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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十六章

夜已近子時,寒意如針,穿透重裘入骨,仿佛天地間只余下這一種無聲的痛。濃云壓頂,沉重如鑄鐵,殘月在縫隙中時隱時現,掙扎地灑下一縷灰白的光,仿佛一個垂老之人的眼神,微弱、疲憊,卻依舊不肯閉合。白晝的燈會已散,余燼猶溫,街頭的煙火氣息尚未褪盡,焦煳的油蠟、傾灑的酒液、嘔吐后的酸臭混雜在一起,飄浮在空氣中,宛如一個尚未醒來的噩夢。

街市無聲,行人蹤跡已絕,只剩數只風中搖晃的紅紗燈,色澤慘淡,映得墻角的影子也變得幽微扭曲。河岸邊,一排未盡收的燈籠懸掛在枯枝上,風吹之下,發出細碎顫響,如女子的低泣。水面凝滯,仿佛整條河已凝結成一面幽冥之鏡,將岸上的灰白燈影與天邊的黑壓壓陰云一并納入,深不見底。

遠處名為天香樓的畫舫獨自浮于夜水之間,龐大沉默,仿佛不是舟船,而是一段凝固的記憶。白日里曾有多少人圍觀它的雕欄畫棟、珠簾香氣,如今卻已無聲地墜入夜的深淵。那舟頭張開的獸口形船窗,像是死者半開的唇,隱隱露出一絲腐敗的哀哼。船身涂金的彩繪已被夜色吞噬,只余殘光映照下的一層斑駁,像剝落的胭脂,又像女子褪盡脂粉后,裸露出的蒼白面孔。

它靜靜地浮在那里,無人登臨,亦無槳聲回應,卻像是在等待什么。或是某個未歸的影子,或是一個注定不會出現的結局。四野寂然,惟有這艘被風冷凝的怪船,如尸,如夢,在這唐夜的水面上緩緩腐朽。

城南風重如水,暮鼓早已隱去,夜色中唯有幾名更卒提著風燈,沿劉宅附近緩慢巡過。他們腳步急促,燈影在石板街上搖曳不定,照不清前方,卻仿佛照亮了身后如影隨形的虛空。

光線似乎無法觸及的地方,一條狹窄支巷深陷于夜幕之中,如裂開的舊縫隙,無聲吞沒了一切動靜。寒風吹過時,巷中殘瓦輕響,宛如誰在耳邊低語。

磚墻森冷,潮濕的水汽如蛇纏繞。霜姬的背脊緊緊貼著墻壁,皮膚已被寒意灼成麻木的痛。她屏住呼吸,卻無法止住胸腔劇烈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牽扯著五臟六腑,在體內刺出鋒利的疼。左肩靠近頸側的衣衫已被利器割裂,裂口如獸啃的痕,溫熱血液緩慢而倔強地滲出,浸濕夜行衣,在墨黑布料上洇出一圈更深更沉的色塊,像無聲盛開的毒花。

她仍在驚魂未定的錯愕之中。劉宅中那場伏殺,終究功敗垂成。劉一郎早已悄然出府,任她機關算盡,也落入空拳。院內竟布有重重暗哨,那些身著家仆布衣的男子,眼中冷光如鐵,不帶一絲人氣。

霜姬記得清楚,那些刀斧手沖出來時的神情,不似護衛,更似習慣殺人的惡犬。她借身形輕巧與玉簫墨刃之利連破三陣,快劍斬斷兩人咽喉,方才掙出重圍,卻終究被一名兇悍仆役趁隙揮刀劃中肩胛。那一刀帶著血肉翻裂的重響,如今仍在耳畔回蕩。若非步位避讓得快,怕是連鎖骨都已斷折。

真正讓她心頭泛寒的,卻不是刀傷,而是驚覺更深之局,陸任之早已將劉一郎牢牢握在手中,如鐵鎖纏骨,寸步不離。今夜之行,不過是誤入敵局,提前揭露了反撲的意志。天香樓、三日后、興奴……念及此,霜姬心中一沉,有如墜入冰湖,寒意自心臟泛開,比任何外傷都更難抵御。她幾乎無法呼吸,只覺自己早已與黑夜融為一體,成為這座城中幽微而孤絕的一處影。

忽而,巷口腳步聲驟近,擊碎了她的寂靜。霜姬眼神陡然銳利,瞳孔收縮如貓。她反握玉簫,指骨微顫,那一縷殺氣如霧從她的身周彌漫,仿佛下一瞬即將化為死斗中的絕響。她知道,一旦對方是搜捕的衙役,那便只能以血還血,以死赴命。巷中的寒氣此刻仿佛被注入了鋒芒,每一寸空氣都在等待爆裂。

