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天色灰白如紙,像極了舊年未啟的信箋,帶著未曾訴出的哀思,在晨鐘尚未敲響之時,悄然鋪展在坊巷之間。
夜雪未至,寒意卻早已侵入朱雀街的磚縫,與早行人的足音一同顫抖。
昨日還在曲江池畔回旋的笛聲與笑語,仿佛只是春日一盞薄酒倒映中的影子,一經風起,便四散無痕。
水面早已沉寂,芙蓉凋殘,殘紅如血,浮在冰冷的水波之上,仿佛亡國之艷的魂靈,猶帶余香,卻無歸處。
昨夜的燈火似仍殘留在空氣中,帶著脂粉與酒漿交雜的氣息,在今晨無聲的風中一點點消散。那斜倚欄桿、衣袂飄動的舞姬,宛若夢中殘像,不知是因冷意而瑟縮,還是因夢醒而消融。
世人尚未自夢中驚覺,浮華已悄然墜地,如庭前落葉,無聲堆積,黃泥浸濕,再無人拾起。
長安并未喧嘩,只是在這被寒氣浸透的一刻,靜得如一口古井,埋藏著昨日所有的溫柔與歡愉,卻無一人敢再探視井底的影子。
朝鐘自宣政殿深處緩緩傳出,聲如沉岳,綿遠而幽,往昔曾予人以莊嚴篤定之感,此刻卻仿佛輕輕顫動著,猶如心神不寧之人心上的一縷微風,掠過層層宮闕之間,回響在高殿的檐角與珠簾后的靜默之間。
那一聲聲鐘鳴,仿若自幽夢中傳來,撞入晨光尚未凝定的紫宸前殿,令空氣也隨之微微震顫。
金吾衛立于丹陛兩側,甲胄無言,在初陽黯淡的輝光中泛起冷芒,如沉湖中浮現的冰花,乍看之下美而不近情。
兜鍪之下,一雙雙目光清冷,似能穿透朝衣的褶紋,看見每一個行人的心思。
晨風自高處檐角潛落,穿過鴟吻與飛甍間縫隙,如不語的天語自天而下,帶著不可名狀的寒意,撩動朝臣衣袂,亦拂亂了藏于袖中的心跳。
春光猶未至,天色卻已似暮。
殿前廣場寬闊如鏡,天光映在金磚之上,卻無半分暖意。
群臣魚貫而行,皆垂首屏息,仿佛生怕自身氣息攪擾了這沉沉威壓。
衣袍輕擦,聲若細雪落梅,靴底之響,亦似檐滴墜于枯井,雖輕微,卻滴滴入心,聲聲成痛。
無人言語,也無人回顧。仿佛這一天從未開始,又仿佛某段命運的河流已在無聲中改道,只留一身微顫的寒意,緩緩流入朝堂之中。
“臣等深知陛下宵衣旰食,憂國勤政,未嘗一日安寢,”
侍御史李絳俯身奏言,語調似是平穩,然在這玉階金柱之間,那一句一句仿佛行于薄冰之上,輕輕顫動,欲穩而難。
殿中寂靜如水,唯有他一人立于丹墀之下,衣袂無風自緊,聲音雖低,卻猶如水面微瀾,蕩入高閣之上。
他將白玉笏高高舉過額頭,玉面冷潔,在幽昏之光中映出一抹蒼白,恍若天意之物,照見了人間隱憂。
他的眼神未曾直視龍座,眉目低垂,卻掩不住那一瞬間自心底流露而出的憤然與憂懼交織。
“綱紀者,國之大本。”
這短短數語,仿佛負著千鈞之重,在空曠的紫宸殿內悄然沉墜,像是冬夜落雪,初時無聲,繼而壓頂。
他頓了頓,似是從心頭深處汲取一縷決然,復又啟唇:
“宦官典兵,臣竊以為,實乃禍國之由。神策軍中尉仇士良,驕矜恣肆,目無章法,既干政事,又擾宮禁,其勢蔓延,已非一朝一夕。”
殿中眾臣屏息而聽,無人應聲。
遠處傳來風過鑾輿之音,似有似無,仿佛天意難測。
李絳的語氣不疾不徐,卻每一個字都似嵌于石上,緩慢卻不可挪移。
只是他自己心知,話已至此,一如落子無悔,不論朝中風向如何,此刻皆已寫入命運之冊。
而那玉笏依舊在他掌中發寒,如握一塊未曾暖透的冰,他卻不敢稍稍松手。
世間重擔,或可分予眾人,而此言一出,已無人可與他共擔。
“李御史此言,于理未允。”
那一聲如鐘鼓初鳴,低沉而不怒自威,忽然于殿中響起,仿佛自天穹之上墜下,壓碎了先前每一句如絲微語。
聲音出自宰相李吉甫之口,他身著紫袍金帶,步履不疾不徐,然每一步皆如江水東流,雖緩卻不容抗拒。
他緩緩趨前,躬身施禮,身姿端正,額前一縷銀絲在晨光下微微泛光,而其語調卻不見絲毫謙遜之意。
“仇中尉之忠誠,久為宮掖所共知。其勤于職守,心系社稷,何曾妄動半步?”
