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方過,江州如一位沉睡數月的病人,忽然被春雨輕輕喚醒。
雨不急不緩,自天幕細密垂落,仿佛是從遠山深谷織出的絲線,纏綿地落在黛瓦青石之間。街巷狹長,水光瀲滟,踏足其上,鞋底立刻濕滑如油。
兩旁民屋低矮,墻體早已被歲月熏染成灰褐之色。偶有行人撐傘而過,傘面之上雨珠滾落,像極了故鄉少女鬢角的汗,晶瑩中帶著疲憊。空氣中浮動著一股潮熱混合著苔蘚、泥土與朽木的氣味,猶如濕被封存的回憶,悄無聲息地沁入肌膚,也滲入了這座城的骨縫與夢魂。
刺史府內,東偏廳炭火已然近滅,火星在灰燼中猶如老人垂死的眼光,偶有閃動,卻無溫度。昏黃天光自窗隙漏入,與墻角斑駁交織成一片迷離的影,宛如秋水之中亂舞的殘荷。
李浚之端坐胡床。他年約三旬,面容清峻,卻不甚威嚴。玄青便袍上雨痕猶在,發僅以布帶束起,散落幾縷在頰畔,添了幾分疲憊的儒雅。他眉宇間微蹙,似有萬千思緒橫亙心頭。
案幾之上卷宗堆疊,最上那一卷紙角翹起,隱見“失火”、“鼠患”數字,仿佛舊日冤影,久久不去。他右手指節修長,輕敲著胡床扶手,節律雜亂,恰如一曲未能成調的箜篌,擾人心緒。
廳中沉默良久。
李浚之終于開口,聲如夜雨,低緩而清寒:“此案若真為鼠患,緣何延燒整夜,竟使倉糧盡毀?舊賬雖結,民怨未平,若再漠視,只恐春荒之時,無米可賑。”
站在下首的乃是主簿羅信,年長李浚之十余歲,身穿淺色布衫,衣擺沾了泥點,一雙眼卻極澄明。他合掌低身,語氣中帶著試探:“大人,去年此案原由州前參軍所結,所錄供狀俱全,若重啟,恐惹舊官之譏,亦招同僚忌憚。”
李浚之抬眼,望向窗外雨絲濛濛。他眼中有一瞬間的迷離,仿佛那雨中浮現的是年少時的洛陽春事,或是書塾窗前飛舞的槐花。
他輕聲答道:“若江州不顧百姓,何以安得此官?事不明,我坐此位,又有何面目?”
羅信低頭,久久未語。
一陣風掠過廳外回廊,吹得門簾輕擺。雨仍在下,連綿不絕。屋檐滴水,濺入石階水洼,泛起漣漪,如同李浚之心中之思:一圈復一圈,終歸無聲。
雨未歇,窗上的水痕蜿蜒如淚,從灰暗天光中拖曳而下,在半掩的格扇上映出一條條模糊的痕跡。屋中炭火早熄,殘灰未冷,悄悄浮起一縷無聲的輕煙,宛如已死之事的回魂。
李浚之坐在胡床上,神色未動,衣袂邊緣已被濕氣微微卷起。他眼神平靜,唯語氣間藏著微不可察的失望與沉凝,如春夜池塘中突然浮現的一枚石子,不激起浪,卻在水底留下回旋未散的漣漪。
“陸氏私茶入官漕……線索又斷了?”他的話輕緩,卻如細雨穿瓦,字字滲入人心。他面前的卷宗已經泛黃,角處隱隱起毛,那是被反復翻閱、反復懷疑之后,留下的疲憊證據。
立于廳前的王二虎,身披短褐,衣上雨漬未干。他身形高挺,一如未曾出鞘的戰刀,寂靜中藏著冷光。他的眉角緊鎖,眼神不向李浚之,而是凝望著廳前青磚之縫,仿佛那磚縫中埋著一個不能說破的隱秘。
“稟使君。”他沉聲啟口,聲音低如鉛石落水。“屬下巡查半月,從江南口起至城南五坊,沿線皆設有隱樁。劉記茶船確曾屢次以福記旗號入港,卸貨之人由漕口差役點數,茶葉用南閩輕篾封包,封口漆印卻無一致。入庫后,賬簿竟記入吳越綢莊名下。”
他頓了頓,呼吸漸急,仿佛那繃緊的弓弦終于不堪重負。
“屬下請開庫復驗,卻被倉曹吏推說鑰匙尚未歸衙,而在陸府管家手中。巡檢主簿更言,歷年賬目俱全,不勞軍爺多慮。屬下無令、無據,只怕動一磚,便要牽動整墻……”
說至此處,王二虎拳已緊攥,指節泛白。他低頭,聲音沉重,“末將……無能。”
廳中一時無聲,只有雨絲敲窗,似是長夜夢語。
李浚之未即回話。他靜靜望著案前那只粗陶茶碗,碗口釉裂如脈,茶水早冷,泛著一層薄黃。他抬手輕啜一口,苦意襲來,未入喉便在齒縫間化開。他緩緩放下茶碗,指尖微顫,卻掩在長袖之下。
“并非二虎無能。”他的聲音柔和,仿佛從遠山傳來的鐘聲,聽似平和,卻余音不散,“陸任之根深葉茂,其勢已如蛛網布城,輕動一絲,便引全局波瀾。你若強闖,只會令蛇退入更深草中。”
他目光投向窗外,天地灰沉,遠樹如墨,水霧蒙蒙地纏繞著城廊屋檐,似一張無法掙脫的細網。
“你方才說,那批南閩茶,最終散入何處?”
