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冷的氣息,混雜著劣質皂角與陳腐污物的酸餿味兒,像一層黏膩的油膜,死死糊在掖庭局西北角這間低矮通鋪的每一個角落。柳依依蜷縮在冰冷堅硬的土炕最邊緣,薄得透光的粗麻被褥根本無法抵擋初春刺骨的寒意。月光吝嗇地從唯一一扇蒙著厚厚塵垢的高窗縫隙里漏下幾縷慘白,勉強勾勒出屋內橫七豎八、如同破敗麻袋般堆疊的人影輪廓。沉重的鼾聲、壓抑的咳嗽、還有不知是誰在夢中發出的痛苦囈語,交織成掖庭永不疲倦的夜曲。
掖庭,這大明宮最陰冷潮濕的角落,是罪眷與宮婢的煉獄。
柳依依輕輕翻了個身,骨骼發出細微的咯吱聲,牽扯著白日里被管事嬤嬤用藤條抽打過的后背,火辣辣地疼。她閉上眼睛,竭力讓自己沉入那片由記憶構筑的宮殿。眼前不再是這令人窒息的污穢,而是家中父親書房那排頂天立地的紫檀書架。泛著墨香的《論語》、《左傳》、《唐律疏議》……一行行、一列列,清晰得纖毫畢現。她強迫自己“翻閱”那些早已銘刻在心的文字,指尖在粗硬的麻布下無意識地劃動,仿佛真的在觸摸那光滑的紙頁。唯有如此,才能暫時忘卻現實的冰冷與絕望,守住心底最后一點清明——這是她柳家女的天賦,也是此刻支撐她不至崩潰的唯一浮木。父親柳文翰那清癯而剛直的面容在她腦海深處浮現,帶著溫和卻堅定的目光:“依依,記性是你最好的刀,亦可成為最致命的枷鎖。”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禍,讓柳家從清貴門第瞬間跌入深淵,滿門獲罪,男丁流放嶺南煙瘴之地,女眷盡數沒入掖庭為奴。
“柳依依!”一聲尖利刺耳的呼喝撕裂了夜的沉寂,也粗暴地打斷了柳依依的思緒。
通鋪的門被猛地撞開,掖庭局最低等的內侍黃三兒提著一盞昏黃的氣死風燈闖了進來,油燈的光暈在他那張刻薄寡恩的臉上跳動,映出幾分扭曲的急切。“滾起來!快!”他尖著嗓子,目光像毒蛇的信子一樣在黑暗中掃過,最后精準地釘在柳依依身上,“西邊浣衣房,出事了!管事的叫所有手腳利索的都過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柳依依的腳底竄上脊背,比掖庭的夜氣更甚。西浣衣房?那是整個掖庭最苦最累的去處,終日與冰冷刺骨的臟水和皂莢打交道,非大過或徹底失寵的宮人不會被罰去那里。深更半夜急召,絕無好事。
她被推搡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濕滑泥濘的小徑上。夜風嗚咽著穿過高聳宮墻的縫隙,帶著一種不祥的嗚咽。同被喚醒的幾個宮婢睡眼惺忪,臉上寫滿了恐懼和麻木。掖庭的路,每一步都踩在無數人的血淚之上。
還未靠近西浣衣房,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就混著水汽撲面而來,霸道地鉆入鼻腔。柳依依的心猛地一沉。
昏暗搖曳的燈光下,景象觸目驚心。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蜿蜒著一大片暗紅粘稠的液體,在燈影下泛著詭異的黑光。一個穿著粗布宮裝的年輕女子仰面倒在這片血泊之中,雙目圓睜,瞳孔早已渙散,凝固著無邊的驚恐。她的胸口,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猙獰地敞開著,仿佛被什么野獸利爪狠狠掏過。更讓柳依依呼吸驟停的是,女子緊握成拳的右手中,死死攥著一件東西——半截斷開的、染血的赤紅色蠟燭!燭淚凝固在斷裂處,如同凝結的血珠。
“紅燭淚!”旁邊一個年長些的宮婢失聲低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隨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中全是驚怖。
柳依依只覺得一股寒氣直沖天靈蓋。“紅燭淚”…這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她的記憶深處。就在柳家被抄沒的前夜,父親曾在書房里焦躁踱步,反復提及這三個字,語氣沉重得如同壓著千鈞巨石!那夜,父親書案上,也曾出現過一支同樣赤紅如血的蠟燭!
