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里,煙波府如同一只龐大靜默的蛛網(wǎng),將城中權(quán)勢與欲望纏縛。而那藏于蛛絲最深之處、如宿雨中微微一動便能掀起波瀾的心臟,名曰陸任之。世人或稱他“大官人”,卻不過是敬畏之詞。真正的意義,在于他言語不多,卻執(zhí)掌生殺,喜怒不形于色而眾人皆懼。他才是這座城的呼吸。
府邸深處,“聽潮閣”倚著內(nèi)湖而建。暮色浮起時,湖面淡煙如紗,水光與檐影相交。閣中暖爐早早點起,沉水香靜靜氤氳,混著金絲楠木焚出的甘淡香氣,仿佛不容塵俗的廟堂之氣,然而靜得讓人喘不過氣。
陸任之斜倚于一張云紋湘妃竹榻之上。榻極寬,仿佛為他量身定制,兩側(cè)各有一名侍女,身姿婀娜卻不敢多言。她們纖手交替,如燕子點水般輕輕替他捶腿。那腿彎處偶有細(xì)細(xì)聲響,像極了夜雨滴在干裂的階石上,虛弱又真實。榻側(cè)銅鼎內(nèi)香灰漸冷,溫度緩緩上升的暖意中,有些令人昏昏然,卻也逼得人心中躁動。
地毯鋪得厚密,是西域胡人進(jìn)貢的毳毯,火紅之中隱約可辨獅紋與卷草,腳踩其上,毫無聲息。閣內(nèi)四壁懸著數(shù)幅古人真跡,墨跡已淡,然意韻猶存;一隅博古架陳列瓷壺玉雕,俱是舊朝遺器,光澤溫潤,仿佛歷盡風(fēng)塵才得其靜。
這“清雅”布置與其主人的聲名大異,若細(xì)細(xì)品味,便覺其味道過于冷峻,像用雕琢過的矜貴來遮掩殺機。而那雙躺在竹榻上靜觀世事的眼睛,尤為致命,黯沉如烏金,卻隱隱泛著鷹隼般的光,仿佛看穿人心,又隨時能將獵物撕裂。
階下,一名穿著青布長衫的男子低頭站立。他聲音壓得極低,語句短促,顯得格外謹(jǐn)慎:
“裴興奴近幾日彈奏《霓裳意》,曲調(diào)并無異動,行為也算安分。霜姬仍在碧水軒,每日吹奏《塞上孤鴻》,不言不語。公孫錦前番因違例受罰,如今話也少了。崔云韶守著漿洗房,按規(guī)矩不曾越界。”
陸任之并未立刻作聲,只是手指輕輕在竹榻扶手上敲擊,節(jié)律不急,卻帶著一種隱約的壓迫感。
半晌,他才道:“劉一郎那邊,可有動靜?”
那男子頓了一瞬,回道:“他仍舊……對裴姑娘念念不忘。前日徘徊芙蓉汀外,被守衛(wèi)攔住。他托人帶話,說……想請您赴一席之談,愿再加重……”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陸任之語調(diào)輕緩,唇角卻浮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像是一種漠然的笑,也像獵人見獵物掙扎后的憐憫。
他抬了抬手,示意男子不必再說:“告訴他,煙波府的規(guī)矩,從不為人情更改。若真心要什么,也得按規(guī)矩走。再急,也要等。”
他語氣極緩,像在說天氣,又像在說某件早已注定的事。
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語意卻驟然深寒:
“教坊里的娘們,不過是些玩意兒。什么清高,什么傲骨,不過是一層薄皮。火候不到,剝開也沒味道。讓她再多嘗幾日冷落,到時候,他若還想買,才知道什么叫值錢。”
空氣中那股沉水香忽地重了幾分,像要壓在人的胸口。侍女聽到此處,手指微顫,卻連呼吸也不敢加重。
“是。”青布男子低頭應(yīng)命,語聲愈發(fā)恭順。他不敢多言,退下時,身影如風(fēng)過薄簾,不留痕跡。
聽潮閣內(nèi)歸于靜寂。陸任之半瞇著眼,望著窗外湖光漸沉。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動了一下,隨即又沉入那種鈍而深的靜默,如古井無波。
夜色漸深,聽潮閣中的燈光宛若湖面漂浮的殘月,被沉水香染得朦朧。銅爐里一縷輕煙自口沿裊裊而出,拂過一尊白瓷美人瓶的釉面,仿佛那瓶中女子輕輕嘆息。
陸任之端起榻側(cè)玉碗,碗內(nèi)盛著用銀耳、燕窩、雪梨燉出的羹湯。碧波微粘,色如凝脂,在微光下泛起淡淡清芒。他不急不緩地舀起一勺,輕吹后才送入口中。唇齒間甘潤入喉,仿佛嘗到的是一池秋水中最后一滴清露。他低聲自語般開口,話語中沒有起伏:“江州城里……近來可有不安分之處?”