王二虎挺身答道,眉間神色更深一分:“大半運入了南湖畔的煙波樂府。屬下曾喬裝巡坊,見其府中笙歌不絕,茶器極其講究,所用之物非市坊所售,更像是私鑄之器,溫度厚薄皆有規制。樂府之中,每夜燈紅酒綠,連冬青樹下也常有香灰未散的線香殘燼。”
他言辭一頓,似在猶豫,終于壓低聲音續道:“屬下查訪數日,聽得市井流言,說陸府新調教的幾名樂伎……近日疑遭苛待,夜中曾于后巷暗泣,有人說她們本為教坊舊徒,被貶入樂府,所受非人之苦……”
李浚之的手指于胡床扶手上輕輕一頓,眸中浮起一絲深意。他低聲重復,“樂伎訴苦……”
這一句,似不是對王二虎說,倒像自問。他早知陸氏勾連教坊,暗將未入品籍之女擄為私伎,但若連朝廷冊立的雅樂制度都被污入煙塵之中,事情便已不止是鹽茶私販,而是對律令尊嚴的一種慢性剝蝕。
他緩緩起身,身姿依舊穩若山岳。腳步輕移至窗前,指間輕撥窗欞水痕,視線越過庭前春雨中微微顫動的修竹。他的背影沉靜,似與夜色融為一體。
“教坊本為禮樂之源,若有人借此行虐,使其淪為私宅玩物,不啻為毀禮敗法。”他說話時,語氣不曾有怒意,卻如冷鐵緩緩壓下,令人心寒。
“你為江州不良帥,掌刑名,理奸宄,明日,便帶幾人,往煙波樂府一走。”他語氣如常,仿佛只是出門看花,“不必動刀兵,也無需細問。只將身份亮明。就說,是奉使君之命,查訪城南坊間樂司之制。”
他頓了頓,轉身,望向王二虎:“你查的不是陸府,而是市容雜亂,坊間亂象。”
那一剎那,王二虎眼中精光乍現,仿佛十年寒鐵,一朝見日。他猛然單膝跪地,聲音如斬釘截鐵:“末將領命!”
那聲“領命”響在空廳中,如刀擊石,回音清徹。
李浚之站于窗前,默默凝視庭前那一汪積水。水面映出他面龐,在雨絲中微微顫動,仿佛也在水中思索。
庭中春雨,仍未停。
未時初刻,江州南湖仍有余霧未散,水面浮著幾點殘荷,仿佛病中的唇印,絳紅里透出點點枯敗。湖畔春樹婆娑,枝上尚未抽足新葉,倒先懸滿了洗不去的塵雨。煙波府的烏木大門如舊,斑駁的漆面在光中泛著陳年藥石的苦澀光澤。門上釘著的獸面銅環,半掩在陰影之中,如沉睡的怪物,靜候驚擾。
今日的府前卻不尋常。
兩匹來自遼東的高頭大馬,鬃毛未梳,四蹄如鐵,鼻息噴白如云。它們不安地踏著青石路面,鐵蹄叩石的聲音在窄巷間回蕩,竟似午鐘三擊,冷冷地驚動了窗后簾中的沉睡者。
王二虎端坐馬背,身披皂服,腰懸橫刀,黑巾束額,勁裝緊袖,鬢邊未整,汗水從額角滑落,被風一吹,仿佛冷雨滴心。他神情凝重,背脊挺直,一如他入伍當年的軍姿。他未曾說話,整個人卻仿佛就是那道未出鞘的刀鋒。
他身后,四名不良人靜靜而立。皂靴未動,鐵尺垂于腰間。那鐵尺帶著歲月的鐵銹與血痕,每一次輕輕碰觸布料,仿佛都發出皮肉曾抽裂的哀鳴。他們沉默不語,連呼吸都像藏進了衣襟。五人一馬,站在那座舊宅門前,像一道黑色的碑文,在春日柔光中徒然肅穆。
而在他們面前,那扇大門依舊緊閉。
從門樓深處傳來陣陣絲竹之音,節拍散漫,曲調妖艷,仿佛未曾知曉世間肅殺將至。那是女子們習練的琵琶,或是箜篌,伴著香爐中的檀煙裊裊,如一段入夢前的哀辭,又像初醒時的呻吟。脂粉香透過門縫溢出,甜膩、滑膩,裹著一點點胭脂混合汗液的微苦氣息,那是女子身上久未洗凈的倦怠。它撲入王二虎鼻中,使他眉心微微一緊。
門扉終于動了。不是堂門,而是邊門。那處門縫原只供仆婢出入,此時卻慢慢啟開,一個中年人擠了出來。他著細布短衫,身材敦實,鬢邊已經發白,笑容堆得甚是殷勤,似乎想用這份老到遮住心中惶惑。他目光掃過那匹踏蹄不止的烈馬,又轉向王二虎那雙宛如雕刻而成的冷峻面孔,遲疑片刻,才開口。