他每字吐出,皆清晰如磐石墜地,于靜寂中激起回響。
那聲音不高,卻透出一股不容辯駁的沉穩與鋒利,恍若利刃藏于錦囊之中,于不露鋒芒處已使人心生寒意。
殿中光線微黯,琉璃磚上映出眾臣的倒影。
李吉甫的眼神緩緩掃過李絳所立之地,未露怒色,然眸中寒芒如霜雪初至,令人避之不及。
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幾位原本隨李絳而動的官員不由低垂眉目,神色微滯,仿佛突感寒意入骨。
“今臺諫之章,屢有風言,言之未辨是非,便上章諫疏,豈非流于紛擾?”
李吉甫語氣依舊平和,然其所言卻句句帶鋒,猶如梅枝覆雪,外柔內峻。
“所謂‘目無朝綱’,果真皆在軍府,抑或另有所指,愿諸公三思。”
他說到此處,唇邊浮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似冷非笑,似諷非言,仿佛窗外未化的霜雪,在春陽未至前,仍有不盡的凌厲與靜默。
他未再多言,只輕輕俯首,身姿如松,而語聲雖息,余韻猶存。
殿中無人言語。
空闊之中,只余玉佩輕撞,似夜雨敲窗。
那一瞬,朝堂仿若凝結,連呼吸也變得遲緩。
李絳立于其處,面色如水,卻不再言聲,只雙手緊執玉笏,指節微白,仿佛整個人皆被那不動聲色的力量封入琥珀之中,動彈不得。
高高的九重御座之上,龍榻靜臥,殿中光影清冷,氤氳著未散的香煙。
垂掛于座前的十二旒白玉珠輕輕晃動,在靜無聲息的空氣中發出細微的脆響,仿佛時間也隨之緩慢。
珠簾輕垂,將帝王的面容隱約遮掩,唯見龍冠一角,映著琉璃間微晦的光澤,辨不出悲喜,亦不知是疲倦,還是思慮正濃。
久之,無人敢動。殿中只余幾聲不辨所起的衣袂拂地之聲,輕若初雪,旋即沒入這金碧輝煌中的沉靜。
忽而,帝王抬手,動作極輕,仿佛拂去案上的一縷浮塵,那袖中的動作卻如春雷初動,牽引萬象。
御音低緩而出,語意和緩,然細細聽來,卻透著不易察覺的寒意。
“李相素持大度,言出于忠,朕心知之。”
語中雖帶倦意,卻每字分明,落于殿中眾臣耳中,便如涼泉滴石,激不起波瀾,卻長久回蕩。
“仇卿謹慎周密,久侍宮禁,有勛于社稷,實賴以安。”
言至此處,帝王的目光似是無意掠過,卻在丹墀一隅稍作停駐。立于簾側的那位中年宦官,身著深緋織金袍,魚袋紋飾微動,眉目清白,神色靜若止水。
帝王未言其名,目光僅略作停留,便似已言盡萬語。
“御史臺所奏,雖出憂國之誠,然言辭激切,未免乖離朝儀之雅。”
聲調依舊平和,卻如夜雨敲窗,不疾不徐,卻使人衣濕心寒。
“大臣之言,當以理為重,不可失其體。”
語畢,無人答言,殿中再度歸于靜寂。
遠處檐鈴輕響,一如夢醒之后的微顫。
李絳跪伏如昔,唯額前冷汗已漸沁濕朝衣,而宦官之側,香煙徐徐上升,似與帝王之意,一同渺不可測,飄散入檐角深深之處。
階側侍立的仇士良,身形沉靜,宛若沉香凝立于檐影之下。
他面色白潤,肌理細膩,似是歲歲經工巧之人以珍膏細拭,那面頰便如夜燈下溫潤的羊脂美玉,映著深緋宮袍上的織金光澤,輕微搖曳。鳳眼狹長微斂,神情卻非昏倦,更像是林中猛獸,于深叢之內半闔眼瞼,靜觀世事沉浮,自有一份不動聲色的從容。
