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江水緩緩退去,那些在驚變中棄舟逃命的差役終于一個接一個地回到了岸邊。為首那名軍漢胸腹間一片焦黑,被利器貫穿之后又墜入江中,浮浮沉沉地掙扎片刻,最終被水吞沒。
醉酒的老吏濕透了衣裳,臉上仍留著嗆水后的潮紅,踉踉蹌蹌地踩上岸來,目光閃爍,似是尚未從水中驚魂中醒轉。
他們的腳步猶疑,神色惶然,在泥沙與血跡之間小心翼翼地搜尋著。每靠近霜姬一步,幾人便不由地放輕了呼吸,仿佛在逼近一座尚未熄滅的神祇遺像。霜姬仍披著那件染血的薄衫,垂首而立,鬢邊沾了水草,冷光照人。
不遠處,那個臉生刀痕的山賊正側臥于草間,血泊凝結,睜眼無語。風拂動他未曾解下的腰帶,像是替他送別,又像是某種未竟的掙扎。差役們瞥了他一眼,便再也不敢多看第二眼。
兩名幸存的軍漢退在一起,嘴唇發白,交替著將那經過講述一遍又一遍。他們說,山賊手段殘忍,先下手殺了自家弟兄,幾人奮力抵抗。可是那夜霧太重,喊聲一入林中便被吞沒,等到局勢將崩,忽是那胡地來的藝妓不知怎地拾起一把腰刀,撲身向前,將匪首一刀刺倒。她的衣襟染紅了,眼睛卻像是在水下睜開的,冷而清。
他們的聲音漸低,不敢抬頭望霜姬半眼。那一刻,她只是靜靜坐著,像什么也不曾發生,手里卻握著那柄被血泡軟了的短刀,指節微微發白。老吏聽罷,嘆了一聲,并不追問。他知道真相早已隨江水遠去了,如今將一切歸咎于一個“瘋女”,既合情,也合理。至于尸首如何上報,那不過是一紙回文中的筆鋒輕抹。
夜風漸起,江邊寂然無聲。只有那只落入泥中的銅鈴,在不遠處悄然晃動,像是為這場風波送上的悼念。
尸身已覆草席掩埋于江岸柳下,血跡被山泉沖洗,只留下微微發黑的印痕,在泥土與落葉間悄然暈開。押解的隊伍未曾多言,便踏上南行的山路,須翻過伏牛舊嶺,方能抵達下一處驛館。
時已深秋,山中寒氣早比平原濃重。朝霧未散,暮靄已生,日色在林間斜照如水,樹影斑駁而冷。山風從北而來,掠過崖壁,卷起大片枯葉,在眾人之間盤旋如灰蝶。偶有老松斜枝垂下,指向下方深壑,仿佛無聲示警。
將至酉時,天色忽然變了。西方積云低垂,仿佛沉沉壓在山頭,隨后無聲地落下雨絲。最初只是細密輕微,打在披風上微微作響,不多時便匯成細線,從天至地無所不在。雨是冷的,帶著山泉氣息,穿林而落,如細針密密扎入。
山道本就崎嶇,雨下之后更為泥滑,足下積水微溢,鞋底貼著落葉,一不留神便滑入溝澗。衣衫早已濕透,即使是那幾名健壯軍漢,也不由打起寒噤。行走之間,無人言語,唯有衣擺被風雨抽打的聲音,在密林中緩慢延展,如同從夢中傳出的回響。
有一刻,霜姬停在一處斷崖前,抬頭望了望對面山巔。那里云霧繚繞,像是有盞燈在晃動,又似一枚淚珠,將要滴落不落。她低下頭,繼續前行,腳步未曾加快,也未曾遲疑。
雨勢不止,夜色如墨,老吏在山腰小路盡頭尋得一座荒廢已久的山神廟。廟門半掩,門扉傾斜,藤蔓纏繞檐角,仿佛已有多年未有人跡。眾人魚貫而入,濕衣貼身,呼吸中皆帶涼氣。
廟中幽暗,惟有主殿尚可容身。屋頂處處漏雨,雨水沿著瓦隙垂下,滴落在殘破的磚石上,聲響細碎,如夜半夢語。四壁皆濕,角落積水,一片荒涼。惟有神壇上方屋脊稍高,尚無漏痕,壇上泥塑山神,金漆剝落殆盡,只余斑駁之影。那神像雙目微垂,面貌模糊,被雨水濺濕,仿若淚痕漫面,在昏昏火光中竟有幾分哀色。
老吏在殿后拾得幾堆干柴,帶著樹皮與蛛網的氣息。他未作聲,撥去灰塵,蹲身將其點燃。火苗初起時跳動如嬰兒氣息,待干柴被引燃,橘黃的火光便在廟中映開。墻上的裂縫、供桌的灰塵、神像眼角的水痕,皆在火光下浮現。
