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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十五章

春意依舊在煙波府中輕輕蕩漾,簾下柳影婆娑,檐角的風(fēng)鈴偶爾一響,發(fā)出清冷的聲響。府中檀香混著脂粉氣在空中浮動,隱隱卻透著一縷難言的腥氣,如水邊腐爛的花枝,甜膩中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潮濕。

裴媽媽早已立在一旁,原本笑吟吟的她如今臉上的笑意早已僵住,額角滲出細汗,粉黛已不復(fù)整潔,鼻翼旁的朱紅也被熱氣與惶急熏得斑駁。

她眼見王二虎忽然發(fā)難,急忙踏上兩步,肥白的手穩(wěn)穩(wěn)拉住他衣袖,語聲急促,仍帶著幾分試圖安撫的笑意:

“王帥爺,您這是作甚?嚇著我的姑娘們了。煙波府雖是教坊出身,卻代代守著規(guī)矩,養(yǎng)的都是清白身世的閨女。平日里伺候貴人,自是她們的福氣,怎敢有半分怠慢?”

她一面說著,一面向旁斜指,語調(diào)刻意柔和,語句卻字字擲地有聲:“劉大官人幾日前差人送來婚書與聘禮,那些件件是實打?qū)嵥瓦M我府中,寫得清清楚楚,只待揀個吉日,便接裴興奴過去服侍老夫人,做那妾室。”

那語句說得極輕極柔,卻如一釘一錘,重重敲進王二虎心頭。他臉色倏變,仿佛有人自他胸口猛地抽去了長劍,連呼吸都滯住。裴興奴的名字從那肥媼口中吐出,仿佛被塵土與脂粉包裹的花瓣,軟弱而污濁,卻在他腦中炸響如雷。

他直直望向裴媽媽,眼中燃起灼烈的怒火。他原本身形魁梧,此刻周身氣勢陡然一變,眉眼間殺氣四伏,皂衣在他肩上仿佛隨風(fēng)獵獵。那雙眼如銅鈴般睜開,沉如寒潭,卻忽然綻出寒光,冷冷照見眾人心底的懼意。

裴媽媽身子一震,像被什么無形之物猛推了一把,立時縮回手臂,嘴角哆嗦著,卻不敢再多言。她未曾想到,這個看似魯莽的軍漢,竟在此刻透出如此逼人的威勢,仿佛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煞神,沉默中自帶殺機。

四座俱靜,連墻角的水鐘也仿佛停了。廳中眾人皆屏住呼吸,目光不約而同投向王二虎,仿佛他再動一寸,便能攪碎這煙波府中虛偽安逸的春夢。

就在王二虎破門怒入、煙波府陷入一片死寂之時,深院盡處的聽潮閣外,南湖煙波浩渺,水光天色連成一片。遠山如黛,影子沉入霧中,連林間鳥鳴也被湖上的霧氣吞沒,只剩風(fēng)拂蘆葦,微響如夢。

裴媽媽倉皇間脫口而出的“劉大官人婚書聘禮”六字,如同一條生了翅的毒蛇,穿過珠簾水榭,越過亭臺回廊,迅捷無聲地攀入府中最隱秘的所在。那蛇蜿蜒而行,終于在一扇朱漆雕花窗下,咬住了那個靜坐的少女。

聽潮閣中,香煙繚繞。屋內(nèi)掛滿宋元遺畫,或水墨蘭竹,或金碧山川,每一幅都高懸在黛青色的紗帳與簾幕之間,恍若是故人遺夢。香爐中的麝香近于嗆人,氣息沉重而逼仄,仿佛要將人的心肺一同熏死。風(fēng)穿不進這屋子,時間仿佛也停止了。

裴興奴坐在紫檀木梳妝臺前,銅鏡之中映出她慘白的面容,那雙本該春水盈盈的眼,此刻空洞如兩口干井。她身上的大紅綢衫光澤刺目,衣角沉垂如鉛,那是納妾前“驗身”所穿,禮教之外的羞辱,被這般明艷的色澤包裹得淋漓盡致。