那心腹身著青布直身,立于斜影之中。他略一遲疑,才低聲道:“城中大體安穩(wěn),只是……潯陽碼頭那邊,近日來有些動靜。”
陸任之并未作聲,仿佛沒聽見。他將玉碗微微傾斜,又舀了一勺,碗沿與銀匙輕輕碰觸,發(fā)出一點脆響,如湖心夜鳥振羽。
那人垂首片刻,繼續(xù)說道:“是那位新來的錄事參軍不良帥王二虎,此人帶著一幫不良人,連日來在碼頭一帶查得頗緊。漕口那幾家鋪子被攔了幾回,連福記停在渡頭的那艘貨船也被搜了,說是例行盤水物。雖未查出什么,只是……”
他語聲稍頓,斜覷陸任之的神色,如窺井中月影:“只是這王二虎,似乎不大肯賣本地官吏的面子。來勢有些生冷。”
陸任之卻不曾抬眼。他將最后一勺燕窩羹慢慢送入口中,仿佛咀嚼的是時間。片刻后,他才吐出一口極輕的氣息,道:“王二虎……我記得這人。”
聲音淡如池塘初起漣漪,語氣中卻透著一股了然于心的靜定:“有些莽氣,但也不蠢。做不良帥,查刑名,捉盜賊,是他的本職。人若正直些,便由他去。江州城這潭水,不是一兩條魚翻得起來的。”
他說到此處,將玉碗輕輕置回幾案,玉底與檀木接觸時,發(fā)出一聲干凈的“咚”響。這聲音在暖香中頗為突兀,像夜雨滴在空階,打斷了一個隱秘夢境。
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卻已沉下,像湖底某處被攪動的淤泥:“只要他識得分寸,不礙我們這點小營生,也不值我動念。”
語聲未落,他眼中的幽光忽然聚攏,像秋夜水面一閃而逝的寒星:“可若是眼長歪了,手伸得太遠(yuǎn)……那便不是查案,而是不識抬舉。”
他語氣依舊溫和,仿佛在講一樁極尋常的家常事:“江州這地方,水深得很。不良帥若是腳下浮虛,被淹了,也不過是官府一個不查之案。你告訴咱們的人,碼頭上下,動靜要收斂,該打點的,不許少一文。不留尾巴,也不給人借口。”
“是!”那人猛地低頭,額角沁出細(xì)汗。廳內(nèi)依舊溫暖如春,可他卻覺背心泛起一股涼意。
窗外湖水幽幽,風(fēng)吹芙蓉,微波不興。聽潮閣內(nèi),一切靜止如初,唯有那聲玉碗輕響,在他耳中久久不散。
廳中沉香未散,爐火在銅鼎中輕跳,如蜷臥的貓偶爾伸爪。風(fēng)自水面來,掀動窗紗一角,隱約可聞湖心花船上傳來女子練習(xí)絲竹的聲響,似斷似續(xù)。
陸任之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牽出一道極輕的弧度,眼底卻泛起水墨般的波瀾。他緩緩將手中玉扳指在掌心輕轉(zhuǎn),聲音溫和:“還有……”
他語氣放得極輕,卻讓人不得不屏息以待。
“咱們那位新上任的李使君……嗯,李浚之。”他說到此處,嘴角笑意加深,“倒真是難得的清官吶?”
“清官”二字,他念得極慢,仿佛舌尖碾過冷鐵,諷意卻溫柔地包裹在輕語中,如夜雨落在枯荷上,一點聲響,也讓人驚悸。
他將目光移向窗外,像在看遠(yuǎn)山云影,又像在看一出未開場的戲:“聽說他自到任以來,便閉門不出,不是在城隍廟里上香,就是悶在州衙里翻些舊卷,讀書寫批,還要親自去問茶農(nóng)、桑戶的營生……呵,真是好勤政哪。”他輕輕嘆息一聲,目光卻未露絲毫敬意,“做給誰看呢?”