篝火輕輕噼啪作響,那聲音仿佛來自地底,穿過眾人濕透的衣襟,也穿過他們未說出口的驚魂未定。火光映在霜姬臉上,她坐在神壇下方一塊殘碑上,低頭不語,手中握著尚未干透的裘袖。她的發絲貼在頰邊,沾著雨水,如新墨未干的字。
眾人圍坐火旁,面上無言,背后卻各有寒意。雨聲在廟外如絲如織,與廟內木柴燃燒的聲音交織成一曲悄然的夜曲。無人敢高聲言語,只偶爾有人輕咳一聲,又迅速止住,仿佛怕驚擾了墻角殘存的神意。
裴興奴與其余三人蹲坐在神壇前的石板地上,囚衣早被雨水濕透,緊貼在肌膚之上,仿佛有一層冷冽的皮膚。寒意自布縫滲入,悄然游走在脊背與肩胛之間,呼吸時胸腔仿佛也略略發緊。她們的頭發低垂著,貼在臉頰與頸側,黑而濕冷,如夜中垂柳,未干的水珠從發梢緩緩滴落,在石上摔成輕響。
幾人互相倚靠著,肩與肩之間的溫度微弱得幾不可察,卻也像是僅存的一點燈火,在風中搖曳著未曾熄滅。她們蜷著身子,將膝收緊于胸前,粗重的鐵鏈纏繞在手腕與腳踝上,早已被雨水浸泡得冰冷如蛇。金屬摩擦肌膚的地方微微泛紅,傷口早已裂開,隱隱作痛,如同有細小蟲蟻在夜中蘇醒,一點一點噬咬血肉深處。
火堆不大,跳躍的光焰照在她們的臉上,將疲憊與蒼白映得愈加分明。霜姬微微仰頭,額前貼著發絲,眼中卻無焦距,仿佛望著廟宇深處某塊陰影。公孫錦咬著下唇,手指握成拳,一言不發。崔云韶伏在興奴肩頭,呼吸極輕,像是沉沉入夢,又似未曾真正閉上眼。
火光之外,是秋雨的沙沙聲,一直未停。雨點敲在破瓦、殘葉與廟前積水中,聲聲細碎,如絲如縷,連綿不絕。偶有風聲穿墻而入,從斷裂的窗欞縫隙中蜿蜒而進,仿佛夜中女子的嘆息,忽近忽遠。廟宇空蕩,回聲繚繞,在火光與雨聲之間微微顫動,像是山神舊日留下的夢。
她們坐著,不言語,目光低垂。此刻時間如同靜止,只有雨水仍在落,火焰仍在燃,一切都緩慢得像是一幅濕透了的畫卷,遲遲未能干透。
“霜姬姐姐。”公孫錦輕聲喚了一句,語氣里帶著遲疑。她的目光悄悄落在霜姬的手臂上,那只仍用布條纏裹著的手臂安靜地垂在膝旁,血跡早已被雨水沖淡,隱約的紅痕卻仍從布縫中滲出。火光映照之下,那些暗色,宛若一朵開在夜里的花。
“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她又問了一句,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悸動。仿佛從那夜林中驚魂未定的驚恐中醒來后,她才第一次看清霜姬的模樣。曾經覺得她沉冷寡言,如今卻感到那冷意之下,藏著鋒刃的光。那光并不耀眼,卻鋒利得令人不敢逼視。
霜姬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眼神沒有轉過來,只靜靜地望著那堆跳躍的火。她臉頰的水珠早已干透,神情淡淡,像是在聽,又像什么都未曾聽見。
崔云韶蜷著身子,懷抱雙膝,身體輕輕地顫動著。她的額發貼在額上,唇色微白,眼中卻有一抹不屬于寒冷的溫柔。許久,她輕輕開口,聲音幾不可聞。
“姐姐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她看著火焰的中央,像是那一點微光中藏著她要找尋的景象。聲音如風吹竹影,幽幽飄出,“那年冬天,教坊司的大通鋪,墻角最里的一角,我們三個冷得睡不著。”
話語輕緩,仿佛拂過夜雨中的燈影。
