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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十章

煙波樂府的朱漆大門沉默如夢,重重疊疊的雕紋在晨霧中隱現,仿佛封存了外界的一切流變。

門外或許是市井初醒的喧嘩,是四時更替的風露寒暖,而門內卻如一口無聲的井,歲月在其中不生不滅,只余下一種被精心打磨過的寂靜。琉璃燈盞晝夜不熄,淡黃的光暈仿佛飄浮在香霧之中,香是檀的是麝的,是不知名的舊香,帶著一點潮濕與冷鐵的氣味,在人心深處留下長久未散的印痕。

府中日子如同一張無聲的織機,將晨昏、禮節、絲竹、謙卑與疼痛一線一線織入肌理。晨起與晚歇不過是兩段不同顏色的絲線,而操弄絲竹、伏案聽訓,則是日復一日的紋樣,反復疊印在少女的肩背、眼角與夢里。她們如一簇簇靜生于陰影的花,盛開時無聲無息,凋謝時也無聲無息。

寅時初刻,天色尚未透出魚肚白,墨青如潑,似有霧自地面升起。忽地,一聲梆響,自府最深處傳來,清脆之中含著骨寒的冷意,仿若夜的骨骼忽然折斷。這聲音刺入每一個人未醒全的夢,使得各院各舍的女子如被線牽動的木偶,戰栗著從床榻上起身。

她們先以冰冷井水潑面,再用粗葛布將臉上的惺忪與困倦抹去。藕荷色與月白色的衣裙整齊疊放在矮榻邊,衣料素凈,色調淡雅,卻掩不住歲月的疲色與規訓的陰影。換裝之后,她們悄然步出門去,像沒有聲音的潮水,順著石板鋪就的小徑緩緩流向指定的院落。

風起時,樹影輕搖,青石板凍透,仿佛踏在一張冰涼的鐵箔之上。裴興奴與公孫錦被分入東偏院,她們并肩而立,不言不語。崔云韶在稍遠的南廊,而霜姬則被留在內室,她的“技藝”使她得以不參加晨訓,如一枚被特殊標記的棋子,另置高臺。

院中有一婦人來回踱步,這嬤嬤姓孫。她的面容消瘦,顴骨凸出如嶙峋山石,眼神幽深而銳利,望一眼便如寒鴉掠過。手中握著一根兩指寬的黃楊木戒尺,未曾揮動,女子們已覺痛意隱隱,似有一道看不見的線從她指間拉出,將眾人的肩背勒緊。

她們低垂著頭,齊整如畫中之人,空氣中傳來隱約的花露香與香灰氣,冷得叫人心中發顫,卻無人出聲。天光尚未抵達,夢境猶在眼角殘留。而此刻的靜默,比夜更深。裴興奴悄悄看了眼身側的公孫錦,對方唇角緊抿,眼神凝滯,像是一面古鏡,不照人影,只映歲月的裂紋。

這一切仿佛從未有過開始,也不會有終點。只是,寒風吹動檐鈴的一刻,她忽覺自己像是被什么遙遠的記憶輕輕喚了一聲,恍如隔世。那聲音極輕極輕,像落雪,像春水初融,又像年少時第一次撫琴時,指尖錯落的一弦微顫。

“都打起精神來……沒吃飯嗎?”

孫嬤嬤的聲音仿佛一根冰針,細細刺入晨霧,尖而冷,隨風四散。她立于檐下,灰色衣裳在風中微微鼓動,身形卻如鐵鑄。她的眼神從一列女子面上緩緩掠過,似烏鴉投下的影子,令人心驚膽顫。

“身段!”她一字一頓,吐得極慢,“身段最重要。別以為彈得幾首曲子就能糊弄過去。在煙波府,你們的站姿、走姿、抬手、低頭,皆是規矩。規矩里沒有懈怠,規矩里也沒有個人。”

她忽地一揮手,黃楊木戒尺驟然落下,抽在一名微微顫抖的女子腰背上。啪的一聲響,布帛下的骨肉也似隨之碎裂。那女子身體一震,唇角發白,淚已奪眶而出,卻仍緊緊咬住嘴唇,不敢讓一絲聲音逸出。

風吹過耳廊,發絲微動,隊列中無一人敢動。空氣仿佛被冷凍過,只剩戒尺落下的噼啪聲,和極微弱的抽泣聲在耳中回響,如幽幽溪水,流不盡寒意。

“裴興奴!”

