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循水而行,過渭入漢,天光逐漸昏沉,江面卻愈加開闊,波濤翻卷之間,似有低聲的詠嘆潛伏在水下。
那艘黑篷舊船,在混沌不明的江色之中輕顫浮沉,如一枚老去的葉,飄搖而無依。
偶有風起,篷布一角被掀起,露出艙內隱約人影,隨即又被黑暗合攏,仿佛未曾存在過。
艙底幽狹,如山洞一般封閉,陰冷的水氣凝結在木板縫間,滴滴答答,仿佛山中春夜細雨,無休無止。
腐葉般的草席蜷縮在角落,早被污水泡透,貼著木板的邊緣泛起斑斑黑跡,如老樹剝落的皮。
那氣味亦如幽谷之中無人打掃的祠廟,雜糅著血腥、霉腐與人間最底層的沉默。
四人伏于草席之上,手足皆縛,沉鐵交錯,微一動便有鏈聲作響,如古寺殘鐘在風中呻吟。
鐵環嵌入肌膚,早已化作一道道血肉交融的傷痕,那里曾是溫熱肌膚,如今只余凝結的血痂與不堪碰觸的鈍痛。
囚衣是官府所配的粗麻,布上殘留漿液的味道未曾褪去,仿佛石灰拌沙,貼于肌膚,如砂如刃,磨出一道道紅痕,時有血跡沁出,在濕氣中悄然暈染。
有人輕咳一聲,似欲言又止,又似夢中囈語。
另有人蜷縮得更緊,頭靠著膝,像是倦鳥無枝。
船外的風,吹動篷布時帶進一縷寒氣,也帶來江水的濤聲,那濤聲像是古人醉后低唱,又像是冥冥中天地間的挽歌。
長夜不言,船不知向何處漂去,囚徒不知何處是岸。
天地如此遼遠,唯苦痛貼身不離,仿佛是他們此生最后的知己。
白日漫長,光線透過篷布的破口,在艙壁上投下微弱的影子,如同濡濕夢中的燈火。
她們被勒令蜷縮于這狹小的陰暗角隅,周遭是草席與水漬的混合氣味,濕冷而沉悶,唯有在辰時稍許,方得以列隊移步船尾,解手片刻。
那一刻的“自由”亦不過是挪動腳鐐之間的喘息,四周早已被差役圍定,目光冰冷,仿佛守著牲畜出欄又歸欄。
押解的兩名老吏,發須已白,眼神卻油滑昏黃,每日坐于船板之上,不離手中的酒壺。濃烈的酒氣在船上飄蕩,像潰爛的花氣,在濕熱中發酵。
三名軍漢俱是粗壯悍惡之人,腰間懸刀,言語污穢。
骰子落于艙板之上,嘩嘩作響,便如風中斷折的竹枝,那竹枝,偏偏總是指向她們的方向。
笑聲四起,粗俗的言語里裹挾著一絲無端的玩味,如同冬日里挑弄困獸的孩童,帶著一種懶洋洋的殘酷。
若賭局無趣,便有人站起身,踱步至囚艙前,眼神在鐵柵間游走,忽而伸出鞭鞘,自上而下,穿過柵欄縫隙,如探入洞穴的蛇,輕輕一敲,正中脊背或小腿。
鞭端帶著酒氣與汗垢,落下之時,肉身微顫,卻不敢出聲。
她們如同被風雨擊打的草葉,默默低垂著頭,縮緊四肢。
羞辱與痛苦并不喧嘩,而是在船艙深處開出無聲的花,花色暗紅,如血滴濺落濕地,悄然浸潤、蔓延、腐蝕。
日復一日,水聲不絕于耳,濤聲里夾著人語、鐵索與喘息,像一首無人傾聽的古曲。
天地在遠方浮動,江水浩渺,船卻始終困在這無邊的幽暗之中,仿佛不會靠岸。
她們不再記得時辰,也不再計算路程,只在每一次鞭影落下時,身心緊縮,如臨深谷之崖,等那一陣痛過之后,再慢慢松開如草的身骨,回到沉默之中。
夜色悄然落下時,江水低語,仿佛遠方有人獨坐江畔,輕聲吟詠一首古調,聲聲斷續。
寒意隨風潛入艙中,貼著木板與草席緩緩流動,不動聲色地滲入囚衣之下。
那囚衣單薄,如晚秋殘葉般輕軟而脆弱,攔不住水氣侵骨的冷。
四人彼此依偎著,像林間群鳥在風雪中擠靠一枝,以微弱的體溫守著人世最淺淡的溫情。
鐵鏈未曾有片刻的松動,硌在身下,如亂石壓身,哪怕輕輕翻身,也牽扯著皮肉的裂口,使傷處重新泛起鈍痛,如冷月之下悄然滴落的血珠,細小卻清晰。
夜愈深,船身微晃,江濤如夢魘,拍擊著篷布,聲聲似遠山回響,令人心頭一緊。
黑暗中,只有她的手尚在輕微地顫動。
裴興奴合掌之間,藏著一方素絹。那絹帛已有破損,邊角毛糙,仿佛被多次摩挲而變薄的花瓣。
她依舊緊緊攥著,像握著春日最后一縷殘香。
素絹上原有的香氣早已散盡,唯有指間的溫度尚存,似能喚回過往某個黃昏、一枝杏花、一句柔語。
無人言語,風聲與水聲替代了語言,在沉默中徐徐流動。
素絹不曾發光,卻在夜里顯出比燈火更執著的溫柔。