然而,那一排腳步在巷口停下了。燈籠下映出幾道高大的影子,為首一人靜默片刻,抬手止住了身后隨從。夜風吹開他的大氅,暗色布料如水面褶皺。他獨自一人緩緩踏入狹巷,步伐沉穩,沒有半點追捕者的急促與兇意,反而像是行走在記憶的深處。那張在燈影中漸漸清晰的面容,清俊端正,卻帶著難以掩飾的疲倦與哀色,仿佛多夜未眠的憂患之人。

霜姬怔住,手中玉簫尚未松開,卻不自覺收了幾分力道。

那是江州刺史李浚之。

霜姬眼底驟然閃過寒芒,似星火落入寒泉。握簫的指節泛白,那股蓄滿殺意的力道已然逼近極限,如弓弦緊繃至將裂未裂的瞬息。李浚之夜半現身,且非獨行而至,有親隨隨侍于后。是追蹤?是布伏?還是在黑幕之外早已張開的羅網,此刻悄然收口?江州官場眾人皆知,李浚之乃陸任之極力籠絡之人,卻又偏偏不肯完全歸附,似近實遠,如霧里花影。如此深夜,步入死巷,是誘,是救,是刃,是籠?

她不動聲色,盯著他。

李浚之止步于距她三步之外,未走近一步,也未退開。沒有急促的呼喊,也無試圖安撫的措辭。他的目光靜靜地落在她左肩,那處濕透的黑布在暗影中如墨暈鋪陳,邊緣未干的血液仍在慢慢爬行,仿佛一只欲蠕動的紅色蟲。微不可察地,他蹙了蹙眉,沉聲開口,語氣如同石子投入冰湖,清晰而寒冷。

“姑娘這一劍,快了,狠了,卻忘了一個全字。”

他略微前傾,聲音壓低,仿佛怕驚擾這條支巷的沉眠。語調不似質問,倒更像一道從夢中傳出的回音,冷而清,卻有某種奇異的穿透力,緩緩刺入霜姬心中已然震蕩的漩渦。

“殺一人固然容易。”他微頓,“可若那陸府的鐵索仍在?若那販茶為名、實則操控鹽運與錢莊的黑金之網仍未動搖?姑娘就算將劉一郎的頭顱擲于街口,明日裴姑娘的花轎照樣會被送入陸宅,只不過抬入的人,換了姓氏與面孔罷了。人死了,網未破,只是換個傀儡。那鎖鏈反而收得更緊,更毒。”

她渾身如被寒意包圍,不是因傷口再度作痛,而是這番話后所顯現出的可怕圖景,似從黑夜深處悄然浮起。她以為自己已看見了黑暗,卻不料黑暗之下還有一重更深的夜。

殺氣如潮水褪去,一息之間,她已無意拔刃。抬眼望向李浚之,那雙淡琉璃般的瞳仁在暗中凝視,死死鎖住那張在幽微燈光中被勾勒得清晰的臉。

他的面容靜穆,眼神卻不平,深邃如淵海,仿佛正在醞釀一場無聲的風暴。他目睹了她的失敗,卻未加阻撓。更可怖的是,他似乎一直在等這一刻。

霜姬微微瞇起眼,低聲吐出兩個字,幾近咬碎齒根。

“你……早知。”

“欲破樊籠,”李浚之緩聲回應,仿若慢慢拂去一層覆在眼上的迷障,“必尋其骨節最脆之處,而非徒強折最硬的鐵條。力可斬人,謀可斷根。”

他袖中微動,一物悄然落入掌心。不是命符,也非兵器。竟是一枚圓潤通透的羊脂玉佩,隱有暖光,在黑夜中泛出柔和的微輝,仿佛從不屬于此地。

他輕輕一捻,玉佩竟應指而裂。半塊墜地,落在霜姬腳前冰冷的塵土之中,發出微弱一聲,如碎冰裂雪。

“南湖東岸,白萍渡口,明日正午。”

他的聲音極輕,卻在寂靜巷中如鐘聲回響。

“帶上你能帶的一切……關乎那鎖鏈的鐵證。”

霜姬低頭,盯著地上那半枚玉佩,仿佛它不僅裂開了玉石,也裂開了她心中的某道裂縫。她猛然抬頭,眼神在頃刻之間由驚懼轉為灼熱。她從那人眼中看到的,是一種幾近瘋狂的決絕,一種身陷深淵卻仍試圖撕裂囹圄的力量。

她低聲喃喃:“陸任之……”

像是試圖探明對方心跡,亦像是一次最后的試探。

李浚之沒有立刻回應。他的唇角,緩緩揚起一道不甚明顯的弧度。非笑,亦非譏。只是那種被烈火灼過的冷意,在表皮之下翻騰著。

“陸任之,”他低聲道,“他是鐵索的主人。”

