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還在燒著,只是光不再那么溫暖,火焰開始偏向一邊,像是也覺察到了將至的不安。四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那些曾在教坊學會的察言觀色,如今又一次無聲地縫合了她們的神情與呼吸。
廟外忽然傳來幾句混雜在風聲中的寒暄,那聲音本應在市肆熱鬧處才出現,如今卻突兀地闖入這山中荒廟,仿佛把塵世的油膩俗氣一道帶了進來。
“啊呀,這不是劉大官人么?竟在這山腳小廟得見,真是三生有幸?!?/p>
“哈哈,王押司?原來是你。路遇風雪,車馬受阻,小弟正往江州販茶,暫宿此地。未曾想竟會撞見官差大人,果是天意啊。”
說話人的聲音油潤滑膩,尾音輕輕拖長,帶著江州一帶獨有的柔軟腔調,如煮得過久的茶湯,溫吞而黏稠。
廟中火光未動,但圍坐火旁的四人卻像被冷水從脊背潑下。霜姬率先側耳,臉色如雪落青衣,崔云韶輕輕握緊了袖中的手指。裴興奴原本垂下的眼睫忽地微顫,眼神幽深如封存多年的酒,在火光中泛起暈影。
“劉大官人……”她低聲復述,唇齒間仿佛嘗到一縷久遠的薄荷寒氣。
“江州販茶……”公孫錦輕語,眉心微蹙,語調卻比誰都鎮定。
她們四人對望一眼,無需多言。一個名字,一樁舊事,已足夠讓過往的碎片重新凝聚成沉重的石塊,壓住心頭。那是曾經無法抗拒的目光,是不敢言明的屈辱,是夜深時偷偷擦拭也洗不盡的恥意。
廟門忽地發出“吱呀”的輕響。推門之人似不曾顧忌這幾縷殘火與幾名陌生女子,門板只是推開了一半,一如他從不曾真正敞開自己的臉面,卻總能用半扇門戶窺視他人的隱秘。
風挾著外頭的濕泥氣息灌進來,一時間讓廟中炭火的煙氣翻涌,輕輕一抖,仿佛預感到不潔之物即將入境。
走進來的是一名身材豐碩的商賈,步履不快,卻沉穩有力。他的衣袍色澤明亮,是江南上好的青緞織就,外頭又披了銀鼠皮裘,皮光油亮,毛鋒整齊,顯是近年最為時興的制法。他的臉圓而肉厚,紅光浮于面上,仿佛從不曾知曉冬日的寒冷。
他身后,兩名披著羊皮裘的仆從緊隨,腰間佩刀微露,眼神冷峻,舉止卻不乏恭敬。
廟內靜極,只有篝火輕響。那商賈緩緩踏進火光之中,眼神掃過四位女子,一如當年他在曲江池畔隔著芙蓉花影看裴興奴時那般:不掩其貪婪,卻加了一分矜持,仿佛那一眼便已是賞賜。
“幾位姑娘在此夜宿?呵,真是……荒山野廟也自有天香國色?!彼Φ煤蠒r合度,語氣卻像是在品一盞陳年好茶,帶著熟悉的掌控與試探。
裴興奴未動,眼神依舊低垂,仿佛未曾看見來人。
只有那一瞬,崔云韶的手輕輕觸到了她的指尖,涼如井水,像是從心頭溢出的一個無聲問候:“你,還記得他嗎?”
她當然記得。
那次春宴,梨花壓滿曲江岸,她吹琵琶,他執玉盞,彼時眾人皆醉,他卻獨醒,眸中那一抹光影,像劍,又像鎖。如今命運兜轉,春宴已成荒廟,梨花謝盡,只有灰燼尚溫,風還未停。
劉一郎踏進廟門時,夜風攜著雨后的寒氣從他衣袂間卷入廟中,宛若帶來一股無形的霉濕氣息。他的靴底沾滿泥水,每一步都在石磚上印出黯沉的痕跡。他并不急著說話,目光如賬簿上早已核對無誤的數字,悄無聲息地掠過廟中各處,最后落在火堆旁一抹熟悉的身影上。
那是一種極其世俗的目光,像老練的商賈在集市上發現了一件蒙塵的舊玉,先是認出,再是確認,繼而,便是一種被低價寶物誘發的貪婪欣喜。
他沒有失望。
那女子原本應當珠翠羅裳、坐于曲水流觴間,如今卻衣衫破舊,鐵鐐鎖踝,眉眼疲敝,宛若池中折翼的鴛鴦。然而他眼中沒有憐惜。反而那種因對方已失自由而更加無所顧忌的喜悅,像從骨縫里沁出的油脂,迅速浮現在臉上。
他笑了,嘴角舒展開來,仿佛重逢的是一樁被命運遺落的交易。
“裴娘子。”他說話的聲音柔滑得像剛煮開的桂花糖水,“真是想不到,在這荒郊破廟,還能與娘子重逢。長安一別,轉眼卻成如此光景?!?/p>
他的語氣做出悲憫模樣,眼神卻在她的面上來回巡視,像是要從她如今的憔悴中提煉出更深一層的滿足。他緩緩走近,腳步在碎瓦與灰土間落下,仿佛踩碎了舊日春夢。每近一步,身上的酒氣與皮毛的油膩便更濃一分,像一層厚重的布簾,逼人難以呼吸。
火堆微弱地跳動,像受驚的心跳?;覡a中一枝枯柴忽然炸裂,發出輕響。
裴興奴的身體輕輕一顫,臉色比火光還白幾分。她并未抬頭,只是下意識地將雙膝抱緊,像欲藏匿自己于破敗衣物之間。鐐銬的冷鐵勒住她的踝骨,她卻不敢動彈,仿佛身上那件襤褸的囚衣,比昔年羅綺還更具束縛之力。
公孫錦已悄然傾身,雙手搭在身前,像一只靜伏待發的貓。她沒有說話,眼神卻緊緊鎖住那男人行進的步伐,仿佛一旦越過某個界限,便將有所動作。
崔云韶略向前挪了挪,肩膀微微傾斜,幾乎遮住裴興奴的一角。她眼中沒有怒意,卻也不再溫軟,而是如寒潭里初結的冰,靜而不碎。
霜姬始終低垂著眼眸,似乎對來人不屑一顧。她的手卻悄悄收緊了玉簫,指尖在光滑的表面上生出一層微不可見的力,像是深夜里一聲未出的簫音,藏在未啟的唇齒之間。
廟外的風忽然靜了,仿佛也在等待什么。
而火光之中,那名曾在曲江池畔、宴席花影下喃喃低語的江州茶商,如今像一頭肥碩的獸,披著皮裘與諂笑,站在她們昔日尊嚴最破碎的灰燼之上。
裴興奴輕輕閉上了眼睛。
她記得春天時,水面上的花瓣如何順流而下,不帶半分留戀。此刻她心中也生出同樣的寂靜。
那老吏已快步湊上前來,腳步輕得像老鼠在席邊竄動,臉上堆起笑意,像風吹起的一張舊紙,軟軟皺皺,帶著掩飾不住的諂媚。
“哎喲,劉大官人!”他拱著手,笑容擠進了皺紋的每一道溝壑,“今夜這荒廟冷露,怎就巧遇了您吶?官人可是從江州來?”