她一動不動,像一尊被丟棄在廟中的舊偶。鏡中她的眼角微顫,仿佛聽到了那遠處傳來的聲響,然而那微微的戰(zhàn)栗,卻被鏡面反射的金光遮掩住了。

桌上漆盒半開,盒內(nèi)一套沉重的金制頭面,鳳釵、步搖、耳珰、珠釧,俱是極盡繁華之物。它們排列得整整齊齊,如列陣的兵器,在燈光下冷冷地反射出灼人的金色,逼迫著人不得不低頭。盒旁是一小盂胭脂,色澤妖艷,香氣濁重,粗劣得如市井油粉鋪前陳年未換的貨色。

簾外簾內(nèi),靜若枯井。

忽地簾子一掀,裴媽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了進來,她剛從王二虎那溜出來,身后兩個小廝吃力抬著一個紅漆衣箱。她滿面堆笑,氣息尚未平穩(wěn),語調(diào)卻已恢復(fù)夸張的甜膩:

“哎呀我的心肝肉兒,怎地還在發(fā)呆?你可得醒醒神兒!”

她一邊說著,一邊迫不及待地掀開箱蓋,從中抖出一件極為艷麗的深桃紅大袖襦裙,衣角上綴滿金線繡的纏枝牡丹與蝙蝠,顏色俗艷,光芒如火,幾乎逼人閉目。

“你瞧瞧,這可是劉大官人親自揀的宮樣兒!金絲牡丹,雙鳳朝陽,這工藝,連五品命婦都穿不到!這花釵,是不是比你在教坊時戴的那些強了百倍?”

她將衣裙高高舉起,衣角滑落時如潑金瀑布一般,灑下滿室詭麗的光影。她眼神里閃著精明而控制一切的快意,像只守在罐口的老貓,看著困在罐中的小獸掙不脫爪牙。

“劉大官人說了,三日后便是上元節(jié)。他在南湖上包下了天香樓那艘最大的畫舫,要在滿湖燈火、萬人圍觀時,抬你過去。姑娘,你是有福的。那排場,那風(fēng)頭,便是正頭夫人也未必有。”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那俗麗的裙裳往裴興奴肩頭搭去,試圖裹住她骨瘦如柴的身子。

裴興奴沒有動。

她的手垂在膝上,指尖微涼。金色的鳳釵在燈下輕輕顫動,那抹光影落在她的面頰上,如火如焰,卻燒不化她眼中的死水。

那紅裙沉沉壓下的,是一個女子的名節(jié)、血肉、尊嚴,還有那些她不愿讓人知道的夢。

“滾開,別碰我!”

裴興奴猛地揮開裴媽媽那只涂滿香膏、油光膩滑的手。她纖細的身軀在怒火與羞辱的沖撞下劇烈顫抖,仿佛一根脆弱卻被強風(fēng)反復(fù)鞭打的枝條。

她的唇色早已褪盡血色,此刻緊咬成線,竟在齒間滲出一絲猩紅。那桃紅色的大袖襦裙猶如毒蛇,蛇信般的金線在她眼前翻卷刺目,灼得她雙眼通紅,幾欲滴血。

裴媽媽一個趔趄,被推得后退半步,衣襟歪斜。臉上的脂粉因驚愕而龜裂,笑意如殘雪崩塌,眉眼間轉(zhuǎn)為陰狠之色。她緩緩直起身,揉著手腕,語氣從假意和悅的甜膩,驟轉(zhuǎn)為森冷譏誚:

“哼,給臉不要臉。還真當自己是那河?xùn)|裴家的千金小姐?你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還不認得清嗎?”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針尖落在冷瓷上,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刺耳:

“你是我煙波府名冊上,蓋了紅印的樂伎私屬。陸大老爺賞你給誰,你便是那人的人,叫你侍奉便得侍奉,叫你下跪便得下跪。劉大官人出的是銀子,是重金!他買的,不只是你的人,還有你這點自命清高的傲骨。”

她湊近了一步,身上脂粉的氣味混著檀香撲面而來,令人作嘔。眼中隱現(xiàn)出一抹冰冷毒芒,聲音忽地低了下去,像是一條蛇在夜中吐信:

“實話告訴你,這樁婚事,是陸大老爺親口應(yīng)下的。三日之后,無論你愿意與否,都得上那畫舫,披上那件紅裳。你若不識趣,就算捆,也要捆你進花轎。你若敢尋死,或敢生事……”

她語氣頓了一頓,慢慢轉(zhuǎn)頭看向門外,那目光像在無形中鉗住了什么:“你那幾個好姐妹……霜姬?那雙會斷人臂膀的手,若是廢了,看看她還能不能再吹出一曲?公孫錦那小蹄子,身段嫩得很,水牢里的那些惡犬可正等著喂食。還有你最憐惜的崔云韶?她的嗓子若廢了,臉也毀了,再賣去窯子,也總算是為府里掙點碎銀。”

裴媽媽說得輕描淡寫,字句之間卻如針刺骨,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了毒,準確地擊穿裴興奴最后的防線。

她呆呆望著那張咧嘴而笑的胖臉,那笑意下堆著骯臟的脂粉與偽善的慈愛,像是一只披著帛衣的豺狼。心底的那口井忽然斷裂,泥石墜落,巨大的無力與恐懼如同冰水,自脊背流下。

她身子晃了晃,眼前忽明忽暗,耳邊響起一陣陣潮聲般的嗡鳴。她似乎看見自己站在春燈節(jié)的畫舫之上,四下是萬燈照夜,而她披著那件艷紅得令人作嘔的翟衣,頸上纏著黃金,步步走向一場永世無歸的囚禁。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形軟軟地跌坐回梳妝凳上,手指死死扣住妝臺邊緣,十指如鉤,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透明的蒼白,宛如即將折斷的瓷骨。

窗外,天色沉沉如鉛,最后一抹殘陽早被烏云吞噬,夜幕緩緩降臨,如同誰在天空中緩緩垂下一塊黑色幕布。遠處,南湖之畔傳來若有若無的動靜,那是工匠架梁鋪板的聲音。那座名為“天香樓”的畫舫,燈火未燃,卻已如牢籠般輪廓畢現(xiàn),悄然在湖水之上成形。

它正等著,將她困入那場盛筵的深處,在人群的歡笑與紙醉金迷之間,將她的一生輕輕鎖住。

夜色濃重,如被墨汁浸透的綢緞,緩緩垂落。煙波府最深處,一處面湖的小軒靜默無聲,似被天地遺忘。軒窗半掩,南湖的夜風(fēng)挾著水氣穿過窗欞,將幾幅褪色破舊的簾幕吹得輕輕顫動,宛若夢魘中幽魂張望的眼。

幾盞孤燈搖曳在屋梁與窗下,燈火昏黃而虛弱,光芒在空氣中掙扎片刻,便又暗淡下去,如同奄奄一息的星辰。光影之中,裴興奴獨坐窗前。素衣掩體,鬢發(fā)未梳,面色蒼白,膚色在夜風(fēng)中泛起近于病態(tài)的冷青。她卸下了胭脂與紅裳,宛如剝落塵世顏色的梅枝,瘦削而寂靜。

窗外的湖面靜得可怕,水光如墨,波瀾不興。遠處的廬山于夜色中模糊,山影浮動,像是一頭蟄伏不語的猛獸,正屏息凝視,隨時準備將這弱不禁風(fēng)的身影吞噬。

她懷中抱著琵琶。那是她唯一的護身之物,也是囚籠之鎖。指尖輕輕拂過螺鈿鑲嵌的琴背,漆黑的木面寒意透骨,弦聲未響,心弦卻早已崩裂。她手腕與足踝處纏著絹布,那是白日掙扎留下的傷痕。傷痕未干,仿佛仍在滴血,火辣而幽痛,宛如昨日斷崖前的夢,不肯醒。

