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薄霧尚未消散,囚船從水道盡頭緩緩靠岸,像是浮出夢魘的獸。江州的碼頭久無人整修,麻石條早被苔痕滲透,濕滑如覆了一層舊年的淚。
船身輕輕觸碰石階時,鎖鏈自船腹墜落,其聲清脆而又沉重,仿佛一曲不見靈柩的喪鐘,在空曠的水域間回蕩良久,終落入深潭,無聲無息。
漢水自北而來,穿過層層山谷與枯黃的葦岸,將關中秋意一并攜來,但在江州這片濕潤的土地上,那些寒涼的回憶仿佛被水汽熨平,只余下綿軟、隱晦的溫吞感。空氣混濁,魚腥中帶著藻類腐敗的氣息,桐油未干,劣鐵纜索在潮氣中微微銹蝕,風一吹來,夾雜汗臭,像一條看不見的蛇,緩緩纏繞在人的鼻息之間。
在這氣息里,不見長安梨園笙歌,不聞宮墻花下輕語。那種曾經屬于九重城闕的華麗,被滯重的濕意壓得低伏如塵,沉入江水底部,與泥沙雜草為伍。人立在碼頭,望著江面,只覺天地間也緩緩塌陷,無風,也無波,心中仿佛有一滴墨正悄然洇開,將世間的光亮一寸寸吞沒。
江霧未散,水氣如絹,悄然貼在肌膚上,仿佛天地也屏住呼吸。碼頭前的空地上早已有人等候,衣衫整潔如畫,卻無人言語。
立在最前方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身披織金犀紋袍,面容泛著油光,笑意停在唇角,卻未落入眼中。他那笑,如江面浮萍,不生根,不動情,仿佛是風吹水起的一陣應酬。
他身后站著數名健仆,皆膚色黧黑,肩背寬厚,雙目如石,神情木然得幾近無情。他們安靜地站在那兒,像早已在此等候了許多時辰,等候一場被命運安排好的相遇。
船上,鎖鏈滑響如嘆息。裴興奴一行四人,在老吏沉重的呵斥中緩步走下跳板。腳鐐拖曳著麻石,發出鈍鈍的擦響,每一步都像是從夢中踏入了別人的人生。
江州的土地黏濕,混著河泥的味道,在她們腳下沉沉塌陷。四人衣衫襤褸,發絲零亂,膚上殘留被囚船潮濕侵蝕過的斑痕,如歲月靜靜投下的影子。
就在此時,那人群中,一個肥碩的身影動了。她緩緩從健仆之間鉆出,仿佛不是踏步而是浮出。那身子仿佛一團被歲月揉皺的錦緞,卻又沉穩地立在了風里。她沒有喧嘩,也無驚詫,只是那眼神,從裴興奴起,逐一掠過四人臉上,眼神貪婪而狡黠。
那是裴媽媽。她出現得過于自然,如同樹下早已待落的花朵,如同她從未離開,只是先她們一步來到了江州。她站在那里,寬厚的肩背宛如一座熟悉的高墻,在這個陌生城市的霧氣里,無聲地傳來一種幾近荒謬的不安。
裴興奴沒有動,只是微微垂眸,那一瞬,她竟想起長安宮墻下一棵杏花初開的老樹。那樹已不在,而人也不再歸。江水東流,碼頭上的風吹不散腳邊濕冷的氣息,命運卻已在這一刻,悄悄轉了舵。
“哎呀呀,幾位姑奶奶可算是到了。”
聲音先至,如春日綻放過頭的桃花,香氣帶著甜膩,一步步壓來。裴媽媽迎上前來,肥碩的身軀微微晃動,臉上的褶紋在晨曦下閃著油亮的光,仿佛每一道紋路中都藏著熟稔的笑意。