劉一郎的腳步在距火堆兩丈遠處停下,站得不遠不近,恰好不逾矩卻又能將火光映到自己披風的銀毛上。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如冬夜溫酒,那酒本就涼,暖不過三分,卻依舊強行端上桌面。他回過頭來看了老吏一眼,聲音壓得低低的,像在低語,可話語卻分寸拿捏得極巧,正好能讓火堆旁的幾人聽得清清楚楚。
“王押司?!彼f這名字時語氣竟有幾分親熱,“這夜路寒涼,真真辛苦你們兄弟。哎,說到底,我們都是天涯漂泊的人?!?/p>
他輕輕嘆息,神情中仿佛有一層霧氣般的惋惜,眼角卻分明藏著一道銳利目光,如刀般游移地落在裴興奴身上。他故意頓了一頓,仿佛難以啟齒,才慢慢續道:“不瞞押司,在下與這位裴娘子,曾在長安春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她紅裳薄紗,手執琵琶,于柳煙中一曲《鳳求凰》,只一眼,我便知此女心志高遠,才情不群。”
他語氣微微一緊,裝出幾分難以平復的情緒:“怎料世事無常,如今竟落得此般境地。鐵鎖穿踝,衣破發亂,叫人如何不嘆?”
說至此處,他微微側身,衣袍一動,便已解下腰間那只沉重的織錦囊袋。他的手法極其自然,仿佛只是整理衣褶,但那囊袋滑落入手的聲音,卻在廟中回響出一絲粘稠的誘惑。囊中之物似金非金,似銀非銀,沉沉地壓在掌心。劉一郎看也不看,隨手將其遞向老吏。
“唔,一點心意?!彼恼Z氣仿佛在說一樁微不足道的買賣,“這一路風霜,押司和兄弟們也該有口熱茶潤潤喉。再者……我實在不忍看美人受苦。”
他說到“美人”二字時,聲音不再壓低,那兩個字緩緩吐出,竟如雨水滴入炭灰,生出一縷細不可察的白煙。他的目光也隨之落下,像從山巖縫中透出的蛇眼,緩慢、執拗、帶著一種深藏的、無法掩飾的占有欲。
那一瞬,廟中寂靜得只有火堆輕響,似有微雪飄進屋檐,落在眾人心頭。
老吏接過那囊袋時,手指不自覺地顫了顫。那沉甸甸的分量從手心傳向心尖,他嘴角的笑容終于有了實意,低低咳了一聲,嗓子像是剛潤過酒。
“劉大官人果真體貼?!彼f得極輕,眼中卻已在思量那囊中到底幾枚金鋌。
而那火堆旁的裴興奴,臉色卻更蒼白了一分。她未作聲,也未動身,唯有唇角微不可察地繃起,像深冬湖面那層初凍的冰,無比安靜,卻又將萬物隔絕在水面之上。
她緩緩垂下眼簾,睫毛投下一道細影。
老吏將那沉甸甸的織錦囊雙手接過,起初還似有些惴惴,唇邊掛著一絲恭敬未盡的謙意,然手指卻早已不自覺地捏緊了袋底,仿佛在識別其中每一枚銀鋌的邊角。他的指節在布面上微微顫動,像夜色中老鼠在檐下咀嚼糧食的聲音,細碎而貪婪。
“哎喲,”他擠出一聲略帶哽咽的笑意,褶皺縱橫的臉上仿佛瞬間開出一朵風干已久的花,“劉大官人,您這……太折煞小人了。這怎好意思收?可這份心,小人可記下了?!?/p>
話雖推辭,雙手卻已將錦囊藏入懷中,猶如山雨欲來前將柴火收入草棚。他那雙因風霜龜裂的手掌,如今緊貼在織物上,仿佛貼在冬日灶臺的余溫。眼神低垂,實則不時飄向劉一郎的神色。
劉一郎只是略略點頭,不再言語。他眼中浮現出一種篤定的光芒,仿佛一盤棋已走至尾聲,無需再動聲色。他將目光收回,毫不猶豫地向火堆旁的裴興奴邁出一步。
他的鞋底踏在廟中青磚上,發出極輕的聲響,仿佛將火光踩碎了幾片。他走得不急,步步帶著某種自命不凡的優雅與從容,如同茶商端坐在晨霧中等開市的時辰。
“裴娘子?!彼径?,語氣溫柔,似有憐惜,卻也藏著不可違逆的命令。他的眼神從她微垂的睫毛滑過,在她手腕上短暫停駐,那兒的鎖鏈泛著寒意,如同春寒料峭時尚未融盡的霜。
