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原本的金粉樓臺早已失去往昔光色。
那曾經散發著香篆氣息的花廳,簾影動處,仿佛還有舊時舞袖拂過的回音,如今卻被一層幽深的寒氣所籠罩。
窗下殘燈未盡,風吹不動,帷幔低垂,仿佛沉睡在某種無聲的絕望之中。
走廊的青磚地面尚存昨夜濕痕,偶有滴水之聲,卻不知源自屋檐殘雪,還是誰人眼角未拭的淚意。
往昔,此處鼓瑟簫鳴,玉履穿梭,笑語如珠,而今卻靜得連羽毛落地都能驚起心跳。
寂靜中,有如墓道般的冷意緩緩滲透肌膚,連天光也帶著灰色的陰郁。
所有的樂女皆閉門不出,房門緊掩,窗欞低鎖。
她們或伏在榻上,或倚在屏后,綢衣被衾緊裹周身,唯有耳朵尚警覺地捕捉每一點聲響。靴聲踏地,橐橐如戰馬踏雪,時而夾雜刀鞘輕響,在幽深走廊中回蕩良久。
這些聲音不疾不徐,卻像雨滴蝕石一般,將她們本就脆弱的心意一點點剝落。
有人合掌默禱,有人低低呢喃著母親的名字,也有人閉眼沉思,眼睫如秋水邊蘆草,顫而不落。
沒有人哭,也沒有人敢問明日。
春寒尚在,檐角初綻的梅花被風折落,飄入庭中水池,浮于青藻之間。
她們望著這片飄零之色,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命運,悄無聲息,卻不可逆轉。
那扇漆面剝落的紅木門,被一只帶著鐵護腕的手猛地推開。
門扉撞在內壁,發出沉鈍而短促的響聲,如山寺暮鐘突響,使窗欞輕輕顫動了一瞬,似也受驚。
隨之而入的,是兩名刑部差官,黑衣貼身,腳步沉穩。
腰間橫刀微晃,光芒掠過青磚地面,在屋內素白紗簾上投下斷裂的影。
他們的眼光冰冷,不言不語,仿佛不是人在察看,而是刀鋒在掠過帛布,每一寸都在丈量清白與罪孽的邊界。
房間極靜,墻上的梅花描扇斜倚在幾案一角,半卷半落。
裴興奴坐在窗邊,懷中仍抱著那張沉靜的琵琶,指尖貼在弦上未移。
她的眼神清澈,眸中不見驚惶,倒如池水初凝,只因太靜,所以更深。
門口傳來細碎腳步聲,簾影稍動,裴媽媽的身影急促地擠進來。
她的鬢發散亂,平日戴得極穩的簪環已傾斜,釵上懸的金墜輕輕晃動,在這靜默的空氣中劃出無聲的顫意。
她臉上的粉極白,仿佛方才補過,卻掩不住皮膚下那一層灰敗的色調,像一張描了太久的扇面,顏色早已被濕氣侵染。
她眼中有一種不確定的慌張,仿佛每一秒都在揣摩應當投向誰的腳邊。
眼神躲閃,微弓著腰,一只手試圖扶正頭上的釵飾,另一只手半掩于胸前,像是擋著風,又像是掩住某種不安。
裴興奴沒有起身。她靜靜坐著,指間仍未放開琵琶的尾弦。
窗外的風吹動簾邊,那縷香灰色的輕紗慢慢拂過她的肩膀,就像多年前一場春雨落在她初學《霓裳羽衣》的時候。
那時的風也是這樣的,卻未曾帶來今日這般的寒意。
差官未言一句,空氣中仿佛只有他們的目光在發出聲響,像刀在石上擦過,細而冷。
裴媽媽站在門邊,不敢再動。
整間屋子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玻璃罩住了,時間未停,卻也不肯流動。
而裴興奴的眼,望向那窗外白日之光里微微晃動的樹影,不悲不喜,仿佛那扇被撞開的門,撞碎的只是空氣,而非她平生所托的命數。
“就是她,官爺,就是她,裴興奴?!?/p>
聲音從門側尖銳地傳出,卻因殿中氣息凝滯,顯得格外刺耳。
裴媽媽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著向前,步履慌亂,臉上脂粉已有些浮起,掩不住眉宇間的焦急。
她的手顫抖著,指向窗邊那靜坐如舊的女子。
“她……她與那死了的祖父一樣,心藏奸謀。”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語意混亂,仿佛每一個詞都是臨時從恐懼中拽出來的殘片。