她穿著一件沉香色錦緞褙子,新得如同剛從蘇杭市肆中取來,寬袖翻起時內里暗織暗花。頭上兩根赤金點翠的簪子沉沉壓著鬢角,腕間的玉鐲清潤透亮,在江州濕重的霧氣里泛出一種水氣養出來的幽光。
這身打扮在市井婦人中已是極盡奢華,偏在此刻,立在四位身披囚衣、足纏鐵鐐的女子面前,光鮮與破敗的對比便如晨鐘暮鼓,將塵世的涼薄敲得分明。
她的步子雖急,卻不顯慌亂,仿佛這迎接原本就是她的本分。走到裴興奴身前,唇邊笑意更盛,一只手探出,似是親昵地要去攙扶,實則直直握上了她手腕上的鐵鐐。那一握看似隨意,指節卻帶著細巧的力道,恰好磕在了鐵環下皮肉磨破之處。傷口的細疼在皮膚下泛起如水紋,裴興奴下意識輕輕一縮。
她卻恍若不覺,眼中笑意不減,聲音也帶著三分嗔怪七分柔情:“我的心肝寶貝們,這一路上,可真是受了不少苦。你瞧瞧這小臉兒,都瘦得見了風骨了。衣裳也薄,身子也涼。”
她話中夾著一眼白給了老吏,那一眼帶著敷衍的責備,卻并不真正落入那人的心上。隨即,她又轉向霜姬與其余兩人,眼角眉梢堆滿了親熱,如同在望四位久別歸家的女兒:“好啦好啦,能回來就好。如今是到了家,在江州,咱們才算落了根。從今往后,只管放心。裴媽媽疼你們,一定讓你們過得比在長安還風光。”
她每一句話都像裹著蜜糖的布帛,輕輕覆在傷處,不起血,卻叫人發冷。
裴興奴垂眸未語,掌中那一圈被鐐銬勒出的淤痕,正緩慢跳動。她聽著這些親昵話語,心中卻浮出一股微涼的苦澀。她看見裴媽媽眼底那一絲短促的閃光,像是在衡量一件貨物值幾何。那目光在她與霜姬身上停頓最久,眼神雖未動聲色,卻藏不住一絲探究與防備,仿佛在思量某種未來的用途。
這一瞬,裴興奴忽覺江風有些重,似是從極遠的地方吹來。她想到那夜山林間的廝殺,想到血濺泥地的火光,竟有些不真實,如同一場未醒的夢。而此刻,那些夢中的傳說,顯然已早她們一步,沿著水路悄然抵達江州,落入了這位婦人的耳中。
那名錦衣管家此時緩緩上前,腳步不疾不徐,神情中帶著一種久在高位的熟練世故。他唇邊含笑,朝老吏微一拱手,手勢恭敬卻未及胸前,便已從對方手中接過文書,低頭略略一掃,眉目間沒有起伏。看似隨意地將公文收入袖中,又從懷中摸出一個用纏枝蓮紋織就的青帛荷包,輕輕一拋,那荷包在空中劃出一個短促的弧,落入老吏掌中。
“王押司辛苦了。”管家的聲音溫潤,語調柔和,仿佛春日水畔的柳枝拂過額角,然而尾音一頓,已令人不敢多言,“人犯既已交割,余下的事便不勞費心。”
老吏微怔一下,隨即笑得極其殷勤。他捏了捏荷包,銅錢與碎銀碰撞的細響如同春蠶吐絲,在指縫中柔柔滑過。他的眼角余光悄悄掃向霜姬所在的方向,那目光像掠過瓷器表面的拂塵,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好奇與貪婪,但極快地收了回去。他立刻拱手作揖,彎腰幾近貼地,語氣諂媚至極:“好說好說,都是給陸大官人效力,卑職……卑職這就告退,告退了!”
