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煙波府門前薄霧未散,天光初啟。那日辰時未正,府前長街忽傳車馬之聲,銅鈴輕響,如鴛鴦振羽,驚起門前槐樹上殘夢未醒的烏鴉。朱漆府門一聲低響,兩扇緩緩洞開,仿佛也知曉今朝來者不凡。
一輛四馬大車緩緩而至,車體雕漆描金,前掛紅綢,其間懸著“劉記茶莊”四字朱漆木牌,字體飛揚,鋒銳如刀。陽光斜照,反映在紅綢與金飾上,竟如水光瀲滟,燦然生輝。馬蹄齊踏青石板,節奏沉穩有力,仿佛擊在人心深處的某一處柔軟之上。
車簾輕掀,一只戴著羊脂白玉扳指的手率先伸出,指骨修整,甲上染著一絲暖黃。隨后,一身寶藍湖綢錦袍的人緩步下車。那錦袍新得近乎生冷,陽光一照,仿若湖水流轉,衣上暗紋若隱若現,仿佛波光中掩著一尾不肯露面的金鯉。
那人正是劉一郎。
頭戴嵌玉幞頭,腰系犀角帶,靴尖擦地微響。他面色泛紅,唇邊掛著笑,笑中透出一種難以掩飾的自得與意氣風發,如連日雨霽后初升的驕陽,雖不毒,卻帶著逼人的溫度。他背后緊隨兩名仆從,各抬一口紅緞裹身、金絲絡扣的抬箱。箱角有細雕獸面銅飾,落地之時,竟發出一聲低啞如鐘的金屬摩擦聲,響在青磚之上,似鳴非鳴,擾人心神。
府門內早已有一人候立,那是裴媽媽。
她身穿桃紅色綢衣,肩頭搭著一條蜀錦薄巾,腰身寬闊而不失嫵媚。她一見車停,便扭動腰肢疾步上前,笑容堆滿兩頰,臉上的胭脂在陽光下竟像紅蓮盛放。她的聲音比往日更甜:“哎喲喲,劉大官人,您可真是讓咱們府上蓬蓽生輝哪!這排場,奴婢這眼睛都看花了,快請進,快請進!陸老爺已在聽潮閣恭候多時呢!”
她的話刻意放得極高,引得廊下忙碌的婢女、灑水的童仆,甚至后院喂鶴的老倌子都紛紛側首張望,一時間,府中人聲漸止,空氣仿佛也被裴媽媽聲音里的油脂浸潤過,軟膩又黏人。
劉一郎揚了揚眉,踱步而入,肚腹微突,走路時錦袍兩側略略蕩開,露出他袍下貼身的軟甲,那是他入京之前所定,金絲細編,價不菲。他如今自覺衣冠楚楚,風采不輸貴胄,自負之意溢于言表。他不時停步,目光緩緩巡視府中,瞥向回廊深處的檐下簾影,那眼神中,既有探尋,也有某種靜默的熾熱,仿佛簾后真藏著一人,鬢邊垂花,纖腰曳影。
他低聲笑了笑,語氣如同一縷寒梅香氣悄然飄入中庭:“府中好雅致,比茶莊還雅些?!?/p>
裴媽媽聽得眉飛色舞,嘴角堆笑:“官人說笑了,咱這點兒排場,哪比得上您那‘劉記茶莊’,如今可是長安貴客日日登門、御街錦衣也要捧場的地兒喲。”
劉一郎輕輕點頭,指尖慢慢摩挲著袍角的玉鈕,像是撥弄一段舊夢。他低聲喃喃:“但終究,有些人,不會去那種地方。只肯躲在簾后,聽風,不看我。”
裴媽媽聽不懂,只當是情話,說:“那是那位?呵呵,今兒個只消劉官人您一開口,她不來,也得來。”
劉一郎未答,只是緩緩邁步,身后那兩口抬箱亦隨他而動,一如他的過往與將來,在此刻沉沉地落入煙波府的青磚紅瓦之間。
消息傳來時,煙波府籠在一層淺灰的冷霧中。天色未晚,卻早已沒了光,只有些泛白的霜氣,在磚縫、屋檐、人的呼吸間結成一層薄冰,像是一張覆蓋在整座府第之上的寒毯。
那消息本身,起初只是輕輕一響,如同檐角結冰初裂,或竹林深處的一聲輕嘆??刹坏揭槐K茶工夫,便傳遍了府中角角落落。誰也未曾見那風是從哪里吹來的,只覺得原本沉寂的空氣忽而躁動起來,仿佛連壁畫上的仕女也低頭耳語。
石廊之下,幾位伶人蹲在火盆旁取暖,手中抱著未調音的琵琶與箏,指骨因長時不動而微微僵冷。最年幼的一個忽然抬頭,低聲道:
“聽說了嗎……芙蓉汀那位,彈琵琶的裴娘子……”
另一個輕輕“噓”了一聲,卻也忍不住將眼角斜過身旁積雪的墻根,那眼神中,有一種兔子聽見獵犬遠吠時的遲疑。
“真的?是給那個姓劉的……茶商?做妾?”