孫嬤嬤忽然開口,喚出的名字似從雪地里刮出的風。她轉身,目光在裴興奴身上一寸寸游走。女子身姿挺直,面色因早起而略顯蒼白,眉梢輕蹙,唇邊無語。

“貴客們夸你琵琶彈得好。”孫嬤嬤慢聲道,語氣平靜如水井深處的回音,“可你這垂頭喪氣的樣子,是要給誰看?板著臉,是給陸大老爺添晦氣嗎?抬頭,看著我。”

裴興奴緩緩抬起眼睫,那雙眼睛里仍有清亮,只是光影之下,看不見底。她望著眼前婦人的面容,如望著一張舊畫,色彩黯淡,線條枯干。她的唇輕輕牽動,緩慢地揚起一個笑,那笑極其標準,弧度恰當,仿佛以絲線牽制,細密而精巧。

只是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像是寒夜里凍裂的花瓶,仍保留著花形,卻已無香無魂。孫嬤嬤凝視著她,片刻不語。她眼中閃過一絲藏不住的快意,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將手中戒尺輕輕收起。

笑容的背后,是一面鏡。鏡中人已非昨日,亦非自己。

而在遠離此處的另一座院落,晨光尚未觸及的角落里,崔云韶與幾名年幼女童正跪在光滑的圓木樁上,身形微伏,雙手小心托著空托盤,仿佛對著虛空敬茶。她們的膝蓋早已被寒意凍透,冷從木頭傳至骨髓,一點點將她們的身軀浸沒。

空氣中無聲,偶有風吹過竹影,落下一些清冷的聲音,如夜雨滴水,散入每一個人的意識深處。一名婆子身形高大,面容冷漠,手中藤條輕輕拍打掌心,每一次落下都帶著一種對誤差的輕蔑。

“手再歪一些,便是對客不敬。”

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幾乎不帶情緒。

崔云韶的身子已不聽使喚,膝蓋如釘入石中,后背的汗早已濕透衣裳。她閉上眼睛,不知是為了不讓淚掉落,還是為了屏息忍耐那持續不散的痛楚。她仿佛又回到了長安教坊司的那一年冬天,也是如此寒冷的清晨,只是那時,她的心里藏著一點不可告人的喜悅,那是一卷偷偷藏在袖中的詩。

如今,那詩的字句已在記憶中模糊,只余下一種遙遠的悸動。而那悸動,如今也已沉入身下冰冷的木樁中,再無聲息。

她輕輕咬住唇,不讓自己發出哪怕一絲呻吟。風又吹了一陣,托盤微晃,她的雙手卻始終未失衡。疼痛漸次升起,如一條無形的蛇,在她身體里緩慢游走,留下蜿蜒冰冷的痕。而她,仿佛正在一寸一寸,從活人退回到沉默的器物之中。

日色悄然上升,天光越過屋脊,淺淺灑落在青石鋪就的院道上,寒意似也隨之退去幾分。然而煙波府深處的空氣,卻仿佛愈加沉重,仿佛一具上緊發條的器械,在無聲中開始運轉,每一聲低語、每一腳步,都嵌入那隱秘秩序中,滴水不漏。

裴興奴被引至府中正堂之后,一處名為“澄心齋”的暖閣前。此地少有喧雜,隔絕于諸多賓客來往的“芙蓉汀”之外,庭院小巧,樓閣緊閉,靜謐之中自有深意。

引路的仆婦未言一句,領她至閣門處便垂手退下,步聲如水消失在回廊深處。暖閣門微啟,檀香的氣息緩緩流出,帶著一種既溫柔又莊嚴的冷意。爐火已生,銀紅的炭焰沉在銅爐底部,發出細碎的噼啪聲,似有聲,又似無聲。