她一邊說,一邊急切地朝兩名差官哈腰行禮,語氣中帶著一絲隱約的顫栗。
“在教坊里,行跡不端,素日里總愛結交那些清高自許的文士……尤其是那秘書省的元微之大人,還有那個……白樂天?!?/p>
她的眼神游移不定,說到“白樂天”三字時,聲音不自覺低了一些,又忽然高揚起來,如同在一片荒草中找到了一根枯骨的憑證。
“兩個酸文人常常來此,一坐便是一日,不知他們所談何事。曲譜?宮調?文書?誰能知曉?老身只記得……有一回,我親眼所見,那個白樂天從袖中取出一卷黃麻紙,偷偷塞與她。那紙張的邊角,隱約似曾識得,是宮中禁譜上的鈐印?!?/p>
她的神情逐漸顯出一種近乎欣喜的亢奮,好像在傾吐這些言語時,便可從風雨將至的漩渦中脫身而出。
語調漸高,姿態也愈發卑躬屈膝,雙手搓著袖口,不斷朝差官作揖。
“官爺明察,這禍,皆是她一人種下,與老身無涉。老身奉規如命,恪守舊例,向不敢違禮一步……”
她的嘴唇微微泛白,卻仍絮絮不止,仿佛唯有不斷傾吐,才能掩蓋心中那一塊冰冷的石。
屋中寂靜如夜。裴興奴未言語,仍坐在窗前,懷中的琵琶如舊,弦上沾了一點檐角滴落的水珠,未干。
她的手指在弦上輕輕收緊,骨節因用力而泛出微微蒼白,仿佛指下的不是樂器,而是一根在水底沉睡的記憶。
她緩緩抬起頭來,眼神穿過薄紗簾影,落在那張驚惶卻狡黠的臉上。
她沒有怒言,也未質問,眼神澄澈如秋夜水潭,一片冰涼之中隱隱透出凜冽的光,如寒星映雪,照見那人心中最幽深的污泥。
裴媽媽不知為何,那目光令她心神一凜。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喉頭像是被一枚冷針刺住。
她后退一步,脖頸一縮,像是忽然被什么毒物蜇中。
屋外的風穿過未關緊的門扉,拂動簾影如水波輕漾。
那些未說出口的言語,在風中碎落,仿佛也怕觸及了什么不可言說的命數。
而裴興奴仍靜靜地坐著,懷中琵琶未動。
她的指尖微涼,仿佛正拂過一曲將要消散于塵世間的舊調,只余斷弦上那一點沉默,斜倚在無人可知的回音里。
裴媽媽的言辭尚未落盡,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紗簾未及掀起,三道身影幾乎同時闖入這凝滯如冰窖的房間。
霜姬走在最前,衣袖微揚,身姿卻極靜,像風過水面的影,而身后緊隨的公孫錦與崔云韶,臉上已寫滿難以抑制的憤怒。
崔云韶性急,尚未站定,手指便已直指那老嫗,嗓音清亮如寒泉擊石。
“你胡言亂語,污蔑我姐姐。白郎君與元郎君素來敬重姐姐詩才琴藝,不過同調之誼,何曾涉及半句禁中之言。那黃麻紙上,不過是一首新賦的琵琶辭,我親眼見他寫成,親耳聽他吟誦。”
她的話語如一柄利劍,直刺空氣中那團含混不明的惡意。
公孫錦隨即上前一步,言語中帶著顫意,唇角緊繃,平日的機巧與明快此刻皆被一種深沉的悲憤壓在了眉間。
“你為了自保,竟說出這樣的話。我姐姐若有半點非分之心,愿天雷擊頂。但你,老身妖心,今日巧舌如簧,怕不是早收了外頭的銀銖,拿我們姐妹的性命去做你的護身符。”
她語盡,眼中淚光微閃,未墮,卻仿佛比哭泣更沉。
霜姬自始至終未發一言,只緩步行至裴興奴身側。
她的身形清瘦,衣袂靜垂,仿佛一樹雪中寒梅,無言,卻自帶孤傲的香氣。
她站定后,左手輕搭在腰側那枚白玉簫上,指節未動,肌膚在晨光中泛著淡淡的青白,如霜后未融的冰。
兩個差官不由自主地交換了一個眼色,目光悄然掠過霜姬的身形,又移向她眼底那不可逼視的光。
那是一種極冷的色彩,仿佛從極北寒流中凝成,藏在深處,卻直逼人心。
那光不鋒利,卻能將膽氣剝落。
空氣仿佛驟冷,連簾外的風也止住了腳。差官的手下意識探向刀柄,卻又在即將觸及時停住。