話音未落,他便招呼著兩名軍漢離去,腳步比風還急,仿佛那囚車邊仍余著火焰,一刻也不愿再停。他的背影很快沒入碼頭來來往往的船夫與腳夫之間,塵土揚起,遮住了他離開的方向,也遮住了他臉上最后一絲竊喜。
“好了,跟總管上車。”那管家低頭抖了抖袖子,連一個眼神都未施舍給那四位女子,只是用下巴朝一旁一輛青帷馬車微微一點。
那車未有官印,卻以上好楠木制成,車廂高大,帷幕厚實,乃江南富戶所用。四周的健仆聞聲而動,步伐整齊如同暗中排練過。他們面無表情,手腳利落,不粗暴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四人逐一推上車去。那種推拒的動作,不似驅趕,更像是搬運沉重之物,每一寸觸碰都透著毫無情感的程式。
車門關閉的聲音在靜默中回響,厚重的木板仿佛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隔斷,碼頭的喧嘩驟然遙遠了。車內鋪著厚厚的軟氈,香爐中焚著一縷甜膩的龍涎香,香氣在鼻息間浮動,如欲引人入夢。然而那溫香軟墊,卻未帶來半分安穩。裴興奴坐于角落,只覺氣息滯重,仿佛有一口沉水的石,悄然壓在心頭。她的指尖無聲地摸向手腕,那里的傷還在痛,鐐銬雖已卸去,肌膚上的痕卻如被火烙。
霜姬垂著頭,眼神沉入膝上的影子里,一言不發。公孫錦握緊衣角,嘴唇微動,卻終究未出聲。崔云韶靠著車壁,輕輕閉了眼睛,像在壓住體內某種欲起的顫動。
車輪開始轉動,碾過江州街巷的石板。窗外的光線一寸寸退后,城墻、人影、水巷……都像是舊夢中的殘片,被悄悄收起。誰也不知這車將駛向何處,只知這一路,不再屬于她們自己。
馬車緩緩停下。車外傳來幾聲低語與腳步,馬蹄在青石地面不安地頓了一頓,車輪便再不前行。簾幕掀開,一道潮濕而微涼的夜風鉆入車內,夾著泥土與桂花混合的氣息。
眼前是一道高大的門樓,門扉沉沉,漆黑如墨,銅釘密布,像是某種古老而沉默的圖騰,在夜色中閃著幽光。門樓之高,遠勝長安教坊,規制之嚴,卻不像官府,更似南方豪商巨賈為藏美筑下的深宅。門額上,一方朱漆橫匾赫然高懸,其上四字:“煙波樂府”,筆意華麗,轉折處猶如蘭花拂袖,卻又透著一股刻意為文的做作,恍若俗人扮雅,未免用力太深。
朱門在仆役手中緩緩開啟,一聲低啞的吱響劃破夜色。門后,是回廊重重,燈火粼粼。燈影在粉墻間游移不定,薄霧未散,院中曲徑通幽,隱約傳來絲竹之聲。那樂音婉轉輕柔,宛如南地女子的耳語,初聽溫軟,再聽便覺虛浮,似笑非笑中藏著不可言說的隱痛。空氣中混雜著檀香、香粉與熏籠里的麝氣,可這些香氣之后,卻又浮動著一絲銅銹之味,那味道細微卻固執,如同久閉宅門下的權勢腐香。
四名粗使婆子已在門前等候。她們臉上不見表情,只垂首俯身,手中動作卻極其嫻熟,她們為裴興奴四人解下腳上的鐵鐐。鐵環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在空曠的門廊間回蕩,仿佛是四滴寒露落入冰池。鐵鎖雖去,腳踝卻仍隱隱作痛,而那種無形的束縛,卻在此刻悄然上身,比鎖鏈更重,更緊,更無處可逃。
裴媽媽走在最前。她的步子沉穩,肥碩的身子在燈火下投出一團搖晃的影子。臉上的笑意已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隱的凌厲與自滿。她仿佛終于放下了方才的笑面狐貍,恢復成真正的模樣,一種世俗中得勢女人的模樣。