裴興奴沒有說話,但神色微動,眼神也悄悄收回了遠處。她緩緩地伸出手,悄悄放在崔云韶的膝上,溫度冰涼,卻有某種默契從這輕微的觸碰中傳來。
火光依舊跳躍,映在三人臉上,將陰影拉得斑斕。殿外秋雨未歇,打在瓦片和落葉上,敲出無數細碎的回聲。寒氣逼人,鐵鏈的冰冷仍纏繞四肢不去,但那一點舊日的回憶,像從深井中撈起的一滴溫水,在沉沉夜色中悄然擴散。
霜姬低頭看了她們一眼,眼神中忽然多了一絲極淡極淡的暖意,轉瞬便又歸于平靜。她依舊未語,手指卻輕輕收緊了些,將那染血的布裹得更牢。
一陣風吹入,火光微顫,神像的影子落在墻上,也跟著動了動,如同舊日幻夢,被雨聲緩緩催醒。
裴興奴抱膝而坐,手腕的鐵鏈在膝邊輕輕一晃,發出細微的響聲。她將下頜抵在臂彎處,臉上倦意未消,火光在她眉眼之間微微躍動,映出一層淡淡的疲憊與溫柔。
她不言不語許久,終于低聲開口,聲音輕而微啞,仿佛穿過了許多年的風雪。
“我記得……”她說,“那年冬天似乎特別冷。是八歲,還是九歲,我記不清了。教坊司的大通鋪盡頭,角落里堆著幾團破棉絮,我們三個小丫頭縮在一張草席上,凍得牙齒都咬不緊了。”
說著,她眼中的神色緩緩變得柔和。火光掠過她睫毛投下的陰影,在她眼底映出一絲藏不住的笑意。
“那時候的霜姬……說話還磕磕絆絆的,整日不作聲,像個小雪人似的。她裹著一件比人還長的舊袍子坐著,頭發蓋著眼睛,只露出鼻尖,也不看人。我們都說,她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她嘴角輕輕動了一下,那笑意仿佛從記憶深處升起,帶著久違的暖意。
公孫錦挪了挪身子,湊近了些,手臂幾乎碰到裴興奴的衣角。她眼睛亮了起來,被火光一映,像是池水中泛起的點點光斑。
“我記得!”她輕聲應著,語氣中藏不住一絲雀躍,“霜姬姐姐那時候的頭發就已經是這個顏色了,比現在短一點,眼睛也是這樣,不大說話,總是冷冷地瞥人一眼。我那時候最怕她,覺得她不喜歡我們這些吵鬧的。”
她一邊說,一邊故意學著霜姬的神情,眉一挑,眼神一沉,然后又忍不住笑了,笑聲輕得像是一串細碎的風鈴在廟中搖響。
霜姬并未出聲,只是低垂著眼睫,火光在她眼下投下一抹極淡的陰影,像是湖水映山影,溫柔而靜默。她那雙總令人望而卻步的眼睛此刻也顯得柔軟了些,仿佛聽著,也仿佛在回望那些尚未斑駁的日子。
崔云韶一直靠在石柱邊,抱著雙膝,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偏了偏頭。
“我是怎么去那里的?”她自言自語似地說,語調很輕,“米鋪東家的小女兒……爹娘說嘴太多,養不起那么多張嘴。于是我就被送進教坊了。那天我記得下雪,鞋是破的,腳底一直冰著。”
她說得很平靜,像是在講一個陌生人的命運。只有她說到“腳底一直冰著”時,聲音微微停頓了一下,如被雪壓的枝條輕輕一折。
“我呢?”公孫錦忽然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自己鼻尖,“我爹是個賭鬼。跟裴媽媽遠遠扯得上的表兄。有一天欠了大錢,就把我送去了她那兒抵債。后來,他醉死在城西的臭水溝里,債沒了,我卻留了下來。”
她笑得輕巧,卻不看人。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火光在她眼底映出的,不是笑意,是被壓抑的疼。
崔云韶靜靜地看了她一眼,聲音輕得仿佛一陣風。
“后來呢?”