屋內無人言語,只有裴媽媽胸膛起伏,眼神中夾雜著懼意與不甘,如一只被冬雪圍困的老狐,瑟縮在墻角,不敢再作聲。
裴興奴仍坐著,未語,也未動。
她的手仍環著懷中的琵琶,手指上的血色已褪,眼中卻像掀開了層層波瀾的水,浮起一片沉靜的夜色。
“夠了。公堂自有分斷?!?/p>
那差官的聲音忽地響起,如刀鋒落水,打破屋內凝結已久的寒氣。
他的手向前緩緩一指,語調冷淡無情,仿佛在陳述一樁與己無干的事。
“奉上諭,裴氏女興奴、霜姬、公孫錦、崔云韶四人,涉逆謀之嫌,私通賊屬,傳泄秘譜,構陷朝臣。此諸罪狀,卷牘具陳,證據確鑿,即日鎖拿,送交牢司?!?/p>
他話音方落,另一個差官已自袖中抽出鐵鏈。
鏈環交錯,鐵聲嘩然,在屋中空響,如擊打在一口早已干裂的古鐘之上。
那聲音沒有節奏,卻帶著沉重的命令,不容抗拒。
裴興奴的手腕被鐵圈冰冷地套住。她并未掙扎,只是身子微微一顫,宛如初雪悄然墜落在江面之上,泛起極輕的波紋。
她低垂著眼,唇色蒼白,仿佛已與這沉默的房間一同凝固。
“姐姐。”
“興奴。”
三人的呼喚,幾乎同時響起,卻在剎那間被另外幾副鐵鎖的撞擊聲掩沒。
崔云韶掙動得最為劇烈,肩上忽然傳來一只大手的鉗制,她的身子猛地一沉,肩骨似乎在那一刻被撕裂,疼痛讓她的呼吸短暫地停頓,臉色蒼白如紙,卻只咬緊了牙,未曾出聲。
霜姬的手被一名差官強行反扭,細長的指節發出極細微的響動,像春日暮時斷裂的柳枝。
她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唇角處,那一縷細小的血線,像是從瓷器裂縫中滲出的胭脂,慢慢擴散,細而冷。
而公孫錦,在那雙陌生的手伸向她的琴時,整個人驟然像一株燃起的梅枝,凜然生出火意。她猛地撲上去,用身體護住那張她日日相伴的琴,聲音尖利而破碎。
“滾開,不準碰我的琴。琴不是贓物。”
差官并未理會她的吶喊,只是將她一把拉開,重重一記肘擊落在她的腹側。
她的身體微微蜷縮,卻仍不肯松手,指甲深深陷入琴背的緞面,像一只失巢的鳥,用盡最后的氣息守住一方余溫。
屋內安靜下來,只余鏈環輕響,與一股隱約漂浮在空氣中的藥香、脂粉、血腥混合的味道。
霜姬站在窗影下,眉目如畫,衣襟上斜斜落了一滴血,像極了雪地里一朵開敗的紅山茶。
她不看任何人,只緩緩閉上了眼。
那是一種不屈,也是一種極深的疲憊,如同浮世盡頭的水,沉靜,冷透,波瀾不興。
裴興奴沒有再看公孫錦。那琴身之上落下的淚珠,在燈下泛著微弱的光,如夜雨落在舊檐下的青苔。
也沒有再看崔云韶,她肩頭破裂的衣縫處滲出細細的血絲,染紅了春色未盡的綾羅,像梅花最深處那一點傷。
她只是垂下眼簾,又抬起。
在那冰冷的鐵鏈搭上手腕的瞬間,她的目光輕輕越過人聲與命令的紛亂,穿過那間房屋壓抑的檀香與煙塵,穿過人世的嘈雜與驚懼,如一縷水光,投向更遠更高的地方。
她望見了那片屋檐之上不動如山的鉛云,層層疊疊,將天光阻隔得無比沉重。
并不是風雪將至的沉默,而是春未暖、秋未涼之間,一種被命運按住呼吸的停頓。
灰色的天,仿佛一張遲遲未落的帷幕,藏著命運無言的咒語。
長安的宮闕,浮在那片陰翳之下,像是一座用寂靜雕刻的夢。
她曾幻想過那里金碧輝煌的晨光,香風細語中的詩篇,而今,那一切仿佛都已沉入水底,化作望不盡、說不清的冷意。
她靜靜地看著那片天,眼中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恨。
只是空。
像花開之后被風吹散的花瓣,飄在水面上,不知去向。
有人低聲抽泣,有人試圖掙脫鎖鏈。差官的皮靴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踏聲。
可她聽不見了。