“你沒聽那箱子的響聲?叮叮當當,像撞鐘似的。滿滿當當的銀子,壓著紅緞,連抬箱的都氣喘?!?/p>
“聘禮,陸老爺準的。聽說親口說的,說這女伎,本是賤籍,若能有人抬舉,也算福緣……”
“天啊……那裴娘子,她……怎就……”
一句句,落在風里,如雪落松枝,沉默又沉重。
而在芙蓉汀深處,寒氣更重。窗紙結了一層白霜,搖曳的燭火映出影子重重。裴興奴端坐在琴榻之上,案上攤著半卷舊譜,指上覆著一層透明的鹿皮護帶。她正在練習那首早已背熟的《霓裳意》,音調裊裊,仿佛與窗外呼嘯的寒風纏斗不休。
指尖因寒凍而略顯遲滯,琵琶上有些音未能準確擊中,她的眉隨之一蹙,輕咬唇角,像是對自己動了怒。屋內無人,她卻依舊束發端坐,如赴朝儀。
就在這時,那些自風中卷來的話語,如夜鴉掠過靜湖,悄然落入她耳中。起初只是幾個模糊字眼,可當“劉記”、“做妾”、“銀箱”、“陸老爺”一一拼合成形,她的指便驟然在弦上一頓!
那是冬天易脆的劣質絲弦,早經不起寒風與日夜摩擦。只聽一聲撕裂,如破帛帶風,那弦猛然斷裂,彈起的斷頭如刀鋒般劃破她右手食指!
血在寒氣中迸出,顏色艷得像春日誤入冬夜的梅花。紫檀琴面瞬間被染紅,那血因冰冷而流速極慢,每一滴落下都帶著刺骨的痛感。
她怔住了,整個人如石像般僵直,連痛覺都仿佛被冰封。琴音已斷,風聲灌入耳中,卻似萬馬奔騰的空白。她的目光微動,那眼中原本維系得極勉強的一泓秋水,終于在無聲中碎裂,露出湖底冰封已久的黑色深淵。
腦海中忽地炸出一個臉孔,那是劉一郎的。他的眼神、嘴角的笑、山神廟中那句滴著毒液的低語“你遲早會是我的!”此刻像一只只冰針,從她眼中、鼻間、口舌、心口,直直扎入,割裂她的靈魂。
一陣寒意仿佛自丹田翻涌而上,胃中翻江倒海,寒氣與屈辱、惡心混雜成一股銹水,灌滿了全身血脈。她顫抖,指尖到膝蓋都像被無形的手攫緊,連站立都幾乎無法維持。
她喉頭涌動,卻只能擠出支離破碎的詞句:
“不……不可能……他怎敢……陸任之……他怎敢……”
那些話仿佛是從冰冷鐵箍中硬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
幾乎在斷弦的同時,芙蓉汀水榭另一端的珠簾被猛然掀起。