她未哭。眼中無淚,唇邊無聲。所有情緒都被壓入湖底,如沉尸裹石,不見浮起。心口卻如被無數(shù)冰冷的指節(jié)一點點攥緊,每一寸跳動都透著鈍痛。她似乎還能聞到劉一郎身上的脂粉與膻腥,那張肥胖堆笑的臉在腦中翻滾,與即將舉行的春燈盛宴、天香樓上的彩燈香船一同晃動成一幅光怪陸離的噩夢。夢中之她,被套上紅綢與金飾,臉如死灰,踉蹌著走上那座懸浮于湖水之上的囚舟。

裴媽媽的聲音仍在耳邊回響,那句“捆也要捆進花轎”仿佛被風(fēng)嵌入了軒墻,日日夜夜地回蕩。她提起那些姐妹的名字:霜姬、公孫錦、崔云韶。那一個個名字如燈芯一般,明滅之間,照出火焰后的焦黑幻影。她們將怎樣?會被折斷手骨?會被拖入暗牢?會被毀容、被扔入污穢的窯巷?那不是誆嚇,而是真實的、活生生的、刀口舔血的真實。

她閉上眼,呼吸變得極輕極淺,如夜色里隨時將熄的一盞燈。她本還存有一絲掙脫的意志,為自己,也為那些與她共度艱辛的姐妹。可如今,那一點點火光,已被風(fēng)雪撲滅。尊嚴、血脈、家族、教養(yǎng),連同她自己,都已碎裂如湖面結(jié)冰初破。

只余下恨,如夜色一般無聲卻厚重的恨,從心底緩緩漫上來,遍布四肢百骸。不是流淚的恨,不是吶喊的恨,是那種冷得透骨、靜得攝魂的恨,像一匹夜行披甲的黑狼,在她體內(nèi)緩慢踱步,等待那最后撕咬的時刻。

她指尖按在琴弦上,卻未奏一音。屋外傳來湖水低聲拍岸的聲音,遠方工匠搭建天香樓畫舫的金屬錘響時斷時續(xù),如心跳驟停又復(fù)生。那艘船尚未完工,卻已成為她命運之上隱隱升起的碑石,冷硬無情。

夜沉如海,無風(fēng)而寒。她靜坐不動,像湖中一塊石,也像湖底一個幽魂,在命運的底部,悄無聲息地沉淀著,等待某個無人知曉的時刻。

她的指尖緩緩抬起,停在弦上,仿佛在夜色的水波間尋找一處將自己安放的虛空。那纖細的手顫若柳葉,在燈影中微微發(fā)抖,像初春將謝未謝的一瓣梅花,被風(fēng)裹挾著落在湖面上,沉也不是,浮也不是。

她低垂著眼,睫毛在頰側(cè)投出細碎陰影。目光已不再向窗外遠山投去,而是凝住在自己的指尖上,那是她今生所有意志的歸處。那目光中空無一物,仿佛靈魂早已抽離,只余一副皮囊,在命運的枷鎖下機械地呼吸著。

輕輕地,一聲如蚊蚋振翅般的琴音溢出。微弱,緩慢,喑啞。那不是樂音,更像是被掩埋于湖底的舊夢在夜中翻身,發(fā)出細微的呻吟,又像是一只垂死鳥兒臨終前的一聲顫音,孤絕得幾乎聽不見。

忽地,指尖陡然一緊,驟然動了。琵琶發(fā)出一聲利響,仿佛夜的心臟被忽然刺破。

不再有往昔的空靈,不再是為貴人取悅所習(xí)得的嫵媚與柔膩,也不再是從前獨自垂淚時的小調(diào)私語。那聲音,忽如風(fēng)暴從湖面卷起,將一切掩蓋的沉靜盡數(shù)摧毀。她的指尖如同被火焰逼迫的鳥爪,在弦上亂舞,輪指急促如雨打空階,掃弦尖銳似刀開枯骨。