殿中御音既出,金石之聲雖溫,卻有雷霆暗藏。
仇士良未動一言,亦無一絲異色顯于面上。
他只將原本便已躬低的身形,再緩緩伏下一寸。那動作不露痕跡,卻極見分寸,恰如春水流過沙洲,不驚波浪,卻已改勢。
他的袍袖垂落于金磚之上,衣紋間綴有暗金游龍,隨腰身的輕微俯合而微微流轉,光影之下,如血中浮沉的纏綿花紋,不動而顯沉重之勢。
那一抹深緋,仿佛積久未散的暮靄,在宮殿之間沉靜不語,卻令人無法忽視其存在。
就在這恭順得近乎謙卑的姿態背后,眼角之處,卻悄悄浮現出一絲極細微的笑意。
那笑不及唇畔,甚至稱不上笑,僅是眼尾微彎,如風吹開簾幕時,露出半縷藏在帷中的香氣,不言而喻。
笑意既不張揚,亦不隱匿,仿佛他早已習慣此種以無聲勝有聲的勝局,于萬象歸寂時輕輕點上一筆,便將局勢盡收。
無人見他動,也無人知他心,唯那一瞬之間,氣流仿佛微滯,似是這紫宸重地之中,有什么不可言說的權力,在靜默中悄然流轉,滴入深宮的金磚縫隙之中,久久不散。
李吉甫自殿中徐立,其面色原本如夜色覆水,沉靜無瀾,然而眸中卻忽現一道銳光,仿若電掣于云間,雖一閃即逝,卻將殿中晦暗之氣倏然割裂。
那神情之變,不啻于春雷未發前的林葉微動,雖極輕微,卻已兆示風雨將至。
他微微前趨一步,衣袍輕卷,袖中佩玉相觸,發出一聲低而冷的玉鳴。
語聲自他口中緩緩而出,初若敬謹,卻在尾音中隱約透出一種難以按捺的急迫與凝重。
“陛下……”
他頓了頓,目光凝定御座之上,語中卻已帶霜。
“臣尚有一樁密事,關乎國家安危,萬不可緩。”
他語意愈加沉重,仿佛心頭所藏,已積歲月之久,不吐不快。
殿中氣息為之一緊。李吉甫屏息片刻,方才低沉啟唇:
“此事,涉王承宗、李锜舊逆之案。雖為元和初年之變,然其殘緒未絕,至今仍藏于朝野之間,潛流未息。”
說至此處,他聲音雖未高揚,然其辭鏗然,字字似敲擊于心骨之間,帶著一種難以遮掩的憂慮與憤然。
“此輩所遺之黨,蟄伏于廟堂帷幄之內,名列士林,而心懷異志,其毒雖深藏未發,然一朝風動,或將再起波瀾。”
他說罷,長身而立,未敢多言,然神色已然昭示其志。
那一瞬,似有未盡之語,壓于胸臆之間,如暮雪壓松枝,未折卻重,而全殿之人,亦為之一震。
一語甫落,整座大殿便仿佛陷入無聲的深淵。
連檐下風聲亦止,輕煙不動,殿中如凝凍的池水,萬象俱寂。
高懸于九重之上的玉旒微顫,在蒼白日光映照下投下縝密的珠影,緩緩晃動之間,仿佛有一道難以揣測的目光,自那重簾之后穿透虛空,悄然落在李吉甫身上,冷峻如霜,銳利若刃,不語,卻令人生寒。
李吉甫肅然而立,衣袂如鐵,面上雖仍持朝臣之儀,然眼中神光灼灼,如密林伏蛇忽然昂首,口中之聲自腹中升起,攜著一縷不容辯駁的陰寒,低沉卻入骨,似有冷露滴于檐端,順脊背而下。
“昔年李锜謀逆,伏誅之時,其案牘卷中所載,逆黨諸名,歷歷如繪。”
他緩緩啟口,聲線如夜雨敲松,雖不疾,卻一聲緊過一聲,激蕩于雕梁畫棟之間。
“其同謀之首,乃前御史中丞裴德,表為諫臣,實通敵國,密傳軍情,罪證如鐵,逆跡昭昭。”