霜姬率先沖進來,衣衫未換,披著一件半濕的狐裘,臉色本就雪白,此刻更似冰雕。她的眼中翻涌著怒焰與寒芒,像一柄不愿再歸鞘的短刃。
緊隨其后的是崔云韶,她是一路從漿洗房奔來,裙角濺滿雪泥,雙手未擦,皂角水仍在指縫間滴落,凍瘡早已裂口,滲著血痕與皂漬混合的污漬。她的頭發也被風吹亂,發梢上還掛著結霜未融的雪珠。
屋外的雪下得更密了,砸在水檐下的青石上,碎聲如雨,卻冷得叫人心口發緊。風從斷開的窗縫中吹入,燈焰忽明忽暗,映出三人沉默的臉影,仿佛此刻不是人世,而是冬夜地獄的前廳。
“姐姐……”崔云韶的聲音仿佛從冰雪深處傳來,輕輕一喚,便碎在冷凝的空氣中。她怔怔站在那血色未干的琴案前,一眼看到裴興奴指間涌出的鮮血,那血色紅得刺眼,在冬日的沉靜之中,如一株忽然開放的彼岸花,駭人而悲慟。
她撲上前去,想要抱住那仿佛隨時會墜落的身影。那是她朝夕與共、共食共眠的姐姐。可她尚未來得及伸手,耳邊便響起一聲冷冽的呵斥。
“莫碰?!彼曇舻投鴽Q絕,唇色比雪更淡,像一柄藏鋒已久的刃,驟然自夜色中抽出。她已快步踏入,一手精準托住了裴興奴顫抖的手腕,掌心清冷,指骨卻沉穩如山,觸處仿佛傳來一股深藏雪地之下的暗潮。她未碰傷處,卻輕輕在腕上某處穴道一按。
那一按,如同山泉破冰而出,一股熱意緩緩由穴道流入周身,裴興奴本欲昏厥的頭腦霎時如雪中鐘聲,被擊醒。劇痛仍在,卻像被隔著簾幕,一時不再逼人心魂。
霜姬另一手早已揭開了那只素白小瓷瓶,指尖如飛,抖落藥粉于傷口。雪白的粉末落在皮肉翻裂處,宛如初雪覆地,掩不住痛,卻顯出一種近乎圣潔的寧靜。霜姬的眉間沒有半分慌亂,她低頭,看也不看地覆上指壓,仿佛這樣冷靜的護理,是早已排練了千百次的默契。
“姐姐,忍一忍?!彼曇舻臀ⅲ缌种猩铒L。
裴興奴猛地倒吸一口涼氣,面色發白如紙,眼神卻漸漸聚焦。她看清了霜姬,也看見了跪在身旁的崔云韶,淚水已滿面,卻強自咬唇不哭出聲來。
那一刻,裴興奴終于無法遏制胸中積郁如雪崩山裂的情緒,她的唇顫抖著,眼中淚光閃爍,聲如斷弦。
“是他……是那姓劉的雜種……”她聲音低啞,像是從喉嚨深處撕裂出來的,“他……他竟真敢來抬我為妾?”