“官爺駕臨……敢問……”
“江州不良帥王二虎。”王二虎聲音并不高,卻低得像雷鳴隱地。他沒有下馬,而是穩坐鞍上,身形一動未動,聲音仿佛自身體每一寸筋骨中迸發而出,重而緩,沉著卻帶一絲森然的肅殺。
“奉刺史之令,清查江州瓦舍勾欄,凡滋擾市容、藏污納垢、私設囚役者,皆在清理之列。”
他頓了一頓,眼神如刀鋒緩緩掠過對方的臉,嘴角毫無表情,聲線卻沉穩如鐵:“此處號稱煙波樂府,卻在官府存冊中未有完備申報諸部樂工名冊、技藝等籍文,且有坊間言之鑿鑿,疑其內設私伎,不堪役苦,暗有所訴。”
“今日問查,只依律辦事,不涉私情。即刻開門,檢視人籍、器具與勞役契約。”
他那一雙環豹眼中沒有火光,只有毫無情緒的灰色,如霧夜中的舊井,深不可測,仿佛一眼看穿了對方千層算計。
那中年管事的臉色變了兩變,笑容凝結,像豆腐在霜中裂開。他低聲囁嚅:“小的只是個管門的……此事……是否需請示樂府主事?”
“我問的是,此門,可開否?”
這一次王二虎的聲音低至極點,卻字字透骨。他不再看那人,而是將手輕輕按在刀柄上。那是一種不言而喻的訊號,不帶情緒,只代表一種古老的邏輯:如若推諉,即視同抗令。
空氣仿佛一下子靜止了。屋內絲竹尚未止息,卻仿佛變得遙遠。那管事滿頭冷汗,唇動幾次,最終躬身:“是……是,小人這就通報。”
他轉身入內,身影縮入門樓黑暗之中,仿佛一塊石頭沉入湖底。
王二虎沒有催促。他知此地并非一時便能拿下。他在馬背上望向那高墻深瓦間的一抹浮動香氣,心中無喜無怒。他知一切的腐敗都藏在最香最軟的地方,仿佛梅花落盡,才露出樹下的白骨。
他回頭,低聲對身后人言:“一人守門,其余人隨我入府。記住,不動一人,不動一器。只查文冊,不動絲竹。”
“是!”四名不良人異口同聲。他們的聲音低沉,仿佛來自另一個不被煙粉所污的世界。
片刻之后,那名早先退去的管事再度現身。天色沉沉,他卻挺著胸脯走出門來,神色驟變,仿佛換了一個人。臉上的諂媚已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張聲勢的冷傲。他腳下輕浮,眼神里透出莫名的不安,卻硬生生地壓著嗓子,大聲宣道:
“煙波樂府乃陸家重地,未有陸老爺親口允準,任何人等不得入內!官身也罷,軍服也罷,皆須守禮!”
話音甫落,院內一枝折斷的紅梅從墻頭飄然墜下,正巧落在王二虎馬前的青石板上,瓣瓣嫣紅,仿佛鮮血滴落,靜默而艷麗。他看著那花落之姿,只覺諷刺,仿佛這府中連風都學會了裝腔作勢。
王二虎沒有立刻說話,他面無表情地盯著那管事良久,像在看一只試圖扮演虎豹的家貓。片刻后,他忽地長眉一挑,雙目一厲,如夜中寒星倏然炸裂。話音落下之前,他已猛然一揮手,聲音冷如削鐵之刃:
“趙龍、孫虎,守住兩邊大門!錢豹、李彪,隨我進去!誰敢阻攔,以抗法論罪,立即拘拿!”
“是!”四人齊聲,聲如鐘鳴,振得府前青瓦輕輕震動。他們動作如風,衣袂獵獵翻飛。趙龍與孫虎躍地如鷹,踏步如虎,一左一右撲至門邊,拔刀在手,冷光晃眼。兩人面容冷峻,刀尖微挑,直指堂內深處。另兩人未發一言,亦不回頭,緊貼王二虎之后,步步隨行,刀柄早已扣在掌中。
那中年管事臉上血色倏然褪盡,唇角微顫,額角汗珠如雨。他下意識想伸手攔馬,卻被趙龍冷冷一瞪,那目光宛若蛇信,令人遍體生寒。他不敢再動,整個人仿佛被定在門框下,只能眼睜睜看著王二虎勒緊馬韁,雙腿一夾,坐下那匹鐵骨錚錚的遼東大馬便長嘶一聲,聲震樓宇!