那名心腹微微低頭,答得極謹(jǐn)慎:“屬下也聽說了些。他確實如此。倒不是裝樣子,就是那般性子。只是他身邊的別駕、還有幾位辦事的吏員,皆是咱們府中常往來之人,除了那個新來的司馬白樂天,不過聽說這個白樂天也不過是一個酸腐文人,掀不起什么波瀾。至于李大人的行止,多少有些耳目。”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才繼續(xù)道:“不過,前日他調(diào)閱了前年州衙庫房失火前的案卷,還單獨叫了幾位舊年庫吏問話。據(jù)說,對那場失火,頗多疑心。”
廳中頓時靜了一瞬。陸任之指尖的玉扳指,忽而停下。
他靜靜看著自己手中的掌紋,仿佛那道道線絡(luò)中藏著一座江州城的命運。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卻聽得人汗意浸背:“失火?呵呵……那是些陳年舊事了。”
他眼神淡淡掃過幾案上那幅《瀟湘夜雨圖》,畫中山水隱沉在墨色之中,畫外卻有一陣清冷的笑意泛起。那年“失火”,燒去的豈止幾間舊庫房,而是幾冊關(guān)乎南茶私運的機密簿冊,若送進(jìn)京都,怕是要驚動朝堂。
“年輕人嘛。”他輕輕一笑,指腹摩挲著碧玉扳指,仿佛在捻著某種命脈,“新官上任,總得點三把火。讓他去點吧。看些爛紙堆,看些灰燼,燒得干凈些也好。”
他說著,忽又抬眼,語氣溫柔如初春水,“至于點火的理由嘛……天干物燥,油燈繩被老鼠啃了,這等事常有。你說是不是?”
心腹低頭稱是,不敢多語。
陸任之起身時,袍袖微動,檀香浮動。
他信手理了理衣襟,望向湖心的燈影:“李使君若真有那份心,不如將這份操勞,留來操心操心今年秋茶的去向。告訴他,陸某素聞李公雅好風(fēng)雅,改日便在這聽潮閣設(shè)一小宴,請他同飲廬山雨露之釀,聽一曲新譜《霓裳意》,也好為江州增添些風(fēng)雅之名。”
說到此處,他緩緩坐下,拂去袖上一點落塵,語氣漸平:“去吧。盯緊了。煙波府的牌匾,雖不上金榜,卻也不是誰都能抹去的一筆。”
“是。”那心腹俯身如弓,聲音細(xì)若蚊聲,卻透著惶惶:“屬下這便去辦。”
門簾輕啟,又輕掩。風(fēng)吹湖面,殘荷聲響。一切靜如夜雪初落,只余香爐中煙縷尚未盡,纏繞不散,仿佛仍有某種未盡之語,在堂中緩緩回旋。
聽潮閣內(nèi),紗簾微垂,風(fēng)穿不過厚重的水磨磚壁,只在一角銅爐中輕輕搖曳的暖香中,低低回旋,如舊夢未醒。沉水香尚未燃盡,香煙如霧,繚繞在金漆香盞與青花博古架之間,仿佛將一切聲息都化作了無言的靜默。
陸任之斜倚竹榻之上,身下墊著細(xì)軟錦褥,眼簾低垂,仿佛小憩。他的呼吸極輕,連榻邊伺候的侍女都不敢輕動,只以最緩的節(jié)奏替他揉捏膝上筋骨。那張面孔在橘色燈光映照下,膚色勻凈如上等瓷釉,歲月似乎只繞著他走,未敢留下刀痕。唯有眉宇間不經(jīng)意流露的一道淺紋,在靜謐中微不可察地繃緊著,似一張未發(fā)的弓。
湖水在遠(yuǎn)處流動,低低拍著石岸,卻進(jìn)不了閣中半分。一只白鷺從水面飛起,掠過窗外的空白,不留痕跡。