一方舊物,在她掌中悄然散發著余溫,如她心底尚未熄滅的念想,也如一炷未盡的香,香煙繚繞,直至天明。
“姐姐……”
公孫錦將臉輕輕埋入霜姬的肩窩,鼻息尚帶余溫,卻裹挾著寒意。
那聲音因淚水而發顫,如暮鼓中斷裂的余音,黯然無力。
公孫錦的唇微動,每一個字都似從水底浮起,掙扎著才得以現形。
“我……想家……”
霜姬肩頭并不溫暖,肌膚涼得像是江水拍岸時的石。
可那方狹窄的依靠,仍是她此刻所能尋得的唯一歸處。
往日里活潑跳脫、語帶機鋒的她,在無休止的羞辱與苦楚面前,終究垮塌了內心的墻垣。
淚水未等流下,已被黑暗吸納,化入艙中微不可聞地嗚咽。
她輕輕抽泣著,呢喃如訴:
“那個家……表姑媽的心,怎會那樣冷……那樣狠……”
言語在半空凝結,啜泣將它們扯碎。
黑暗未作回音,霜姬亦未言語。
她只是默默將少女摟得更緊了一些,像捧著一朵將謝的梅花,在江水寒夜中尋覓一絲熱氣。
她的另一只手臂,已悄悄伸過去,護住了身側幾欲沉眠的崔云韶。
那肩膀下垂得很低,似隨時會倒伏,卻在那微妙的支撐中保持了些許平衡。
霜姬面頰貼著公孫錦濕漉漉的發絲,鼻端微澀。她的手臂悄然緊繃,如樹根在風中悄悄抓牢泥土。
此刻的艙中,無風也無光,只余呼吸交錯,仿佛浮在水底的夢。
“莫怕……”
一絲低語自角落傳來,幾不可辨。
那是裴興奴的聲音,軟軟地浸透在黑暗里,如夜霧掠過湖面。
她是在勸慰人,還是在扶住自己,聲音太輕,連她自己都不確定。
“總會到江州的……總會有頭的……”
江水仍在流,船仍在行。夜色仿佛沒有終點,可那一句話卻像是遠方隱隱亮起的燈火,雖小,卻讓人不忍閉眼。
崔云韶依舊沉默。
自離開長安以來,她幾乎未再開口,說話仿佛是一種早已被她遺忘的事。
她的眼神時常飄向江面之外,像是那里藏著某段從未言說的往昔,又或是更深的空無。
眾人偶爾交談時,她只是靜靜聽著,如春水下的一塊鵝卵石,被日光照耀,卻從不回光。
這夜,忽而聽得她輕輕哼了一聲。
那聲音微弱,像落在衣角的一?;覊m,幾乎令人難辨是風聲、夢語,還是艙底水漬的回響。
調子破碎,零散無緒,在黑暗中游移著,仿佛誰在閉著眼細數著遠方的星子,那些星光已殘,遲遲不肯墜落。
那是極古老的調子,不屬宮商教曲,也非市井歌喉。
她低垂著頭,聲音不比蚊響,卻仍一絲絲從唇間浮出。
旋律曾在那一年的深冬,在教坊司冰冷的磚地上,被一位老去的嬤嬤斷斷續續地哼過。
那晚屋梁漏風,火盆未燃,許多少女蜷縮著身子在被褥間顫抖。
她就靠著墻根,聽那哼唱漸漸融入寒夜,像被風吹動的薄紗,在空中打著旋,輕盈卻無處著落。
如今她重拾這旋律,不是為了回憶,只是因為黑暗太深,沉默太長。
那支歌已殘缺不全,詞句無人記得,調子也只剩幾句起伏如夢的回環。
可她仍一遍遍哼著,仿佛用一縷纏綿的氣息,緩緩縫合破裂的夜,將自己包裹其中。
霜姬和公孫錦并未出聲,只靜靜地聽著。
她們知曉,那聲音并非為她們而唱,正如苦難中的人并不需要說出苦難。
調子既不悲也不喜,只如江水拍岸,似遠非遠,似近非近,在不知名的角落緩緩蕩漾著。
那是她用氣息織就的繭,在這幽閉的艙底里,抵御寒冷,也抵御記憶的嚙咬。
她的睫毛不動,唇輕輕顫著,像一朵夜間初開的白花,無香卻安靜。
霜姬忽然抬起頭來,像夜中無聲潛行的貓。
她的眼眸沉靜,泛著淡淡的琉璃色,在那艙板裂縫投下的一縷清冷月光下,映出水面似的微光。
她一動不動地望著上方,那目光鋒利如暮色中孤鷹,一瞬間仿佛洞穿了木板與昏暗,直指船艙之上。
艙板輕微震顫,一個老吏踉蹌著走過,那腳步與其說是醉,不如說是癲。隔著層木,他猛地踢在囚艙的欄桿上,發出一聲沉悶如獸吼般的響動。
他口中囈語未休,聲調拖長,如夢囈般難辨,卻依稀可聽出污穢惡意的詞句。
“娘的……真晦氣……整日對著這幾個哭喪臉的……賤命……上頭怕是眼瞎了……幾個水靈靈的娘子,送去妓院也是銀錢……非要流放,便宜了江州那些……土鱉……”
他吐出的酒氣,在艙頂凝聚成一股腐臭的潮霧。
另一軍漢倚著艙梁,賭資未得,面色發青,語氣中帶著一絲怨毒與隱晦的猥褻。