裴興奴在門內三丈處佇立,手指垂于身側,指尖已覺不出寒意,卻能感知到脈搏一跳一跳,如被誰按住心口,鼓動在密閉的靜默中,被無形放大。閣內幽暗,光從雕花窗欞中斜落,映在玉山屏風之上,如水波隱現。

她不知今日為何被召至此地。

閣內陳設素凈,玉石屏風后隱約陳列著幾軸古畫,架上放有青銅小鼎與端溪舊硯。靠窗處,臨水設一小幾,窗外便是覆雪的假山,層疊而立,石縫間伸出一株老梅,枝干蜷曲如臥龍,枝頭已有兩三朵花苞,似含未放,似欲開而止。梅的影子斜落入室,淡淡灑在矮榻之前,與爐火映出的光線交織,仿佛畫在絹上的墨痕,一呼一吸皆有靜動之意。

忽然,“噠,噠,噠。”

是杖落地的聲音,由遠而近,節奏清明,不快不慢,如同時間本身被一位目光森然者所引導。聲音透過回廊而來,穿過玉屏風之后的暗影,帶著一種不能抗拒的威勢。裴興奴的心倏然收緊,如一只浮在湖面的水鳥,尚未來得及展翅,便已感知天幕將壓。

她不曾抬頭,靜靜聆聽那杖聲一步一步逼近,仿佛每一步都敲在心湖之上,泛起的漣漪,不為人見,卻將她整個意識層層浸沒。

杖聲終于在屏風之后止住。

他衣衫深色,衣料寬厚而無聲,神情未明,眉眼藏在爐火微光與窗影交錯之中,仿佛一幅尚未完成的畫像,從墨與色彩的交界處走出。他的腳步極緩,卻極穩,那根拐杖輕輕敲著地面,似要一寸一寸丈量這寂靜之地的溫度與深意。

裴興奴不敢動,只覺這一刻比任何琴聲都要靜,比任何舞姿都更重。一切未言之事,一切將要發生之事,都沉入這靜寂的炭火、這一聲聲杖響與那未開的梅花之中。

片刻之后,一道身影緩緩自玉山屏風后轉出。

陸任之并未著錦衣,身上是一襲石青色的道袍,質地柔軟,色澤沉穩,袖口無紋,衣領略敞,露出一抹洗凈鉛華般的淡白。他的舉止無聲,仿佛風中落下一枚雪片,無痕無跡。他的臉,白得近乎透明,眉鬢修整有致,卻不顯精巧,反透出一股毫無煙火氣的冷淡。那種干凈,不是寺中僧人的寂滅,也不是文士的儒雅,而是一種與人世保持距離的疏離。

他手中拄著一根紫檀木杖,杖端嵌著一塊溫潤如脂的白玉,光澤沉靜,如同冬日初霜映在銀杏葉上。步入室內時,他的腳步輕得近乎虛無,火爐中的噼啪聲反倒被襯得尤為突兀。

裴興奴垂首立于榻前,耳邊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緩緩浮起,像泉水在冰下汩汩流動。陸任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一滴水滴入古潭,無聲卻泛起看不見的漣漪。

他那抹掛在嘴角的笑意極輕,仿佛掠過白紙的一筆水墨,溫煦而空洞,不留痕跡。他的眼神平靜得如冬夜無星的水面,最終停在她頸后那一截肌膚上,那是一段曾屬于貴族少女的修長,是書卷與香粉熏染出的自尊之地。

“裴娘子。”

他開口,語氣溫和,仿若舊時朋友久別重逢之間的寒暄。聲音細膩低沉,卻極有節律,像指間拈動一張舊箜篌的絲弦。

“這處暖閣,可還清凈?”