“你也聽見了。”他聲音低下來,仿佛怕打擾這靜夜里的某種秩序,“王押司知我舊識于你,自不會為難。如今天命既然讓我此時再見于你,便是緣分未絕。”
他微微躬身,手伸出一寸,指尖懸在她衣袖邊沿,尚未觸及。他的笑容含蓄又自信,似已看見她伏在檐下燈前,細細研墨撫琴的模樣。
“隨我走吧?!彼f時輕輕吐氣,仿佛開出一縷香,“往江州去。彼處煙水繚繞,湖心有閣,日可焚香,夜可聽曲。我雖粗人,但定不使你再受這等風塵困厄。”
他那只手依舊停在空中,未收回。廟中靜極了,火光忽明忽暗,仿佛山中的夜風正自遠處吹來,卷著松葉的清香與廟柱上百年陳舊的檀木氣。
裴興奴垂著眼簾,長睫在臉頰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她的身子未動,雙膝收攏得更緊了一些,像要將自己更深地藏入衣褶與鎖鏈之間。她的心跳仿佛慢了一瞬,隨后猛然一緊。
她沒有說話。
但那片沉默,比言語更重。仿佛整個破廟都屏住了氣息,等她作出一個不可挽回的決定。
那只懸空的手,仍未落下。
火光中,霜姬緩緩抬起眼,像雪中一枝沉默的梅,在風聲尚未起時已嗅到寒意的走向。她的手仍搭在白玉簫上,指節極輕地收緊。她沒有言語,亦不動身,但她目光的微光,如刀光藏在琴弦之下。
廟中靜得出奇。篝火在風的縫隙間跳動,火光投在墻上,仿佛晃動著一幅破碎的畫卷。
忽然一聲脆響,清冷而刺耳,如夜雪中折斷的寒枝,打破了這片死水般的沉寂。
裴興奴身形未動,卻已將劉一郎那只沾著油汗的手猛力拍開。她的動作迅疾如風,仿佛體內那被壓抑許久的血脈在一瞬間蘇醒,沖破桎梏。她并未喊叫,聲音反而壓得極低,卻每一字都冷冽如霜刀,直逼耳骨:
“拿開你的臟手?!?/p>
劉一郎被她忽然的怒意所震,身形一滯,臉上原本堆砌的笑容如瓷器崩裂,露出一瞬的愕然。他眼中閃過憤怒,似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瘦弱憔悴的女子竟敢當眾拒絕他的“好意”。
可裴興奴卻未退。她緩緩站起,囚衣在她身上已無尊體可護,腳踝上沉重的鐵鐐依舊拖著,叮當作響,仿佛是某種古老的鐘聲,在廟宇中回蕩。她雙眼緊盯著劉一郎,聲音如泉石之音,清透、冷冽,卻也顫著,那是怒意沖破沉默地顫:
“劉一郎,你當我是什么?是你江州茶行中那被稱斤論兩的貨物?只要你遞出幾個銀鋌,便能帶回家去藏進畫屏簾后?”
她往前走了一步,鐵鏈在地上摩擦出一道沉重的聲音。她緩緩吸了一口氣,聲音不再顫抖,而是如松風拂雪,透出一種蒼冷的從容:
“我裴氏門風,雖早敗落,但余風猶在。即使裴興奴今為囚徒,也絕不低頭于你金銀之下。你的手,沾著酒脂與權貴的庸俗,你不懂詩,不知琴,也未曾讀過《女誡》里行己有恥四字的分量。”
她望著他的眼神不再憤怒,反倒透出一絲深深的輕蔑,那輕蔑如霜雪鋪地,卻不帶殺氣,只帶著清冷的寂寥:
“你若真心可憐,可送我一炷香火,拜我一拜,為我命中無緣之人;你若只想收買,就請收起你的銀鋌,去找那些肯認銀為父的人,我裴興奴不認!”
她轉身回到火堆旁,像一枝寒梅,在廢墟中自生自滅,卻不肯低頭向南風折腰。
老吏臉上的笑容也在這番話中凝住。他的手還捧著那沉甸甸的錦囊,卻像捧著一團滾燙的鐵塊,進退維谷,臉皮上的褶子像曬干的蒲草,不知該笑,還是該嘆。
公孫錦第一個站起來,臉上毫不掩飾地揚起一抹快意:“姐姐說得好!我早就看這狗肚里盛不得人話的東西不順眼!”