“好了。”她輕聲道,語氣平平,卻帶著穿透肌骨的寒意,“既然到了煙波府,就得守這府里的規矩。”她的腳在一塊方石前停下,正廳之門大開,光輝從廳中傾瀉而出,仿若金粉涂地。
廳內陳設精致,屏風上繡著鴛鴦戲水,案幾上燃著檀香。香煙繚繞,映得四壁如畫。廳堂兩側,立著幾位年紀尚輕的女子,皆穿藕荷紗衣,鬢角整齊,姿容各異,眼神卻無一生動。有的低首靜立,似木雕;有的微咬唇瓣,眸光猶存惶惑。她們不曾言語,也不敢仰望來人,仿佛連呼吸都需等待許可。
一名身穿深藍管事服的賬房緩步而來,面目精干,步履如繃緊的絲線。他雙手捧著一只紫檀托盤,盤中置著四份文書,上頭紅泥封印未干,字跡仍新,是那老吏所帶之物。
裴媽媽站定,未看文書,只低頭看著四人,神情淡漠之中浮出幾分戲謔。
“聽好了。”她清了清嗓子,那聲音輕,卻在廳中回蕩不散,仿佛寒泉擊石,四人耳中皆覺一震,“從今兒起,你們不再是官教坊的樂女。”
她的語調沉穩,字字如釘,又帶著一絲極輕的快意。“白日做夢的心思也收了罷。別想著什么高枝,更別想著回長安。你們的身份文書就在這里。”她伸出一根肥短的指頭,在文書上點了點,那指節圓潤,敲在紫檀盤上,發出篤篤的悶響,仿佛在擊打她們最后的希望。
那一刻,廳中燈火未變,香氣依舊,帷幔隨風輕動,而裴興奴卻覺胸中仿佛有什么東西慢慢下沉,一寸寸陷入冰水。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種深至骨髓的、關于命運的安靜冷寂。她眼中望著那幾頁紙,卻仿佛看見了自己此后數年的光陰,緩慢燃盡,如爐灰不動。
“樂伎私屬。”裴媽媽的聲音不高,嘴角含笑,卻仿佛咬著一枚冰核,語調中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
“這是陸大官人的恩典。”她緩緩踱了幾步,肥大的羅裙在光潔的地磚上拖曳出細碎的摩擦聲。她的目光從四人身上掃過,猶如繡鋪掌眼,打量著四塊待裁的綾羅,眼神里沒有情緒,只有算計。
“你們既是私屬,便是府里養的奴婢。”她說得極輕,仿佛夜雨滴檐,不動聲色,卻滴穿屋瓦,“是人不是人,該唱哪出曲子,彈哪支曲,伺候誰,給誰敬茶、捧盞、拂琴、解懷,都不是你們能挑的。規矩自有人教,禮數也有長輩替你們記著。”
她語氣微頓,仿佛為了喘一口氣,又似是為了讓她接下的話,在空氣中沉得更重。
“陸大官人素來寬厚。”她放緩語調,語氣里蓄著某種撫慰之意,但那種溫柔卻像井水里的月色,看似柔和,實則寒徹入骨,“你們只要老實本分,把主子們侍候得稱心如意,吃的穿的自然不缺。煙波府不虧待人。”
她的臉上浮出一絲模糊不清的笑意,那笑意很淡,卻仿佛潮濕的藤蔓,悄然攀上四人的心肺。
“可若是有誰……”她的聲音忽然低沉,像是井底滾出一聲悶雷,未響即息,卻令人頭皮發緊。她的眼睛瞇起,一瞬間變得狹長而銳利,如同夜間藏在米缸后的老貓,忽而出爪,一道光亮自眼角冷冷掠過。
她沒有指人,只是目光緩緩停在霜姬,又轉向裴興奴。
“若是誰仗著自己會幾分手藝,便心高氣傲,目中無人……或者還惦記著往日那點教坊舊名,膽敢冒犯府中貴人……”她輕輕哼了一聲,仿佛一口痰咽回喉嚨,又似什么污穢之語被她暫時吞住。
“府后柴房旁那幾處舊坑,陰涼得很,往年雨多時也不泛水。”她說這話時,輕輕撫了撫腕上那枚金鐲,仿佛只是隨意而談,而非在談論埋骨之地。
廳內站立的伶女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壓得極低。檀香依舊裊裊升騰,卻被這句話割裂開,空氣像是被罩上了一層薄冰。