那一聲嘶鳴如從古戰場傳來,驚破堂中絲竹之聲,也驚破這煙粉之地的沉醉假象。緊接著,馬鞭在空中一記狠抽,空響之中,那匹烈馬竟毫無遲疑地沖破那虛設的門戶,踏著煙波府正中的青石主道,正是陸任之與親貴出入之徑。
馬蹄踏在石上,發出沉穩、清脆的“噠噠”之聲,每一步都仿佛敲在府中人的心頭,帶著無法抗拒的力道。那聲音在回廊中回蕩,如戰鼓低鳴,如鐵索拖地,如肅殺將臨前的大鐘。
“噠……噠……噠……”聲聲不緊不慢,卻冷得如刀。四下里,原本正修剪花木的小廝,正灑水掃石的丫頭,正搬運食盒的內仆,全都停了動作,像一幅幅畫中人物被生生點了穴。他們手中花剪、水甕、漆盤盡數掉落,碎瓷與青枝并陳于地,仿佛春意之中突來寒霜,瞬間凋敝。
有人不慎跌坐在地,淚眼茫然。有人貼墻而立,低頭不語,只覺今日之天色似乎與往日不同,似春寒入骨,又似有鬼神自地府爬出。
而那原本裊裊回旋于堂內的絲竹,先是一亂,后是驟然止息。箜篌不再續音,橫笛也啞了喉,仿佛她們的主人早已感知風向的改變。那曲未完的慢板,仿佛命運之弦突然被斬斷,凄凄戚戚,留一線未完的回響在空屋中徘徊。
王二虎直視前方,他的眉宇緊鎖,神情冷靜,眼神卻有深沉火光。他聽著馬蹄聲,如同聽著自己心中的鼓點。他知此行無退路,也知前方不只是紙醉金迷,更是權勢與罪惡的心臟。
“錢豹,”他忽然低聲開口,嗓音沙啞,“盯緊西廊。此地樂伎多由教坊流徙,若有人欲掩人耳目,必從內巷回避。”
“是。”錢豹答得沉穩,眼中卻已寒光畢現。
“李彪,”他又道,“若見重門緊閉,先記門上紋飾與鎖型,不急強破。”
“明白。”李彪輕應,手中已暗暗握緊匕首。
王二虎再不言語。他望向那金磚砌地的深院,不覺手指微動。他忽想起幾年前,一位舊識臨刑前說過一句話:“世間最香的地方,往往藏著最臟的血。”
他不知那人是否有錯,卻清楚,眼前這座“香”,已熏得半座江州失了鼻子。
他終于低語道:“好香啊……香得有點腥了。”然后,他繼續驅馬,踏進這香氣四溢的人間煉獄。
王二虎策馬穿過煙波府前庭,仿若穿行于一座空寂卻暗藏涌流的水池。那遼東大馬的馬蹄踏在白玉磚上,發出輕而脆的敲擊聲,像極了拂曉前,一滴滴露珠墜入茶盞時的回響,冷冽而節律分明。他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帶著一種練過千遍的決絕。衣袂未及落定,已環顧四周。
前庭以白玉鋪地,光潔如鏡,殘陽斜照下來,將他那身皂色官服映出一道沉沉剪影。他一動不動立于庭心,目光從錯落的假山上緩緩掠過,那假山嶙峋,如荒年斷崖;再至雕梁畫棟的回廊亭榭,勾連成網,如蛛絲織巢,密不透風。他眼中泛起一絲冷意,嘴角一抹幾不可察的弧線,仿佛在譏笑這一切浮華之下潛藏的腥臭。
正廳那高大雕花的朱漆雙門敞著,朱紅門漆已有些斑駁,歲月在它身上留下刀刻般的劃痕。門內燈光搖曳,仿佛水面的倒影一觸即碎,影影綽綽的人影在其中游移不定。絲竹未息,卻已不成調,像是春夢將醒時,不愿醒卻不得不醒的呻吟。
突然,一道高而尖的嗓音劃破廳中模糊的浮光:“誰?誰這么大膽敢闖……”
那聲音帶著不可遏止的驚惶與憤怒,尾音上揚,如貓兒尾巴被猛然踩住,尖銳刺耳,破壞了廳中那層薄如蟬翼的溫柔幻象。
然其音未落,一道魁梧沉冷的身影,已如山岳般立于廳門之間。他一身皂色公服,在燈火下顯得沉如潑墨,那黑之中仿佛隱含滾動的雷霆,令人不敢逼視。他站立的地方,將廳中光線一分為二,仿佛陰陽界限。
廳內并無高朋滿座,賓主酬酢之聲亦無蹤。二三十名身著藕荷紗衣的樂伎舞姬被陳設于廳內,如一盤未曾入味的冷菜,擺布得整齊卻毫無生氣。
她們臉上妝容精致,唇點丹朱,眉若遠山,然而眼神皆木然,一如畫卷之中被裱起的春花。她們的姿勢僵硬,身形刻板,手足之舞仿佛不屬己身。幾名司鼓調弦的樂工靠坐于廳隅,神色惶惑,不知該否繼續撥弄。
王二虎并未走近,只是目光掃過,如鷹隼掠過平原。他冷冷一笑,語聲平緩卻字字清晰如敲鐘:“喲,這不是裴嬤嬤嗎?”