她的目光已離開人間。
昨日,她指尖猶留弦音,那一曲《鳳求凰》似在堂前緩緩回旋。音律清麗如晨露未干的杏花,在檐前滴落。
她記得那時的風,微暖,拂過鬢邊,有香樟的清苦。
白郎君靜靜坐著,執盞不語,眼底的光仿若琉璃,輕輕地落在她低垂的睫羽上,如同落在一頁將合的詩稿。
那是一種不言而喻的共鳴,像水中折柳,聲息相依。
而今,枷鎖覆上手腕,冰涼的鐵圈緊貼肌膚,沉重得仿佛要將骨骼一寸寸壓碎。
那份冷意,卻未曾真正刺入心頭。
她只是低頭看著自己被鎖住的雙手,仿佛是在看別人的命運,而她,不過是偶然坐錯了席位的觀眾。
圣旨傳來之時,正是暮春之末。
天光斜斜墜下,像是年老畫工不慎傾翻的朱砂,濺在長安的天邊。
一抹夕照,本應溫柔而遲暮,如今卻顯得慘淡,仿佛摻了血的金箔,在宮墻屋瓦之間緩緩流動,不發光,也不退色,只是以一種死去前的執念黏附在萬物之上。
坊巷仍有絲竹之聲,或遠或近,像是被鎖進琉璃盞中的舊夢,響在耳畔,卻不可再觸。
她抬頭望天,天是灰色的,沒有星,沒有風。
只有那尚未墜盡的殘陽,如一只凝固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視人間的不幸。
命運似水,看似無形,卻能將一粒花蕊碾作塵泥。
昨日,她尚在曲中寄意,今日,卻已立于罪名之下。
并非一夜之間的顛覆,而是命的綢繆,早已在無聲處,織就無數細不可察的網線,終在這黃昏時分收攏。
她的影子落在地上,瘦長、清淺,隨著那最后一縷夕陽,慢慢消散在門檻的冷光中。
天色尚未盡晴,簾影斜斜映在碧石階前,午后微風卷動香檐金鈴,發出幾聲低沉哀響,仿若不忍聽聞的嘆息。
內侍執金卷而入,衣袍曳地,履聲輕緩,仿佛連塵土也不敢揚起。
他站在院心正中,目光一掃,便將身周的人世涼薄盡收眼底。
“敕命:茲查秘書省校書郎元微之,不修士節,交接妖倡,言行失檢,難堪清貴,著褫奪校書郎一職,貶為通州司馬。即日赴任,不得延誤。”
“敕命:茲查秘書郎白樂天,身陷逆案,品行不端,結交賤籍,悖妄失體,著謫為江州司馬,去職即發,不得有誤?!?/p>
宦官的聲音清厲而無情,如冰棱落玉,逐字逐句,皆重重砸入人心。
他的面色蒼白如削,聲音卻不見起伏,如誦法咒,似唱祭文。
白樂天身披素衣,立于階下,烏紗未正,腰帶微斜,那是被貶之后,官府未賜新服之象。
他緩緩伏地,額頭抵石,禮如舊制,姿如畫稿,叩首三次,未多一分懇求,亦無一語申辯。
等他抬起頭來時,庭中枝影浮動,恰有一瓣杏花自檐上滑落,輕輕拂過他的肩頭。
他的目光清澈空遠,不見悲怒,不見羞恥,如浮于水面的一盞孤燈,光已將盡,卻尚未滅。所有情緒都在那一瞬被剝去,如春蠶吐盡絲縷,繭中只余沉寂。
宦官收卷之際,神情懶懶,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的聲線轉而柔和,猶如夜雨潤瓦,輕輕滴落在人的脊背:
“白大人,哦,看咱家這一張嘴,如今應是白司馬了。陛下念你舊年詩名,也不曾斷你生路,只是江州嘛……”
他故意頓了頓,似是品味:
“江州乃水云之地,漁火對岸,山靜風清。大人此行,也算遂了幽棲之志。咱家勸你,路上不如看淡些,珍重些。”
說罷,他眨了眨眼,眉眼間竟現幾分憐憫,如斜陽中一抹假意的春光,薄得幾不可辨,稍縱即逝。
白樂天依舊無言,只低頭攏了攏衣襟,將身子往后輕輕一退,似要將整個人從塵世的喧嘩中抽離。
風拂衣角,竟帶起一縷不屬于今時的幽香,似是那夜曲江池畔,女子琵琶未絕時留在人間的余韻。
彼時春色明媚,芳草連天;而今香魂未散,風雪欲來。命之起落,竟如夢中傳聲,不可追也,不可問也。
白樂天未曾理睬那宦官言語間的刻薄,只是身形微微俯下,聲音低沉如水,輕聲問道:
“敢問中官,教坊司諸位姝媛,可有安排?”