崔云韶低著頭,卻輕聲接了一句:“富貴豈可買傲骨?!?/p>
霜姬沒有說話,緩緩地抬起頭,那雙琉璃色的眼眸中如水波一樣蕩起一層微光,似有一絲久違的敬意。
劉一郎臉色如一鍋被掀翻的老湯,翻滾著惱怒與羞辱。他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竟不知從何說起。
廟外寒風再起,吹得門扉吱呀作響。篝火卻燒得更旺了,火舌如烈馬奔突,將廟宇一隅照得明亮如晝。空氣中,那股舊年春宴中裴興奴彈奏琵琶時散發出的清絕之氣,仿佛也再一次,被喚醒了。
劉一郎的笑容仿佛被一盆冷水潑散,瞬息間化作一地冰屑。他那張原本紅潤的圓臉此刻漲成了紫青色,像蒸熟又驟冷的豬肝,扭曲的五官已失去了市儈的油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赤裸、卑賤而猖狂的惱羞。他死死瞪著裴興奴,眼珠里盛著濃得要滴下的怒火,像要把她整個焚化于瞳孔中。
她站在那里,瘦削的肩膀微微隆起,眼神卻安然如雪峰不化,竟連一絲退避的影子都不曾映入。
他無法忍受她那目光,那帶著門第清譽的冷漠與輕蔑。曾幾何時,他以為只要金銀足夠,便可換得她的一笑;以為她此刻流徙在外,便會放下昔日的驕傲,像廟門外的乞人一般伸手求憐??扇缃?,他伸出的不是金銀,而是權勢與憐憫偽裝的鎖鏈,她卻親手將它拍開了。
他的聲音忽然低啞,似有野獸在咽喉中掙扎。他咬緊后槽牙,話語幾乎是從齒縫里逼出來的:“好一個裴興奴……你真是好得很。”
他向前一步,那肥大的身子隨著憤怒顫抖,袖中手指像鉤子般直指裴興奴:“你別忘了,你早不是長安教坊那個讓諸公子圍觀競賞的紅人了!你以為你還姓裴?你以為你臉上的傲氣能換一碗飯?我告訴你,你現在連狗都不如!狗至少還有個主人,你呢?”
他唾沫四濺,話語如錐如刀,一句句剖開舊日身份的偽飾:“你現在是賤籍,是罪女,是流徙樂戶!被枷鎖套住脖頸的玩物!你若肯低頭,尚有殘羹剩飯;你若執意清高,到頭來也不過是死在荒郊的孤魂野鬼!我劉一郎憐你一次,是恩,你若不識抬舉,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說話間,他身后的仆從隱約已蠢蠢欲動,粗壯的肩影映在墻上,如狼狽伺機。
但裴興奴未動。她靜靜地聽完,像看著一頭喪失尊嚴的野獸掙扎于泥潭。她的唇微微動了動,眼神卻仍冷澈如秋水。
她只是輕聲說了一句:“我既為人,便不為物?!?/p>
這句話輕若柳絮,卻落在劉一郎耳中,比斥責更重,比唾罵更狠。他面皮漲得通紅,額頭青筋暴起,仿佛要沖過去親手掐斷那倔強的脖子。
空氣在火光中凝滯,甚至連廟外山林的風聲似乎也靜了,仿佛天地都在屏息,等待一場無法挽回的破裂。
劉一郎的身形微微前傾,布滿油汗的錦袍隨著他粗重的喘息在胸口輕輕起伏。他臉上的笑容不再掩飾,而是徹底撕裂了市井商賈的面具,露出里面那種下流與狠毒混雜的猙獰。他的聲音壓低,卻仿佛沾了蛇涎,字字滴著陰寒。
“你以為骨頭硬就能撐過去?”他嗓音沙啞,帶著近乎歡快的嗤笑,仿佛已在腦海中一寸寸撕裂對方的倔強。“江州是什么地方?那是魚龍混雜之地,是好人不敢久留,惡人遍地作主的去處。陸大官人麾下那些人……你若聽過他們的名號,只怕連骨頭都要冷三分。他們對人用的法子,不需動刀,就能叫人跪下求饒。”
他說著,眼神驟然狠厲,像突然俯沖的鷹隼,猛地一步踏近,幾乎將那臃腫肥大的身子貼上去?;鸸鈴乃呅闭障聛恚涯樕系年幱袄锚b獰而斑駁。他俯下頭,聲音細碎,卻帶著一種令人發指的篤定,如寒風卷著墓地中的腐氣:“你以為你能逃得開?不……遲早,你會跪在我的腳下。遲早,你會哭著求我收留你?!?/p>
他頓了一頓,又仿佛咀嚼著接下來的字眼,帶著一種幾乎下流的欣賞,一字一字地吐出:“你會是我的。無論你愿不愿意?!?/p>
這句話落地,廟宇之中靜得令人牙根發冷。那原本跳躍的篝火,似乎也因這惡毒的宣言而低伏了火苗。只聽得老吏在一旁吞咽了一下口水,那聲音,在死寂中竟然分外清晰,仿佛一只藏匿在黑暗中的老鼠踩到了干枝。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濕霉與汗腥混合的氣味,連墻上的壁畫似也因這場語言的施暴而剝落了一角。
裴興奴依舊沒有動,卻仿佛天地之間忽然聚起了一股無形之氣,緩緩聚攏在她被鐵鎖束縛的肩上。她不言,但她的沉默,仿佛比任何斥責都更具反抗的鋒芒。那是一種真正的高貴,在污泥之中仍挺直著骨頭,不肯低頭。
