。
河岸兩側(cè),曼珠沙華如火如荼地綻放。有的花朵被怨氣纏繞,痛苦地扭曲著花莖;有的則被散發(fā)著微光的靈蝶環(huán)繞,在蝶翼的輕撫下漸漸舒展,最終化作人形。
蘅夜看著那些化形的花朵,輕聲道:“奴和蕪晝當年也是這樣重獲形體的。”
夕顏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忘川中央的一葉扁舟上。那船看似普通,卻能在怨靈肆虐的河面上安然行駛。船頭站著一位駝背老翁,手持長篙,正緩緩向她們駛來...
船靠岸時,老翁抬頭,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驚喜。他顫巍巍地躬身行禮,聲音沙啞卻充滿敬意:“姑娘總算回來了,老朽已經(jīng)幾百年未見著姑娘了,姑娘可還安好?”
夕顏的唇角微微上揚:“一切安好,讓阿翁掛心了。”
老翁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姑娘快請上船,河上風大,別著涼了。”他說著竟脫下自己的外袍想要鋪在船板上。
夕顏上前一步,輕輕按住老翁的手:“阿翁不必如此。”
老翁訕訕地笑著,卻還是仔細檢查了船板是否平整,才讓夕顏踏上小舟。蘅夜緊隨其后,紅傘不知何時又撐開了,在冥界的星光下顯得格外鮮艷。
船緩緩離岸,駛向忘川對岸那片被薄霧籠罩的彼岸。夕顏站在船頭,白衣被冥界的風吹起。她望著越來越近的對岸,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蘅夜。”她突然開口。
“奴在。”
“你說,那些被怨靈吞噬的靈魂,還會感到痛苦嗎?”
蘅夜沉默片刻:“奴想,它們已經(jīng)忘記了痛苦是什么。這才是最可怕的事。”
夕顏輕輕點頭,不再言語。小舟劃過水面,留下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漣漪。忘川深處,有什么東西被他們的經(jīng)過所驚動,暗流涌動,卻又很快歸于平靜。
對岸的輪廓漸漸清晰。那里沒有華麗的宮殿,沒有森嚴的守衛(wèi),只有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曼珠沙華花田,和花田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一家客棧。
老翁撐篙的手突然頓了頓:“姑娘,這次回來...還會再離開嗎?”
夕顏的目光投向遠方那座客棧:“此次回來,有重要事情,之后便長留人間。”
……
船靠岸時,花田中的靈蝶紛紛飛起,在空中組成一條閃爍的光路,似乎在為久違的歸來者引路。夕顏踏上岸邊的剎那,所有的曼珠沙華都微微顫動,像是在行禮,又像是在無聲地歡呼。
蘅夜收起紅傘,站在夕顏身后半步的位置。她們一前一后,沿著靈蝶指引的方向,走向花海深處的那座客棧。
客棧的門被輕輕推開,門軸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柜臺后,一位銀白色的長發(fā)用赤繩編成骨鈴辮,發(fā)間別著紙折的晝光蝶的女子正低頭撥弄算盤,聞聲抬頭,淺灰色的雙瞳虹膜上有細密的血絲,像冰裂紋的眸子瞬間透明了起來。
“姑娘!姐姐!你們回來啦!”她的赤足幾乎是跳起來的,腳踝上系著九轉(zhuǎn)銀鈴,隨著動作清脆作響。蕪晝比蘅夜看起來更年幼些,一襲胭脂紅裹胸裙,像朵迎春花般鮮活。
蘅夜嘴角微揚:“是啊,蕪晝有沒有好好看管客棧啊?”
“當然啦!”蕪晝快步繞出柜臺,裙擺飛揚,“姑娘吩咐的事我當然要盡心盡力去辦啦。”她突然癟了嘴,露出委屈的表情,“可算等到你們回來了,奴獨自在這和亡靈打交道,真的是太無聊了。”
夕顏抬手輕撫蕪晝的發(fā)頂,聲音柔和:“放心吧,這次回來就是帶你走的。”
蕪晝眼睛瞪得圓圓的,隨即綻放出燦爛笑容:“太好啦,多謝姑娘!”她歡快地轉(zhuǎn)了個圈,銀鈴聲響成一片,“我去收拾行李!”