裴媽媽停了一息,又緩緩將目光落回裴興奴身上。她換了一種語氣,笑意重新爬上臉龐,仿佛春風吹皺的一池春水,浮動的溫柔下藏著刀鋒。
“至于你,興奴寶貝兒。”她喚得極親昵,嘴角的肉微微顫動,“你那一手琵琶,大官人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特意吩咐過了,這回府里貴客聚宴,《霓裳意》這一折,便由你來領奏。”
她頓了一下,那笑仿佛更盛,唇邊紋路疊起,像是油紙燈上的火花,在昏黃中跳動不定。
“這是何等的體面?《霓裳意》啊……可不是誰都能碰的曲子。”她沒有細說其中含義,卻刻意輕描淡寫地道,“府里的師父,到時會細細指點你。你只管彈好,不要讓陸大官人失望。”
她話里暗藏的含義,仿佛那曲中的低音,隱匿于絲弦之間,誰聽誰知。
隨后,她又轉向霜姬,語氣一變,不再熱切,卻多了一份揣測的溫涼:“霜姬,你那管玉簫……大官人說,冷得很,倒也適合碧水軒那處雅靜的所在。”她頓了一頓,“《塞上孤鴻》,你還記得罷?不必熱鬧,清冷些,自有貴客會懂得賞。”
言盡于此,卻仿佛冰水從袖中淌出,沿著廳前石階,沁入足下。
她最后隨意地擺了擺手:“錦姐兒、云韶,你們兩個,先跟著大伙兒學規矩。彈唱嘛……等你們識得人事,府里自會再安排。”
四份命運,就此宣判。那四字“樂伎私屬”,如一塊冷玉,重重壓在心頭。不同于教坊的徙籍之身,那尚可遷調回轉;如今所落的,是連姓名都不屬己身的枷鎖。她們成為“物”,成為記在賬上的一筆,既可賞人,也可賤賣;既可點選,也可棄置。
裴媽媽望著四人,臉上的笑容宛若煙波水面之上的月影,柔和卻無從捉摸。她不再言語,燈火映著她肥膩的面龐,仿佛這整個廳堂、這整個府邸的氣息,都從她鼻息間緩緩吐出。
在這里,陸任之的名字,無需出現;他已是府墻之上那不落的夜星,是壓在她們頭頂的天。
煙波樂府的生活,仿佛一盞以琉璃雕成的宮燈。其外光華璀璨,檀香氤氳,絲竹不絕,其內卻盛著溫熱的毒酒,滴水不漏地封存在漆金與規矩之間。
裴興奴被安排在最靜、也最喧的所在,正堂水榭“芙蓉汀”。這里三面環水,臨著江州南湖的支脈,湖心的風拂過殘荷,帶起些許枯敗氣息。雕花木欄映著秋日的燈光,影影綽綽,如同一池碎玉鋪陳。夜間薄霧升起,燈火亮起倒映在水面上,模糊又清明,如夢似幻,仿佛故鄉書冊中描寫的清秋小景。但這座水榭從不屬于幽人獨酌、文士聽雨的境界。
這是江州最不干凈的地方。官場的虛飾在此褪下,聲色犬馬如同深夜豁開的水口,盡數涌入此處。那些身著織金大袖的男子,白日里在郡衙風雅端方,夜間卻倚坐廊下,目光如獵犬般在琵琶女與簫伎之間流轉,聲口低啞,吐著濕熱的呼吸。杯盞交錯,酒氣與熏香交織,如霧如瘴,壓人肺腑。
裴興奴被安置在水榭東角的一方小榻之上,背后是沉水香爐與粉白燈紗,面前是一池秋水與墮落聲色。她低眉垂首,身姿靜如屏風,不言不動。琵琶橫抱于膝,檀木之上鈐著“煙波府”一印,朱紅色漆跡在燈下泛著幽光,仿佛灼痛肌膚。
她的職責極其簡單,只一件:在觥籌交錯、笑語喧嘩之間,彈一曲《霓裳意》。這支曲子,原是遺譜。府中樂師依照殘紙亂章拼湊,加以浮靡艷麗的節拍與指法,連連疊進跳弦、雙彈、亂輪,一如春宵煙雨,不合格律卻強要華美。她每撥一次弦,便覺心中有一條線被生生拉扯。往昔在教坊所學的《鳳求凰》,那曲中潛藏的高寒與期許,早已在這里被揉碎、焚燒,只剩下空殼一具,供人賞玩。
曲未終,廳中便已爆出油亮而輕佻的叫好聲。
“好,好!裴娘子不愧是名伎之選。”
“這琵琶配這身段,當真是極好的!極好的!”
“再快些,再……活泛些!這才叫個味道!”