就在此時,廟宇角落那具背影,終于輕輕動了一下。霜姬像是被一枚無形的銅鈴喚醒,又似在某種冥冥注視中,被一滴寒露從夢中點醒。她緩緩地轉過身來,仿若山神塑像脫離了石胎,其動作之緩,不似人世所能耐之遲疑,反像是古鐘從深井底被一點點拉起,空氣隨之變沉,光線也逐寸暗去。
她的長發無風自垂,衣角垂落在殘破的青磚上,像山中初雪落入井水那樣寂靜。她的面容從火光照不到的陰影中顯現,仿佛在清水中沉睡了百年后重新浮出水面。那是一種死寂的冷艷,眼角沒有一絲微顫,仿佛心跳已然停息,只剩靈魂在觀望眾生。
她的手中仍握著那支白玉簫,原本是宴席之上軟語傳情之物,此刻卻如亡靈手中燃盡的香支,一絲香氣已散入空無。簫尾不知何時彈開,一截墨色的劍柄靜靜露出,毫無聲息地將夜色吸入其內。那不是短匕,而是一段劍之深骨,冷得如早春未開的寒梅,仿佛連空氣也被其吸盡了溫度。
她的手指極為纖細,肌膚仿若冰燈燈影,觸著那白玉劍柄,宛若撫摸一件早已準備好的死亡遺物。指節沒有顫抖,也沒有猶疑,只是一種既定的命運從她掌心升起,緩緩鋪展,像一幅無人知曉的畫卷,在此刻才被揭開。
忽然,簫中傳來一聲極其清冷的震鳴,那聲音不高,卻透徹得仿佛從山腹深處穿過石壁震來。聲音如裂冰,如古琴斷弦,又似空谷幽泉一滴,響在心底的深處。
黑光隨后疾出,無聲而寒烈,像一縷細雨中突然墜下的冰刃,不偏不倚地劃破了廟中凝固的沉寂。那不是匕首,而是一柄修長的劍,通體墨黑,宛如夜色中的鮫人長發,在水中緩緩游曳。劍身不過三尺有余,最寬處不過二指半,非金非玉,卻仿佛吸盡廟中火光,只留一線如霜的寒芒,于劍鋒之上微微流動,如月下殘雪。
劉一郎的面孔在這一瞬被光影撕裂,他那因恐懼而膨脹的肥面,像被春雷劈中的水囊,扭曲得毫無形狀,額上冷汗一顆顆滾落,在臉頰上凝成透明的泡。
霜姬未曾開口。她只是動了動手腕,那劍便穩穩指向了劉一郎的眉心。一系列動作如池中游魚轉身,未起一絲波瀾,卻已生死判然。
她的眼睛淡得像未凝的露,淡琉璃色中不藏情意,只有從極北之地長年不化的冰河流轉其中,寒冷,澄明,決絕。她靜靜望著他,像在看一只早已注定要在籠中死去的鳥。
空氣似乎被那目光凍結了。那不是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一種極純粹的“了結”,如同落花歸土,煙雨入林,無需宣言,無需控訴。
她的劍停在那處,而她自己,卻仿佛未曾來過。那蒼白的臉,在廟中火光之中,愈發無血無肉,只剩下一張人世邊緣的面具,戴在一具冷玉雕成的亡靈身上。
廟外松風起處,一片枯葉被風卷入廟門,飄落在她的足邊。她未曾低頭,也未曾動容,只是任那劍所指之處,隨風冷透了半寸。
劉一郎的瞳孔猛然收縮,仿佛天地之間驟然坍縮成了一粒灰塵。他看見那柄劍,那道黑光,那一線寒芒,如夜色中無聲飄落的一瓣雪,卻正覆在他的面門之前,不足半尺。
他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寒冷,不是冬日之冷,也不是廟宇中破壁穿來的夜風之冷,而是某種更深的、無法言說的寒意,如同死者的手掌從幽冥中緩緩探出,輕輕覆在他胸口。那一刻,他覺得心臟不再跳動,仿佛一塊肉團被冰封,沉在深井底。
他肥碩的身軀在瞬息之間劇烈一顫,身上肥肉仿佛活物,一層層地抖動,像被驚醒的尸蟲在皮膚下蜷縮。他的記憶在慌亂中閃現。曾經在長安春宴上,他只是將這名異域來的女子視為一件奇異的器物,美則美矣,冷若冰雪。她不語,不笑,仿佛天邊一彎不融的殘月。幾日前在船艙,他聽人提及她在岸邊如何瘋魔般拾刀殺敵,那時候他只是輕蔑一笑,未曾當真??伤麤]有見過她的眼睛,也沒有見過此刻的劍。
現在,那柄黑劍就在他眼前,靜靜地指著他鼻尖。他甚至能感覺到劍鋒微微顫動中所帶出的冷意,在他面頰上猶如細針劃過。他知道,這不是恫嚇,不是姿態,而是一種實在而決絕的殺意,它無聲地告訴他,只要再動一動,只要再多說一個字,這柄劍便會像雪雁掠水,刺破他的喉嚨。
他后頸的皮膚在汗水浸潤中變得冰涼,腳底發虛,腹內一陣劇烈的痙攣,竟如孩童般忍不住想嘔吐。
他身后的兩個健仆,原本怒目圓睜、手執腰刀,氣勢洶洶,但霜姬拔劍那一刻,他們的魂魄已然飛散,腳下如生荊棘,幾欲轉身逃遁。刀未脫鞘,雙膝幾欲發軟,眼神在火光中一片茫然,仿佛廟中供著的不是胡女,而是降世的修羅。
劉一郎臉上那種慣常的油滑與自負,此刻已如風中紙傘般飄散無蹤。他的雙唇張張合合,吐出的只有幾聲沙啞喉鳴,像被掐住喉嚨的老貓,毫無意義。他的臉在火光照耀下,慘白得像翻開的肚腹,汗珠密密麻麻地爬滿額頭,落下時沾濕了他錦衣的領口。他曾無數次在權貴前伏低做小,卻從未如此切實地感受到“死”的模樣。