他故作輕松地喚著對方,語氣里卻不見絲毫親近。他話音落下,廳中空氣頓時一凝,連那本已遲緩的琵琶調子也斷了弦。
裴媽媽穿金戴玉,身材肥碩,此刻氣得滿臉通紅。她原本立于舞姬前方,手執象牙令尺指點舞姿,如帝王指揮著自己無聲的軍隊。然此刻,她的臉頰顫抖,眼神驚恐,步子卻仍想往前挪,像是強撐最后一絲尊嚴。
“江州不良帥王二虎,奉刺史李使君明令,徹查治內私設娼寮、苛虐樂工、藏匿逃奴等重事。”王二虎頓了頓,眼中寒芒驟現,“閑雜人等,皆需問詢。陸大官人呢?請他出來說話。”
他聲音不高,卻沉穩如鐘。他眸光森然,掃過廳中諸人,末了低低一句:“還是……在下先請諸位去我那刑捕房喝碗提神茶?”
他講至“喝茶”二字,語氣忽然一變,咬字極重,如鐵釘錘入石縫。廳中諸女,聞之無不色變。
“你!你血口噴人!敢拿刺史壓人!”裴媽媽終于尖聲叫出,面上脂粉因汗水而模糊成片,幾縷鬢發濕貼在雙頰之上。她胖手一伸,指著王二虎,連手指都因氣怒而微微顫抖,“這里是官家備案的正經樂坊!陸老爺白紙黑字,是州府認的!姑娘們在這兒好吃好喝,哪來什么……什么逃奴苛虐之說!”
“沒有?”王二虎輕笑一聲,唇角卻無溫度。他不再理會她的吵嚷,目光陡然冷下。他不動聲色地掃視全場,從每一雙眼睛里找線索,從每一片紗衣之后揣摩真情。某些舞姬垂下眼睫,有人強作鎮定,有人微微顫栗。可多數,是一種令人心悸的麻木,像沉入井底多年的死水。
忽然,他眼神一頓,凝在廳角。那里幾名仆婦正吃力地搬運著幾口沉重的梨木琴箱。其間一人,身量瘦小,衣著簡陋,只一襲褪色的粗布藍裙。她正咬牙彎腰,死死攥著箱角,背脊壓得極低。那手臂因用力而微微戰栗,兩腿幾欲跪下。
她的臉埋在箱后,看不真切,唯有一抹烏黑的發頂,隱在那沉重木器之下。她后頸微露,藍裙衣領歪斜間,赫然可見一片青紫淤痕,如蔓延開的墨跡,在白皙皮膚上格外刺眼。
王二虎心頭陡然一緊,濃眉瞬間緊鎖。他像是被某種記憶利劍猛然刺中。
腦海深處閃回的是幾日前,江州街頭,那身藍裙身影,在酒肆門前被醉漢推搡,卻未曾低頭,只冷冷站著,不退一步的模樣。那眼神,空洞中含著隱忍,仿佛命運早已將她踩進塵埃,她卻仍想保留一點姿態,不肯爬行。
那夜,公孫錦在墻角掙扎的背影,在灰磚之下像瀕死的飛蛾掙扎著不愿合翅。那背影,如今竟與眼前這纖細軀體的彎曲形態重疊如一。
他唇角微動,終未出口。他目光愈發沉靜,像風雪壓枝,靜至極處卻能崩枝斷骨。
他緩緩踏前一步。空氣忽然變得無比清晰,仿佛連那女孩細弱的喘息都被聽見。他的聲音像從地底而來,低沉、冷峻,卻不容置疑:
“那位姑娘,放下琴箱,抬起頭來。”
寂靜無聲。仿佛整個煙波府都屏住了呼吸,只等這幽光之下,那一道命運將她拉出地底的聲音,被聽見、被回應。
“都站著!不準動!”王二虎一聲暴喝,聲音如雷霆炸裂,瞬間擊碎了廳中那如薄紗般勉強維持的安寧。
這一聲暴喝,不似人聲,更像是自曠野間卷來的寒風,在幽深的廳堂回蕩開來,聲波撞擊在雕花梁柱上,竟激起屋瓦微顫之聲。眾人如同被雷霆擊中,俱都瑟縮凝滯,連樂器也失去了聲息,琴弦未斷,卻無人敢再撥。
王二虎驟然一步踏前,他的身形雖未拔地而起,卻似山石滑落,勢不可擋。皂色官服隨動作獵獵作響,那聲音仿佛戰場之上利刃劃破夜風,沉而銳,驚而不亂。
裴媽媽尚未來得及避讓,身子便已如被猛獸掀翻,跌跌撞撞地向后一仰,一聲“哎呦”脫口而出,語調破碎得如同瓷器墜地,響于全廳,格外刺耳。
那幾個侍立在琴箱兩側的仆婦,本能地一陣驚慌,腳步亂挪,避讓得如風中殘葉,彼此撞在一處。就在此時,那抹瘦小的藍裙身影,仿佛被狂風卷入水中的枯枝,被琴箱沉重的一角牽扯著身形一斜,那箱角如秤砣般墜下,毫無憐憫地砸在她赤裸的腳背之上!