語氣雖不揚高,然殿中每一字落下,仿佛皆是敲于石上的沉響,無人敢動。
“雖此人已正典刑,其家族亦盡數籍沒為奴,然……”
他略頓片刻,似予眾人一瞬喘息,而后眼神驟冷,聲如暮鼓。
“其殘孽未盡,逆裔流散人間,遁跡市井之間,若沉沙伏蟄,未可輕忽。”
氣氛愈發凝重,便連立于丹墀之上的金吾衛也似被這密語所攝,甲光失了原有的冷艷,只余一抹暗晦的沉黯。
“更兼抄沒之物中,”
李吉甫語聲低下,眉心緊蹙,吐字卻如鐵。
“竟藏有宮中秘錄殘篇,其冊上朱批未干,紙墨俱新,非多年遺物,而是近歲所得!”
言至此處,他眼中寒光一閃,衣袖微振,語調雖未喧嘩,然其重音宛如雷霆潛響,壓得整座紫宸殿下無人出聲。仿佛那一縷深藏于史案之后的幽影,終于自塵封歲月中緩緩浮現,帶著血與火的氣息,將這春日清晨的朝會,變作一場靜默的審判。
忽然間,李吉甫衣袖微振,其動作不見浮躁,卻自有一股風雷欲起的肅意隨之而來。
丹墀之下,一名年少小吏聞聲趨前,其步伐雖急,然肩背極低,俯身至地,雙手高捧一卷舊軸,猶若獻鼎進珪,恭敬至極。
那卷軸紙色昏沉,如陳年枯葉,邊角焦卷似經煙火之劫,每一寸皆透出時光碾壓之痕。
李吉甫俯視片刻,目光中流轉的,不是尋常奏案之神色,而似一位久候暗夜中星火的人,終于窺得真相的曙光。
他低沉啟唇,聲音微啞,卻裹著一種難掩的熾熱,如寒潭中忽現炭焰,映得一殿之人心頭俱驚。
“臣于刑部舊檔庫閣之隅,偶得此殘卷。”
他說這話時,語中似藏千鈞,仿佛握著一塊沉睡百年的冷玉,一面是冰冷塵封,一面卻有毒火潛燃。
“紙頁雖腐,然所載之譜,斷句之間,宮徵之變、調序之移,皆與禁中所藏《霓裳羽衣》秘本之初譜變調之處,若鏡對影,難分軒輊。”
他稍頓,未急于言盡,眼神卻在殿中緩緩流轉,宛如細雨臨檐,雖無聲落下,卻令人心頭漸濕。
此時,眾臣之息已如被縛于喉中,無一人敢作輕動,唯聽他低語如鐸,字字鏗然:
“臣已請內教坊三司老供奉,晝夜推案比對,反復研核,皆認此譜源出禁中之秘,非市井偽作所能擬形。”
他話鋒再轉,語氣愈加深沉:
“更有一事,尤為駭人。”
李吉甫頓步不言,垂目望那殘卷之底,指間微動,如拂灰塵,似理絲弦。
殿中眾目相視,神色不定,而他緩緩抬眼,目光冷冽如秋水初冰,直射諸臣所在之階下,語如霜露落鏡:
“卷角之下,藏有一方微印,模糊難辨,然臣命掌印老吏十余人,細查紋理,剝蝕覆灰。其形其勢,與昔年逆賊裴德之私印,若出一爐。”
他終將此語道出,語聲不高,卻字字如鐵,撞壁回鳴,便連殿外春風也似為之一滯。
大殿之中,氣息遽寒,似有一層無形的霧霜,悄然自御座階前浮起,罩住了每一位衣冠楚楚、面無表情的臣子,而那一紙殘譜,靜臥地上,卻仿若血跡斑駁的舊夢,從塵埃之中蘇醒,帶著早已被埋葬的陰影,再次逼近宮墻之內。
忽然靜穆無聲,連落針聲都似凝結在空氣里,唯有幾聲粗重的呼吸,在靜謐中起伏微微。
御座上,龍顏隱沒在十二旒白玉珠的輕晃之間,聲音帶著尚未散去的倦意,卻如覆于絲紗之下的寒冰,鋒利無聲地滲透每一寸空氣。
“李愛卿,此言何意?”