那一刻,他不是商人,不是權貴之子,也不是謀算城府的中年男兒,他只是一只被劍光嚇破膽的畏死之人。
他想退,腿卻如灌鉛。終于,他猛地向后躥出半步,卻因慌亂踩滑,踉蹌之間幾乎摔倒在地。他那張用以遮羞的笑容早已碎裂,臉上只剩下驚駭,像一頭被逼入墻角的豬。
“你……你……”他喉結滾動著,發出的聲音低微而破碎,仿佛秋日林中最后一片樹葉,在風中哆嗦著落下。
霜姬未動,她的身影靜如山石,長劍懸在空中,卻像從她骨中生出,與她的沉默一般冷硬。她的眼神,仍舊那樣淡,不染一絲情緒,仿佛這生死只是一枚微塵,在她心湖激不起一絲漣漪。
殺氣未曾減弱,反而在她的靜止中愈發凝結,宛如清晨未散的白霜,從她的睫毛、衣袖、劍鋒處一點點沁出,滲入空氣,滲入眾人皮膚。劉一郎覺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的氣息在胸口堆積,發不出,咽不下。
此刻,他仿佛看見了一片雪原,空無一人,天地俱寂,只有她一人立于雪中,手中那柄劍如孤星殘月,寒意逼人。他意識到,那不是劍,而是一種命運,而他不過是命中的一滴血。
那名老吏原本橫眉冷眼,此刻卻如一只凍僵的癩螻,整個人僵立原地,雙臂抱著那只絳色錢囊,手指竟不自覺地微微顫動。那錢囊沉甸甸地垂著,仿佛不是裝滿了金銀,而是盛著一壺即將潑灑的劫難。他目光游移不定,眼神在霜姬與劉一郎之間徘徊,如驚弓之鳥,欲逃而不得。
霜姬并未看他一眼,仿佛此廟中再無旁人。她手中那柄長劍,靜靜地懸在空氣之中,未曾揮動,寒光卻緩緩流轉,宛如夜色中一泓微動的冰泉。那微光不耀眼,卻刺入人眼深處,仿佛照見了心底最不能示人的一隅。
空氣仿佛被凍住了。廟外的風已不再吹入,香火之煙也止于半空,不升不散。一切聲音都悄然退去,唯余這靜謐得可怕的對峙。那是死寂,卻比死更寂。仿佛這小廟早已被時間遺忘,而眾人只是意外闖入了一幅注定凝固的畫卷之中。
老吏屏住呼吸,喉頭鼓動,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響。他的頭慢慢低下去,肩膀微微聳起,仿佛只要自己縮得足夠小,便能躲避那柄漆黑之劍的注意。他甚至希望那劍能看不見自己,如山中蛇蟲,只要不動,就不會被捕捉。
幾息之間,仿佛過了整整一季春秋。時間失去了度量,鐘鼓不響,日影不動。只剩劍鋒上的寒芒,一絲一絲,如霜似雪,在火光照映中,映出一個不可直視的夜。
霜姬仍舊站著,宛如佛龕前靜坐千年的菩薩,卻不渡人,只以一劍定魂。她的眼中沒有憤怒,沒有怨毒,亦無悲憫。那是一種冷,冷得剔透,冷得澄明,是在北地荒原吹拂多年的風,在胡地之月下凝成的霜雪。她看著劉一郎,又仿佛看穿了他,看透了人間權貴脂粉之下的腐肉,看透了眾生懼死時同樣的一副嘴臉。
而眾人也只能在這靜止的瞬間,任那冰冷如水的目光流淌過身心。無人敢動,也無人敢言。這一刻塵世止語,萬物緘默。
終于,那根如箭弦般拉至極限的神經無聲斷裂了。劉一郎的身體一震,仿佛被從暗處鉤住魂魄,猛地向后踉蹌,足下亂滑,一只腳踏空,整個人仿若失了魂似的跌跌撞撞,仰面沖著廟門而去。他那身本來就被汗水打濕的錦袍,此刻貼在身上,狼狽不堪,如一灘浸水的爛泥。他連頭都不敢回,眼神中只剩下逃遁本能下的驚惶。
“走……快走!兩個廢物!”他喉嚨里嘶啞的聲音像破布擰出的水,帶著哆嗦與憤恨,朝著那兩個僵立不動的健仆劈頭蓋臉砸去。聲音不高,卻像一枚潰爛的果核,投進了寂靜的水潭里,蕩出一圈圈污濁的漣漪。
他踉踉蹌蹌沖出廟門,似一只逃離屠宰場的豬,連摔帶滾地撲上那輛雕漆金邊的馬車,雙手顫抖著抓住車門,一把將它砰然合上。車身隨之震了一震。車夫縮著脖子坐在前頭,不敢回望廟內,只是猛地揮起鞭子,鞭梢如蛇信噼啪卷落雨簾,狠狠抽打馬背。馬嘶聲起,泥水四濺。
兩名仆從踉蹌著跟上,幾乎是跌坐上馬,手忙腳亂地抓住韁繩,雨珠從額發滑落,和冷汗混在一起,模糊了他們眼前的路。
蹄聲沉沉,似鼓聲急促。車輪碾過被春雨淋透的地面,泥水仿佛被驚擾的夜魘,從四下濺起,散落在那還未被神像庇佑的廟前青石板上。
就在那輛馬車即將穿過廟門前那片尚未干涸的水洼時,車窗忽然被猛地推開。夜風卷著雨絲灌入車廂,簾幕向上翻起一角。劉一郎那張面孔,浮現在濕漉漉的窗框中,如一尊潰裂的泥像。他的眼中,驚懼與怨毒交纏成一團,瞳孔縮成一線,仿佛在滴血。他死死地盯著那站在廟門之中的女子。那女子穿著一身襤褸的灰布囚衣,形貌瘦削,卻有如松立霜雪,冷靜而峻峭。她一言未發,手中之劍亦未再前伸,只靜靜地注視著馬車的遠去,像是注視一場已然結束的夢魘,或一具將腐不腐的尸骸。