“啊!”她一聲短促的痛呼仿若斷線之鳥,從喉嚨中掙脫,帶著幾分哽咽未盡的壓抑。她整個人被那突如其來的力道拽得向前傾倒,身體失控,如失枝落花,在空中掠過一道微弱弧線,幾乎就要撲倒在那冰冷無情的白玉磚上。
她那藍裙在半空微微翻飛,映著廳中斜照的燈火,有一瞬如漂浮于水底的藻。她的發絲從額前垂落,掩住了眉眼,那一瞬的狼狽,竟美得令人心疼,仿佛深夜中折斷的芍藥,一瓣瓣在悄然凋謝。
就在她幾乎要觸地的剎那,一道急風從身后卷來,那不是風,而是力量的化身,一條手臂迅疾而沉穩地穿透混亂,如鐵鉗般緊緊箍住她的腰背!
那只手極大,布滿厚繭,透出一種習于搏斗、常與苦役為伴的力量。皂衣官服粗糲的布料貼近她微微發顫的身軀,隔著藍布,也能感覺到其中蘊藏的體溫,那溫度沉重而灼熱,不似尋常之觸,更像一道烙印,透過肌膚,一直灼入心骨。
她的身體如落入巖縫的小獸,本能地掙扎起來。她不知所措,只知此刻自己被抓住,被懸停在羞恥與驚惶的邊緣,被陌生的溫度攫住了全部感官。
她的手指拼命在空中抓尋,最后抵在那只箍住她腰肢的手背上。那粗硬的皮膚令她指尖一顫,下一瞬,她猛地甩頭,鬢發橫飛,一肘狠狠向后搗去!
這一擊并不算重,卻是全憑本能而出。她像被獵豹扼住咽喉的野兔,不帶一絲委婉,只有倔強與驚懼混合的野性反應。
王二虎未躲,他只是稍稍偏頭,讓那肘未能真正擊中面頰。他的手卻未松,依舊穩穩托著她的腰背。他眼中的震驚未顯于臉上,然而那雙總是直視前方、慣于壓迫罪人的眼眸,此刻卻在她一觸即跳的身軀上,看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東西。
那不是一個奴仆應有的掙扎,而是女子在極度屈辱中,最后一絲尊嚴的掙扎,是一個曾被反復踐踏卻仍保有自我意識之人的倔強反應。
“別動。”他低聲道,語氣不同于先前的喝令,而是一種壓下了音調的囑咐,幾乎近于哄慰。聲音沉如水底,仿佛不愿驚擾她內心早已破碎的平靜。
公孫錦愣了一瞬。她仍然被他托著,身體懸在力的邊緣,心跳如擂鼓,耳中只剩自己的呼吸與對方掌心傳來的脈搏。
那一瞬間,她仿佛從命運的深井中被拽起,浮出水面。可那空氣并不清新,那光線也不溫柔。她心頭泛起一種說不清的羞憤與恐懼,像雪后初霽時驟然揭開的傷口,清晰、刺骨、無法回避。
她張口欲言,喉嚨卻干澀得發不出聲。臉上的痛楚、屈辱、混亂交織,凝聚為一滴眼淚,在顫抖的睫毛上搖晃,卻終究沒有落下。
公孫錦仿佛聽見了自己骨骼發出微不可察的聲響,在那條如鐵箍般的臂膀中,她身體微微發抖,卻不是因疼痛,而是那一刻,久被奴役與冷漠世界摧殘的靈魂,被驟然接觸到一股未曾設防的溫度,產生的劇烈顫栗。
她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扭過僵硬的脖頸,脖頸干瘦,像一根冰雪凝結的枯枝,每一次轉動都牽動舊日傷痕的細線,一點點撕裂著皮膚下尚未愈合的傷痕。她揚起那張瘦削而近乎透明的小臉,蒼白得仿佛早春尚未展葉的花蕊,被冷雨打落,又被人無心踐踏。
她的眼睛睜得極大,如瀕死的鹿,在一瞬間目睹了近在咫尺的猛獸。
那是一張男人的臉,棱角分明,線條冷峻而堅定,像寒玉雕鑿,甚至比她記憶中還要深刻。他的下頜緊繃著,嘴唇抿成一道冷硬的弧線,眉心微蹙,如山中久未散盡的霧嵐。他低頭看她,那雙灼亮的眼睛,如同環豹,既潛藏著銳利的獵意,又透出一縷說不清的驚惶與……憐憫?