那宦官微微瞇眼,唇邊浮起薄冷的笑意,聲音帶著幾分嘲諷:
“圣心自有分斷,逆案已定,自有明律。那些樂籍女子素行可疑,惹來大禍,自是難逃法網。圣上念及她們尚存絲竹之能,饒她們一條性命,不過轉作徒樂之用。至于棲身何處,自應發往江州樂坊,終身為役,卑賤一生,也算承蒙皇恩?!?/p>
他頓了頓,似將“徒樂”二字咬得格外響亮,如宣讀一種最凄慘的命令。
院中微風拂過,帶起幾縷檐下香灰,隨風散落,如同無數怨魂在空中飄搖。
聲音落定,寂靜再次籠罩,已無一人敢泄聲息。
白樂天依舊神色從容,目光如秋水冷凝,在那片朦朧中卻透著一絲無盡的哀涼。
心頭似有一股寒潮涌起,卻并未讓胸臆泛起半點波瀾。
往昔曲江池畔那一夜,月色如素,他與裴興奴共彈《廣陵散》,琴音縹緲,如流云輕拂心頭。
如今卻如云煙易散,眾生沉浮。
他輕輕頷首,聲音依舊寂靜:
“在下謹遵圣諭。江州路遠,徒樂一途,定當盡力。”
語音微弱凝重,卻似已將萬千心事深藏于指尖,將所有情思溶于無聲。
只有那眼底深處映現的一抹黯淡,仿佛夜半清泉被冰封,永無回瀾。
徒樂女之名,終身賤役之旨,猶如一枚熾紅的烙印,驟然陷入他的心肺。
白樂天瞬時只覺眼前一片漆黑,身體如被無形的繩索勒緊,顫巍巍地幾欲倒地。
他的手緊攥著衣襟,如同攀住最后一根浮木,方才勉強保持站立。
那張曾在曲江池畔,于燈火掩映下,拂琴輕吟的面龐,那雙如同山泉般澄凈澈澈的眸子,此刻卻要永遠沉陷于卑賤勞作的泥沼。
心中涌起的悲痛,勝過那貶謫之苦,仿佛寒刺百骨,直入骨髓。
他微微低首,唇齒微動,聲音卻如隔世:
“多謝中官相告?!?/p>
聲線微弱,卻不肯泄漏一絲淚意。
喉中有些干澀,似將千言萬語都凝為一滴苦澀的血露,只在唇間吞咽。
夜色深沉,如同覆裹京城的巨幕,連一絲月光也不肯漏出。
天際僅有幾顆疏淡的星子,瑟縮在鐵青色的帷幔之上,似是世間寂寞的殘影。
灞橋畔的楊柳在風中低垂,黑影搖曳,如無盡的愁緒在夜色中幽吟。
柳絮不動,但那陰影像是在抽泣,訴說著無處可歸的哀怨。
橋下渭水似懂人意,嘩然作響,水聲冰冷,仿佛要用盡流水的聲息,將世間的歡愉與哀慟一并沖刷而去。
他緩緩邁步,步履如履薄冰,雙眸凝望著渭水之流,恍惚間仿佛看見當日燈光下與裴興奴對弈琴心的余韻,那曲《鳳求凰》的音符尚未散去,卻已化作今宵無盡的嘆息。
寂靜之中,他仿佛聽見自己心底生出沉重的回響,冉冉在夜風中遠去。
伊人遠在曲江,她的眸中曾盛滿詩意與琴音,如今卻不知歸向何方。
夜涼如水,凝住一城繁華。
白樂天低眉撫心,那似杏花初落的寂寥,在無言的天幕中緩緩蔓延。
他只得讓思緒隨渭水東逝,將那抹曾經的溫柔與琴聲,默然拂入這漫漫長夜的深邃與幽微。
夜色凝重如墨,裴興奴與三位同伴被幾名老吏與面孔冷峻的軍漢推搡著,緩緩向岸邊那條破舊的黑篷官船而去。
船身在水面上靜默無聲,仿佛一頭沉睡的怪獸,黑暗中只露出斑駁的木紋與微弱的船舷。
她們的手腕被粗糙厚重的鐐銬緊鎖,那金屬冰冷而無情,每邁一步,鐵鏈便在木板上劃出刺耳的節拍,如同隔岸滲來的低泣,在寂靜的夜色里回蕩,像是無形的鎖鏈將天地也一同封閉。
裴興奴立于人群之中,面色蒼白如雪未融,眸中卻帶著與這夜色一般深沉的平靜。
粗布囚衣緊貼身體,隨寒風顫抖輕擺,衣衫邊緣斑駁破損,猶如被逼折的花瓣。
他抬眸望向遠處河面,黑色的水流無聲沖刷著碼頭的木樁,水聲冰涼,似乎要將人心底最后的溫度也一并帶走。
梅香緊挨在后方,卻被層層老吏攔住,只能隔著一段暗影,看見裴興奴的背影微微顫抖,她用袖角抹去無聲的淚水,淚水幾乎在燈梯映出的余暉中蒸發,無聲無息。
公孫錦依偎在霜姬一側,她的心跳如同碎玉,在胸腔里微微顫抖,試圖從霜姬僵硬的身影中汲取一絲力量,卻只感到寒意從指尖蔓延到骨骼。