“老哥,瞧也沒用……戴枷的重犯,動不得……再說了,那幾個不比尋常娘子……白發那胡女,整日死人臉,誰敢碰……倒是那彈琵琶的……模樣還成……聽說江州有個姓劉的茶商,早打聽著了……說不定,愿意出個好價……”
言語尚未落下,黑暗中仿佛有無形的手輕輕一擰,將艙底的空氣一并收緊。
崔云韶那宛如夢囈的哼唱戛然而止,像風中的燈芯忽然熄滅。
公孫錦的身體,在那一瞬間變得僵硬,呼吸幾乎停頓。
裴興奴手中的素絹被猛然攥緊,指甲深深陷入絲緞纖維,仿佛要將它嵌入骨中。
霜姬未發一言。
她的身形在黑暗中緩緩微弓,如同夜林中蓄勢待發的野獸。
她呼吸極緩,幾不可察,整個人仿佛融入了周圍的夜色,只余那雙冷光微動的眼,如夜泉中躍起的一點星火。
她的右手悄然滑向腰間,那是一件從不離身之物,那是一支白玉所制的簫,冷潤無聲,隱在衣褶深處,在微光中泛起一點不易察覺的瑩白,如雪落在刀鋒之上。
船外江水依舊緩緩流淌,無波,卻藏流。舟中沉默如潮水翻覆的前夜,眾人仿佛陷入一場被封存的夢。
夢中有人低語,有人持簫如劍,有人咬著素絹,藏下未說出的怒火。
江風忽起,吹得帆布輕響,那聲音恰如刀尖輕刮過燈芯,將一夜未眠的靜默撕出一道極細的裂縫。
船行已數日,霧與風的氣息漸濃。
那日午后,天光低垂,霧色與水氣交纏成一道蒼茫之幕,船終于在一處名為“淅陽口”的漢水驛岸靠泊。岸邊零落著幾間屋舍,檐角破舊,荒草從縫隙中悄悄探出,仿佛不愿被人發覺的舊夢。
此地地勢起伏,遠處伏牛山的輪廓在云層后若隱若現,如潛伏在歲月邊緣的眠獸。
漢水在這里忽而收束,河面狹窄,水聲變沉,如有人低語。
地屬南陽盆地北緣,已是京畿道的末端。
長安的影子早已退入風中,江州尚在遙遠彼岸,船行之間,似已脫離了律令所及的世間,進入一個邊地與時光交錯的夢境。
補給將盡,船上之米已見谷皮,水囊中亦只余溫餿之味。
老吏半躺于桅桿下,踞著身子,眉眼被酒意泡軟。
他輕咂嘴唇,如夢中回味已冷的濁酒,隨口命令兩名軍漢登岸,去尋些粗米與雜面,再添幾壺劣酒,以熬過接下來的行程。
言語含混,如石子拋入水中,只起幾圈微響,便歸于沉寂。
軍漢上岸時,船體隨水波輕輕搖晃。
那搖晃不大,甚至溫柔,卻像極了夜間夢回時心底某種莫名的不安。
幾只水鳥掠過蘆葦叢中,羽翼擦過水面,發出細微的簌簌之聲。
遠岸的村舍并無人聲,柴門半掩,風吹動掛于門側的紅布,早褪色,如病中之人蒼白的唇。
船上只剩一名醉得東倒西歪的老吏歪斜在艙口,他的嘴唇微張,似在夢中喃喃,又似已無夢可言。
他的身旁掛著鞭鞘,半垂在木板上,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酒漬與舊血黏在皮革之上,已結成暗紅的斑痕。
另一名年輕軍漢守在船頭,站姿松懈,眼神空空地望向江心,仿佛心緒早已隨流水漂遠。
風從山腳吹來,帶著一絲野草和泥土的氣息,夾雜著遠處不知名鳥類的鳴叫,哀婉而纖細。
水聲在船底漫延,如一首低回的無詞之曲,將人卷入一種無法察覺的靜默之中。
船下囚艙依舊陰暗,四人蜷臥其中,聽著岸上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牛鈴聲、木履踏泥聲,或許是一位挑擔老人路過,也或許只是山風翻過林間的幻象。
時光在這片半荒廢的水陸之交停滯下來,如一滴欲墜未墜的露,懸在枝頭。
無聲的變化正緩緩醞釀,在醉意、松懈與暮色之間,無形之事,悄然鋪展。
押送的行程尚未結束。
水路已至盡頭,他們將在此棄舟登岸,沿著通往南陽的武關古道南行。
此地名曰淅陽,山嶺漸高,草木低垂,云影如墨。
那名老吏嫌幾名囚徒行走遲緩,搖頭不耐,揮鞭在空中點了幾下,喝令她們暫且留在船上,待采買之人歸來,再一并驅趕下岸。
船泊于江岸的殘陽之下,桅桿斜映水面,水鳥低掠而過,羽翎的振動之聲微若琴瑟。
鐵鏈如蛇,纏繞四人的手足,發出偶爾嘩然的輕響,像是落入深潭的一粒小石。
她們只能伏在陰濕的艙底,凝視著船板縫隙中透進的一線蒼光,仿佛凝視著命運的裂隙。