那聲音仿佛帶著微微的笑,卻冷如初霜,不容抗拒。

裴興奴聽到那三個字的喚法,心中一緊,膝微屈,衣角輕曳,動作如昨日晨訓中練就的一式,卻因寒意未散而多了幾分僵硬。她低聲答道:

“謝陸大官人抬愛……閣中,甚好。”

她選擇省去開頭的半句,聲音低至幾不可聞,卻柔和順從,如水滴入泥。

陸任之似未聽見,也似不以為意。他轉過臉,看向窗外覆雪的假山石與那枝半吐不放的老梅,眼神凝滯,卻不沉郁,只帶著一種似真似假的靜思。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他緩聲念出這句詩,聲音極輕,仿佛只說給窗外的梅聽。

“王摩詰的句子,清淡歸清淡,終究太冷了些。冷得仿佛不屬于人世。”

他踱步至窗前,袖袍掠過蘭架,那一盆墨蘭正盛,葉條疏斜,花瓣微展,蘭香不言,卻自有鋒芒。他伸出一只手,指腹極緩地拂過一瓣柔葉。那動作近乎溫柔,卻更近于試探,仿佛撫一尾尚未馴服的蛇。

“裴娘子,你可知我為何將此府名作‘煙波’?”

他說話時不看她,指尖停留在花上,仿佛等待一陣風或一句回應。

裴興奴不答。

他便輕聲說了下去,像自語,又像評點:

“煙波浩渺,水天無際。聽來自在,實則不過囿于岸石之間。再浩蕩的湖,也有底,再柔順的波,也撞礁。”

他的手指輕輕收回,那瓣蘭葉微微顫了一下,仿佛從他掌中抽身,又似被放逐。他回身,步子輕得連地毯都不曾凹陷,停于她身前三尺之處,拐杖輕頓,那羊脂玉碰在地毯邊緣,發出一聲極輕的鈍響。

那一聲,如細雪落松枝,幾不可聞,卻擊中心弦。

裴興奴屏息不語,仿佛連呼吸都不再屬于自己。她感到一股寒意,自他衣襟中散出,那香味,是龍涎香,沉厚溫潤,但底下卻潛著另一種冷冽藥香,如同早春未化的雪,藏在花根下的霜土。那香氣在空氣中細密交纏,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她整個身子緩緩收緊。

“你今日,是不是……不曾笑?”

他忽然出聲,語氣輕柔,仿佛只是說一句與事無關的話。他低頭看著她,眼中無喜無怒,卻帶著一種無法反抗的篤定。

裴興奴下意識地繃緊了后背。

她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喉頭發澀,仿佛被什么卡住。只好勉強扯起一抹極淺的笑容,那笑,恰如鏡面上的水波,被風拂過,平靜得幾乎虛無。

陸任之盯著那抹笑看了片刻,忽然輕輕地“嗯”了一聲,似滿意,又似失望。他緩步走回榻邊,重新倚坐,舉起拐杖指了指身前的繡墩。

“坐吧。”

他說得極輕,卻不可拒絕。

裴興奴移步向前,膝蓋如灌鉛般沉重。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已走入這“煙波”之中,梅香再淡,爐火再暖,也不屬于春天。

陸任之的目光終于落定。那不再是方才臨窗賞梅的散淡,也不似路人隨意一瞥的溫存,而是仿佛一位收藏家面對千年玉璧,既惜其美,又洞察其裂。他唇角的笑意如春水拂過冰面,未曾濺起波瀾,卻叫人無從避讓。他微微低首,眼神在裴興奴面上停駐良久,才如閑話家常一般,輕聲啟口:

“前些日子,在芙蓉汀,聽裴娘子一曲《霓裳意》。”

他說得極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薄冰上剝落下來的雪屑,輕飄,卻有寒意。

“果然是難得的琵琶,難得的人。”

他語氣淡然,像是在贊一株新開的臘梅,或一幅舊人遺畫,賞析得恰到好處,卻不肯多停一息。

“聽說,就連教坊司的司樂典贊,也為你一曲折節。”

裴興奴下意識地繃緊了背脊,垂首,睫毛如雨絲輕落。她知他此話并非虛夸,教坊司的典贊并非易動之人,那次破例收她門下,在長安教坊內引起過不小的波瀾。而陸任之竟知得如此分明。