簾后無聲,室內(nèi)沉穩(wěn)如山。竹榻之上,陸任之仿佛已然沉入夢中,但那微微閉合的眼皮之下,卻藏著萬千江州人世浮沉的影子。他未動分毫,心卻早已游走在城內(nèi)十六坊巷、七座水埠、四處漕倉、百家行肆之間。哪家婢女今日擅自上街,哪條舟船夜里未歸,哪位官吏暗自通風(fēng)報信,他皆知曉。
他沉靜如睡,卻在沉靜中如神祇高坐,審視眾生。
聽潮閣之中無風(fēng),卻偏偏令人生寒。那地上厚實的西域毯子,如江州各坊的鋪陳,那一幅幅古畫之下,每一點筆觸都似藏著刀鋒。四壁沒有絲竹之音,卻仿佛回蕩著某種無形的律令,在空氣里懸而未發(fā)。那些繞梁不去的香氣,既是安神的甘露,也是令人不敢妄動的迷霧。
一切都靜。靜得讓人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人間宅第,還是囚籠。
而陸任之,這位煙波府的主心骨,此刻正于這無聲之中,將一張無形的網(wǎng),緩緩張開。他閉著眼,仿佛連夢中也在聽湖中一滴水濺落,便能知誰在試圖破局。
江州風(fēng)起水動,而這閣中,卻是他的晝夜不變。是權(quán)力的巢穴,是誘餌的中心。高閣之上,暖香如晝,外界四時更替,權(quán)謀翻覆,皆不過是他掌中旋轉(zhuǎn)的扇骨,隨意開闔。
夜色如水墨未干,悄無聲息地洇染開來,漸次滲入江州的街巷、屋瓦、池塘與人心。煙波府也隨之沉靜下去。昔日鼎沸如市的內(nèi)庭,燈火一盞一盞熄去,簾幕低垂,檐角猶殘留著白日余溫。
巡夜的護(hù)院緩緩走過回廊,提著的燈籠在檐下、墻角、竹影間游移,火光昏黃不定,像溺水者掙扎于夢中的眼睛。
因府中來了一位喜好佛門雅樂的貴客,崔云韶得了一紙意外的“恩典”,裴媽媽竟破例準(zhǔn)她休憩一刻時辰。她從皂角池中脫身時,雙腿已被冷水浸得幾無知覺,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水一盆盆地潑下時,皮肉未覺痛,只覺心像絹紙,一旦濕了,就再也曬不干了。
她沒有回房,而是悄悄穿過幾重曲折的院落。那些甬道石磚在夜露中微濕,踩上去,仿佛踏入無聲的哀樂。四周靜得只聽得見自己衣角輕動的聲音,還有不遠(yuǎn)處夜蟲偶爾一聲微哼,似欲言又止。
她循著白日里偶然聽來的方向,摸索著來到府中靠南的一處水廊。此處偏僻,平日極少有人踏足。廊外的甘棠湖水在夜色中漾動,仿佛黑紗輕覆,一縷縷水氣從湖心彌散上來,掠過廊柱與石欄,帶著不帶體溫的清冷氣息。
樹影交織,仿佛剪紙。她小心地繞過一叢月桂,扶上廊邊冰涼的木欄。欄上有夜露未干的水珠,沁入掌心,宛若輕輕嚙咬。水廊盡頭那座貼水而建的小榭,在薄霧與黑影之中若隱若現(xiàn),而在那臨水榭下,竟靜靜站著三道熟悉的身影。
她不由屏息。
是裴興奴、霜姬,還有公孫錦。
裴興奴手中抱著那張舊琵琶,木胎上仍清晰可辨“煙波府”三字,鐫刻之深,仿佛刻在骨里。她低頭摩挲著琴弦,一根一根,像在數(shù)自己夜里夢回的線索。
霜姬倚柱而立,身姿瘦長,一只手握著一截白玉簫,那是她最常吹的,只吹《塞上孤鴻》。風(fēng)穿廊過,她的衣袖輕輕浮動,如同一片欲飛未飛的鶴羽。
