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9年,深秋亥時。
楚國郢都,左徒屈原府邸。
秋夜的風裹挾著洞庭水汽穿過郢都街巷,將屈原府邸檐角的青銅風鈴撞出細碎的清響。
書房內,三足青銅燈樹上的燭火忽明忽暗,映照著案幾上散落的竹簡——《變法條陳》的墨跡尚未干透,幾處朱筆批注如血般刺目。
“咳咳...”屈原突然按住心口,指節發白。侍從慌忙捧來的漆碗里,湯藥早已涼透。窗外飄來若有若無的草藥香,混著某種陌生的清苦氣息。
“大人,有位游方醫女求見。”老仆低聲稟報,“自稱能治...憂思成疾。”
話音未落,青布簾帳無風自動。一道纖薄身影立在階前,素麻衣袂沾著夜露,發間只簪一朵將敗的夕顏花。她手提青竹藥箱,衣袂間有淡淡冥香。
“左徒大人。”她行禮時腰間銅鈴不響,唯有藥囊中傳來沙沙聲,“貧女途經北闕,見此處星芒黯淡,恐有郁結之氣。”
屈原抬眼打量這位不速之客。醫女垂眸的姿態恭敬,可投在墻上的影子卻詭異地延伸至窗欞之外。她藥箱開啟的瞬間,滿室燭火突然轉為幽藍。
她凝視屈原的瞳孔突然泛起一層水銀般的流光。案上燭火“啪”地爆開燈花,在她素白的臉上投下蛛網狀的暗影。
“大人之疾...”她聲音忽然空靈,每個字都帶著奇特的回響,仿佛從很深的井底傳來,“非藥石可醫,乃憂思過甚。”說話時,她腰間懸著的骨鈴無風自動,卻詭異地沒有發出聲響。
“女醫何出此言?”屈原不露聲色地按住案上《憲令》竹簡,卻摸到冰冷的露水。
夕顏從藥囊取出一枚半透明的玉針,針尖縈繞著霧氣:“蘭臺生變,香草將凋...”玉針突然指向窗外宮城方向,針尾的赤繩自行燃燒起來,“——大人所憂,可是朝中舊族?”
燃燒的赤繩沒有焦味,反而散發出杜衡草的香氣。屈原發現自己的倒影在對方眸子里竟是支離破碎的。
“你一介醫者,怎知朝局?”他袖中的手已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讓他保持清醒。
夕顏忽然湊近,發間那朵夕顏花的花蕊里睜開無數細小的金色瞳孔:“市井皆傳大人欲革積弊...”她呼出的氣息讓燭火變成幽綠色,“而藥寮常治'心郁'之癥。”最后幾個字出口時,她的唇角沒有動,聲音卻直接鉆入屈原耳中。
夕顏的指尖輕輕搭上屈原的腕間,一縷幽藍的冥光自她指縫滲出,如寒霧般纏繞上屈原的脈絡。燭火驟然暗沉,室內溫度驟降,案幾上的竹簡無風自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她的瞳孔深處泛起漣漪,倒映出支離破碎的畫面——
--朝堂之上,楚懷王拂袖而去,屈原的諫言被擲于殿階,竹簡碎裂。
--江南煙雨,屈原披發行吟,衣袂沾滿沅湘的露水,面容枯槁。
--汨羅江畔,暮色沉沉,他懷抱青石,踏入冰冷的江水,漣漪蕩開,再無回響。
夕顏的指尖微微一顫,冥光倏然收回。天道禁制如無形的鎖鏈勒緊她的咽喉,令她無法直言所見。
她沉默片刻,從藥囊中取出兩劑藥,置于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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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湯”盛在青玉盞中,澄澈如秋水,卻隱隱泛著冷光,似有霜雪沉淀其中。
“忘憂散”則裹在紅綢之內,粉末如朱砂,散發著甜膩的香氣,聞之令人心神恍惚。
夕顏的聲音輕若嘆息:“此二藥,大人可選其一。”
“‘忘憂散’可暫解煩憂,使人渾噩度日,不覺其苦。”
“‘清醒湯’則令人神思愈明,痛楚愈深……如寒刃剖心,永夜獨行。”
屈原的目光在兩者之間停留片刻,而后毫不猶豫地執起青玉盞。
夕顏凝視著他,眼底閃過一絲悲憫:“此湯飲后,痛楚倍增,大人不悔?”
屈原仰首將藥湯一飲而盡,喉間滾過寒冽的苦意,眸光卻愈發清亮。他放下玉盞,唇角微揚,低聲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夕顏起身告辭道:“近日郢都'風邪'盛行。”她背對屈原整理藥囊,聲音忽然變得飄忽不定,“大人當閉門慎言。”
說完從袖中取出的‘辟邪香’用素絹包裹,表面浮動著血絲般的紋路。
“此香燃盡時...”夕顏最后回望的那眼,瞳孔里閃過九幽之下的景象:被鐵鏈鎖住的怨魂正在撕咬楚國的疆域圖,“恐有變數。”
屈原執起香囊,將香囊收入懷中:“縱有千難,吾往矣。”話音未落,窗外一株盛開的白芷突然凋零。
夕顏踏出府門的剎那,從袖中飛出翅翼透明的冥蝶,每扇動一次就灑落星砂般的磷粉。
蝶影掠過墻角時,潛伏的刺客手中匕首突然爬滿銹跡——子蘭的親信靠著宮墻昏睡過去,懷中掉出刻著“靳”字的玉玨。
冥蝶停駐在夕顏指尖,蝶翼上浮現出未來三日郢都將發生的畫面:朝堂上的讒言、被焚毀的變法竹簡、屈原腰間玉玦的斷裂...最終化作一縷青煙消散...
子時。
夕顏回到藥寮。
獨坐案前,指尖懸于燭火之上,一縷青煙從她掌心升起——那是自屈原腕間取出的憂思,此刻正在幽冥焰中翻涌成形。
“楚人之憂,竟烈如斯……”她低語,五指收攏,青煙在壓迫中凝成一顆淚滴狀的水晶,核心處封存著細小的文字碎片,細看正是《離騷》的殘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水晶落入憶魂瓶的剎那,瓶身浮現出細密的龜裂紋路——這是孟婆器物首次因凡人執念而受損。夕顏撫過裂紋,忽然輕笑:“原來連忘川水也泡不軟楚骨。”
窗外,楚宮夔龍紋的青銅鐘被撞響,聲浪震得藥架上的陶罐紛紛開裂。夕顏卻望向案上沙漏——本該下落的朱砂凝固在半空,這是冥界對重大命運轉折的標記。
“鐘鳴之后……”她忽然用指甲劃破手腕,黑血滴入瓶中,將青色淚晶染成暗紫,“必是喪音。”
血珠在瓶底攤開的形狀,恰似一幅微型的汨羅江流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