“只可惜……”陸任之忽而俯身,聲音陡然低了下來。

裴興奴尚未反應,那溫潤的聲音已輕拂耳際,如玉盞中緩緩傾倒的一滴釅茶,輕、暖、毒。

“再好的琴弦,也不過是……系在梧桐木上的金絲雀。”

他最后三個字幾近呢喃,吐息微微拂動她鬢邊的一縷青絲,仿佛一個情人在雪夜低語。但那句“金絲雀”,卻不似話語,更像一柄極細的針,穿入血肉不留痕,卻在心底扎出一片冰寒。

裴興奴身子微顫,指尖幾不可察地縮緊。那種感覺,不是疼,而是羞,是冷,是一種被剖開的屈辱,一滴不流血的侮辱,連痛都太靜。陸任之退開半步,語氣依舊溫和得像午后爐邊的茶湯:

“在這煙波府中,做一只安靜的雀兒,日日有暖閣可棲,有香粉衣裳可披,又有客來時琵琶可彈,引得鳳來巢,不也好?”

他眼神極為溫柔,仿佛真心憐惜她的前程。可他的溫柔,像極了畫師筆下的假山,曲折有致,卻從未長出一棵草。

“裴娘子,何必再去想……那籠外的風雪。”

他輕輕念出“風雪”二字時,竟似帶著憐憫。而那憐憫,比嘲笑更深,比鞭笞更毒。

裴興奴不語,她的頭垂得極低,仿佛整個世界都已跌入鬢邊的黑發之下。那一片墨云輕垂,掩住了她的面容,只余下一道潔白的頸線與劇烈起伏的胸膛。她的手指緊緊絞在繡裙之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刺破薄薄的肌膚。

她未出聲,亦未反駁。

但那靜默中,有一種更為深重的抵抗。

陸任之不再說話,只是緩緩坐回雕花梨木高背椅上,拐杖倚在肘邊。他目光仍舊落在她身上,仿佛在靜觀一只困獸,如何在籠中調整姿勢,以適應這狹小的天地。

炭爐噼啪輕響,窗外老梅一枝微動,雪尚未落,花亦未開。屋中空氣溫熱,檀香浮動,而裴興奴只覺四下皆冷,冷入骨,冷至心。

她忽然想起長安教坊舊日的冰井,井口覆雪,水面如鏡。她曾在那里照過自己的影,如今那影,已被陸任之的眼神徹底打碎。

陸任之微微頷首,仿佛對自己方才的一番話也頗為滿意。他靜靜看著裴興奴強忍屈辱,垂首而立,雙手掩在衣袖中,顫抖如初雪壓枝。那抖動不激烈,卻極有節制,如同舊時畫師細筆繪出的美人夜寒圖,鬢發微亂,裙裾微揚,臉隱于影,神傷于心。

他的笑意未改,依舊溫和,仿佛山中初霽之晨,一縷薄陽灑在梅枝上。他輕輕拄了拄拐杖,緩緩直起身,身姿挺拔,動作如習書時落筆,既無急促,也無憐憫。

“好了,”他的語聲如爐中炭火,聽來暖,卻帶煙,“冬日風寒,裴娘子……仔細些身子。”

他微一頓,目光掠過暖閣中熏得通紅的銅爐,窗邊未放的梅枝,才又淡聲道:

“這澄心齋,本就為靜心而設。雅靜清遠,風月少擾,若娘子得閑,也可常來坐坐。靜坐,撫琴,聽雪。皆可。”

語氣中不見命令,卻句句如水滴石,無法抗拒。

“退下吧。”

這句極輕,仿佛說與一株花,一只鳥,一陣風。

裴興奴終于屈膝行禮,膝蓋觸地那刻幾乎沒有聲音。她起身時動作如木偶,極力控制著背脊不致彎曲,但肩頭微顫,卻無法掩藏。

她走出暖閣,每一步仿佛踏在一塊塊燒透的銅板上,熾熱從足底穿至胸口,內臟仿佛也在灼痛。那背后未曾言語的目光,如同霧中的毒蛇,冷滑,緊纏著她每一根骨骼,不咬,卻不放。