揉音處,連綿如哀嚎,又似骨節(jié)斷裂時的碎響。琵琶下,那些音符仿佛不再是人手所控的樂聲,而是被絞碎的魂魄在五根絲弦間狂舞。音調(diào)不成章法,句式早已破裂,節(jié)奏如人心之亂,凄厲如鬼哭,猛如獅嘯。

那不是在彈琵琶,那是將被剝奪的一切投擲回這天地之間。她的恨,她的羞辱,她的絕望,她為那群姐妹咬碎的牙關(guān)與未出口的淚,統(tǒng)統(tǒng)被她傾注在每一指之間。那聲音像是千年冰封下的一聲巨響,將所有沉默的、隱忍的、無法言說的情緒,在這一刻猛然破裂。

那曲調(diào)沒有名字。若真要稱之為一首曲,它應(yīng)喚作《斷腸引》。不屬宮商角徵羽,不歸師法譜辭,只屬于深夜、沉湖、與命運深淵邊緣的女子。

那琵琶在她懷中如同掙扎的野獸,音浪一波波卷起,似雷霆碎崖,似風(fēng)雨欲來。每一聲都帶著血,每一振都似要撕裂她骨髓中最后一點忍耐。她臉上的神情仿佛從世間消失,只余一具在夜中掙扎的亡魂,在那絲弦之間,將一生的冤屈沉痛,全數(shù)剖出。

四壁燈火在震顫中顫動,發(fā)出如臨終者眼角的微光。屋外無人,湖水如舊,然而這軒中的弦音,卻已穿透時空,如一枚滴血的針,直刺夜空,驚得宿鳥離枝,寒月微顫。

這一夜的琴音,不為人彈,不為己聽,只為那注定將來生不得安寧、死不得安穩(wěn)的命運撕出一道裂口。

“鐺。”

“錚……”

一聲如斷玉,一聲如碎雪。

琵琶在懷中震動,猶如驟然抽搐的心臟。兩根弦在無聲的抗拒中,終究承受不住指尖那近乎癲狂的掙扎,驟然崩裂,發(fā)出清脆刺耳的鳴響,宛若被人從喉嚨深處強行扯出的絕望哭喊,在這沉沉夜色中,飄入四壁空寂,化作驚鴻一現(xiàn)的悲鳴。

裴興奴的指腹猛地一緊,隱隱作痛。她低頭望去,弦已斷。兩縷銀亮的絲線如同臨終前仍欲回身撲咬的毒蛇,蜷縮在紫檀面板上,扭曲、盤繞。斷裂的端口鋒利如刃,毫不留情地割破了她的肌膚。

鮮血慢慢滲出。那是一種靜默的紅,仿佛并不屬于這具蒼白的身體,而是來自一場遠古的祭儀,自她血脈深處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緩緩逼出。那血珠滾落在腕骨上,沿著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一路蜿蜒。她的手腕上還殘留著白日里繩索勒出的傷痕,與這新鮮的紅交織纏繞,如同舊夢未醒,又添新苦。

第一滴血墜落時,無聲無息,落在腳下那方青磚之上,洇出一團暗紅,悄然綻開,如湖上殘荷忽而潰爛,又像是夜空中驟燃即滅的星火。第二滴緊隨其后,恍若從指間滴下的嘆息,又似在她無言命運中的某一刻,宿命無聲地被點破。

一弦斷,心亦裂。

室內(nèi)燈光微弱,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仿佛也隨那斷弦一并折損。萬籟沉寂,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這一滴一滴落血的聲音,與窗外那風(fēng)聲中時斷時續(xù)的嗚咽,如隱隱夜啼,又如死者在湖底夢囈。

