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3年,深秋。
楚宮大殿內,青銅燭臺高聳,火光在夔龍紋柱上投下搖曳的陰影。楚懷王端坐玉案后,冕旒垂下的珠串遮住了他閃爍的眼神。
左右兩側,子蘭、靳尚等世族大臣列席,衣袍華貴,腰間玉組佩隨步伐輕響,卻掩不住袖中秦使暗贈的金餅重量。
殿門轟然洞開,冷風卷入,張儀一襲素色深衣,緩步而來。他未著秦官服飾,反而刻意仿楚制裁剪,連腰間的青玉玨都雕著楚地特有的鳳鳥紋——一步一算,皆是心機。
張儀行禮時,袖中滑落一卷竹簡,恰露出“商於”二字。他聲音清朗,卻字字如毒餌:
“秦王慕楚之強,愿獻商於之地六百里,只求大王與齊絕交!”
殿中嘩然。
屈原驟然抬首,眼中寒光乍現。他出列時,衣擺帶翻案上酒爵,瓊漿潑濺如血:
“張儀昔年欺魏割地,得城后即刻翻臉!今日故技重施,王上豈可輕信?!”(注:指前318年張儀騙魏惠王割讓河西舊事)
子蘭冷笑打斷,指尖摩挲著袖中金餅的棱角:
“屈子多慮了!秦楚世代姻親,難道不及齊人狡詐?”
張儀忽向前一步,陰影籠罩懷王案幾。他壓低嗓音,唯恐侍史記錄,卻讓每個字都釘入楚王耳中:“若楚不斷齊……秦當聯韓魏之師,借道武關,直撲鄢郢。”(注:鄢郢為楚國核心腹地)
懷王手中玉瑗“咔”地裂開一道細紋。他目光掃過屈原,又掠過子蘭諂笑的臉,最終定格在張儀袖間若隱若現的羊皮地圖上——那里粗紅線標著的“六百里”,正是楚國夢寐以求的商於古道。
“罷齊使!”懷王突然揮袖,冕旒珠串激烈碰撞,“即日起,屈原不得再參朝政!”
殿角銅漏的水滴凝固了一瞬。
張儀躬身時嘴角微揚——他袖中地圖的墨跡遇熱顯形,原所謂“六百里”實則用秦密寫的藥水標注,三日后便會褪成“六里”。
而夕顏的冥蝶,此刻正停在大殿藻井的蟠螭紋上。
……
屈原被貶前夕,陰云吞月。
子時的忘憂藥寮浸在幽藍霧靄中,青銅藥爐里的火焰突然凝固,焰心結出一層霜花。
藥爐中的幽藍火焰驟然一滯,焰心結出霜晶。夕顏指尖碾碎的曼珠沙華在黑陶臼中滲出暗紅汁液,如血滲入冥土。
“嗒。”
一只殘翼冥蝶撞上云母窗,磷粉簌簌抖落,在案幾上凝成一行小篆:“王令已下,屈子逐。”
她解下素日穿的麻布醫女服,從青玉匣中取出一件玄色深衣——衣擺繡著暗紋。
銅鏡前,她拔下木簪。玄袖拂過藥架,最上層那柄塵封的紅傘自行震顫,傘骨相擊聲如骨鈴清響。
藥寮里的所有陶罐突然同時震顫,數十只冥蝶從藥柜縫隙涌出,在她腳邊聚成一道青磷火徑,直指郢都城門方向。
子夜的郢都街道空無一人,夕顏鞋尖踏過的青石板留下霜痕。
打更人遠遠看見一團青熒火光飄來,剛要喝問,懷中的銅鑼突然爬滿冰裂紋——
“咚——”
更夫昏死前最后聽見的,是那鈴鐺無風自動的一聲:
“叮——”
途經一株枯柳時,傘骨忽然“咔”地輕響——
柳枝陰影里,子蘭派來的刺客正捏著淬毒匕首。可那刃尖剛映出傘面紅斑,便莫名銹蝕了一寸。
當時辰鼓敲響第一聲,夕顏的身影已隱在城門外的老榕樹下。她指尖摩挲著裝有“鎮魂丹”的青瓷瓶,冥蝶正停在她肩上,翅翼映出越來越近的孤獨身影——