“后來啊……”公孫錦的眼神又亮了,“我們三個小豆丁,白天幫師傅們挑水掃地,晚上趴在門邊偷看姐姐們練舞,學吹簫學撫琴。霜姬姐姐最安靜,有一天,她蹲在角落里看胡旋舞的師傅打拍子,看得出神得很。我那時膽子最大,就學著她們轉圈,結果第一圈就摔得頭朝下,臉朝泥。”
她說著,輕輕笑出聲來,眼角卻泛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濕意。那笑不是悲,也不是苦,是像冬夜里一縷微光,微弱,卻暖。
火堆輕輕噼啪作響。雨還在落,門外的山風吹著廟檐上破裂的瓦片,發出一點點含糊的響聲,如夢未醒,如舊事未遠。
霜姬忽而抬起眼睛,緩緩望向她們,眼中沒有冷意,只有一線難以言明的靜默與溫柔。她未說話,指尖卻輕輕撥了撥鐵鏈,那細微的響聲仿佛替她開口,訴說了她未曾出口的那段回憶。
廟內四人靜坐于火光中,言語交織如絹帛纏繞,彼此溫暖。雨夜未盡,舊事如燈,照著寒冷,也照著尚未凋零的心。
破廟殘燈,山神神像的面容模糊不清,泥胎開裂,像是久睡未醒的古夢。火光輕輕跳動,在四人臉上投出或深或淺的陰影。廟外雨聲未歇,如夜行客衣袂掃地,一波一波從瓦縫和破窗中緩緩飄入。
幾聲低低的笑意,在廟中悄然泛起,像是暮鼓之后寺院中最后一縷裊裊的煙香。連霜姬眉眼間的冷意,也仿佛被這笑意悄悄化開一層,唇角那條壓得極深的弧線,也有了些許松動。
“然后我還記得……”崔云韶輕聲續道,眼神在火光中微微一動,像是努力從過往的陰影中找回一點光亮,“有一天,管事婆子抱著一把快散了架的破琵琶,說誰修不好,就要去洗全坊的馬桶三天。那話說得兇極了,嚇得我們全都縮到墻角,連氣都不敢出。”
她聲音低柔,但眼神卻隱約浮出些頑皮的光。公孫錦聽到這句,也低低笑了一聲,像是想起了當年那婆子的模樣,渾身的皺紋都跟烏木珠子似的,圓圓地滾著。
“我碰了。”裴興奴忽然抬頭,聲音輕,卻有種不容忽視的清晰。她眼里映著火光,灼灼的,卻并不張揚。
“我記得,那把琵琶裂著一條長縫,琴面泛起白斑,弦也斷了。我不敢說話,更不敢求助,只想著若是洗馬桶,會被笑一輩子的。”她頓了頓,指尖微微蜷起,像是又握住了當年那把粗陋的刻刀,“我就躲在雜物間里,把魚鰾膠溫著,捻著,慢慢抹進裂口,一點點地合起來。那時連燈也沒有,我借著窗外的月光,用小刀笨拙地削牛骨做弦枕,用舊絲線試著擰緊。”
她的手在空中緩緩動著,指節間的骨感在火光中微微閃現,像是在訴說那一夜的冷與沉靜。
“手被劃破了,也沒感覺。我只記得心一直跳個不停,怕被發現,又怕失敗。”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眼中已有一層淡淡水光,“最后竟調出了音。我不敢相信,就抱著那把琵琶,偷偷藏進空琴室里,彈了半支曲子。”
她說到這兒,聲音愈發輕緩,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是《碧落吟》。小時候,爹哄我睡覺時唱過。”她微微一笑,那笑意像月下枯荷上的一滴水,清寂,透明,幾乎不敢觸碰。
火堆“噼啪”一響,眾人皆靜。只有崔云韶不由自主地微微動了動,似乎怕那段記憶就此遠去。