門簾落下時,帶出一絲微不可聞的風響,恍如一場水牢之后的喘息。

裴興奴靠在廊下的雕花柱上,氣息凌亂,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被雪水沁冷的空氣。汗水早已浸透中衣,貼在肌膚上猶如細碎冰片。她不敢再往回看。她不知自己是逃出還是被放出,但她知道,方才那暖閣中的一刻,并未結束,只是開始。

窗內,陸任之踱回窗前。他手執拐杖,輕輕一點窗欞,雪聲如絮,仿佛也被他的節奏所掌控。

他站定,凝望著她方才消失的廊柱處。目光靜如深潭,水面無波,唯有極深處,浮現一絲如同剝開沉灰后露出的刻痕。

不是慈悲,不是愛意,也不是恨。那是一種極其緩慢的滿足,如古廟中香火熄滅后的余煙,似有似無,卻在空中久久不散。

他忽而輕輕一笑,那笑轉瞬即逝,唇邊的弧度如初雪拂過荒碑,未留痕跡。

須臾,他的面容再度歸于寂靜,如千年未曾開啟的古鏡,清寒,空明,照不見世事,亦照不見己心。

檀香仍在燃,香灰落下時沒有聲響。那爐火雖溫,四下卻寒。澄心齋,名為靜心,實則囚心。而裴興奴正一步步走進自己心中難以逃出的雪夜。

夜已深了。

煙波府的西北角,悄無聲息地沉在暮色里。此地最為偏僻,三面環墻,一面臨溝,常年不見天光。泥墻斑駁,碎瓦堆積,地面被積水與雜泥侵蝕得潰爛,空氣中混合著皂角渣、水溝腐液與煤灰未盡的氣味,似乎千年不散,久久凝結在夜色的皮膚上。

幾間低矮的木屋隱匿于高墻下,仿佛不是建筑,而是墻角生出的苔蘚,受潮生寒,與茍活緊密交纏。那是煙波府最下等的婢女與雜役所居之所。房門閉合得不緊,風在門縫間細細鉆入,如蛆啃骨。屋檐下掛著殘敗的蛛網,風過時顫動如病者的指節。

屋內一盞小油燈,被風拂動的火焰輕輕搖晃,映出昏黃如水的光。燈下,土炕一角鋪著一床被汗漬、雨痕與歲月熏得發硬的薄被,被角卷起,露出里面公孫錦瘦削如柴的肩膀。

她將身體盡量蜷成一團,那是動物遇冷時自我保存的姿態。她的手背放在懷中,十指相扣,指節之間布滿凍瘡,紫紅斑駁,有些已破裂,膿水混著炭灰干涸在皮膚上。洗碗時被陶盆割開的口子還未愈合,隱隱發亮。

她不說話,眼睛也閉著。黑暗中,她似乎正在回憶,回憶什么也未可知。可能是教坊司中秋燈下的一次上妝,也可能是長安城外一場未成形的雪。

一旁的崔云韶,身子更虛弱。她側臥著,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上,臉色泛青,唇色如紙。她雙手攤開,放在身體兩側,十指僵直紅腫,如同老樹上爆裂的凍梅。指甲縫里嵌著黑色污泥,掌心處皮開肉綻,被粗堿泡爛后,早已無法彎曲。

她燒著,卻不劇烈。那是寒冷與疲憊逼迫身體最后的掙扎,如風中的油燈,既不熄,也不盛。她偶爾發出喃喃低語,聲音輕得似風吹落雪片,聽不清,只隱約聽見她嘴唇開合間的哼唱,像是某支舊曲殘句,或只是夢中的啞語。

