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承光元年(577年)冬夜,三更。
鄴城西市一條暗巷的最深處,一盞褪色的紅燈籠搖晃。
鋪子沒有招牌,只一塊朽木板上用血砂寫著——“朱顏不改”。
夕顏蹲在青石階前,七盒胭脂排開,顏色一種比一種詭異。
攤前走來一個老嫗,她伸出樹皮般的手,指甲縫里還粘著去年女兒入宮時蹭的鉛粉。
老嫗喉嚨里滾出痰音:“馮淑妃用的…可是這種紅?”
夕顏指尖抹開胭脂:
“娘娘用的是人血調(diào)色,您要試試?”
……
一個樂伎右眼蒙著黑布,抱一把斷了三根弦的琵琶。
樂伎獨眼盯著一盒洛水紫的胭脂:
“這顏色…像不像淑妃娘娘賞的鴆酒?”
夕顏輕笑:
“比那更妙——抹上它唱《無愁曲》,能看見自己怎么死的。”
……
當(dāng)鄴城鐘樓傳來三更鼓響——
胭脂盒里的顏色開始流動。
洛水紫滲出咸腥味,鋪子角落的銅鏡…突然映出馮小憐殘妝的臉。
夕顏對鏡低語:
“娘娘,您要的'長恨色'…今夜終于調(diào)成了。”
鏡中朱唇微啟,一滴混著金粉的淚墜入胭脂盒。
卯時初刻,天空逐漸泛起魚肚白。
太極殿戲臺改作的龍椅,高緯正命宮婢扮演北周軍士,自己披發(fā)跣足扮敗將取樂。
夕顏捧鎏金胭脂匣趨前:
“陛下,新調(diào)的'長勝色'可要試試?抹上能演三天《蘭陵王入陣》不脫妝。”
高緯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賞!”
高緯斜倚龍椅,指尖敲著新改的《蘭陵王入陣曲》戲本,忽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癲狂的笑意:
“斛律將軍,今日這出戲,你演高長恭。”
他頓了頓,嘴角微翹:
“朕親自扮……周國刺客。”
斛律光鐵甲未卸,跪地時膝下青磚裂開細紋,嗓音低沉:
“陛下,北周大軍已至?xí)x陽,此時演武戲,恐誤軍機……”
馮小憐突然擲出金盞,酒液潑灑:
“掃興!陛下要演《忠臣死節(jié)》,你啰嗦什么?”
鼓點驟急,高緯持木劍刺向斛律光,口中念著戲詞:
“看朕這招——‘鳥盡弓藏’!”
二十名扮作伶人的禁軍突然抽刀,寒光映燭。
一刀斬斷斛律光護頸鐵甲,血珠飛濺,接著貫穿胸膛時,鮮血噴濺在《無愁曲》的樂譜上,墨字暈染成赤。
高緯拍案大笑:
“妙!這血比胭脂鮮亮!快接些調(diào)色!”
……
忘憂鋪內(nèi),蕪晝不滿地撇了撇嘴:“高緯這廝,竟值得姑娘親自采淚。”
蘅夜戳了戳蕪晝的額頭:“姑娘做事,自是有自己的考量。”
院外的柑橘樹已經(jīng)長出茂密的樹葉。
夕顏凝望那顆柑橘樹:“八淚收集關(guān)乎過去的真相,我一定要知道,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口中喃喃道:“這柑橘樹,何時結(jié)果啊……”
北齊承光元年,正月。
北周軍圍城三日,箭矢如蝗,城下殺聲震天。
高緯執(zhí)金樽,斜倚城垛:
“愛妃,你看這烽火——可像鄴城上元節(jié)的燈市?”
馮小憐對銅鏡點唇,指尖蘸著“長勝色“胭脂:
“陛下且等,待臣妾補完這妝……”
高緯忽拍案大笑,命守軍:
“取朕的《蘭陵王》戲服來!朕要披甲登城,與周軍演一出《破陣樂》!”
烽火臺燃料摻了沉香木,燃起馥郁青煙。
士卒臉上涂著伶人油彩,扮作天兵天將。
北周軍在城下仰頭,瞠目結(jié)舌:
“齊人……在城頭唱戲?!”
忽聞轟然巨響,北周破門車撞碎南門。
高緯拽著馮小憐狂奔下城:
“快!去地窖取朕的《無愁曲》譜本!”
北周軍破城,鄴宮焚毀,高緯攜馮小憐倉皇出逃,最終藏身于行宮馬廄。
馬廄昏暗,草料堆疊,混雜著干草與馬糞的氣味
高緯褪去龍袍,裹著粗麻布衣,發(fā)髻散亂,臉上還殘留著戲妝的鉛粉
馮小憐縮在角落,懷中緊抱一盒未用完的胭脂,指尖發(fā)顫。
高緯喃喃自語:
“朕的江山……朕的《無愁曲》……”
夕顏化作馬夫,悄立于陰影處,袖中琉璃瓶微顫,等待采擷帝王至癡之淚。
高緯忽從懷中掏出一把金粟——那是他最后的值錢之物,原是用來賞賜伶人的。
高緯跪在汗血寶馬前,捧金粟喂食:
“吃吧……吃完了,帶朕殺回鄴城……”
寶馬低頭嗅了嗅金粟,竟扭頭不吃。
金粟落地,滾入草料,瞬間被老鼠叼走。
高緯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沾滿馬涎。
他蜷縮在草料堆中,懷中緊抱馮小憐的描金妝匣。匣中胭脂已干涸成血痂,銅鏡映出他滿臉胡茬與殘存的戲妝鉛粉。
高緯神經(jīng)質(zhì)地摩挲玉璽:
“愛妃,再給朕唱段《伴侶曲》……”
馮小憐嗓音嘶啞:
“陛下,胭脂用盡了……”
高緯喃喃自語:
“你說...聯(lián)要是早聽斛律光的話...”
(突然暴怒扔掉了碎玉冠)
“不對!朕是天于!天于怎么會錯!”
草料堆另一側(cè)的陰影里,緩緩走出一襲素衣的夕顏,手中捧著一盒未開封的“長勝色”胭脂。
“陛下可知,這冠上珍珠...是拿三千流民的口糧換的?”
高緯猛然抬頭,瞳孔驟縮: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是來看朕笑話的嗎?!”
夕顏輕笑,指尖撫過胭脂盒:
“陛下誤會了,臣是來……“
(忽然掀開盒蓋,露出內(nèi)里空蕩)
“……取您最后一滴淚的。”
夕顏從懷中取出一面青銅鏡,鏡面模糊如霧。
高緯瞥見鏡中影像,突然癲狂:
“不!這不是朕!朕是天子!朕——”
鏡中浮現(xiàn)亡國慘狀,昔日榮華灰飛煙滅。
夕顏嘆息:
“陛下,您看清楚了——這才是真相。”
高緯崩潰跪地,眼角滲出一滴渾濁的淚,那淚珠在半空凝成琥珀。
夕顏從袖中掏出金色琉璃瓶,輕接淚珠:
“癡淚成珀,可入湯矣。”
高緯(突然抓住她裙角):
“等等!你說這是淚……那朕這些年笑的、怒的、怕的……”
夕顏抽回衣袖,轉(zhuǎn)身隱入黑暗:
“都是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