“第二天,全教坊的人都在傳,說昨夜有天人來撫琴。”她繼續說著,眼神里透出一絲不可置信的溫柔,“連婆子也慌了,滿坊亂找那把琵琶。找到我時,我跪在那里,腿是軟的,牙齒也咬不緊。我以為完了。”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那一瞬的心跳仍藏在身體里未停過。
“可是誰知,司樂的王典贊大人來了。他站在那兒,把琵琶抱在懷里,慢慢撫了又撫。最后,他看了我很久,語氣是那么平靜,卻讓我一生難忘。”
她緩緩地吐出那句藏了多年話語:“他說,你!明日跟我學琵琶。”
說完,她仿佛松了口氣,肩膀微微一沉。那一夜的膽怯與孤勇,終于在此刻被說出。她垂下眼,指尖還留著當年那道刀痕的印記。
廟中沉默良久。火光像在風中輕輕顫抖,不遠處的山神像,似也聽懂了這段記憶,隱隱露出慈悲之色。
霜姬微微側身,低頭,似是掩去眼中某種不愿被人窺見的情緒。公孫錦輕輕靠近裴興奴,將她手掌輕輕握住,什么也不說。崔云韶靜靜望著火焰,像是那一曲《碧落吟》仍在耳邊。
雨還在落,山中的夜風越發寒涼,可破廟之中,那一點回憶生出的光,卻暖得久久未散。
橘黃的火苗在她眼中輕輕跳動,像一顆沉入寒流深處卻未曾熄滅的星子。那火光不熾烈,也不溫熱,只是靜靜地搖曳著,仿佛那年昏暗琴室中微弱的燈芯,又似長夜盡頭隱隱傳來的歌聲,帶著一絲微不足道卻倔強的溫柔。
這微光無力驅散腳腕上冰冷的鐵鏈,無法拂去雨水與泥濘黏附在衣衫上的寒意,卻仿佛悄悄點亮了她們眼底一處最幽深的所在。那是記憶深處被苦役與羞辱埋沒的角落,曾盛放過年少的夢,悄悄開過未及凋零的花。
四人圍坐火前,彼此緊靠著,一如當年大通鋪上的小小草席,一如那年寒冬夜里擠作一團的體溫與氣息。她們沉默,亦仿佛低語,而那份沉默里,藏著命運無法抹去的東西。
火光映照在霜姬的臉上,將她面上的冷硬一寸一寸地融化。那雙慣常清寂如冰湖的眼睛,在這刻仿佛泛起一層淡淡的暖色,極輕極淺,如初雪覆地,亦如寒夜中突然被喚醒的一滴淚光。
她微微低頭,沒有言語,只是靜靜看著那團火,看著火中浮現出的往昔,那些年里藏在樂聲與眼神之間的牽連,在惶惶人世中曾被她緊緊握住卻從未說出的溫情。
火焰無言地跳動,風聲在破窗外低回,雨還在落,仿佛永不會停。可在這一刻,在這座殘廟中,在這群被命運棄置的女子之間,那一縷細微的火光,卻足以為她們照見久違的自己。
“至于我……”霜姬在一陣靜默之后終于開了口,聲音仿佛初冬的玉屑墜落在青瓷碗沿,清亮,卻藏著難以觸碰的寒意。她的語調緩慢而輕微,不似往常那般冷峻,像一層積雪初融,在火光中悄然滴落。
她望著那團跳躍不定的火苗,眼神卻仿佛越過了火堆,看向一個更遙遠的所在。她那雙淺色的眸子在火光下泛著淡金之輝,像極了冬日清晨結著冰霜的湖面,一動不動,卻似乎藏著微波。
“記不清了。”她終于說道,聲音輕得像是從火光深處飄出來的一縷煙。語中帶著一種虛浮而無法確指的飄渺感,“只記得,那時跟著一支很大的商隊,駝鈴很多,晝行夜宿,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眼睫垂下,仿佛試圖從記憶的荒原中撿拾起哪怕一縷未散盡的塵埃。
“有風,卷著黃沙,很咸……像刀子一樣刮臉。那些人說話我聽不懂,只知道每天走、每天走……直到有一天,醒來時,駝鈴沒了,帳篷沒了,商隊沒了。只剩下幾個陌生的男人,和……一袋銅錢。”