更遠處,南湖水面無聲地浮起一道光。那是燈火,自黑暗中浮出,如一頭蟄伏多時的巨獸,張開了眼。點點燈火如同它緩緩睜開的瞳孔,映出她未來將被吞噬的影子。

那光一盞盞亮起,不帶煙火氣息,不帶人間溫度,猶如冥府中為引魂而設(shè)的長明燈,照向那座未曾現(xiàn)形的畫舫如同一口即將閉合的金棺,在無邊夜色中靜靜等待她沉入。

與此同時。

在煙波府的深幽之極,一處被修竹重重圍繞的小院里,靜得連夜蟲的翅音也不敢響動。月色未出,烏云如水墨潑灑,四壁皆黑。風(fēng)自湖面吹來,穿過竹林,帶起細碎的竹葉聲,似女子衣袂掃地,低低呢喃,似哭非哭。

院中屋脊最上,那飛檐之下,立著一人。

是霜姬。

她身形靜如枯木,卻勢如將裂的冰面。淡銀色的發(fā),在夜風(fēng)中如柳絮飛揚,掠過頰邊,纏上睫羽,又被風(fēng)拽開,絲絲縷縷融入天幕,如沉云之中透出的暗芒,冷得令人幾欲退避。

她腳下,是層層疊疊、燈火搖曳的煙波府,水殿風(fēng)樓,連綿如畫。但那畫卻是醉生夢死的蠱,細看之下,便能覺出每一道光影里都潛藏著呻吟與壓抑,如蛛網(wǎng)般交織成囚籠,困著的不是人,而是被剝皮之后仍需起舞的魂。

她不看府中。

她的眼望向遠處,穿過市井煙火,在夜色與塵世之間,死死盯著那南城方向的高墻深院。劉宅,劉一郎的藏身之所,昔日嬌聲軟語的溫床,今夜是殺意凝聚的彼岸。

忽而,一聲琵琶之響,自不遠處傳來,哀哀似泣,不若舊時輕歌曼舞,而如臨終之鳥,掙斷胸腔裂膜之后,吐出的最后一聲哀鳴。緊接著,兩聲弦斷,刺破夜空,斷入耳中,卻不止震耳,更似割心。

霜姬身形微動,眼中的冷意忽而寸寸碎裂。那琉璃色的瞳光下,驟起一團無聲的風(fēng)暴。冰雪消融之間,殺機噴薄而出,如一線火從她胸口蔓延四肢,灼得骨頭都在作響。

興奴流血了,姐妹,危在旦夕。

她緩緩將白玉簫抽出。簫體光潔如水,冷徹如霜,貼在掌中,仿佛一口尚未出鞘的細刃,將這燃燒的意念一寸寸鎮(zhèn)封。

夜風(fēng)再起。

霜姬的身形忽然一轉(zhuǎn),自飛檐躍下。沒有聲響,只有衣袂瞬間繃緊、風(fēng)聲隨之窒息。她在瓦面上迅疾掠過,腳尖落于一角隱秘的斗拱之上,輕巧如落雪。隨后身形滑落至地,袍角微動,旋即歸于平靜,仿佛從未存在。

夜行衣緊裹其身,化為一團濃重的墨色,悄然無痕地掠入府中通向外界的暗渠。暗渠中腥臭撲鼻,水聲潺潺,宛如尸語。那白玉簫貼于臂側(cè),光不炫目,卻幽幽透出一縷冷意,仿佛早知今夜要飲血三尺。

霜姬沒有回頭。她一字未言,心中已有誓言。

三日后,若不阻止,天香樓燈火將如火焰焚城,將她們一眾魂魄俱焚,連尸骨都難留人間。而今夜,唯有一途。

赴劉宅,取其命。以血,償辱;以死,求生。

沉沉夜色中,她是夜中之刃,是風(fēng)中厲魂。走向殺戮之路的腳步,冷靜得如同雪落在竹葉尖上,無聲,卻必將驚雷動地。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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