風從柵欄外穿入,帶著江岸泥土與野葦交雜的氣息,艙底沉悶而冷,像一只被遺忘的空甕。
船板之上,老吏的呼嚕聲轟然,如風中沉鐘,震得船艙微微顫動。
他靠在艙口的老氈上,頭歪向一側,口水順著下頜滴落,落在船板上,混入舊酒與血漬之中,泛起一股嗆人的酸臭。
那呼吸聲起伏不定,有時短促急促,有時又像斷續而纏綿的夜雨。
江水拍打船體,節奏均勻,如母親的手在夢中的孩子背上輕拍。
水波聲在耳中回旋,仿佛將人引入一種被歲月溫吞包裹的幻覺。
她們不知不覺中已如入夢境,意識沉在潮濕的黑暗之下,唯有裴興奴手心里仍緊緊握著那塊素絹,像是抱著微弱的燈火,護住一絲未滅的意志。
忽然,一聲暴烈的吆喝刺破靜夜,如裂帛之音直貫耳膜。
緊接著是急促沉重的腳步、金屬碰撞、惡言怒吼,如同一鍋沸油潑入水面,炸響在岸邊的黃昏。
“官差個狗娘養的!快!兄弟們!還系著船!”
“別讓他們跑!有值錢的東西,搶了走!”
“快瞧,那船上幾個娘們,瞧著水靈!”
聲音如猛獸撲入平靜的林中,貪婪而囂張,帶著寒意的腥味直逼水面。
裴興奴四人陡然驚醒,艙底的空氣一瞬凝結,仿佛天地俱驚。
公孫錦的瞳孔放大,眼中映出水光和驚恐,雙唇顫抖,喉間發不出聲音。
崔云韶張望著船外,唇邊未褪的余音,已被惶懼截斷。
她們的身體在鐵鏈的牽扯下掙扎,膝蓋擦在艙底的木板上,血與泥混在一起,仿佛一場夢被撕開了帷幕,只余刺骨的現實。
是賊人!
山中草匪,如野狗嗅血而至。
岸上那兩個采買軍漢,只怕已化為泥中之骨。
老吏的鼾聲猝然斷裂,他身子一挺,仿佛夢中墜落之人驟然驚醒,爬起時頭撞上艙頂,臉色灰白如紙。酒意還未盡去,驚懼已將他包圍。
他呆望著碼頭方向,嘴唇發干,連咒罵都已吐不成句,腳下似生了根,站不穩,又像要被風吹倒的稻草人。
岸上的叫喊愈近,愈急,如風鼓浪,如雷鳴山谷。
而江水仍拍打著船身,像是不知人間危機,也不知夢醒時分已至。
“反了……反了……”
老吏的聲音仿佛從喉嚨深處被撕扯出來,如被風吹亂的竹笛,細細裂裂。
他的手指在腰間胡亂摸索,試圖抽出那口年久失修的橫刀,指節發白,掌心的汗濕已讓刀柄滑膩如魚。
守在船頭的那名少年軍漢卻已先一步拔刀。
他的身形在暮色之中顯得削瘦,像一根未及抽芽的槐枝。
他踏前一步,臉上涌現出血氣方剛的怒意,胸中激蕩著朝廷賦予他的忠勇,卻敵不過命運在此刻的冷酷傾斜。
“退后!此乃官船!”
他尚未來得及說完,聲音已被一記慘厲地尖叫取代。
一把斧刃劈空而至,沉重而毫不遲疑,砍進了他的肩骨。
骨裂之聲,在江風中竟清晰如瓷盞碎裂。
他的身體向后搖晃,鮮血如鳥自喉嚨中躍起,灑在船頭潮濕的木板上。
他仿佛試圖呼喊,卻只來得及捂住流血如注的傷口,踉蹌著跌入江水,水面濺起一圈暗紅的漣漪,隨即歸于沉寂。
老吏的臉色變得如死灰一般。
他踉蹌著后退,瞪大眼睛望著船頭的黑影。
他并未去看那少年落水的方向,只是如癲似狂地發出一聲怪叫,身形一伏,竟連滾帶爬地越過船尾,跳入渾濁的漢水之中,沉重的身軀激起一片浪花。
他不會游水,只是用四肢胡亂劃動,像被扔進池塘的稻草人,驚惶地撲向遙遠的、無從辨認的對岸。
船頭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木板在這些腳掌之下發出呻吟,那是一種被強迫壓制的痛音,像老人咽下最后一口冷茶時的喉音。
幾名手持長刀和棍棒的壯漢擠入了狹小的空間,身上的汗味與干涸血跡混合成一種近乎野獸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們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如深山里瀕臨饑餓的猛虎。
為首的是一名面上橫貫刀痕的壯漢,傷疤如一道凝固的閃電,從顴骨劈至下頜,仿佛把整張臉劈成了兩半。
他的眼神不帶感情,像是在看一堆即將入鍋的食材。
他抬腳,用靴底踢開囚艙的蓋板,力道之大震得船體輕顫。昏黃的天光透入艙底,照亮那幾張驚恐未褪的女子面孔。
“還有娘們!”