她沒有抬頭,語氣平淡,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后來,那幾個男人把我交給了人牙子,說我長得干凈,能賣個好價錢……我記得他們數錢的時候特別高興……再之后,就到了教坊。”
她語止于此,火光輕輕一跳,仿佛也不忍照亮更多。她的手指動了一動,把那塊包裹手臂的布更緊地纏了纏,然后將受傷的手臂收進懷里,靠近胸口。
她沒再說話,像是已經說盡了今生所有能說的言語。那火光下半張側臉沉靜如水,只有睫毛在不易察覺地微微顫動。她的氣息安靜而綿長,如同落雪之后無人踏足的原野。
裴興奴沒有作聲,只是悄悄把自己的衣襟拉過一點,讓它遮住霜姬身旁一絲冷風的縫隙。公孫錦咬了咬唇,想說什么,卻終究只是靠近了些。崔云韶眨了眨眼,目光落在火焰里的一節燃盡的木柴上,靜靜地陪著。
沒有人追問。她們都明白,有些事若需細說,便不是苦難,而是傷口。那一段無名的旅途、那些冰冷的銅錢,早已在霜姬的沉默里沉入海底,連回憶的波光都不肯輕易泛起。
火焰繼續燃燒著,映出四張女子的面容,清晰又模糊,仿佛夢里舊事,在雨夜的山神廟中,被悄悄埋進了泥土與火光之間的靜默里。
“云韶你呢?”公孫錦的眼波溫柔地流轉,仿佛想起舊時月色,語氣中帶著一絲調笑的親昵,又似春風掠過水面,“我記得你最聰明。那時認字比我們都快。還有一次,好像你竟還……”
她話未說盡,卻已足以讓人想起塵封的往事。崔云韶靜靜坐著,炭火映在她臉上,原本如素瓷般蒼白的膚色染上一層薄紅,紅得含蓄而不張揚,如初春山間的一點桃花,不小心就盛開在靜寂里。
她低下頭,長睫輕顫,像極了被風驚擾的水面,唇角輕輕動了一動,方才低聲道:“那次,是……元微之大人。”
話音微顫,仿佛在唇齒間猶豫了很久才肯吐出那人之名,似怕驚擾夜色,似怕喚起什么不該觸碰的夢。她的臉色因這短短幾個字而愈發暈紅,如晚霞映雪,悄然而來,藏不住的羞意中夾雜一絲不安。
“他那日來教坊尋樂工,隨身帶了個青布書囊,放在偏廳的榻上。我本是奉命前去打掃,不曾想……”
她停頓了一瞬,低頭攏了攏鬢邊的發,仿佛要將那日的光景從發絲間拭去,卻越拭越清晰。
“我看到他書囊邊露出幾卷詩稿,紙色微黃,墨跡未干。最上面一卷,是他的新作。”
她說到此處,眼中已不再是羞澀,而是如夜中初升的星子,明亮而澄澈,盛滿了少女對詩詞的悸動與驚艷。
“我認得幾個字,心里便……便癢得很。”她聲音輕如柳絮,“手一動,就將那卷抽了出來。那句詩……我只讀了一遍,便好似走進了草色連綿的春日原野,耳畔有風吹過,心里便不再是教坊的簾影與絲竹。”
她輕聲念著:“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那時年紀小,卻覺得,元微之大人如碧落星辰,無比璀璨。”
她神情恍惚,仿佛又回到那個寂靜的偏廳,那堆落在陽光中的詩卷,那一個人獨自與文字對視的午后。
“我看得入神,手指都顫著,卻渾然不覺腳步聲近了。”
忽然,她雙手掩住臉頰,眼角的紅暈已悄悄漫過耳后,如一朵被夜露喚醒的薔薇,怯怯地綻開。
“是司樂大人,他恰巧路過。那一刻,我只覺全身的血都涌到臉上,書稿掉在了地上,自己幾乎站立不住。原以為,會被責罰,會被逐出教坊。”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