霜姬立于寒風中,身形宛若雕琢的冰花,肌膚的蒼白反襯著夜幕的愈發深沉,指關節輕顫,卻依舊不散那抹如故的清冷。
崔云韶目光恍惚,凝望著如玄漆般的河水。水面偶有微光閃動,像是星子投落在地,卻終會被浪紋吞沒。
她的眼中仿佛失去了所有色彩,曾經燃燒的熱情猶如一堆被風吹熄的燼灰,余溫全無,只剩冷寂沉寂。
她步履遲緩,仿佛在與每一步的重量較量,每一次腳尖與板面接觸,都在暗示著一段來路的斷裂。
裴媽媽與其他教坊司的女子遠遠地擠在另一只破舊小船的甲板上,風吹過,錦緞衣角迅速貼住皮膚,驚惶之色浮于面,呼吸帶著輕微的顫抖。
她們的身影在昏黃燈燭映襯下時而重疊,時而分離,仿佛隨時會在這夜色里徹底散作無影無蹤,不敢向此靠近半步,卻又無法移開視線。
舟與人皆陷入這無盡的夜幕,似乎天地都在凝視,在無言地等待。
裴興奴回眸時,一縷微光掠過她眼底,卻在瞬間隱沒于黑暗。
那一刻,冰冷與沉默占據了所有空間,只有遠處江面上幾聲水鳥驚起,才打破這凝結的寂靜,讓人更覺心底的寒意沉重,如夜深處的一滴冰露,緩緩墜落,碎成無聲的漣漪。
裴興奴低首踏上通往黑篷官船的木跳板,腳尖觸碰到板縫間冰涼的潮氣,忽覺一縷夜風掠過,河面上柳影搖曳,帶出淡淡的漣漪聲。
就在此時,一道略顯急促而低沉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宛如被霧氣吞沒的回音,輕輕喚道:
“裴姑娘?!?/p>
裴興奴微微一怔,身體如被溪水托起,忽地回身。
她瞥見柳枝下那片深幽的影幕中,浮現出一襲青衫的身影。
他立于幾株垂柳之后,衣裙沾著星夜兼程后的塵土,卻無聲無息,仿佛與暗色融為一體。
月色淺淡,將他面容掩去大半,只剩眼眸在幽暗中閃出一絲幽光,那光如同深淵里微弱的螢火,夾雜著沉重與悵惘,帶著溫柔而又無法言說的無奈。
夜色籠罩,渭水在河畔默默流淌,拍打著船舷發出輕微的咆哮。
老吏聞聲而動,腳步在石階上砰然作響,手指緊扣刀柄,身形微俯,宛若猛虎探身,質問聲在夜里迂回回蕩:
“何人至此。”
那聲音中有危險的冷意,如暮云壓城,無聲蔽日。
白樂天不曾語答,只在風中跨步向前,以素絹拂袖,緩緩將那方染滿玄墨的絹帛遞到老吏掌心,指尖落在絹面,帶動絲紋微顫。
銀兩也同樣隨絹帛一起輕輕壓在掌中,分量沉甸甸地傳來涼意。
他低聲吐出三個字:
“江州司馬白居易?!?/p>
那姓名在夜風里清晰而堅定,仿佛眉間的一縷云彩,雖被夜色掩映,卻難以抹去。又道:
“此為微薄心意,只求得見故友一面,片刻閑話,一盞清茶的工夫,還望通融。”
他聲音雖低,其語調卻平和穩重,如同江河入海,聲不大卻有深意。
老吏接過絹帛與錢物,微撫其中的字跡,心中翻涌著夜雨般的猶豫。
絹上筆跡行云流水,落落大方,間或露出幾分憤憤不平,卻似含著深沉的溫存。
燈光映照下,那幾行字如同月下的殘荷,雖有瑕疵,卻更顯清冷與孤高。
老吏又在掌中掂量銀兩,寒光一點點在指關節跳動,他的身影在暗處微微后退,沒有言語,只留下一片長長的靜默,那沉默伸展在流水與柳影之間,化作無聲的通融。
裴興奴聽到呼喚的瞬間,心跳陡然凝滯,仿佛天地都為之一靜。
緊接著,那顆素常溫柔跳動的心又猛然回旋,鼓點如鼓槌擊打琴弦,帶出一聲撕裂夜幕的驚懼。
她沒有顧及身側刑徒冰冷的目光,只是邁步朝那青衫人影靠近。
腳尖輕觸木板,音質幽微,卻未能拂去內心驟起的波瀾。
鐵鏈在腳踝上搖曳,粗糙的鏈環蹭過布鞋,帶出一聲金屬撞擊的低鳴,她的足下頓時一跛,身體微微失衡,像被夜風壓彎的柳枝,搖擺著卻不肯折斷。
白樂天望見她一顫,連想伸出手去扶,卻在半空又轉而沉落。