他咧開嘴,聲音低沉沙啞,像磨刀石上的鐵屑.
“模樣不賴!”
目光在幽暗中掃過,帶著獸類特有的貪婪與算計。
他朝后方揮了揮手,語氣宛如市井屠戶挑揀牲口:
“都給我拖出來。綁緊,帶走。寨主說了,山里冷,正缺婆娘暖床?!?/p>
這句話落下的那刻,仿佛整艘船都陷入了一種窒息的黑暗。
木板在他們的腳步下發出輕微的哀鳴,艙底的四人猶如被壓入深井的浮萍,不知命運將漂向何方。
裴興奴的手悄悄撫過腰間那根素白的絹。
她的指尖微微發顫,卻并未松開。
霜姬的目光已然冷冽如雪,仿佛在夜色未深的山谷中靜靜伏下了一只白狼。
而江水依舊拍打著船身,不知情地將所有人的呼吸,淹沒進它漠然的波紋里。
火光在潮濕的艙內跳動,如同將死之獸臨終前的顫抖。
濃煙夾雜著松脂未盡的辛辣氣味,在密閉的空氣中游走,模糊了眼前一切。
山賊的臉龐在火光下扭曲變形,漆黑的皮膚泛著油光,牙縫間呼出的熱氣帶著未消化酒肉的腐臭,貼近裴興奴的鼻息。
她仿佛置身夢境,那些聲音與影像失了焦,心臟被一只看不見的冷手攫住,不跳也不痛,只是一陣難以言喻的鈍滯。
恐懼從胸腔緩緩流下,像毒藥一般,將四肢染得酸軟無力。
她沒有哭喊,也未能動彈,只是在那一刻失去了抵抗的重量,如同秋日林中的一片枯葉,靜靜貼附于地。
艙角傳來鐵鏈亂響的聲音。
公孫錦與崔云韶的尖叫如鳥撲扇,帶著破碎的哭腔,她們拼命想要退入陰影深處,身體因驚惶而彼此糾纏。
她們的腳踝和手腕相纏的鐵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就像寺廟香火冷卻后鐵箍的回響。
那山賊的手伸了出來,手掌粗厚,布滿刀口與火傷,皮膚裂口里裹著暗紅的泥血。
他的目光早已不似人類,而是野獸獵得暖肉前的熾熱,混雜著酒與欲的炫意。
他的指節在空中微微彎曲,已觸及裴興奴衣襟的一角。
忽然,一道白影在船艙深處閃起。
那并非響雷,也非破帆之聲。只是一道安靜得幾乎無聲的動作,宛如初冬黎明時雪鳥劃過山澗。
霜姬的身影從陰影中悄然躍出,沒有喊叫,也無怒意。她的身體似無重量,那白衣仿佛從夢中裁下的月光,于污濁與血腥之中,滑過人間。
枷鎖早已不知在何時斷裂,她的腰間那枝玉簫,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如同一尾潛游的魚。
她未起身,先出手。動作極輕,卻決絕無聲。
她所執之物,未能看清,是簫亦似,是刀亦疑。
“嗤?!?/p>
極輕的一聲,像是嬰兒咬破母親衣襟的第一口。
然后,是撕裂江面般的嚎叫。
山賊未及看清霜姬,手臂便已齊肩而斷,熱血自創口噴涌,腥氣刺入艙底每一處縫隙。
斷肢帶著尚未松開的五指和一截纏血的袖口,墜入腳邊污水,激起粘稠的波紋。
慘叫并非人聲,像是被刀斧剖開的豺狼在夜中臨死前的狂嘯,震得船身也微微搖晃。
刀疤臉山賊仰頭倒退,痛極的面孔竟像孩童初見火光,錯愕中夾雜懼意。
他未能站穩,跌向身后,身體沉重地砸在兩個跟隨其后的同伙身上。三人交疊倒地,發出鈍重而渾濁的聲響。
血,在那瞬間將昏暗的艙底,浸染成一片無夢之地。
而霜姬的眼中,未曾起一絲波瀾。
她低頭望著落地的斷臂,眼睫上仿佛凝了雪。
她仍站于原地,白衣不動,如風中不肯折腰的幽蘭。
裴興奴仰頭望著霜姬,眼神終于從驚駭中恢復了光。
不是希望,卻像深井中映出的天光,雖遠,卻足以喚醒尚未徹底冰冷的魂。
火光在搖曳中低低跳動,如同一滴欲溢的墨汁在行將干涸的紙面上顫動,映出霜姬的身影靜立于夜色之中。
她的身形猶如深潭之水,渾然不動卻波瀾暗涌,將裴興奴與其余姐妹團團護于身后。
那一刻,船艙內不僅無聲,連空氣仿佛也被寒意輕輕收斂,靜穆得宛如沉睡的古剎之夜。
霜姬的雙手緊握白玉簫,仿若捧著月下的一彎清輝。
然而在這素白溫潤的玉體之中,卻突兀地滑出一截暗如暮云的利刃。
那刃身雖不過尺余,卻狹長若柳葉,墨黑的金屬表面無半點光澤,仿佛自浸幽冥,以一股無法言說的幽深,吞噬周圍的一切光線。
刀鋒邊緣平滑如綢,似從未觸碰人間煙火,卻在微弱的火光下泛起一縷森冷的寒意。
燭焰映照下,白玉簫的潔凈與黑劍的妖異形成令人心悸的對比。
那股冷厲的殺氣,宛如冬夜最深處的寒泉,攫住人心后不言一語,只在呼吸間緩緩流動。
刃尖尚留的血珠順著劍鋒緩緩滑落,滴入污濁之中,掙扎著想要映出月光,卻終究墜進無邊的夜色。
這一刻,霜姬并未回首,她的目光越過這片幽暗,似乎已然越過了生與死的界限,靜靜守護著身后那抹尚未散盡的溫柔。
