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78年。
汨羅江畔,陰云低垂。
屈原赤足站在濕冷的礁石上,白發(fā)散亂,素麻衣袍被風(fēng)撕扯得獵獵作響。
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一隊(duì)衣衫襤褸的楚人踉蹌奔至江灘。最前面的老者懷中緊抱著一塊焦黑的木牌——半截楚王室宗廟的匾額,金漆剝落,只剩“昭穆”二字依稀可辨。
“左徒大人!”老者撲跪在地,嗓音嘶裂,“郢都……沒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卷燒焦的帛書,邊緣還帶著火燎的痕跡。
帛書上,秦將白起的檄文墨跡猙獰:“楚王棄城東逃,宗廟盡焚,九鼎遷秦——”
屈原的手指觸到“焚”字時(shí),那墨色突然暈開,化作細(xì)小的灰燼飄散。他忽然劇烈咳嗽,掌心接住的不是血,而是幾粒編鐘的青銅碎屑。(注:楚宮禮樂崩壞的象征)。
一葉小舟靜靜靠岸。夕顏依舊提著藥囊,發(fā)間那支木簪已換成素白的芷蘭。她望著屈原佝僂的背影,眼中泛起悲憫——這位行走人間數(shù)百年的孟婆,此刻不是冥界司使,只是個(gè)來送故人最后一程的醫(yī)女。
「大人。」她輕喚,
「您可知?」她突然指向江面,「上游三里處,有漁家正在教孩童讀《橘頌》。」
「下游五里的祠堂,老祭司偷偷供奉著楚辭竹簡(jiǎn)?!?/p>
「這江山……」聲音突然哽咽,「總會(huì)有人記得?!?/p>
屈原緩緩抬眸,「女醫(yī)……」他嗓音沙啞,似枯葉摩挲,「你見過那些孩童誦《橘頌》時(shí)的眼神嗎?」
夕顏微怔。
他繼續(xù)道,唇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卻比淚更哀涼——
「他們念‘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卻不知‘深固難徙’的代價(jià)。」
「他們讀‘秉德無私’,卻不解泛‘橫而不流’的孤絕。」
風(fēng)吹起,江面泛起漣漪,映出上游漁火的倒影,隱約有稚嫩的誦詩聲隨波飄來。
「可你聽——」他閉目,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喟嘆,「他們讀得那樣歡喜?!?/p>
夕顏看見他攥緊殘破的袖口,指節(jié)發(fā)白,卻終是緩緩松開。
「是啊……」他低語,似對(duì)她說,又似對(duì)江水、對(duì)蒼穹、對(duì)冥冥之中的楚魂宣告——
「這江山,總會(huì)有人記得?!?/p>
「縱使他們不懂,縱使他們……終有一日也會(huì)忘?!?/p>
「但只要此刻有人誦之、歌之、傳之……」
「便不算辜負(fù)?!?/p>
……
風(fēng)突然靜止。
屈原望向北方,渾濁的眼中映出沖天火光——那是三百里外郢都燃燒的幻影。
他又劇烈咳嗽起來,掌心血沫濺入江水。
他緩緩俯身,拾起一塊青石,石上刻著他昨夜寫下的絕筆:
“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p>
江水翻涌,似在嗚咽。他最后望了一眼北方——那是郢都的方向,如今已陷于秦軍的鐵蹄之下。
“國(guó)破如此,生亦何歡……”
他抱緊青石,一步步走向深水...
冰冷的江水漫過他的足踝、膝骨、腰身……
他的衣袂在水中散開,如一片凋零的秋葉。
懷中的青石沉墜,帶著他緩緩沒入幽暗的江心。
最后一刻,他的指尖劃過水面,激起一圈漣漪,仿佛最后的嘆息。
……
江面恢復(fù)平靜,唯有幾片蘭芷花瓣漂浮其上,隨波遠(yuǎn)去。
在屈原消失的地方,一滴剔透的淚珠浮出水面——是真正的“悔淚”。它懸在暮色中,不沉不散,映著殘陽如一顆將熄未熄的火種。
夕顏站在及膝的江水里,久久佇立,素白的衣袂隨波浮動(dòng)。她凝望著那滴淚,瞳孔微微顫動(dòng)——
“原來……”“您最后悔的,竟是不曾更早以身殉道?!?/p>
她眼中竟浮起一層水光...
她從懷中拿出一只玄色琉璃瓶,她指間輕顫,引淚入瓶。
翌日,漁夫們發(fā)現(xiàn)了江心浮著一頂纏滿水草的切云冠(楚士大夫之冠)。岸邊的礁石旁,生出一株瘦勁的橘樹苗,根須緊緊抓著沉落的青石。
從此,每年五月初五,百姓投粽、競(jìng)舟,以祭屈原詩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