聲音緩緩吐出,語氣似隱含警惕,帶著不容輕慢的威嚴。
李吉甫目光炯炯,聲音陡然鏗鏘起來,字字猶如定音鼓敲打殿宇:
“啟奏陛下,此殘譜上之文字,絕非裴德逆賊生前所書。字形纖細婉約,筆致柔媚,昭然若女子之手跡。”
他微微前傾,如窺見幽深不可測之淵,話鋒一轉:
“且此譜所隱秘標記,乃禁中宮調機要,近日宮中新譜泄露之處,與此印跡紋絲不差,此其一也。”
他頓了頓,似欲蓄勢待發,聲色俱厲:
“其二,殘譜得于裴逆嫡子府邸抄沒之物中。裴德孫女裴興奴,此女化名匿跡,潛伏教坊司年余,便是以絕妙琵琶聲動長安之人。”
李吉甫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殿中眾臣的驚疑不定,聲音陡然拔高,冰冷刺骨:
“陛下,乾坤昭昭,真相已明。教坊司內,孽種張目,盜竊禁中至高樂藝,私交逆黨余孽。彼處必有妖妄勾結,蠱惑朝心。賤籍女子倚姿色歌喉娛人,本為市井之流,竟敢盜賣宮中秘譜,且以妖媚之術交結朝官,內外勾連,蠹害綱紀。若此風不絕,宮禁何存,朝堂何明?”
言罷,他拂袖拱手,聲如崩山,震懾滿殿:
“臣懇請陛下,立下明詔,徹查教坊司,將涉案樂女嚴刑拷問,追查其黨羽及與之私通之官員,務將潛藏歌舞繁華背后的蛇蝎之心,徹底拔除根苗。”
殿內眾臣皆低頭屏息,無一敢語,唯有風過琉璃,輕敲檐瓦,似在為這隱匿的風暴靜默作證。
那深緋色的身影在階旁微微挺直,仿佛靜水中驟起的一絲漣漪。
仇士良方才從似睡非睡的狀態中醒來,聲音低沉而滿載忠誠,恰如其分地插入沉寂的大殿。
雖不高昂,卻清晰傳遍殿宇角落,似有幽靈附骨,纏繞人心。
“圣人慧眼識真,奴才雖愚拙,近聞宮掖之間流言紛紜,曲譜謬傳,宮調泄露,非一端耳。人心惶惶,事關重大。”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
“尤以教坊司為甚。”
他聲音漸緩,仿若寒風細語:
“彼處本是清雅之地,今卻蒙塵染俗。更有幾許依仗姿色才情的藝妓,不知天高地厚,妄自攀附朝臣,結交密會。此舉玷污了清流門楣,且暗中窺探禁中機密,窺言探秘。”
言至此處,他目光如蛛網輕揚,悄無聲息地掃向殿下左側幾名低階官員。
數位著青袍的年輕面孔頓時慘白如紙,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譬如教坊之中,常與藝妓共宴忘返,吟詩唱和者,為秘書省校書郎元微之。其友近來詩名鵲起,名曰白樂天。彼輩文人貌似清高,實則易為艷色所惑,年少輕狂,沉溺聲色,不可無防。言多不謹,恐有泄密之虞。”
他口氣沉重,話語中流露警惕,宛如冬夜長風,冷冽而綿長,直刺眾人心脾。
白樂天立于青袍人群之中,春寒未盡,晨霧猶繞,他卻恍若墮入冰窖。
胸中那一顆素來熾熱的心,竟似被幽冥之手攫住,連血流也為之遲滯。耳邊隱隱傳來讒言惡語,如飛刃驟雨,刺入骨髓。
“賤籍藝妓”“妖態惑主”“通音禁掖”“污我清流”,言者面無愧色,聽者眸含譏誚,眾口如爐,焚他片心。