他雙眸深處透出一抹無奈,那目光里既有對裴興奴不顧生死的憐惜,也有無法逾越的隔膜。
幾步之外,二人相隔如兩條平行的河流,一道看不見的冰層將他們隔斷。
夜風從涇渭之間卷來,帶著河水的寒意,拂過他們單薄的衣襟。
裴興奴聽見衣角摩擦的沙沙聲,那聲音像刺骨的秋意,在這空曠的江邊更顯凄冷。
她抬頭,月光從柳葉縫隙間灑下,映出她蒼白的面龐,那張曾在燈火下輕撫琵琶的柔和臉龐,此時卻宛若一幅朦朧的墨畫,寂靜而蒼涼。
夜色愈發濃沉,河水緩緩流淌,它似乎知道什么,卻只是無聲地帶著微光流走。
冰冷的鐵鏈在裴興奴纖細的踝骨處勒出斑駁印痕,鏈環的冷意通過衣衫滲入肌膚,使她渾身都籠罩在一種寒涼之中。
白樂天望著那一截截鐵鏈,心頭涌起一種沉甸甸的痛楚,他知道那不僅僅是金屬的冰冷,更是裴興奴被命運釘在此地的無聲標簽。
風繼續吹拂,無心輕揚,卻將兩人的氣息都吹得透明、搖曳。
如若此刻能隔去鐵鏈與權令,他們的指尖或許能夠再次相觸;可在這宵夜江畔,天地似要將所有柔軟事物都凍結,僅留下兩顆心,在遙遠的寒光中相互呼應,卻永難并行。
裴興奴輕聲喚道,聲音纖細如林間初落的葉語,卻在夜風里幾乎散作無痕。她微微顫抖,眸中映著遠方江水的蒼冷與深沉:
“先生此去,奴也亦前往……”
白樂天垂眸凝視她,神色像夜色中的松影,深沉而幽微,仿佛想將她的身影刻入骨髓。
他微緩地點頭,聲音低得像凝結的露水:
“也是江州?!?/p>
聲音在冰冷的空氣里迂回,然后戛然而止。
他喉頭仿佛被千言萬語堵塞,只能讓那句歉意化為一聲低嘆,集滿夜色與風聲:
“累及你們,皆是樂天之過?!?/p>
裴興奴抬起臉,月光在她白皙的膚上柔柔蕩漾。
她抿著唇,唇角卻浮起一抹淺淺的弧度,宛若將所有苦難與委屈悉數吞入胸底,卻仍能在夜色里溫婉如水:
“先生何曾有錯。琵琶輕撥,心音相通,何以言錯?只恨世道流轉不仁,任人如舟飄零。”
她的聲音宛如古井微瀾,未再言說,所有不甘與悲愴在眼底沉淀,化作一汪清澈的靜水。
那水波不動,卻在深處匯聚著無聲的溫柔與眷戀。
一時寂然,只有江畔的風在柳梢間低吟。
白樂天深吸一口夜色凝結的寒氣,仿佛將決心凝成一枚留白。
他伸手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絹,折疊得十分整齊,像捧著薄冰。隔著數步距離,他將絹帛緩緩呈上。
月光在絹面點染出如霜似雪的紋理,那紋理靜默無言,如同無法被夜色湮沒的期許。
他的聲音再度響起,低沉中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重量:
“江南水遠,君行莫忘。樂聲于人,毋讓念想湮沒于風塵?!?/p>
裴興奴接過那方絹帛,指尖貼在潔白之處,微涼如雪。她眼中浮起一片溫柔,唇邊輕顫,卻依舊不見淚光。
只在那幽深凝眸中,流轉著江水的深意與夜色的靜謐。
兩人就這樣隔著幾步,任憑風吹拂,任憑暗夜吞噬四周,唯有此刻的無言相守與輕語交織在心頭,如同細碎的琴音,長留不散。
她緩緩地伸出雙手,腕上的鐐銬沉重粗礪,已將肌膚磨得紅腫斑駁。
那雙手微微顫抖著,如同夜風中一枝即將凋零的海棠,卻又帶著不可撼動的莊重。
她的指尖終于觸及那方素絹的剎那,一絲溫熱,細若晨露,悄然穿過鐵鏈的冰冷,隱隱地,在心底某處泛起了一圈柔軟的漣漪。
她的指節緊緊收攏,未曾展開那絹,只是將它牢牢攥在掌中。
素白的絹面被她的指紋滲透了微汗,與那一絲熟悉的墨香一同,被她輕輕壓在胸口。
胸膛因風寒與壓抑微微起伏,而那一點薄薄的絹,就貼在那里,仿佛可以護住她搖搖欲墜的魂魄。
她閉了閉眼,長睫低垂,如兩彎小小的烏云,將淚意輕輕藏起。
天地如此幽寒,而她所能擁有的暖意,只余這薄絹之中殘存的氣息。