裴興奴仿佛未聞,手指依舊在琴弦上游走。可只她自己知道,那一瞬她的指節微微一滯。指腹因長夜練習與舊弦交替已起薄繭,今夜所換之弦更粗澀刺手,幾處早已裂開的傷口再度崩開,血絲沿著弦索滲出,在燈下微微閃亮,如同花窗紙上忽現的殷紅筆痕。
她想收手,可她不能。她想閉眼,可眼前那一張張昏黃肥腫的面孔,始終懸掛在水汽與光影之間。她只能讓血浸透弦索,讓恥辱沉進心底最陰暗之處,仿佛她只是琵琶背后的那一縷幽香,是水榭中某個死去女子的舊魂,被誤放在這場宴樂之中。
琴聲愈急,湖面微漾。芙蓉的殘瓣漂浮其上,朽敗而不舍落水,宛如她的名字,曾經裴氏之女,清門之后,如今卻連奴婢亦不可名。
她曾試圖以才情立身,試圖以孤傲自守,可這府中人,只聽曲,不聽心;只看姿,不觀魂。夜色愈深,曲終人未散,她抬眼時,仿佛看見水榭外殘荷盡處,一株野葦靜靜搖晃,在夜風中似哭非哭,如孤魂哽咽。
她終是低下頭,將淚與血一同隱于指下,不為人見。只讓那《霓裳意》的曲調,裹挾著她破碎的念想,在這南湖之畔,悄然散落。
“碧水軒”四字,刻在一方顏體橫匾之上,嵌于檐角朱梁,朱漆已淡,仿佛也知此處人跡稀疏、聲息微冷,不愿顯山露水。軒舍臨湖而建,三面皆窗,朱欄外便是南湖浩渺水面,湖光瀲滟中隱現芙蓉、蘆葦與殘荷,而遠山則是一抹青黛,似廬山之影,又似心頭沉郁未明的舊夢。
霜姬便居于此處。她的身影,如同一幅掛在珠簾之后的幽影畫卷。她膚白如雪,發色微銀,眉目間有異域女子的清寒,眸子卻不帶半分波瀾,那雙淡得近乎琉璃的眼睛常常凝望湖水,神色不悲不喜,如同將整個人藏進了水色天光之中,任憑晨霧與晚霞在眼中流轉,也不起一絲漣漪。
這軒中不設繁華,只一張小幾,幾上一爐靜燃的沉香,一盞未冷的白瓷茶碗,一支簫,白玉為身,首尾處微染赤金,斜倚在她的衣袖間。她每日所吹的,唯有《塞上孤鴻》一曲。
那是極冷極孤的曲調,仿佛從寒塞之地歸來,風雪未拭,尚留著萬里荒漠的干裂之聲。簫聲一起,便似有北風從軒窗外掠入,卷走暖爐中升騰的溫熱。音若斷雁,仿佛千山萬壑之間,唯余她一人吹簫于風雪之巔,萬籟俱寂。
那些被邀來此地的文士商賈,多半是陸任之麾下的食客門人。他們端坐軒中,初時還故作風雅,捋須搖頭,稱此曲“異域清音,駭俗入骨”。可曲至深處,便再無人言語。簫音如刃,一寸寸斬碎氤氳茶氣與香煙,他們只覺寒氣透骨,仿佛自身也成了曲中斷鴻,一聲聲沉入黃沙碧落之間。
有人試圖以閑談打破那難堪的靜默,有人以咳嗽搪塞離席的理由,但她不曾回頭。她始終坐在那一角,玉指握簫,冷香盈袖,唇角未動情意,心底卻似有大雪千年未融。
當簫聲吹至“雁落平沙”一節,音轉極高,那是一種幾近劍鳴的清音,清中藏鋒,鋒中含悲。每當此時,軒中那串東珠簾便似被無形之手所撥,微顫如風中柳葉,懸而未墜。
有人說她是被北地胡人擄來、又輾轉歸唐的異域遺孤,有人說她本為西域國王之女,逃亡中喪國失親,最終落入煙波府為伎。也有人說,她本非凡人,是九天簫仙墮落人間,借著這一曲,日日祭奠前生的云宮夢魂。
這些傳言,她從不答話。她也不笑、不怒,仿佛簫聲之外,天地與她再無關系。