他本欲高聲辯白,以峭峻詩鋒斬斷那重重誣陷之網。然而胸中怒意雖熾,咽喉卻似寒鐵封緘,動唇不得。
只覺仇士良立于殿側,唇角微翹,言語溫婉而骨中生寒,似柳絮之輕,實裹箭之鋒。
其目光輕移,宛若無意,實則每寸皆針,每瞬皆刃。
而此刻,那一池曲江春水,似在他眼底驟然泛起漣漪。
她的面容自霧氣中浮現,清眸如泉,盈盈顧盼之間,有春山之靜美。
她素手抱琵琶,輕撥慢彈,未語先憐,那一夜月明如洗,他記得她在水榭中輕唱《離騷》之句,衣袂如煙,聲聲如泣。
而今,她那溫柔的身影,卻被人指為禍水,她的琵琶,竟被說成通敵之器。
昔日撫弦之手,今日幾欲被囚籠鎖禁,檐前紅梅方吐嫩蕊,世情卻冷如深冬。
悲憤之情在他心中翻涌,如怒潮拍岸,卻無處可宣。
他唯有閉目,胸臆間一股憤恨與悔痛糾纏難解,恍惚間,只覺天地傾覆,四肢發冷,眼前景物旋轉如車輪。
那人,那事,那池水邊的一切,俱已化作鋒利冰刃,嵌入心骨,碎裂成無法拼接的詩行。
御座之上,沉靜已久。那沉默無聲,卻如沉沙巨石般壓迫胸臆,令人幾近窒息。
金碧鋪陳的殿宇本應輝煌奪目,此刻卻似幽深地獄的井口,吸納著在座諸人每一絲神思魂魄。連殿角銅鶴香爐中裊裊升起的青煙,也在半空停滯,如驚懼不敢繼續飄動。
群臣俯首屏息,唯余簾后的風,拂動旒旒珠簾,發出如水滴穿石的清響。
忽而,那道聲線自帷內傳出,極低,卻有千鈞之重,似寒山暮鐘,震顫心魄。語中透著難掩的疲憊之意,然其威斷如鐵。
“著,御史臺會同京兆尹,即刻查辦教坊司事。”
詞鋒緩緩,卻斬釘截鐵,如刀割素絹。朝臣間衣袂微動,幾人眼底驟現寒光。
“逆屬余孽,裴氏女興奴,并其同伙案涉人等,嚴加鞫問。凡有攀連朝官者,不論官階品秩,悉付刑部、大理寺,追查無赦。”
話語頓下,片刻之間,大殿之上無風自寒,眾人仿佛已聽見鎖鏈叩響,細碎如雨,卻寒入骨髓。
“另,秘書省校書郎元微之,白樂天,既涉其間,有玷官箴,自即日起,停職待參。吏部依律,酌議其罪責輕重。”
此語一出,如霜雪驟降,白樂天立于殿下,只覺天地色變,心神欲墜,耳邊嗡鳴如山風掠空。
他抬眸望向殿前金階,只覺那宮燈之光,忽明忽暗,如將熄滅。
帷幔之后又是一段幽長的靜默。
聲音再啟時,已如冰雪壓枝,喑啞而沉決。
“此案,名為樂籍逆案。主審一節,仇卿可督辦。”
仇士良已俯身伏地,聞言陡然抬首,唇角輕動,面上神色如初春之蛇,乍暖乍寒,藏鋒不露。
“奴才領旨。陛下圣明燭照,洞察萬變,真天心所歸也!”
他口稱恭順,語調卻因激動而高揚。那聲音尖利如裂帛,回響在金殿梁間,久久不散。
這一日,長安朱門深宮之中,風聲似起未起,云色欲聚未聚,而一場腥雨血霜,已悄然臨近。
城中百姓尚不知曉此中驚變,唯有殿中諸臣,心知此風一起,非輕非微,恐將席卷九衢六部。
有人垂首屏息,有人面無波瀾,亦有人暗自心驚。
金殿之外,庭中老樹寒鴉忽驚,繞殿三匝而不敢落枝。
那是帝王權衡之手,撥動的,不僅是命數,更是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