就在此刻,整個世界的聲音像被抽空了一般,轟然塌陷。
裴媽媽在咆哮,仆婦在奔走,廳堂的木鼓在倒地時發出悶響,舞伎驚恐地尖叫,然一切都隔絕在她耳膜之外。那一剎那,她的耳畔只剩下自己的心跳:砰、砰、砰,仿佛有人擂響了戰鼓,催促她從深淵中逃生。
她的目光無法移開,牢牢鎖住那一雙眼。那目光太復雜,里面有一瞬的驚訝,有不知來由的急切,有被窺見了心事的惶惑,也有一種她素來未曾于權貴男人眼中見過的情緒,像一道劃破黎明的閃電,不安,卻帶著微光。
是痛楚嗎?是悔恨嗎?她無從解讀。
她怔了一瞬,心底卻驟然升起一種比羞辱更刺骨的情緒。那是被人看穿,被人憐憫,被人握住苦難一角、卻未真正理解的恥辱。
她的臉在發燙,脖頸上瘀痕灼如火烙。就在這一瞬間,屈辱、憤怒、驚駭、羞恥……所有積壓的情緒如同驚雷破空,猛然炸開!
她猛地一咬牙,牙關在咬合間發出細碎的“咯吱”聲,那是一種如獸嚙骨的聲音。她像是驟然從泥潭中掙脫,毫無預兆地,一把從王二虎那條鐵臂中掙脫出來,動作生猛又倉皇,仿佛那只臂膀不是人的,而是蛇的,是狼的,是毒的,是燙人的鐵。
她踉蹌著后退,腳步幾乎踩翻了散落在地的箜篌。琴弦“嗡”的一聲顫抖,仿佛回應她心中驟然撕裂的某根神經。
她撞在一個倒地的鼓架上,鐵骨橫梁壓在她腿側,發出呯然一聲輕響,那聲音仿佛是她全身上下積聚的悲愴情緒,被迫尋得出口的回響。
她站穩了,整個人瘦小如初冬未干的蘆葦,風一吹便簌簌作響,卻又在風中強自直立。她低下頭,拽緊藍裙的領口,那布料褪色起毛,被洗得發灰,卻仍努力遮掩著頸側那條觸目驚心的瘀痕,如同試圖遮掩一段不可告人的過往。
她的雙肩劇烈起伏,像是剛從水底掙扎上來的鳥,在空氣中瑟瑟喘息。忽然,她抬起頭。
那雙眼睛曾經靈動明媚,曾是長安教坊司最會笑的樂伎之一。可如今,那里面早已褪去了所有明艷,只剩下血絲縱橫,瞳仁中凝著哀痛后的決絕。
她就那樣,死死地、毫無退讓地望著王二虎。她目光中沒有淚,沒有求饒,只有一種幾近刻毒的挑釁與冷峻,就像夜獵中最后一刻回望的孤狼。
她聲音低低的,卻極清晰,每一個字都仿佛從喉嚨最深處剜出,帶著沙啞與刺骨的寒氣,像從冰海中拉出一柄染血的刀:
“官爺好大的威風。”
她的聲音像雪后初霽的鋒刃,細,冷,凌厲。
“闖私宅,打女人,查樂工……”
她說得極慢,像是在咬字,每一音都刮在眾人耳膜上,透著一絲絕望的清醒。
“怎么?平日威風還沒耍夠?今日又要在陸大老爺的府里,把婢子這條賤命也一道拘了去領賞?”