公孫錦坐在矮榻上,鬢邊垂發(fā)未束,一雙手?jǐn)n在膝上,不語不動,整個人像一枚落葉,靜靜沉入夜色里。
她們像是早已在此相約,卻又沒有說出一句話。崔云韶望著她們,忽然有些恍惚:這水榭,這夜色,這三位女子,竟仿佛不屬于塵世。她們脫離了煙波府的墻垣,脫離了規(guī)矩與鞭策,像是浮沉于一首古曲中的亡靈,在水光倒影間悄悄匯聚。
崔云韶心中泛起一種隱秘的暖意,又似惶然的酸楚。她知道,這不是夢,但比夢還脆弱。
她不敢上前。只悄悄立在樹影與廊柱的夾縫之間,仿佛自己也是一縷夜霧,一道不敢觸碰現(xiàn)實的目光。
遠(yuǎn)處湖面微光點點,那是江州城中仍未熄燈的人家。光落在水上,碎成粼粼微火,照不清命運,卻足以映出人心一瞬的微瀾。
夜風(fēng)漸起,帶著水汽與不知名的花香,從湖心緩緩吹來,掠過煙波府南廊的欄桿,拂動四人身上的衣袂與鬢發(fā)。崔云韶穿著漿洗房分發(fā)的粗布短襖,衣襟上尚殘留些微干皂角的氣息,被風(fēng)一吹,仿佛整個人都空了下去,像一張浸濕未干的紙,貼在這夜的背脊上,無法掙脫。
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發(fā)出一絲嘆息。在這幽深的水榭之側(cè),在這鐵欄隔絕、湖光籠罩的角落里,她們不期而聚,仿佛不是刻意相會,而是各自從沉睡中游出,在夢的水面上匯流。沉默本是這一夜的衣裳,而此刻,它卻被一種悄然而至的壓抑與委屈所刺破。
多日的孤苦、隱忍與羞辱,如同潰堤的水,一下子漫出。
公孫錦的眼圈忽而紅了。她咬著嘴唇,肩頭微微顫動,像風(fēng)中欲墜的花瓣,卻又倔強地不肯落地。
崔云韶快步走近,一言未發(fā),雙手握住她冰冷的指節(jié),那雙手仿佛剛從池水中撈出,一觸即知寒意由骨而起。她們對望了一眼,那一眼中,藏著太多來不及開口的問候與苦楚。
霜姬仍倚柱而立,眼神低垂,面上未有動靜。可在那一刻,在夜色柔潤地掩蓋下,她眼底一道光忽而碎裂,如冰面上的細(xì)痕,不動聲色,卻再難復(fù)原。她終究也是血肉之人。
唯有裴興奴依然沉靜。她抱著琵琶,一步步走向水廊的盡頭,腳下的木板微響,如同舊夢輕輕回響。她沒有看向姐妹,只抬眼望向湖水之外,那片連綿的暗影。
是廬山!
她們身后是煙波府,那是絲竹聲中結(jié)起的籠,是金粉鋪陳、權(quán)謀盤結(jié)的宮闕。而前方的廬山,卻靜臥于夜幕中,巨大的輪廓在水光下微微晃動,如沉睡未醒的神祇。白日里云霧纏繞、游客紛至的峻嶺,此刻在黑夜里安睡,山脊如龍骨橫陳,隱忍著天地間最深的靜謐與莊嚴(yán)。
山腳下,隱約有幾簇?zé)艋穑剖菑R宇中僧人未熄的油燈,也許是隱士草舍中遲睡的燭光。小得幾不可見,卻倔強地燃著,如人在世間,心在暗夜。
裴興奴看著山,又像是在看另一種世界,一種脫離權(quán)勢與逼仄、脫離女子被供奉與踐踏的世界。她閉上眼,吸了一口夜風(fēng),湖水的濕氣中混著松濤的清冽,像是遠(yuǎn)山千年未說出口的真言。
她緩緩坐下,將琵琶橫抱入懷。
沒有銅鏡前的妝粉,沒有執(zhí)笙引唱的宮女,沒有《霓裳意》那種為了悅?cè)硕膶懙拿乃浊{(diào)。