霜姬的面色猶如冰雪凝結,沒有一絲血色可尋,那雙淡琉璃般的眸子宛如寒湖深處的結冰之面,瞳孔中閃動著超脫人間的冷冽光華。
她身上仿佛聚集了整個風雪之寒,悄然將這狹窄的艙底化為一片凍結的荒原。
微微弓起的身姿與夜色渾融,如同潛伏于月下的雪地獵豹,一瞬之間便可撕裂世間。
那柄黝黑如墨的短匕般劍鋒悄然指向前方,劍尖微垂,映著火光泛起幽暗的蒼涼。
凝結的血意彌散在寒氣之中,像是一場無聲的死亡預告。
幾名驚恐的山賊仿佛觸及魂魄深處的厄運,雙眸中映出的唯有索命的厲鬼。
“是……是鬼??!”
山賊中最矮小的一個聲音失措而顫抖,幾乎化作嗚咽。
緊接著另一聲嘶啞的驚呼從艙頂滑落。
“她……她殺了大哥,快跑!”
兩句斷斷續續的急促言語尚未落定,周遭便陷入一種深沉的凝滯,數息間仿佛天地俱止。
隨即是一陣更為瘋狂的尖嘯,一條條帶著絕望與怯懼的聲音像被驚起的鳥群,亂作一團。
那些向來以兇悍自詡的山賊,此刻瞳孔盡失光澤,見到眼前這般瞬間斬斷臂膀、手執黑劍的女子,猶如撞見陰曹之門。
他們驚懼地扔下斧鉞與木棒,身體失去理智般顫栗著,像卷入風中的落葉,嘩啦嘩啦地連滾帶爬,急迫地攀上甲板。
甲板之上,潮氣與火光交織,山賊的身影在夜色中拉長又碎裂,他們推擠呼嘯,赤足踏過濕潤的木板,四處回旋的驚叫聲仿佛從地底翻涌而來。
那些尚存意識的人,連同那斷臂同伴的哀嚎,皆被他們腳下的荒亂淹沒。
撕裂與奔逃成為唯一的方式,甚至連血肉與骨頭未及凝固的驚恐都已拋于身后。
艙底只剩下一片血腥滋味與潮氣交滲的悶悶涼意。
鐵鏈在她們身側偶有輕響,斷臂者的斷肢沉墜水面發出渾濁的“汩”聲,仿佛從深淵中拖出一段絕望。
空氣中回蕩著幾聲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像是隔世的脈動,又像將生與死分隔的最后告別。
片刻之后,船艙恢復了一種陌生的平靜。
血色尚未散盡,氣息始終粘稠,卻再無那暴烈的驚魂。
時間的流速似乎再次歸于常態,唯余她們在暗影與血跡之間,輕輕顫抖著,聆聽自己心臟不斷跳動的回聲。
裴興奴、公孫錦與崔云韶仿佛化作泥塑,靜止在血色微光之中。
她們的雙眸仍未回神,目光卻已牢牢鎖定在面前那人身上。
霜姬立于殘燭搖曳之下,全身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唯那柄黑如墨的利刃自白玉簫中悄然脫出,表面暗影流轉,似要將周遭的光華一并吞沒。
刀尖尚掛鮮血,殘紅如墨滴落于木板,微光閃爍之間,仿佛染進所有人的心底。
她們本能地想要顫抖,卻發現連驚恐都被一種難以名狀的震撼壓倒。
心跳似乎被冰寒的氣息凝固,只余一股無法言說的慌亂在體內暗流涌動。
裴興奴覺得周遭空氣忽然稀薄,仿佛連呼吸都成了一件奢侈之事。
她曾見過霜姬靜默地立于教坊司的月下,那時的她如冰川深處的幽蘭,從不輕易流露情感。
可此刻,她卻化為山岳之峰,冷峻不可侵犯,握簫之手卻如蛇蟄伏,暗藏鋒芒。
一剎那,三人腦中浮現先前所有與霜姬的相處片段:她總在一隅低頭,白發如雪,雙眸清淡得像無風的池水。裴媽媽曾冷言責她不諳風情,譏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卻不知那千里之外正是一片幽深的天地。
如今她那隱于袖中、看似溫潤的白玉簫,竟可在瞬息之間迸發出如星隕夜空般的殺機,將那匪首手臂割裂如秋色楓葉,從未有聲息,卻已令生命驟然凝止。
公孫錦的意識竟在這一刻翻涌,她的白皙面頰驟然晦暗,仿佛暮色壅塞了日暮的最后一縷余暉。
她看著那斷臂躍落血泊,暗紅的液體在木板紋理間緩緩蔓延,宛如江南初冬枯枝上滲出的第一滴露珠。
崔云韶則感到胸腔仿佛被重錘擊打,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鎮的長江水,刺骨卻無法抗拒。
她們皆明白,這柄簫中之寶匕,絕非尋常玩物,而是藏于人間的無聲厲刃。
她們對霜姬的看法徹底顛覆,曾幾何時,她不過是教坊司中沉默寡言的白發女子,容顏素淡得像未染塵埃的青石。
可此刻面前的她,卻如深夜寒崖上的孤松,冷意自骨骼浮現,舉手間只如輕撫琴弦,不帶絲毫多余之動,卻可震懾一切。
裴興奴忽然在心中翻涌出無數疑問:這位被裴媽媽斥責不懂情意的胡姬,竟在無聲處演繹絕頂武藝,她的沉默是守護,抑或是一種更深的孤絕?