“可他只是默默看著我,像是看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他什么也沒說,只輕嘆一聲,彎腰拾起那卷詩稿。然后,他遞給我一卷新的,說,要看,就看些正經的。”
她苦笑了一下,眼角的余溫尚存。
“那卷是曹大家的《女誡》。我不記得那日如何離開的,只記得回到房中,枕上有光,一夜未眠。”
她沉默了一瞬,像是在聆聽遠處已聽不清的曲調。
“后來,再也沒機會翻那些讓人心頭發熱的詩卷了。教坊里的人,都說女子不該好奇文字。但我……我總覺得,那些詩里藏著另一個世界,一種比歌舞更自由的東西。”
火光悄然地舔著炭灰,映出她睫毛下方的一滴淚珠,未落,便被她悄然抹去。公孫錦看著她,眼中浮現出一種淡淡的憐惜,也許還有點不言說的羨慕。
室中一時無聲,只聞火炭輕爆,如同往昔的細語仍在耳畔回響。那曾讓人怦然心動的詩,那一瞬間的竊讀之喜,如今只成了少女心湖中一朵暗香浮動的落花,被記住,也被永遠隔著門扉拒于現實之外。
崔云韶說完那段往事,聲音便低了下去,像河岸邊一片葉子的輕落。她目光垂斂,唇角殘留一絲笑意,仿佛那少年心事仍藏在回廊深處,不肯老去。
破廟里的空氣仿佛變得柔和了些,火光映照著四人的面容,像微雨之后濕潤的花瓣,靜靜展開。荒廢的神像在暗影中模糊了輪廓,像早年已忘記的夢,而這幾個女子圍坐在篝火邊,便是那夢中遺落未盡的溫度。
在教坊司冰冷如鐵的規矩中,她們彼此依偎著長大,那些說不出口的扶持,那些用眼神傳遞的安慰,如今都浮出水面,像風吹起燈芯,燃出更明亮的火。
霜姬少有地抬起眼,聲音也柔軟許多:“那年春闈前夜,風大得像是刮走一切。我記得你,云韶,那時站在窗下默默背詩,連檐下的雨都悄了。”
崔云韶輕輕一笑,像忽然憶起了誰曾在那夜替她悄悄添了一件披風。
裴興奴則望向廟頂已熏黑的橫梁,眼神微動,仿佛隔著風塵看見了那日自己奏出《碧落吟》的瞬間。那一曲之后,她再也不是教坊里最末席的小伎,命運的水面從此輕輕蕩開。
火光跳動,她們的影子交織在一起。每個人都在沉默中回味自己那段輕輕掀起命運波瀾的片刻。崔云韶看書稿的故事仍在眾人心頭流連,而公孫錦正要笑著說出姐妹們如何聯手戲弄那刻薄嬤嬤時,空氣驟然一緊。
一陣急促的響動自遠方傳來,像被撕裂的夜。
“噔噔噔。”
沉重的馬蹄聲踏破夜色,濺起水洼,伴隨著車輪碾過濕土的吱嘎聲,聲聲不息。那是冬夜里最不合時宜的喧鬧,像是鐵器刺入沉眠的夢。聲音越來越近,仿佛逼至廟門。緊接著,是幾聲粗啞地吆喝,鞭子抽打空氣的響動,脆而狠。
火堆邊的幾人皆輕輕一震,像被驟然打斷的絲弦,驚魂未定。廟宇的門扉隱約晃了一下,風從縫隙灌入,卷起地上的枯葉與煙灰。香案后方傳來一陣窸窣聲,靠在神壇一側打盹的老吏猛然睜眼。他眼神混沌,卻仍保留著官吏多年的謹慎與警覺。
他立起身,手探向身側那柄舊刀,刀鞘上泥痕斑駁,仿佛才從泥潭中掙脫。他沒出聲,只慢慢朝廟門方向挪去,一步一停,像貓穿過草叢。他的背影在跳動的火光中拉得很長,落在神像腳下,像被神明默然注視。
夜沉沉的,風中似有血腥的氣息尚未顯露,卻已令人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