她的指尖緩緩落在琴弦上,那些指節(jié)上早已留下彈奏百次千次的細(xì)細(xì)傷痕,紅得褪去,成了一層薄繭。她輕輕撥弦,如拂故人之顏,一點點地,柔軟地,近乎虔敬地開始彈奏。
聲音尚未出,意已先行。
水面靜默,山影不語,琴音像未落地的淚,在夜色中泛起無形的漣漪。
一聲輕響,如水滴墜入深潭,不見波瀾,卻從心底泛起萬重漣漪。
指尖微動,琵琶聲在夜色中幽幽而起。非《霓裳意》那般綺靡嫵媚,亦無《鳳求凰》之繾綣纏綿,而是那已久未傳于教坊、也鮮有人敢奏的古曲《湘妃怨》。
最初的幾個音符低微若喘息,似自胸腔深處緩緩溢出,在水榭空曠的檐角盤旋,仿佛是魂靈初醒之聲,亦似深山中古木的斷裂,于無人處寂然作響。樂音中藏著一種濕潤的潮氣,那是斑竹流淚后凝結(jié)的悲涼,是瀟湘云雨里數(shù)不清的日夜夢回。
琴音如水中幽魂,含蓄、委婉,又不自抑地將那跨越千年的哀愁娓娓傾吐。湘妃倚竹而泣、淚染青斑,那已非一人之悲,而是天地有情、江山多劫之下,無數(shù)幽魂失語后的哀號。
她彈的不是曲,而是把身后的世界推得更遠(yuǎn),把身前的山水拉得更近。在那音聲起處,崔云韶、霜姬、公孫錦都不約而同閉上了眼,仿佛整個煙波府都被隔絕在遙遠(yuǎn)處,只剩這座水榭,這片湖光,這一個女子的背影,和她懷中低吟淺唱的琵琶聲。那聲音既像訣別,也像啟示。
此曲未必有人識得,然天地識得,山水識得。
廬山沉默地臥于遠(yuǎn)方,山影之下,湖水無言。連風(fēng)也不敢再作響,只是輕輕擦過水面,似在聆聽,似在回憶。曲調(diào)層層遞進(jìn),不急不緩,仿佛在用千縷絲線細(xì)細(xì)織補一張早已被歲月撕裂的魂魄之網(wǎng)。
裴興奴的手指在琴弦上緩慢游走。輕拂處,是舊夢的幻影,沉按處,是心火未滅的灼痛。她的眼中無淚,臉上無表情,仿佛早已將身心抽離,只余下一具因悲而潔凈的空殼,與這天地共鳴。她不為誰奏,只為這夜、這湖、這座靜臥延綿的山,也為她自己。
為她那未能說出的屈辱,未曾交付的渴望,為那在教坊中日日妝點、夜夜獻(xiàn)藝的身軀之外,一個女子在風(fēng)雪中仍不肯低頭的靈魂。
琴聲如泣如訴,卻非軟弱之音。它之哀,在于心碎之下仍能唱出,仍能帶著一絲不肯折服的堅定。那是一種古老的執(zhí)著,仿佛在暗夜中,一滴清露仍不肯滑入塵泥,而是緊緊執(zhí)守于蓮葉的邊緣,映照星辰的光芒。
崔云韶與公孫錦已悄然并肩坐下。兩人肩膀貼著肩膀,指節(jié)交纏,仿佛唯有觸碰之中才能抵御那從曲中涌來的無邊寒意。公孫錦原本咬緊的唇,已不覺松開,淚水在頰邊蜿蜒成線,一滴滴落入衣襟,悄無聲息地濡濕了布料,也濡濕了她心底那個原以為早已死去的夢。
崔云韶閉上眼,任淚劃過。那些屈辱與恐懼,那些日日洗不盡的皂角水味道,那些被強迫著扮笑、低頭、忍耐的時刻,全在這曲子中被一刀刀剖開。她聽見自己靈魂深處的哭泣,微弱、暗啞,卻終于在今夜得到釋放。
裴興奴的琵琶聲依舊流淌,如潺潺山泉,如天上長風(fēng)。她仿佛在向那山問詢:帝子何在?故國何在?那些不曾歸來的尊嚴(yán)與清白,是否仍在山谷深處回響?