她的聲音在冬日沉寂的芙蓉汀中回蕩,如破碎的玉落入冰湖,層層蕩開。血仍從指間緩慢流淌,卻不及她胸中那股被剜裂的恥辱與恨意。
“陸任之……”她的聲音更輕了,卻每一個字都仿佛磕在牙關之上,帶著鐵銹般的苦味,“他竟答應了?一句話,一只箱子,他便將我……抵了出去?!?/p>
“我寧死?!彼咳谎鲱^,聲音已不再顫抖,而是仿佛決絕的冰雷在山谷間滾動?!拔覍幩酪膊粫摺K氖峙鑫乙淮?,我便剜了那手。若他逼我一步,我便從這樓上跳下去,叫他從雪地里撿我的尸首。”
她說著,全身顫抖如風中枯枝,眼中燃起一種極其灼烈的光,那光已不是人間情緒,而是破碎中透出的尊嚴之焰,如烈火焚雪,令人不敢逼視。
崔云韶一手緊緊摟住她的胳膊,淚早已止不住地滾下,卻依舊強撐著聲音。
“姐姐……不必說了……我們會想法子的……芙蓉汀不是囚籠,我們姐妹也不是賣價的貨物……”
她語氣淡得仿佛與寒風同色,卻每一字都仿佛雪下藏刀,鋒利而深。
外頭的雪悄然落下,水榭之頂、回廊之間、簾影之后,天地皆白,芙蓉盡褪。只這一室寂靜之中,有血,有火,有三顆女子之心,在這嚴冬中,燃得灼灼生光。
霜姬沒有立刻說話。她靜靜地俯下身,低頭專注于包扎裴興奴的傷口,白紗繃帶在她指尖翻轉如雪。她的動作穩妥而迅捷,像是在為一具瓷器碎裂的美進行修復。屋中無言,只聽見爐中木炭“噼啪”作響,那聲音也帶著冬日的寒意,在寂靜的水榭中,仿佛風雪行將襲來。
窗外,一簇梅花倏然抖落細雪,枝影斜斜映在屋檐之下。霜姬纏好最后一道繃帶時,抬起眼。
她的目光冷得像未融的冰湖,那雙淡琉璃色的眼睛仿佛沉靜了整個冬天的雪光,透出一種剔透的清冷,靜靜凝視著裴興奴因激憤而蒼白的面容。
“你若死了,”她終于開口,聲音低低地,仿佛湖水上落下的一粒冰珠,卻無比沉重,“他們只會更快如愿。”
她頓了頓,眼中寒光未退,話語繼續沉落:“劉一郎能省下一口棺材的錢。陸任之不必多言,只當是掃凈了屋檐下的一塊污泥。你是‘私屬奴婢’,連一句叩問的人都沒有。主母不聞,公子不理。天知地知,你死得不如一枚遺落的簪子值錢?!?/p>
她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但卻如一柄沉刀,緩緩切入裴興奴翻滾不止的心緒之中。
“而我們,”霜姬垂眸看向崔云韶,目光如針,“將徹底失去你,那之后,還會有人護我們一線喘息之地?只怕再無?!?/p>
崔云韶的淚水早已洇濕眼角。她倔強地擦了擦,卻又落得更急。她伏在姐姐身邊,眼神如同一株凍雪中尚未枯死的小草,纖弱,卻不屈。
“姐姐,霜姬姐姐說得對。”她聲音發顫,強自使它聽來清晰,“你若死了,我們就真的什么都沒了??墒侵灰慊钪?,只要你還坐在這芙蓉汀里,還有人忌憚你,還有人羨慕你。你彈得那首《霓裳意》,他們都不及。”
她吸了吸鼻子,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
“那姓劉的……要抬你進門,也不可能今日抬、明日成。名門富戶,納妾也要過場。陸任之講的是聲名,劉一郎要的是體面。這些過場,便是我們的時間?!?/p>
她猛然抬頭,目光帶著一種幾乎從未有過的銳利:“有了時間,才有轉機。”
霜姬起身,白衣如雪,慢慢走向窗前。窗欞映著她削瘦挺拔的背影,風從縫隙鉆入,帶著草木腥冷之氣,將她鬢邊幾縷淡銀白色的發吹得微微揚起。
她靜靜望著外頭,層層疊疊的檐牙與高墻,深院如迷,廊角沉煙。她沉聲而語:
“這煙波府,是龍潭虎穴??苫⒂写蝽飼r,蛇有七寸處?!彼曇舻停路鹧┑刂形⑽㈤_裂的一道縫,卻又帶著刺入骨髓的清晰,“高墻困得住人一時,困不住……一顆清醒的心?!?/p>
她緩緩回頭,目光如雪刀回鞘,望向裴興奴那雙因絕望而發紅的眼睛,一字一句,緩慢而沉:
“藏鋒,忍辱,待時機?!?/p>
那六字落下,仿佛一釘一錘,釘入裴興奴躁亂沸騰的血液之中。她整個人怔住了,仿佛被一盆寒雪從頭潑下。原本要沖出、要掙斷一切的狂怒與羞恥,在那一瞬,被逼入體內,化為一團熾熱而沉靜的巖漿。
她望著霜姬的背影,望著崔云韶的淚水,還有那遠方依稀浮現的梅香與雪影。她忽然想起那人,在灞橋邊給她系紅綢、折梅花的模樣。也許他仍在江州,也許他早已遠去。但那一刻,那記憶像雪中隱隱可見的燈火,搖搖欲墜,卻仍亮著。
她咬緊了牙,身軀顫抖,像一只在雪地中掙扎起身的野獸,緩緩坐直。
“我明白了?!彼吐暤溃曇羧缬鹈懵涞兀瑯O輕極冷,卻帶著沉重的命意。
她眼中殘留的淚光,仿佛凍雨凝霜,卻在霜姬那片沉靜的雪影之中,悄然結成了一層幾近透明的堅冰。那不是死志,而是生的決意,藏于深冬,等待初春。
此刻,芙蓉汀內一片死寂。
琵琶靜置在漆幾之上,那根沾血的斷弦依舊搭在面板上,弓身已松,蜷曲如一條奄奄一息的毒蛇,頭顱伏在朱紅漆面上,尾節微微顫動著。血漬已凝成暗褐色,像是它口中吐出的最后一口毒霧。
屋外傳來人聲。裴媽媽笑得尤為高聲,那笑仿佛是故意放大的鼓聲,在沉雪壓檐的院落間一聲聲地滾動開。劉一郎的聲音也響起,帶著醉意,像落在泥中的金釵,不值分文,卻偏要耀眼。他在說笑,說得肆意,說得得意,話語間每一個字都像在捏碎某種驕傲與潔凈,混合著酒氣與權力的腐味,從堂前溢入芙蓉汀深處。
裴興奴沒有動。她只是靜靜坐著,低著頭,仿佛連這風聲與笑語都隔在數重簾幕之外。
窗欞縫隙間,冬日的天光斜斜落下。那陽光穿透厚重如鉛的云幕,在室中投出幾道細長而冷硬的光束,像是從幽冥地府穿出的窺視,帶著對凡塵掙扎的無情注目。它們落在幾案之上,映出琵琶弦影,斑駁如刑具。
她緩緩低下頭,凝視著右手的指節。霜姬剛為她細細包扎過,傷口之上纏了薄薄的絹帶,淡黃色的藥粉仍有余香,那是熟地與青黛調和的味道,清苦得像雨水泡過的草根。絹帶下的疼痛并未遠去,只是被冰雪壓住,沉入皮下。
她的左手輕輕伸出,手指如初雪觸水般輕微,拂過琵琶的面板。她并未彈奏,只是以極緩的動作摩挲著那根斷弦與其余尚存的幾根。
那是一次凝神的撫摸,不是為了發聲,只是為了記憶。
那聲音,是她自己的心跳。
忽然,一滴冰涼的水珠落下,不知是自發髻滴落的殘雪,抑或自她睫毛滑落的淚。它不帶聲音,卻極其分明地砸在琵琶面板之上,悄然暈開,濕潤了一小塊紫檀木的光澤。那一點水痕像墨跡在宣紙上的暈染,不急不緩地漫開,然后被干冷的空氣吸盡,歸于無形。
她凝視著那一點殘痕,目光久久未動。
在那沉默的一瞬,她仿佛聽見了自己曾在夜雨中彈奏《長門怨》的音色,又仿佛看見江州水岸,白衣如雪的少年遠遠立于霧靄之中,喚她名字的模樣。
她沒有說話,唇邊卻泛起一絲極淡極淡的弧度,那不是笑,是一縷被刀風逼出的倔強。
她將手慢慢收回,十指交握,靜靜置于膝上。芙蓉汀內仍然寂靜如雪,唯有墻外遠遠傳來的賀喜聲,愈加喧嘩起來,像是有人在替她祭奠,替她埋葬一段舊夢。
但她沒有哭。
她如一朵藏于雪下的臘梅,在無人察覺處,悄然綻放著,一種不能言說的堅韌與沉靜,在她體內緩緩升起,如爐中那一點快熄的紅炭,沉紅而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