月色好的夜里,她常獨自一人開窗坐吹,遠處傳來湖面夜航漁舟的搖櫓聲,偶有水鳥劃破霧氣,撲棱一聲沖天而起。她吹得極緩,那簫聲仿佛不為聽者而吹,只為自己,只為夢中某個早已逝去的名字與故國。
她的孤寂如水,不言不語,卻緩緩滲入每一個軒中的角落。連木窗都似被這寒音熏得發澀,墻上的墨畫也失了顏色。
而她依舊吹著,像是為了等一個不知是否會來的聽眾,又像是為了告別一個永遠不會再來的歸人。
公孫錦與崔云韶,被歸于“雜役”一類,仿佛兩枚被打碎的玉石,被隨意丟入府中最不起眼的角落。
公孫錦性子活潑,素來最愛鮮衣怒馬與新詞佳句,如今卻日日提著沉重的銀盤,穿行于酒氣翻涌的席間。
燈火下,她臉上繃著勉強的笑,眼角卻藏著隱隱的紅。她要避讓喧嘩之客遞來的酒盞,要在醉語調笑中維持那幾分躲閃而不失禮的分寸。酒氣中混雜著胭脂與腐肉的味道,時常有渾身肥膘的老官人伸手順勢在她背上輕拍,口中喃喃著“好個伶俐丫頭”,她只能垂首作揖,低聲應下,仿佛沒聽見。
她最愛的那張小葉紫檀琴,琴頭刻著“秋水”二字,如今早被鎖在后庫深處的黃布麻囊中。一次府中琴師抱病,她被臨時喚去代奏。她在席下輕撥一曲《竹枝詞》,指法自山水之間來,清音穿庭,仿佛初春山溪躍石。然而那一聲聲明凈流轉的音符,卻被酒醉的客人唾罵為“掃興”。裴媽媽次日便令她跪在正堂石板前半日,身后立著一名婆子,持戒尺冷眼旁觀。
“你這樣的奴婢,哪里配碰樂器?”裴媽媽道,語聲緩,卻比風霜更冷,“再有一次擅動,叫你把手砍了。”
自此以后,錦兒每日只能托著木盤穿行于膳房與堂榭之間,夜里縮在偏僻的廊下角落,托盤作枕。她曾在深夜夢中,聽見有人在湖邊吹奏短簫,那曲調寂寞如雁,清冷如水,她忽而淚落,卻不敢啜泣。
而崔云韶的光,仿佛從她被迫閉口那一日,便徹底熄了。她有一副極美的嗓音,天生清越,如鶯在柳間,如風過蘆花,長安城中曾有人為聽她一曲甘心蹲守一夜。而今,這副嗓音成了她的罪。
裴媽媽盯著她,道:“你那種嗓子,一開口就是災星,動搖了主位上的恩寵。想不想活,就閉了嘴。”
云韶點頭,從此再不敢吟唱半句詩詞。她被派往浣衣處,與粗使丫鬟一同漿洗府中賓客換下的衣袍。那一池池冰冷的皂角水,日日浸泡著她的雙手。她指甲剝裂,指節紅腫,血絲浮在掌心,夜里捧碗喝粥都微微顫抖。舊日她素喜《陽關三疊》,常在落日黃昏時對著檐下鳥鳴輕唱,如今只敢趁人不注意時低哼幾句殘詞斷句,用于慰藉心中隱隱的癢痛。
她們四人,如今散落在煙波府的不同角落。曾經在教坊司一堂共學,裴興奴的琵琶、霜姬的簫、公孫錦的琴、崔云韶的歌,曾在春日初暖的早晨合奏過一曲《長相思》,當時的光影是溫柔的,榆葉落肩,鳥雀啁啾。如今卻各自枯坐,似被歲月封存的四張畫,不再被欣賞,只用于襯托權貴的冷笑與命令。
她們的才情如一場花事,未曾真正盛開便被風雨吹散。今生若注定囚于此局,她們只能如同夜間湖上漂浮的孤燈,將光暗藏,將淚吞咽,任命運之舟將她們載向更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