“不急。”夕顏收回手,“我先去取些東西。”
她緩步上樓,木制樓梯在她腳下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響。最里間的房門上刻著繁復的暗紋,夕顏指尖輕觸,紋路便亮起淡淡的青光,門鎖應聲而開。
房間內(nèi)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椅,還有墻上那幅畫像。畫中女子白發(fā)如雪,容貌卻年輕秀美,眉心一點朱砂,唇角含著溫柔笑意。她身著素衣,手持一盞造型奇特的燈——燈座如蓮,燈身細長,燈焰卻是凝固的青色。
夕顏站在畫像前,白衣與畫中人的素衣幾乎融為一體。她伸手觸碰畫中人的臉龐,指尖微微發(fā)顫。
“阿婆,顏兒回來看您了。”她的聲音輕得如同嘆息,“您在六界之外的地方還安好嗎?”
畫像不會回答,但夕顏的眼前卻浮現(xiàn)出那日的景象——阿婆的白發(fā)在狂風中飛舞,她手持劍柄沖向天際,與那金光萬丈的天帝相撞。剎那間,天地失色,六界震蕩。阿婆的身影在強光中漸漸消散...
一滴淚從夕顏眼角滑落,在即將觸及地面時化作青煙消散。她深吸一口氣,拭去淚痕,手指移到畫像邊緣,輕輕按壓畫框上不起眼的一處花紋。
“咔嗒”一聲輕響,畫像后的墻壁緩緩移開,露出一個暗格。暗格中靜靜躺著的,正是畫中阿婆手持的那盞長魂燈。
夕顏小心翼翼地取出燈盞。燈身冰涼,觸之卻有種奇異的脈動,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沉睡。燈焰雖看似凝固,但若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那青色火焰其實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跳動,每一次躍動都像是呼吸的節(jié)奏。
“阿婆,我會找出真相的。”夕顏低聲承諾,“也會完成您的夙愿。”
她將長魂燈收入袖中,暗格隨即自動關閉,畫像恢復如初。夕顏最后看了一眼畫中阿婆溫柔的笑顏,轉(zhuǎn)身離開房間。
樓下,蕪晝已經(jīng)收拾好了簡單的行囊,正和蘅夜興奮地說著什么。見夕顏下樓,她立刻迎上來:“姑娘,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要去哪里呀?”
夕顏的目光掃過兩人:“去人間。我們要找齊八淚引。”
蕪晝眨了眨眼:“八淚引?那不是...”
“孟婆湯的原料。”蘅夜接過話頭,神色凝重,“姑娘是想...”
夕顏點頭:“唯有忘憂湯能喚醒長魂燈的全部力量,看到過去的真相。”她看向客棧門外,冥界的天空星河依舊,“阿婆與天帝的恩怨,六界無人知曉全貌。但長魂燈記得,只要我們能找到那八種眼淚。”
蕪晝突然安靜下來,輕聲道:“聽說八淚中最難尋的是'至親訣別之淚'...”
“走吧。”夕顏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走向門口,“人間正值寒冬,正是'離人相思淚'易尋之時。”
蘅夜撐開那把紅傘,蕪晝小跑著跟上。三人踏出客棧,走入冥界朦朧的霧氣中。客棧的門在她們身后自動關閉,門楣上“忘憂客棧”三個古字微微發(fā)光,隨即又暗淡下去,仿佛陷入了長久的沉睡。
忘川河畔,擺渡老翁的小船依然停在那里。他見三人走來,尤其是看到夕顏袖中隱約透出的青光時,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姑娘此行,怕是艱險。”老翁撐篙讓船靠岸,聲音沙啞。
夕顏踏上小船:“阿翁不必擔憂。”
老翁搖搖頭,不再多言。船緩緩駛向?qū)Π叮ㄋ碌脑轨`似乎感應到什么,紛紛退避,讓出一條異常平靜的水路。
對岸的迷霧中,隱約可見人間飄雪的景象。夕顏握緊袖中的長魂燈,眼神堅定。她身后,蘅夜舉著的紅傘在冥界風中輕輕搖曳,如同指引歸途的燈。
船靠岸時,雪落無聲。三人踏上人間土地的第一步,身后的冥界景象便如煙消散。唯有夕顏知道,這次歸來,她將揭開一個被掩埋千年的秘密,而那八滴眼淚,將是通往真相的鑰匙。
雪,依然在下。夕顏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她掌心,卻沒有融化。
“這次,換我來守護阿婆的愿望。”她輕聲說,雪花在她手中化作一滴晶瑩的水珠,不知是雪還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