屈原身著素麻深衣,腰間再無玉玨,唯有束發的青繩隨風飄動,如一抹將熄的魂幡。
守城士卒刻意背過身去——昔日左徒,如今已成“罪臣”,無人敢送,無人敢言。
傘面微傾,露出半張素凈的臉。
屈原駐足,他望見傘下那雙過于平靜的眼睛,嗓音嘶啞:“女醫曾說‘風邪盛行’……今日始知,風起于青萍之末。”
夕顏傘面微傾,遮住士卒窺視的視線。她從袖中取出一只青瓷瓶,瓶中藥丸泛著冷光:“江南卑濕,此丹可辟瘴癘。”(實為延緩他魂魄因悲憤而潰散)
突然,城門內沖出十余騎,為首者高舉楚王金令,馬蹄踏起煙塵迷了屈原的眼。“急報!齊王怒我背約,已斷交伐邊——”
屈原踉蹌扶住城墻,掌心血痕蹭在夯土上,竟隱約顯出一個倒寫的“囚”字。
夕顏的傘忽然收攏,傘尖點地“大人可知,方才那隊使臣……”
她望向煙塵消散處,聲音輕得似冥府嘆息:“三日內必喪于秦人伏兵。”
……
遠處傳來幾聲鷓鴣啼鳴,凄清得像是誰在嗚咽。
竹簡《惜誦》的編繩突然崩斷,簡片嘩啦落地。兩人俯身去拾時,傘面堪堪相觸——
剎那間,屈原瞥見傘骨內側刻著極小的字:
“哀郢”
“懷沙”
……
竟是他的詩題。
再抬頭,醫女已退入陰影,唯有藥香混著雨氣,縈繞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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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被貶一月后。
正午時分,楚國王宮大殿殿外。
馬蹄聲急,塵土飛揚。
赴秦索地的楚國使臣——景尚,踉蹌沖入大殿,衣袍染血,手中緊攥著一卷被撕裂的羊皮地圖。
“報——!”他撲跪于地,聲音嘶啞,“張儀……張儀毀約!”
滿朝寂靜。
楚懷王手中的玉盞“啪”地砸碎在地,瓊漿濺上冕服,如血般刺目。
景尚顫抖著展開殘圖:
原本朱筆勾勒的“商於六百里”被墨跡粗暴涂改,旁邊歪斜寫著幾個小字——
“儀與王約六里,未聞六百里。”
子蘭猛地倒退兩步,袖中藏著的秦制金餅“當啷”滾落大殿。
“轟——!”
楚懷王掀翻案幾,竹簡紛飛。他一把揪住景尚的衣襟,目眥欲裂:
“豎子安敢欺楚?!”
景尚嘴角溢血,慘然道:“臣至咸陽……張儀稱病不見。秦宮衛兵持戈驅趕,說……”
他喉頭滾動,“說‘楚王昏聵,自取其辱’。”
殿角銅漏的水突然停止流動——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的恥辱中。
靳尚突然尖聲道:“此皆因屈原觸怒秦國!若非他當年主張聯齊抗秦……”
懷王暴怒的神情突然一滯。
他想起那日朝堂上,屈原死死攥著他的袖角諫阻:“張儀虎狼之心,王上不可信!”
而現在,滿殿朱紫公卿,無一人敢抬頭。
“傳令……”懷王聲音沙啞得可怕,“屈原流放江南,永不得返郢!”
殿外廊柱陰影里,一只冥蝶靜靜停駐。
蝶翼上映出畫面:千里之外的沅水畔,屈原正拾起一朵被馬蹄踏碎的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