“裴興奴!”車窗中傳出一聲嘶吼,聲音破碎卻極清,宛若破銅鑼在水中震響。
劉一郎的聲音仿佛已經不屬于人世。他像在詛咒,又像在呼喚,又像在向命運索求什么。他的臉因憎恨而扭曲變形,唇角抽動,牙關幾乎咬碎。
“你給我記著……遲早……”他幾乎是吐著雨水說出最后幾個字,聲音如夜鴉哀鳴,喑啞而厲毒,“你遲早,是我的……”
那一語狂妄至極,仿佛是用一口尚未咽盡的血,在唇齒間含恨噴出。隨著車輪的顛簸與奔突,這句話被生生拋灑在夜色與雨聲之間,漸遠,漸輕,最后如濕紙落水,化為虛無。
廟前再歸寂靜。只有廟角檐滴,水聲綿綿,像是神佛也不愿聽見那人的貪念。
霜姬靜立原地,眼睫微垂,仿佛根本未將這場風波收入眼底。她的指間,那柄黑劍依舊未入鞘,冰冷的光在她袖下緩緩流動,像是一場未曾醒來的夢。
破廟中靜寂緩緩沉淀下來,如一池水經風雨擾動后,重歸凝止。
只有篝火尚在微跳?;鹈缇髲姷靥蝮轮胨膲Ρ谂c朽木柱腳,發出斷續的噼啪聲響,如骨節輕敲棺槨。那火光映在廟堂中久不翻新的壁畫上,山神的面容模糊斑駁,仿佛也在夜色中瞑目不語。黑暗仍未完全褪去,殺氣如夜間潮濕的露,附在廟中每一塊瓦片、每一寸磚縫,久久不散。
老吏立在原地,懷中沉甸甸的錢囊仿佛灼手。他臉上的血色時紅時白,仿佛被人從頸后拽住命脈,呼吸也微有窒頓。他看著霜姬,那柄尚未收回的墨色長劍仍斜指著地面,劍鋒靜默,寒意未歇。那是一種不屬于塵世的冷,仿佛連時間也要被其劃斷。
老吏的目光顫顫然又掠過裴興奴,女子面上雖已恢復平靜,唇角卻仍緊抿如線,胸口輕輕起伏,一種不甘的余怒尚未散盡。而在她身旁,公孫錦一雙秋水剪眸微瞇,目光如刀,似要將空氣也割裂。崔云韶則冷冷側立,眉宇間滿是對方才羞辱的反擊之意,她輕握拳指,指節因憤懣而微微泛白。
老吏咽了口唾沫,縮了縮脖子,似怕稍有動作,便會招來劍鋒之側。他將那只布囊往懷中更深的地方按了按,手指有些發抖,眼神游移著避開眾人,最終如一只躲雨的老狐般,悄悄躬身退去,蜷在神壇的另一側,離火光最遠的位置。
裴興奴原本挺直的背影,在一陣輕不可察的風聲后,忽然微微晃了一下。那是一種不易察覺的顫動,像山中積雪在春日將融未融之際,悄然崩落。她站定,卻仿佛隨時可能倒下。她的臉色比方才更加蒼白,薄唇失血,眼中仿佛藏著一汪尚未盈眶的水意,寒冷、潮濕、憂懼。
她沒有哭,也未說話。她的目光落在廟門所余的水痕中,似乎仍能看見那輛馬車遠去的軌跡。劉一郎臨走前那一瞥,仿若一道毒蛇游走的痕跡,繞過她的足踝,盤上她的心口。他那雙眼睛,不再是凡人的目光,而是一種執拗至極、足以穿透夜色的毒焰。那不是恐嚇,而是一種病入骨髓的占有。他所發出的并非言語,而是一道毒誓,像是一枚釘子,悄然嵌入她命運的骨骼。
她感到一陣從足底升起的冰寒,一直蔓延至胸口。她知道,那人不會善罷甘休。
但她亦不會低頭。
那一刻,破廟中無人言語。只有篝火微光映著眾人沉默的面龐,一如深山雪夜,有刀刃埋于風中,隨時可能再度出鞘。
霜姬微微抬腕,指節未動,衣袖輕卷如風掠水面。白玉簫中忽有一聲輕響,如古井落針,仿佛某種潛藏的機關終于歸于沉寂。那聲音極細,卻清澈入骨,如春夜初霽時檐角最后一滴雨珠墜落在瓦上。寒光隨之隱沒,如靈蛇入壑,墨色長劍無聲無息地收回簫中,復又合為一體,玉質溫潤,纖塵不染,仿佛從未飲過血,也不曾震懾生魂。
她緩緩轉身,在篝火跳動的陰影中,步履如游絲不亂,靜靜走到裴興奴身側。她沒有言語,也未嘆息,只是在裴興奴身邊緩緩坐下。地面仍冷,潮氣從青石縫隙中冒出,像潛伏的哀愁。
她伸出手指,那是一只如雪般冷白的手,帶著刀鋒久握后的淡淡寒意。她并未刻意觸碰,指尖只是輕輕掠過裴興奴的手背,幾不可察,仿佛風中落下一枚細羽,無聲,卻沉重。
那一刻,裴興奴的指尖顫了一下,似是從極度緊繃的神經里被牽引出某種溫度。她沒有轉頭,只將手掌緩緩合緊,像握住一枚未曾開口的諾言。
霜姬的眼神始終落在火焰之外,仿佛看穿了這廟宇的黑暗,直達夜色深處山林的盡頭。她的目光不再帶著斬割人魂的殺意,劉一郎臨走時那令人顫栗的影子已隨馬車遠去,而她眉眼間卻沉積下一種更深的靜意。那是一種極冷的沉靜,如暮冬湖面下將要裂開的冰殼,未動,已令人心驚。
她沉默著,似乎不再屬于這個破敗的廟宇,也不再屬于刀光劍影的現實。她仿佛從另一個冷徹天地的夢中歸來,背后仍沾著雪與火的氣息。
風從門縫中吹入,帶著林葉未干的雨意,輕輕撩動她發梢?;鸸饴舆^她的臉,那雙眼眸深處,正悄悄凝聚著某種未言的意志,如同暴風雨尚未聚攏時,天邊那一線低垂的烏云,靜而不鳴,卻令人無法忽視。