掖庭令王德福——一個身材矮胖、面團臉卻生著一雙毒蛇般三角眼的中年宦官——帶著幾個兇神惡煞的內侍站在血泊邊緣。他嫌惡地用絲帕掩著口鼻,三角眼在幾個被喚來的宮婢臉上來回逡巡,最后定格在柳依依蒼白如紙的臉上,眼神銳利如刀。
“看清楚了?”王德福的聲音又尖又冷,像鈍刀子刮骨,“都說說,死前可有人見過林小鹿?她有什么異常?手里這晦氣玩意兒,又是哪里來的?”他踢了踢那半截斷燭。
一片死寂。宮婢們噤若寒蟬,深深埋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里。誰都知道,沾上這種事,多說一個字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柳依依垂著眼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壓制著心臟狂跳的悸動。她不能看,不能想!可那血泊中死去的林小鹿,那半截刺目的紅燭,還有林小鹿臨死前那凝固的、仿佛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神……每一個細節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腦海里,纖毫畢現,揮之不去!林小鹿昨日傍晚還曾悄悄塞給她半個冰冷的雜面饃,低聲抱怨浣衣房的水凍得骨頭疼……她袖口內側一個不起眼的、用深色線歪歪扭扭縫補過的破口,此刻在柳依依腦中清晰得刺眼。還有那紅燭斷裂的茬口,燭淚滴落形成的獨特紋路…所有的一切,都在她過目不忘的記憶里瘋狂翻涌、組合、推演。她甚至能“看”到兇手行兇時那暴戾的動作軌跡…一個可怕的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兇手,很可能就在方才被一同喚來的這幾人之中!那眼神,那細微的動作…
“嗯?”王德福拖長了調子,三角眼危險地瞇起,目光再次鎖定柳依依,“柳家丫頭,你素來‘伶俐’,可瞧出什么了?”那“伶俐”二字,咬得極重,帶著濃濃的試探和惡意。
柳依依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她強迫自己抬起毫無血色的臉,眼神空洞茫然,聲音細弱蚊蠅,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惶顫抖:“回…回稟令公,奴…奴婢嚇傻了,只…只看到好多血…那蠟燭…好紅…好可怕…”她瑟縮著,努力模仿著周圍宮婢那種被巨大恐懼攫住的呆滯模樣。
王德福盯著她看了足足有幾息,那目光仿佛要將她穿透。就在柳依依感覺心臟快要跳出喉嚨時,王德福才冷哼一聲,移開了視線,三角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狠決斷:“一群廢物!拖下去!把這賤婢的尸身扔去化人場!晦氣東西!”他厭惡地揮揮手,仿佛處理一件骯臟的垃圾。幾個內侍立刻如狼似虎地上前,粗暴地拖起林小鹿尚有余溫的尸身。
柳依依暗暗松了口氣,后背的冷汗冰涼一片。然而,就在她以為暫時逃過一劫,隨著眾人麻木地轉身欲退時,掖庭令那陰冷得如同毒蛇吐信的聲音,貼著后頸幽幽響起,只有離他最近的柳依依能勉強聽清:
“柳家的丫頭…有些東西,看見了,就得爛在肚子里。掖庭的夜路,可不好走…小心腳下,別摔著。”那冰冷的尾音,帶著赤裸裸的殺意,像一條無形的毒蛇,瞬間纏繞上柳依依的脖頸,讓她幾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