琴音漸緩,卻未止。它不需要結(jié)尾。它本就是流動在天地間的一道回響,不為誰而始,亦不為誰而終。
山不語,水不答,而那未曾言明的誓言,早已在弦音間,嵌入這一夜最深的靜寂里。
霜姬獨倚水廊一角的柱陰,身形幾與夜色交融,仿佛她本不屬人間。黑色的木柱上刻著淺淺的藤蔓紋路,在湖光映照中若隱若現(xiàn),而她的身影靜如雕像,背后的廬山在遠(yuǎn)方沉臥,輪廓如佛,氣息如鐘。
她仰起頭,目光越過煙波府高高的檐角,直望那無語的群山。廬山之影深沉而廣闊,如同被千年夢境壓覆的古老神祇,連風(fēng)也不敢驚擾它的眉眼。夜風(fēng)從山脊吹來,穿湖而過,拂動霜姬垂落肩際的發(fā)絲,那發(fā)是極淺的銀色,在黑夜里竟顯出淡淡寒光,如雪覆梅枝。
她的眼眸映著水中月影與山光,顏色清淺,如琉璃,又如初冬湖面的結(jié)冰之水,冷到極致便生出一種奇異的透明。那眼里原無任何起伏,正如她多年養(yǎng)成的靜默,既不對人訴苦,也不向命運申辯。她習(xí)慣在無聲中注視世界,讓世事如潮水在她身前經(jīng)過,不沾一毫衣角。
可當(dāng)她的眼神緩緩移向那撫琴的纖秀身影時,冰封的湖面忽而裂開一道縫隙。
一瞬,只有一瞬,她的眼底掠過一抹微不可察的漣漪,那不是憐惜,也不是悲憫,而是記憶深處某種被喚醒的疼痛,如同長夜中一顆星子落入江湖,劃破沉寂的水面,雖極其短暫,卻足以驚擾湖底沉睡的夢。
清冷的琵琶聲依舊在湖面上輕旋。那音色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夢境,又似藏于骨髓深處的嘆息。一聲聲如珠落玉盤,倏爾清明,倏爾迷蒙,散入水波,散入山影,也散入霜姬胸中那片早已荒蕪的心田。她從未言說過什么,甚至連呼吸也小心翼翼,生怕破壞了這夜晚的潔凈。
夜色深沉,濃如潑墨,又如靜水。它既有吞噬萬象的沉重,又在不經(jīng)意間展露出某種超然的包容。廬山不言,湖水不語,天地沉默之間,仿佛留下一個極緩慢卻廣闊的呼吸空間。那是煙波府之外,一個不需粉飾、不需逢迎的所在。
在這巨大沉寂的包圍中,時間如流水,無聲流逝。那一曲《湘妃怨》終于落下最后一縷余音,如斷線的珠子,一顆顆墜入湖心,化為一圈圈細(xì)小而回旋不已的漣漪。
四人之間,無人言語。水廊上的靜謐濃重得幾乎化為實質(zhì),仿佛一場驟烈風(fēng)雨之后的空曠山谷,尚回蕩著風(fēng)曾經(jīng)怒吼的回音。
那沉默不是空白,而是一種極度情緒之后的虛無。一種被琵琶撕裂,又被夜色包裹的靜。她們皆在各自的黑暗中,聆聽著那余音未散的低徊,在失語中感知彼此。那是一種比言語更深的連接,如冰下水流,悄然卻長久。
霜姬輕輕閉了眼。長長的睫羽投下彎影,像一道夜蝶的翅膀,停在她蒼白的面頰上。那一滴不曾落下的淚,仍靜靜掛在眼角,在月色未明的深夜里,宛如將化未化的霜。
這一刻,她不再是霜姬,不是煙波府的伎樂,不是藏鋒斂情的冷面人偶。她只是一個女子,一個曾在漫長孤寂中堅硬至極,卻仍然被夜琴喚醒一寸柔情的靈魂。
而那靈魂,依舊沉默。只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如廬山之巔一株瘦竹,在大地的沉默里,為夜與人間守住最后一點細(xì)微的悲憫。
公孫錦與崔云韶終于緩緩松開緊握的手指。指節(jié)微微泛白,血液一時無法回流,仿佛連情感也滯留在了那一瞬的交握中。她們各自以袖掩面,拭去臉上的淚水。夜風(fēng)穿堂而來,淚痕尚未盡干,寒意卻已滲入肌膚深處,帶著隱隱刺痛,像是被夜色細(xì)細(xì)割裂的舊傷。
兩人并肩緩步,腳下的木板微微發(fā)出細(xì)碎聲響。久立之后的雙腿僵硬酸麻,每一步都像是從幽谷中走來,踉蹌卻不忍停留。她們靠近欄桿,眼前是一湖沉靜如墨的水面,波瀾不興,只在風(fēng)中泛起幾縷淺淡光影,仿佛時間也在此地沉寂。