劇烈的驚愕化作一種澄明的覺察,她們看見那枚黑劍宛如夜幕深處流動的暗星,帶著一種自寒林之巔而來的肅殺,卻又如夜露初凝一般,冷清而純粹。
血珠從刃尖滑落,連同一切細碎的恐懼、疑惑,一并沉入這久久不散的靜默。
艙內只剩燭影輕移,火光如鱗片在黑暗中泛著幽微漣漪,似乎要映照出她們此刻深陷夢魘與驚艷之間的迷離神色。
這一切,令她們的認識如冰雪消融,原本固若磐石之念頓為流水。
霜姬在火光中微微俯首,銀發輕拂額際,目光深邃似遠山寒泉,又似千年古松之中蓄藏的余香。
她手中之簫,恢復了外表的溫潤,卻仍暗藏殺機未散。
此刻的她,與那傳聞中只知歌舞的教坊司女子判若兩人,一句“絕頂高手”既在心頭驚雷般炸響,連同余韻與惶懼,一并回蕩在她們的胸腔。
霜姬沒有回頭。
她的手腕輕輕一抖,那極為細微卻精準無匹的動作,使得黑色短劍悄然無聲地抽回白玉簫之中。
劍鋒與玉簫相接之處嚴絲合縫,仿佛從未有過一絲縫隙,瞬間恢復了樂器的原貌。
簫身在火光映照下瑩白如雪,曲紋細膩如初春殘冰;一絲鮮血的痕跡亦無,只余空氣中尚未散盡的鐵腥味,與霜姬身上隱含的寒氣交織,像是冬夜月華在沉靜里凝成的寒霜。
她緩緩轉身,目光從細碎的燭影里掠過。
裴興奴與公孫錦和崔云韶仍驚魂未定,臉色慘白,雙眼似還未回過神來。
霜姬的眼眸如同冰封的山泉,一派清冷,卻于那平靜之下暗藏深不可測的波瀾。
她的面容依舊淡漠,宛如夜風拂過雪地,既無絲毫暖意,也不容人靠近。
此刻那一抹平日里的冷漠似更為深沉,猶如寒潭下的幽光,冰封之下似乎暗暗有物輕輕破裂,緩緩涌動。
“沒事了。”
她的聲音輕若落雪,清澈而寒冷,恰似冰粒悄然墜落在石面上,蕩起一絲無聲的回響。
言語稀薄,卻于濃重的恐懼中恍若撥開一塊壓疚的暗石。
公孫錦和崔云韶恍若被抽去脊骨,雙腿一軟,仿佛累月行舟后的沉睡者,紛紛癱倒在艙底,喘息帶著渾身顫抖。
她們的面容蒼白得如同雪地之上僵硬的柳枝,一時間無力回身,只將目光投向霜姬,眼中滿是既不解又難以置信的驚懼。
裴興奴則勉強支撐起身,胸腔起伏微弱如秋水的波紋。
她的雙眸在燭光搖曳間透著復雜,既驚訝于霜姬行事的決絕,也于那凝固的殺氣深處隱約感到一種不安。
心中翻騰的情緒如一汪清泉被驟然投入碧碎的冰屑,波紋連綿,又疑似即將破碎。
她抬眸凝望,似欲從霜姬那清冷的薄唇上尋回一絲人心的回音,卻只得到一種永恒不語的肅穆。
火光在幽暗的艙底里跳動,將三人驚懼的面龐拉扯成一幅模糊的畫。
霜姬依舊立于中央,白玉簫如同沉默的雪玉,靜靜地橫臥于指間。
她未曾挪步,身影卻仿佛與夜色渾然天成,寂靜里更顯冷冽,其氣息猶勝寒梅初凋。
周遭的血腥味在此刻才緩緩散去,只剩下微涼的余韻,像夜色中輕拂的幽風,一點點將恐懼滌去,卻留下無法言說的余寒與肅殺。
“霜……霜姬姐姐……”
崔云韶聲音顫抖,幾近支吾成泣。
“你的簫……”
霜姬垂下眼睫,指尖輕撫白玉簫的光滑簫身,如同撫觸一枚從未蒙塵的雪花。
簫音之下,她的聲音猶如寒泉滴落:
“護身的?!?/p>
她言語不多,卻仿佛將整個夜深沉的風聲盡數吞入口中。
“后來你們自會明白。”
她隨即俯身,動作有些別扭與僵滯,恰似冰層初融之際,水面微顫卻未破裂。