“云韶……”公孫錦輕輕喚了一聲,手探去探她的額頭,又收回來。太熱了。連她自己都覺得冷,額上卻像灼著一團雪后的烈焰。

外頭風聲忽然響了一陣,似有枯枝在墻角翻滾。火光輕顫,土炕微響,仿佛屋內的靜默也被驚醒。

她沒有再說話,只將那條薄被盡量往崔云韶那邊拉了拉。兩人之間那一點點溫度,仿佛成了她們今夜唯一的依靠。

屋頂上的瓦片滴下一點點融雪水,落在窗紙上,聲音極細,仿佛一滴淚落入沉井,不起波瀾。四周皆寂,唯有這間濕冷小屋中,兩個女子的體溫如一星殘火,在煙波府那厚重得如墳冢般的沉默里,悄悄燃著、守著、不肯熄滅。

裴興奴坐在炕沿,低頭擦拭著崔云韶額角的冷汗。她手中那塊帕子已洗得泛白,是母親舊時嫁妝中所余,邊角繡線早已脫落,只剩幾根淺淡的紅絲,仿佛久別之人書信中的尾筆。帕子蘸著灶膛殘余的溫灰水,細細拂過女孩青紫的眉心,動作極輕,像怕驚碎一片冰上殘月。

崔云韶的呼吸淺而急促,臉頰燒得泛紅,唇角仍在微微顫動。她仿佛夢中還在詠唱,只是斷續不成調子,如同落雪時遠山廟鐘的一聲余韻,被風吹散了。

裴興奴聽著,心口仿佛被什么柔軟又沉重的東西壓住。那種疼不是刀割火灼,卻更持久,更令人窒息。她記得崔云韶曾用最甜潤的嗓音,唱出教坊司春日里初綻的桃花,如今卻連一句話都哼不全。她輕輕哼起一首舊時的搖籃曲,那是母親在夜里哄她入夢時唱的,如今已多年未聽,只靠記憶里模糊的旋律尋來。歌聲帶著微不可察的顫音,在破舊小屋中低低飄蕩。風從門縫探進來,將她的聲音吹得支離破碎。

“睡吧,云韶……”她喃喃著,聲音低得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

屋門忽地一響,吱呀作響的木聲打破了屋中的靜寂,冷風如利刃般卷入,油燈火苗驟然升高,隨即一縮,如心跳在寒夜中驟停。一個人影無聲地閃了進來,是霜姬。

她未說話,手中提著一個用幾片黃葉包裹著的小布包,走路輕得幾乎不發聲,仿佛落雪輕敲檐瓦。她蹲下身,將布包放在公孫錦的枕邊,指尖將其輕輕打開,露出幾塊焦黃粟餅與一小罐還溫著的肉羹。粟餅微有焦痕,還帶著些炭火的氣味,在這寒夜中如天物般溫暖。

“后院爐灰尚溫,用草灰埋了片刻。”霜姬的聲音淡如井水,語氣清冷,與這夜色仿佛天生相合。

公孫錦猛地睜開眼,那張面龐因寒冷而抽搐著,眼中卻閃著饑餓與感激交織的光。她伸出裂開的手指,幾乎是撲向粟餅,邊吃邊流淚,那淚水靜靜滑過臉頰,無聲地滴在被角上。

霜姬沒有看她,只是又轉身,從自己那卷破棉褥中抽出一條尚算完整的舊絮,蓋在昏迷中的崔云韶身上。她的動作極慢,卻穩,仿佛正在為誰掩一捧土,或是一場夢的結尾。

隨后,她從衣襟中摸出一只深褐色的瓷瓶,放到裴興奴膝邊。

“藥。”她說。

簡單明了,卻又堅定無比。

她的目光掠過三人,停在裴興奴手上。那一雙纖指曾撥動教坊司最貴重的琵琶,如今腫脹紅裂,指骨上沾著薄薄的血痕。

霜姬眼中泛起微微波瀾,那是一種極淺的顏色,如同結冰湖面下初動的水脈,不知是怒,還是悲。

“你們這樣,不成。”她輕聲說,又頓住。聲音微沉,仿佛深井之中傳來的舊誓。

她緩緩低頭,像是終于將心中所積塵埃一字字拂開:“我必護你三人……周全。”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燈火忽明忽暗,如有風過堂。