裴興奴仍舊維持著抱琴的姿態(tài),身形微傾,長發(fā)如瀑,從肩頭披落,在夜色中如流云般淡然。她的面容大半掩在發(fā)絲之下,隱約可見的下頜線條仿佛雕刻于夜石之上,薄薄的唇瓣沒有動,連呼吸也輕微得幾近無聲。她的輪廓與那低垂的琵琶交疊,在月色中投下一抹細(xì)瘦如削的剪影,恍若將身世、意志與樂音一并嵌入黑暗。
忽然,霜姬動了。
她一直斜倚在廊柱陰影之中,如一株寂靜無花的枯樹,連風(fēng)也不曾驚擾她衣角。此刻,她緩緩離開那根寒徹的木柱,像是從冰冷的泥土中抽身。那廊柱上留下一道淺淺的人影,而她的身形已經(jīng)踏出暗影,木屐踏在地板上,聲音極輕,卻極穩(wěn),仿佛一聲滴水,落在無波之湖。
她站在裴興奴身旁,身形略高些,眼神卻不曾落在那抱琴的女子身上。她只是靜靜地凝望遠(yuǎn)方,廬山在夜霧中如沉睡的巨人,輪廓雄渾,既吞噬一切,又無言包容。
她開口了,聲音清冷,語調(diào)平直,沒有情緒的起伏,卻像冰粒砸落石階,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質(zhì)感。
“這里……”
她輕輕停頓了一瞬,仿佛在衡量某種不可言明的距離,衡量腳下這片粉飾太平的地牢與遠(yuǎn)山之間那一道無形的鴻溝。
“不是歸處。”
那四字出口,如刀刻石,無需解釋。她沒有提及裴媽媽,也沒有提及劉一郎的眼神與手指,沒有提及那一次次精致而殘忍的逼迫與循循善誘。但她的聲音本身,便已將一切剝開至骨,抖落那些用錦緞裹住的污穢。
那不是怨,那是確認(rèn)。
風(fēng)聲在這一刻仿佛停止了,連遠(yuǎn)山林中隱隱約約的夜鳥啼鳴,也因這句話而被攔腰折斷。
她的眼神緩緩收回,不著痕跡地掠過身旁的裴興奴,又掃過靠欄而立的公孫錦與崔云韶,像是在用目光撫摸,又像是用寒鐵打造的刃鋒輕輕拂過。那一眼并不溫柔,卻無比真實,是在確認(rèn),她們還在,還活著,尚未碎裂。
她又開口,語氣極輕,卻帶著一種極其細(xì)微的重量,那種重量不是來自語音的高低,而是來自魂魄深處的一線火種。
“但……或許,”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卻仿佛自千年冰下傳來,“或許是我們,重生的開始。”
那句話像是將一塊石子投進(jìn)了無底深井。水波未起,卻有回音自井底幽幽升起,繞過廊柱,穿越黑夜,輕輕撞入四人心中。
裴興奴的肩膀輕微顫動了一下,幾不可察。她的頭緩緩抬起,發(fā)絲從面龐兩側(cè)垂落,那雙眼睛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
她沒有淚,也沒有笑,只有一種被風(fēng)雪洗過、冷徹骨髓的平靜。在那平靜之下,卻有某種極柔軟的東西悄悄蘇醒。
她看著霜姬,那身影瘦削而挺拔,站在湖風(fēng)之中,如初春枯枝頂端那一芽新綠,若不仔細(xì)看,便會錯以為仍在沉睡。可那芽已破殼,盡管微小,卻承載著不可否認(rèn)的力量。
霜姬沒有回望她們,她的眼神重新投向那片山影。廬山仍舊在那里,沉默,沉重,不可撼動,靜靜俯視這一切。
湖風(fēng)再度吹來,穿過水面,掠過她們的衣襟與發(fā)絲。那風(fēng)里藏著遠(yuǎn)方山林的清氣,也有春天還未來臨的寒意。琵琶的余韻早已散盡,四周只剩風(fēng)聲與水拍岸石的低語。但在這寂靜中,有一種東西還在緩慢流動,如同巖下細(xì)流,未至地面,卻已開始浸潤。
那是新生之前的黑暗,是寒冬將盡時的一縷生息,是她們尚未說出口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