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掖庭局仿佛籠罩在一層無形的鉛灰色陰霾之下。關于“紅燭淚”的恐怖流言如同瘟疫般在低等宮人之間悄然蔓延，又迅速被更大的恐懼壓下去，人人自危，噤若寒蟬。林小鹿的名字成了一個禁忌，她的死，連同那半截染血的紅燭，被掖庭的淤泥迅速吞噬，仿佛從未存在過。

但柳依依知道，危險并未過去。王德福那雙陰鷙的三角眼，時常如同跗骨之蛆，在她勞作時、行走時、甚至入睡前，冰冷地黏在她身上。那無聲的警告如同懸頂之劍。她更加沉默，更加卑微，像一粒塵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白天，她忍受著管事嬤嬤變本加厲的苛責打罵，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漿洗衣物，雙手凍得通紅潰爛；夜晚，則在無盡的疲憊和驚懼中，一遍遍在記憶的宮殿里復盤林小鹿遇害的每一個細節，尋找那可能的、指向兇手的蛛絲馬跡。那截紅燭的影像，如同一個烙印，灼燒著她的神經。

這天黃昏，沉重的勞作終于結束。柳依依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搖搖晃晃地走向掖庭最偏僻角落那個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簡陋茅廁。夕陽的余暉給冰冷的宮墻鍍上一層毫無暖意的暗金。她剛解決完生理需求，正待整理衣物，茅廁那扇破敗不堪、勉強遮擋的木板門突然被一股大力從外面猛地撞開！

“啊！”柳依依猝不及防，驚呼被堵在喉嚨里，整個人被撞得向后踉蹌，脊背狠狠磕在粗糙冰冷的土墻上，痛得眼前發黑。

刺鼻的酒氣混合著汗臭撲面而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堵住了狹窄的門口，逆著光，面目模糊，只有一雙布滿血絲、閃爍著野獸般淫邪和暴戾光芒的眼睛死死盯著她。是掖庭局的粗使雜役頭目，趙正！此人仗著有幾分蠻力，又巴結上了王德福的一個遠親內侍，在掖庭底層宮婢中橫行霸道，惡名昭彰。

“柳…柳家的小娘子…”趙正噴著酒氣，咧開一口黃牙，笑容猙獰而猥瑣，“爺…爺早就瞧上你了…這細皮嫩肉的，在這腌臜地方搓洗衣裳，多可惜…”他一邊說著污言穢語，一邊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令人作嘔的汗味和酒氣，粗暴地向柳依依胸前抓來！

恐懼瞬間攫住了柳依依的心臟！她腦中一片空白，身體的本能卻快過思考。她猛地向旁邊一閃，趙正那只油膩的大手擦著她的衣襟抓了個空，狠狠拍在冰冷的土墻上。

“小賤人！還敢躲？！”趙正勃然大怒，酒意混合著被忤逆的暴怒徹底點燃了他的兇性。他低吼一聲，像一頭發狂的野豬，張開雙臂合身撲上，要將柳依依死死按在墻上！

狹小的空間避無可避！柳依依絕望地閉上眼，屈辱和恐懼的淚水奪眶而出。就在那雙骯臟的大手即將抓住她肩膀的剎那——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趙正痛苦的悶哼。

預料中的侵犯并未降臨。柳依依驚愕地睜開淚眼。

只見趙正撲過來的龐大身軀詭異地僵住了，他臉上猙獰的表情凝固，隨即轉為極度的痛苦和扭曲。他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軟軟地向前撲倒，沉重的身軀砸在茅坑邊緣骯臟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塵土。一個穿著靛青色低等內侍服飾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趙正身后。那人動作快得看不清，柳依依只瞥見一只骨節分明、異常穩定的手在趙正后頸某個位置閃電般一拂，趙正便徹底癱軟下去。

那內侍看也沒看地上的趙正，仿佛只是隨手拂去一粒塵埃。他微微側過身，讓開門口微弱的光線，目光落在驚魂未定、衣衫不整的柳依依身上。他的臉隱在陰影里，輪廓模糊，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見底，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沉靜力量。

柳依依的心臟還在瘋狂擂鼓，她顫抖著抓緊自己凌亂的衣襟，驚懼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又出手如電的神秘內侍。

那人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粗糙的白瓷瓶，瓶口用木塞緊緊封著。他動作隨意地將小瓶拋向柳依依。

柳依依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瓷瓶入手微涼。

“不想死得更快，”一個低沉而略顯沙啞的聲音響起，毫無波瀾，卻字字清晰地敲在柳依依心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就把昨夜看到的東西，連同你腦子里那些不該有的念頭，一起忘了。”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她拼命隱藏的記憶宮殿深處關于紅燭淚的一切。隨即，他不再多言，身影一晃，如同融入陰影的流水，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茅廁外昏暗的暮色里，快得讓柳依依懷疑方才的一切是否只是驚嚇過度產生的幻覺。

只有手中那個冰涼粗糙的小瓷瓶，和地上癱軟如泥、散發著惡臭酒氣的趙正，證明著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真實發生過。柳依依緊緊攥住那個小瓶，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忘了？這深宮的血腥漩渦，一旦被卷入，如何能忘？白易一…她腦中閃過這個名字，那個神秘內侍冰冷的話語如同烙印，與掖庭令王德福陰鷙的警告重疊在一起，將她死死困在這血色迷局的中央。

日子在提心吊膽中滑過，如同掖庭水渠里緩慢流淌的污水。柳依依愈發沉默，像一株被重石壓著的草，在夾縫里艱難求生。她將白易一給的那瓶藥膏視若珍寶，只在被管事嬤嬤的藤條抽打得皮開肉綻、或凍瘡潰爛流膿時才舍得挖出米粒大小的一點，忍著劇痛涂抹。那藥膏帶著奇異的清涼，竟真有奇效，傷口愈合得比尋常快上許多。

然而，掖庭令王德福的陰影始終如影隨形。那日茅廁之事后，趙正醒來似乎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么，只當是自己酒醉失足摔暈，但王德福投向柳依依的目光，卻一日比一日陰冷、一日比一日不耐。柳依依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張面團臉上偽裝的平靜下，毒蛇般的殺意正在積聚，如同暴風雨前沉悶的雷聲。

終于，在一個陰霾密布的午后，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宮墻，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柳依依正和一群宮婢在冰冷的井臺邊搓洗著堆積如山的厚重帷幔。渾濁的皂水浸泡著她潰爛未愈的雙手，每一次用力都帶來鉆心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