她的語調很輕,卻有一種近乎沉重的質地。那不是一種溫情的誓言,而是一種壓在肩上的宿命,仿佛自某個無人知曉的深淵中打撈出來的命令。她說這話時,指尖輕輕拂過腰間,那枚不離身的白玉簫在她衣下微微作響,似是感知了主人的心意。

裴興奴沒有應聲,只是看著霜姬的眼,良久,點頭。

燭火又跳了一下,夜已深沉如墨,屋外雪未停,飄得極輕,仿佛不是從天上落下,而是從時間的舊頁中一頁頁剝落。

裴興奴的目光落在膝側那只瓷瓶上,它靜靜地躺著,瓶身如新雪一般潔白,在昏黃燈影中泛出微微溫潤的光澤。她伸出手去,指尖剛一觸及那冰涼瓷壁,仿佛便觸到了一種沉靜的力量,那種深不可測、無聲卻堅實的意志,正是霜姬方才話語中所隱匿著的溫度。

她默默凝視了片刻,夜風依舊細長地從門縫鉆進來,帶著泥土和落雪的氣味。外面是寒夜深沉,這小屋卻仿佛隔絕了人世的一切冷酷,只有她與兩個同伴,還有那不動聲色卻仿佛能割開命運的誓言。

心中那一層層堆疊的痛楚,在這一刻悄然松動。曾經在教坊司高閣聽人贊譽風華,在貶黜入府為婢的羞辱中伏低做小,那些堆積已久的憤懣、屈辱、惶惑,竟被這一瓶藥的冰涼輕觸所慢慢融解。

她低下頭,聲音像是被沉雪壓住了翅膀。

“謝你……”她輕聲說,嗓音沙啞,幾不可聞。

沒有更多的言語可說,那一聲謝,已將萬千情緒埋入靜夜之中。

她拔開瓶口,藥香悄然溢出,帶著一種溫潤清冽的草本香氣,似夏夜山谷間初開的白藥蘭,又似寺院清晨焚起的淡香,不濃,卻久留心頭。

她將指腹蘸了些許,俯身,細細為昏睡中的崔云韶上藥。那一雙小手早已裂痕縱橫,如寒風中開裂的枯枝,觸目驚心。她的動作極輕,仿佛那不是手指,而是瀕死之羽。每一處涂抹,皆如在替夢中人修補一段破碎的宿命。

崔云韶微微皺眉,唇角有一絲細微的呻吟,但未醒。她身上的熱氣仍在升騰,那是一種被烈焰灼燒后的虛浮之熱,蓋上厚絮也無濟于事。裴興奴眼中泛起水光,卻未讓它落下。她只是繼續,一寸寸地替她抹藥,像是為來不及言語的人做完最后一件事。

火光靜靜跳動,在屋中勾出三個影子。

公孫錦靠在墻角,懷中抱著粟餅和那罐肉羹,眼睛半合著,仍帶淚痕。霜姬坐在屋角一張破舊的席上,臉色隱在陰影里,一語不發,眼神卻仍停留在崔云韶身上,像是靜靜守著一株尚未綻放卻已遍體鱗傷的花。

這一刻,沒有人說話。語言反而顯得多余。

風在外頭嗚咽,如遠方山林間迷路的鹿群,而小屋里,沉默壓住了所有的喧囂與苦痛,像一層雪落,輕,卻壓得人動彈不得。

裴興奴忽然想起多年前初入教坊時,母親牽著她的手,在落日晚照中對她說:“不論何時,心中若有一寸暖,它便能在暗里燃燈。”她那時不懂,如今,卻終于聽懂了。

她輕輕蓋好瓶蓋,將藥放在榻邊。指尖還有余溫,藥香微醺。她靠在墻上,閉上眼睛,任淚水無聲地從睫毛滑落,不為痛苦,只為那一點點尚未熄滅的溫柔。

火苗安靜地跳動,仿佛在黑夜的心臟里,照亮了某種將死未死的信念。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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