仿佛有人還在低聲細語地喚她的名,只是在很遠的江水那岸。她不語,亦不敢語,只將一切藏進這沉默的執守中。
此刻的她,不是囚衣之下的賤籍,不是徙配江州的罪女,而是一個仍握有余溫的女子,在命運最寒涼的深處,悄然地,將人世最后一縷溫情,緊緊捧起。
老吏冷冷的嗓音,像是一柄生硬的木槌,重重敲在尚未散盡的寂靜中。
“姑娘們,時辰到了,速速上船。”
一切柔情倏然碎裂。軍漢們的腳步聲,猶如凜冬中亂石滾落山坡,粗暴而不容置疑。
鐵鏈相碰,響聲愈加刺耳,仿佛連夜色也被震得戰栗。
裴興奴回眸望了一眼那片靜默中的青衫,她的目光越過風、越過雨、越過命運的重殼,直抵那人心底最柔軟的所在。
那一眼極深,仿佛在黑夜里燃燒著某種無言的火光。
她未曾言語,也不愿言語,怕一開口,便將所有克制的情緒化作洪流。
她只是緩緩轉身,囚衣在寒風中輕輕蕩漾,一步,一步,踏上那條狹窄的跳板,像踏入一段無人歸來的夢。
霜姬緊隨其后,她未曾說話,唇色蒼白,神情沉靜如冰,仿佛將所有情緒都折疊進了心底。
公孫錦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濕意,她的眼神不再掙扎,只剩下倔強與不舍,在那微顫的睫毛中閃動。
崔云韶在最后,她站在原地多停留了一息,望著城的盡頭,那里依稀是長安的輪廓,朦朧如夢。
她終于也邁出腳步,細細的銀鏈在她腳踝間叮當作響,像遠方某人夢中尚未斷盡的琴音。
黑篷船微微晃動,船身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如同夜半病人的喘息。
纜繩被解開,船工沉默地撐篙,江水應聲泛起漣漪,將囚船一點一點推離灞橋的岸,推向未知的江州。
渭水的夜色濃如潑墨,天地失了界限,船便緩緩沒入這混沌深處,仿佛從人間抹去。
岸上的青衫之人一動不動,如同被寒氣封住的石雕。
他的衣袂被風掠起,又落下。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那條漸行漸遠的船,直到連船影都融進了水霧。
他的手心里,仍握著那一角殘留余溫的素絹,溫熱已盡,卻仍托著片刻前的真實,如夢初醒的證物,輕輕貼在指節之間,像一瓣將凋未凋的桃花,在春寒中遲遲不肯落下。
他將那雙微涼的手貼在胸口,指尖仍能觸到心跳的余溫。
夜色如水,他在星光稀疏的河畔慢慢展開心中的素絹。
風輕輕拂過,帶來一絲江水的寒意,拂動袍袖,同時也撩起絹面細膩的紋理。
星光透過稀疏的柳影,在絹帛上投下幾斑斑點點,仿佛天地間最柔軟的一抹碎銀。
他凝視那方絹布,指腹順著墨痕輕劃,感受筆勢所至之處的粗糙與溫潤。
墨跡在微瀾中顯得渾厚遒勁,卻又隱隱帶著一股風中的哀怨與孤寂。
恰在此時,他仿佛聽到不遠處渭水的低吟,和柳葉在夜風中無聲嘆息,皆回應著那兩行字中未曾落盡的深情。
只見絹面紙頁上,雋逸的行草鋪陳如畫:
一曲鳳求凰,天涯兩斷腸。
江南春水綠,莫負琴心長。
短短數語卻似將茫茫塵世凝縮,只要輕讀,便能聞到宿雨初晴時岸邊泥土的幽香,聽見江南水鄉那一葉扁舟隨波浮沉的輕搖。
每一個字都仿佛被細細斟酌,飽含了無法割舍的悵惘與期盼。
寂靜的夜空中,這兩行墨跡在心底如細小的漣漪擴散,將他眼前的黑夜變成一片濕潤的夢境。
他合攏雙眸,仿佛要將這些墨痕深深烙入腦海,化作一絲不肯散去的余溫。
絹布收起時,指尖仍留戀那幾許沁涼的紙香與墨氣。
寂然無聲的江畔,只剩他的呼吸,與那江水在夜色中不緊不慢地交織,如同這句句詩意般,永遠流淌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