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99年冬，咸陽地牢內。

四壁滲出的水珠在墻上結成冰凌，像倒懸的戈矛。楚懷王蜷縮在霉爛的蒲草堆上，身上仍穿著被俘時的玄端冕服——如今衣襟沾滿血漬，腰間的玉組佩早被秦卒扯斷，只剩半截朱綬纏在腕間，勒出深紫淤痕。

墻角扔著一卷打開的竹簡，是秦獄吏“不慎”遺落的《秦記》，其中一簡被反復摩挲得發(fā)亮：“楚王入秦，張儀曰：‘此豚爾，可戲而食。’”

楚懷王忽然抓起簡冊猛砸墻壁，編繩崩斷，散落的竹片顯露出夾層——

竟是五年前屈原上奏的《惜誦》殘簡，字跡被血指痕反復描紅:“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

“哈……哈哈哈！”懷王指甲摳進簡牘，竟將“忠”字生生刮落。

木屑刺進指縫時，他恍惚看見年輕時的屈原跪在章華臺下，手捧變法竹簡，眼中映著九枝連盞燈的火光。

鐵門鉸鏈突然嘩響，張儀持青銅雁魚燈踏入。暖光映亮他手中漆盒，盒蓋鏤刻著楚地云夢澤的圖樣。

“王上久居北地，想必思念故鄉(xiāng)魚膾？”他掀開蓋子——

盒中盛著半塊霉變的楚式糗糧，正是當年懷王為示“秦楚之好”送給秦國的信物。

一只被剪斷翅膀的“朱冠鳳鳥”（注:楚國王室圖騰）從張儀袖中跌落，抽搐著發(fā)出嬰啼般的哀鳴。

懷王撲向鳳鳥時，張儀靴底碾住鳥頸。

“對了，”他俯身耳語，“您那位屈大夫，正在沅湘之地寫詩罵您呢。”

話音未落，囚室唯一的窄窗突然灌入狂風，卷著幾片枯蘭花瓣（注：屈原所在沅湘的植物）。

一片花瓣粘在懷王滲血的指尖，他觸電般縮手——

花瓣上竟顯出極小字跡：“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哀郢》詩句）

張儀離去后，黑暗中的懷王攥緊花瓣。

他沒發(fā)現(xiàn)，地牢青磚縫隙里，正鉆出一縷只有冥蝶能看見的青灰色霧氣——那是夕顏從未來汨羅江畔提前引來的……詩魂殘念。

懷王被囚三個月后，沅水北岸處。

混濁的沅水卷著斷葦枯枝，一遍遍啃噬礁石。屈原赤足站在青黑色巖壁上，束發(fā)的梓木簪早不知遺落何處，白發(fā)與素麻衣袂被腥風絞成亂麻。

他手中攥著的羊皮信報已泡得發(fā)軟，唯有秦獄吏刻的四個字如刀鑿般清晰：

“王囚，待戮。”

突然喉頭腥甜，咳出的血沫濺在礁石凹處——那里積著雨水，竟浮起幾片細小的蘭花瓣（注：屈子昨日嘔血時吐出的《離騷》意象）。

水霧彌漫處，一葉扁舟無聲靠岸。

夕顏執(zhí)傘而立，她腰間多了一串骨鈴，隨步伐響出類似編鐘的殘音。

“大人。”她聲音比沅水更冷，“懷王在咸陽獄中，正對秦女唱《九歌·湘君》。”

屈原猛地抓住她手腕：“楚辭豈容褻瀆？！”

傘面倏然傾斜，露出獄中景象：

懷王披發(fā)跣足，以楚祀雅樂取悅秦國公主，秦人擲果核哄笑：“楚聲如老梟夜啼！”獄墻刻滿“商於六里”的涂鴉，每一筆都滲著懷王的指血。

幻象突然扭曲，映出少年屈原在章華臺為懷王初奏《東君》的舊影——那時先王擊節(jié)贊道：“屈子之音，可通神明！”

夕顏的傘骨突然發(fā)出“咔嗒”脆響，十二根竹節(jié)如活蛇般扭動。她左手扣住屈原腕脈，右手食指抵在他眉心——

“得罪了。”

指尖一勾，一縷青氣被生生抽出，在半空凝結成顫動的簡牘虛影，正是《哀郢》未完成的詞句：

“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屈原瞳孔驟縮——這分明是他昨夜才在心底醞釀，尚未落筆的詩行！

“您的詩魂太烈。”她將青氣壓入第七根傘骨，“若不暫存，會隨肉身早凋。”

骨珠瓔珞瘋狂碰撞，其中一顆“啪”地裂開——

里面竟蜷縮著另一個微小的、正在寫《天問》的屈原虛影。

抽離魂魄的剎那：

屈原腳下礁石“咔嚓”裂開，裂縫中涌出黑水（注：冥府忘川的支流）遠處山林里，所有斑竹同時爆開紫紅斑痕。

“待您需要時……”她聲音混在雨幕里，“對著江水喚三聲《湘君》，此魂自歸。”

轉身離去時，她的傘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那根封存詩魂的竹節(jié)，正透出幽幽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