她眼角微顫,唇角卻微微勾起,笑意如風中刀刃,鋒利無情。
“王大爺,您盡管拿去。”
她聲音并不大,但在廳中如山巒回響。她不再退,也不再低頭。她站在冰冷的玉磚上,仿佛早已認命,卻偏偏還要咬牙立著,用那最卑微的身份,喊出最尖利的反擊。
那一刻,她不是一個被樂坊驅使的女子,而是一株在風雪中掙扎挺立的苦竹,蕭瑟、哀愁、卻仍有骨。
王二虎望著她,怔然未語。空氣像是被雪封住,靜得落一針可聞。他的手還保持著方才攬住她的姿勢,空空地懸在半空,指節微微顫抖,卻始終沒有落下。
那冰冷譏諷之語,如雨打青銅,深深敲進他心底某處未曾被照亮的幽壑。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是在抓一個樂伎,而是揭開了一層血淋淋的皮,一個活人的皮,一個被尊卑與苦難、羞辱與冷眼層層剝離,只剩最后尊嚴的女子。
王二虎怔在當場,如被她冰冷利刺般的語言釘死在地面之上。他甚至未能即刻反應那細瘦如雨絲的聲音何時從她喉中刺出,只覺得那一字一句,如刀尖輕刮,竟比長安官場里無數堂前的質問還要鋒利。
那不是一個柔弱女子的申訴,而是某種低伏在沉泥下的靈魂,在劇烈疼痛中發出的反擊。她的語句中沒有求生,沒有示弱,只有把命一把擲出的冷峻,那是一種仿佛自知必死,卻仍要站著死去的倔強。
他站著,像一個失了魂的兵將,在一場原本勝券在握的圍剿中,突然被一支哀戚之箭穿透了盔甲。
她的面孔蒼白到近乎透明,仿佛山寺中飄起的第一縷晨霧,在初春未暖的風中欲碎還聚。那原本嬌艷的容顏,如今只剩下一層薄而干澀的皮膚,緊緊貼著顴骨與下頜,仿佛她身上的每一絲血氣都被日夜的勞役與驚懼吸盡。她唇角微微顫抖,像一瓣被風撕裂的花瓣,隨時可能飄落,卻又死死地固執地,倔強地掛在枝頭。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因怒氣與羞辱交織而急促喘息,那呼吸卻又不似人間之物,更像是風聲,穿過殘敗的竹林,蒼涼地回響于他耳畔。
而那雙灼灼的眼,曾照耀過長安春宴之夜,照耀過貴人堂中,笙簫鼓舞的流光燈影,如今卻像兩團即將熄滅的灰燼,在最后的閃耀中噴吐出決絕的火焰。
她直直望著他,那目光幾乎將他焚燒成灰。他看見其中的怒火,也看見怒火之下深藏的水光,是絕望的,是顫抖的,是認命的,也是倔強的。那倔強不是刀刃般的鋒利,而是枯枝上的苔,雨水中的花,是不肯低頭,卻又無力抗爭的沉默堅韌。
王二虎的心口忽然一沉,那一刻他竟不敢再看她。
一種前所未有的澀意,自舌根泛起,混雜著怒意與痛意,如同一股突至的激流,自胸腔深處翻騰而起,毫無預警地猛地沖刷著他那向來冷硬無情的心臟。
這丫頭……
方才那一抹幾乎本能的躲避,像是久遭鞭笞的犬只對皮鞭的回憶;那掩在衣襟下的瘀痕,像是花蕾未開便被霜雪壓斷的證據;那從他臂彎中拼死掙脫的身影,瘦小卻決絕,像斷崖邊最后一株不屈的草木。她并非不怕,只是早已學會不求。
如今那眼前失控的尖刻與冷笑,并非她性情之中原有之物,而是屈辱、驚駭、反抗與自存交織出來的一層殼,一層在絕境中拼命生出的硬殼。
哪里還是當年那一襲翠羅衫里,抱琴盈笑、艷壓群芳的琴伎?哪里還是那在長安燈市上,被車馬驚艷停駐、被士人倚窗側望的那人?
他眼前的女子,如今更像是一個被命運碾碎了魂魄的殘影,被粗糲的現實強行拼接,被眼淚與鐵銹縫合的廢墟。
而他王二虎,今日這般闖入,破門而入,不由分說,竟像是那壓下的最后一塊巨石,落在了她已支離破碎的身上。
他的喉嚨動了動,欲言又止。想開口,卻仿佛有人將一團滾燙的泥沙塞進了氣管,又被生銹的鐵線絞纏,連一聲嘆息都咽不下。
他只是看著她,一動不動,如同荒原中被雷擊后的樹。周圍人影嘈雜,仆婦們低聲議論,鼓架東倒西歪,院子深處甚至還有鳥被驚起,撲簌著從枝頭飛向屋檐。但他聽不見。他只聽見心跳,像濁鼓,一下一下,震得他兩耳嗡鳴。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太重,肩太硬,眼太直,心太遲鈍。以往對他而言,女子不過是事情的附屬,是命令中的“她們”,是職責中的“擾亂者”,可如今,他卻被一個弱女子的一眼,徹徹底底看見。
他仍站著,像一個在劫后的廢墟中遲遲未能邁步的兵士,心中的軍令已被撕毀,他卻不知該去何方。
她的眼仍在看他,他的嘴仍未開口。
沉默,在這一刻變成了最無法承受的沉痛。他不知道,若此刻說一句:“我不是……”她會不會聽,也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是否已沒有資格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