公孫錦撲上前來,她的步伐踉蹌,卻又如小獸般執拗而迅疾。她一把將裴興奴摟進懷中,手臂緊緊箍住那副單薄的身體,像是要將對方從夜色的風里奪回來。她的聲音已壓抑不住,帶著哭腔,也帶著怒火,顫抖著貼在裴興奴耳邊低語:
“姐姐……別怕……我們都在……只要我們活著,就絕不讓那姓劉的沾你一根頭發……”
她的臉貼著裴興奴的肩,淚水打濕了裴興奴囚衣上的一角,滾燙又微咸,仿佛摻著這一路走來的泥濘與苦難。
崔云韶走上前來,她的動作不像公孫錦那般激烈,卻有一種沉穩的堅定。她俯下身,握住裴興奴另一邊的手,掌心冰冷,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沒有立刻開口,只是凝視著裴興奴的面龐,那雙眼睛中有著壓抑的怒意,也有深埋的淚意,終于,她低聲道:
“我們不能退。他休想得逞。姐姐,我們在?!?/p>
她咬了咬唇,眼神灼灼,如火種藏于灰燼下,隨時可燃。
裴興奴沒有立刻回應。她閉上了眼睛,仿佛要將所有的喧囂與驚懼暫時封鎖在心門之外。廟中陰沉的空氣夾雜著柴煙未散的嗆味,泥墻滲出的濕氣,以及血腥氣尚未散盡的微微鐵銹味,一并從鼻息中緩緩沁入肺腑。她感覺到胃中有種難言的翻涌,又強行將之壓下,只讓那一口氣在胸中慢慢沉靜。
再睜眼時,火光映入眸底,她看見三道身影在自己身邊圍成了一個微微顫抖卻牢不可破的弧。她望著她們,望著霜姬仍未離手的白玉簫、望著公孫錦哭花的臉頰,望著崔云韶緊咬的唇角,心中那盤踞不散的寒意,像凍土下被一點點撥亮的炭火,緩慢卻真實地溫暖起來。
她忽而抬起手,反握住兩邊那雙緊扣自己的掌心。她的手冰冷,而對方的手同樣冰冷,然而在這接觸的剎那,仿佛有火舌從掌紋深處升騰,三雙手指糾纏,像并肩穿過雪夜的旅人,在彼此體溫中確認尚在人間。
鐵鏈依舊掛在她們腕上,微微作響,像命運的鎖,卻也像一種誓言。
火光之下,她們的面龐都沾著淚水與雨痕,鬢邊有泥,有灰,有風掀起的碎發,狼狽卻不失柔美。裴興奴靜靜望著她們,嘴唇動了動,卻無聲。她不需多言,因這份經歷過懼與死、冷與刃之后仍未破碎的依偎,本就已勝過萬語千言。她們并非困囚在一座破廟中的弱女子,而是一道在風雨中并肩站立的堤岸,是夜色里仍未熄滅的燈。
她們的信任,沉重得如古銅,卻又溫柔如初春的一場雪,正悄然覆在裴興奴心頭,遮住了劉一郎留下的污痕與陰影,喚回她骨血中那尚未被摧毀的意志。
破廟之外,秋雨仍未止歇,細密如織,似一雙冷眼,在夜色中緩緩垂落。山風從林木深處潛來,挾著雨絲,從斷裂的窗欞與剝蝕的門縫間鉆入廟內,帶著野草與泥土的氣息,也帶著幾分不安的涼意。
殘破的山神像早已失卻原貌,香灰冷落,蛛網掛滿檐角。風聲中仿佛隱約傳來野獸的低喘,又像是舊時村人未盡的祈語,在廟宇殘壁之間回旋不散。但在這枯冷的靜夜里,在這積水與泥濘交織的廟地上,四個女子相依而坐,仿佛一塊被歲月遺忘的溫玉。
霜姬將白玉簫斜橫膝上,衣角微濕,神情沉靜如冰。她的肩膀雖不言,卻是三人背后最沉默的屏障。
公孫錦的手臂緊緊環繞著裴興奴,她靠在裴興奴的側頰處,額前的幾縷發絲被淚與雨水交融,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卻不肯松手。崔云韶坐在另一側,雙手覆在裴興奴膝上,像要以指間的溫度,替對方驅散體內殘留的驚懼。
裴興奴低著頭,眼睫投下的暗影在面龐上化成一抹幽沉的陰影。她的雙肩微微起伏,在靜默的對峙之后,才從喉間緩緩呼出一口氣,長而沉重。那氣息仿佛藏著無數壓抑未言的苦痛,卻也蘊著一絲脆弱中蘇醒的力。
火堆在她們面前跳躍著,火焰被風吹得忽明忽暗,一會兒高挑如舌,一會兒又低伏如伏獸,映在她們身上,投出斑駁的光影,也映入她們眼底,使淚痕與疲憊都帶上了暖色。
沒有人言語。她們的靜默,是深夜最安穩的燈,是劫后最真切的承諾。
山風又起,門外的夜雨落得更緊些,仿佛一張無盡的水幕,遮蔽了山路,也遮蔽了將至的命運。雨聲如絲竹,在天地間輕輕撥動,撥不盡前途的迷霧,撥不散命數的荊棘。
但那火光之中,四道剪影緊緊交疊,在泥地上顯得細長而挺拔。身影微晃,卻從不倒。那是四根蘆葦在風雨中的相倚,那是四滴露水在寒夜中的相融。她們的溫暖,雖微,卻足以抵御此刻所有黑暗與寒意。
未來如何,尚不可知,正如窗外之夜,深不可測。但此刻,她們心知,倘若這份互依尚在,便是再無路之處,亦可行出微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