裴興奴下意識看向她的位置,心底猛地一緊,那曾略顯破舊的囚衣袖口,在手腕處赫然翻出一道數寸長的口子。
縫線疏離之處,一截雪膚如玉,猶如冰雪之下未曾融化的清泉。
淡紅的血痕順著肌膚紋理蔓延,像初春融雪時岸畔剛露的泥土,既溫暖又冷徹。
那傷口并不深,卻分明帶著利刃割裂布帛時的凜冽。
顯然在剛才果斷反擊之際,霜姬全身氣息凝聚于臂,臂籠肌肉驟然收緊,將粗糙的囚衣撕裂,讓那歸于寒夜的劍氣同時割傷了她自身。
鮮紅的血珠自傷口緩緩滲出,沿著纖細臂線緩滴,宛如夜半丹青里流淌的輕墨。
霜姬卻似未覺絲毫疼痛,僅是眉微蹙。
她輕撫破口,將襤褸衣袖推按了幾下,仿佛那血痕只是衣物一角的瑕疵,卻并不曾汲取她全部的思緒與力道。
寸針之痛與生死之威共存,卻在她神情中成了一種被置于身外的雜念。
她指尖滑過僵冷的縫口,目光依然平靜如常,冷淡得宛若初冬月下的寒潭,不為絲毫波瀾所擾。
周遭的燭火在墻壁投下搖曳的影子,折射出三姐妹面上驚懼與疑惑交織的神色。
她們看見霜姬的神情如雕玉一般凝固,細碎血滴的光澤卻在膚上閃爍,像是在夜色深處,月華與血色交織成一場無聲的祭禮。
裴興奴目光猶豫,卻在這一刻明白,霜姬的孤寒與淡漠意味著更深的守護。
那受傷的手臂未曾顫抖分毫,血色與寒意一同浸透了她無言的誓言。
此時,艙底的空氣仍殘留著混合了血腥與寒霜的氣息。
幾人都不敢出聲,只能暗暗注視著霜姬。
一切恐懼與不解在她清冷如水的目光中漸漸隱沒……
她仿佛早已超越塵世的疼痛與恐懼,只余那柄白玉簫連同臨風的殺氣,靜靜潛伏于血色與燭光之間。
裴興奴踉蹌著上前,鐵鏈在她腳踝處輕輕作響,仿佛一節節冰冷的水滴墜落。
她伸手欲用衣袖里那尚未沾染血跡的纖軟布面,輕輕覆蓋霜姬手臂上的傷口。
夜色在艙底搖曳,燭光掠過她們蒼白的面容,微弱而顫抖。
霜姬側身閃開,她的動作像寒冬中山鳥輕掠枝頭,帶著一絲刻意的疏離。
她看著裴興奴焦急的眸子,唇角幾乎不動,卻在靜默里生出深意。
她平靜地說出了幾個字,聲音清冷如夜里融雪:
“無妨,只是皮外之傷,休要用力。”
說罷,她從衣衫下緩緩抽出一小截干凈的絲衾,動作干練而輕柔。
燭光映照下,那絲綢如月下流云,迅速纏裹住被撕裂的布邊,血珠慢慢滲入纖維,卻被她收束在一處,未曾蔓延。
門外的河岸已是空無一人,逃匿的山賊只留下遠方樹林間震顫的鳥鳴。
夜風吹過蒲葦帶起的低吟仿佛在嘆息江水的無奈。
船舷旁,那渾濁血水尚在緩緩擴散,仿佛在淺淺低語,訴說著生與死的界限。
裴興奴與公孫錦、崔云韶三人仿佛被這剔骨的寒意凝固,舉目之間只覺心底生出一陣戰栗與驚顫。
霜姬剛才現身露出的絕頂武藝與熾烈冷峻,仿佛自遙世之地掠至人間,將所有認知撕裂成碎片。
寂靜在艙底悄然沉沉凝結,連呼吸都似被凝固成清淺的漣漪。
裴興奴偏身看著霜姬微微揚起的下頜,那一瞬的淡漠與疏離,卻蘊含著無人可及的蒼涼決絕。
她絹帶纏繞處那點新生的血痕,在火光與潮氣交織下,顯得愈發清冷。
江水的嗚咽聲從船舷傳入,恍若遠古的吟詠,帶著生與死的余韻,輕輕拂過三人心頭。
恐懼尚未消散,而霜姬在血光與寒氣中依舊巋然如山,如夜幕深處靜然開放的孤蓮,既帶著寒霜,也暗含無聲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