語畢,他頓了頓,目光越過巷中深影,仿佛望向整座沉沉江州,夜色之下的水陸街巷,城墻百姓,盞燈殘夢。

“而我……只是朝廷派來,為這江州黎庶,斬鎖之人。”

他語聲落盡,衣袂微動,未再多言。轉身步出幽巷,背影漸沒入燈火與陰影交錯的街口。親隨如雕,隨他而行,亦未發一言。

風穿過巷子,卷起塵灰。死寂如初。

霜姬佇立原地良久,未動,掌中玉簫染著血,猶溫。

她知這不是終點,而是裂縫初開時,夜色中沉默翻涌的一聲前兆。

霜姬佇立于風中,巷內無聲如死井。夜色已深,連月光都退去了最后一縷余白,只剩一盞殘燈,在巷口搖搖欲墜,光影如水般溢出,又被黑暗吞沒。她一動不動,仿佛連呼吸也凝固在這一刻。

肩頭的傷口隱隱滲血,在寂靜中仿佛能聽見它的呼吸,像某種潛伏在皮肉下的暗獸,爪齒輕輕撕咬著骨縫。疼痛不是直擊心魂的劇烈,卻帶著一種持續的、極慢的蝕磨,像是一根細針,在寒夜中一寸一寸刺入魂靈深處。

她緩緩俯下身,右手從夜色與塵埃交織的地面上拾起那半枚羊脂玉佩。玉佩冰涼,仿佛初冬的井水,沁入掌心,與傷口流出的熱意交織,形成一種說不出的錯愕與對峙。那裂紋清晰可見,斷口宛如被雷劈斬,卻又無聲無息地嵌入掌紋。

霜姬靜靜望著手中之物,仿佛那玉佩的裂痕亦是她自身某一處從未愈合的舊傷。

她的眼眸在暗影中泛出琉璃色的光,猶如凝冰之湖,在無風之夜忽然崩裂。那決絕的殺意仍未退去,只是與另一種更深沉的情緒纏斗著,在她胸膛深處悄然翻騰。那是一種黑色的希望,像是從地底裂縫中伸出的藤蔓,冷靜、沉默,卻帶著野性的勃發力量。非信任,亦非渴望,而是一種本能的悸動,如同臨淵之人望見對岸,那岸上可能是彼岸,也可能是深淵。

那個年輕的刺史,他的面容如月下薄雪般淡然,他的聲音冷冽,話語卻如火。他是最后一聲震裂夜空的驚雷?抑或,是深井底最不可見的暗流?他為何出現在此地,為何看穿一切,又為何要將這半枚玉佩遞入她手中?

巷外的風吹動瓦角,遠處隱約傳來犬吠,如夢初醒。

霜姬緩緩直起身,玉佩依舊握在掌中,那冰意未褪,卻仿佛已然融入她的血脈。她抬眼望向暗夜,仿佛穿透這層濃黑能看見江州的水光、樓閣與火網,也仿佛在那遙遠不知名處,有一絲裂縫,正悄然擴大,等待著一柄細細的玉簫,穿越烈火與血雨,將它刺穿。

她不再回頭,亦不再踟躕。她知此去九死一生,但今夜之后,命運的靜水已亂。

煙波府深院,水榭悄無人聲。廊柱垂簾間,一線殘光透入夜色,在青石地上暈開一抹淺淺的紅。風不起,水不動,唯有“天香樓”畫舫逼近江岸的沉沉壓迫,猶如一頭龐然無形的兇獸,呼吸在每一個人的耳畔緩緩吐氣,連空氣也仿佛被絞索扼緊,寸寸勒緊她的咽喉。

裴興奴獨自坐在曲榻前,簾后殘燭低垂,火苗斜倚如病中老人,昏黃光影搖搖欲墜。她背脊挺直,像多年前教坊中那第一次撫琴的姿態,然而衣袂之下的身體卻已無聲顫抖。榻旁墻角,一張斷弦的琵琶斜倚,幾縷蛛絲纏在琴徽,血跡早已干涸成深褐,如被塵土封存的舊傷,冷漠地宣告著一曲未終的殞滅。

她的指尖輕輕觸過一疊麻紙,那是用黃裱紙一筆筆書就的奇符密文,蒼澀而晦澀,仿佛不是書寫,而是削刻,每一道筆劃都像刀痕刻進命運。她將那一沓密符緩緩納入一張素白的桃花箋中,箋紙之上有微不可察的香氣,仿若初春落瓣時流動于空氣中最輕的一縷魂氣。

那是霜姬留下的半闋《湘妃怨》殘譜。字字血痕未干,句句風骨凄厲,是在那夜劉府之前,她以唇齒低語、以目光再三叮嚀的絕筆:“若我未歸……”未說完,已明了。

而在藥符背后,是興奴以胭脂水調血書下的一行細字。蠅頭小楷,微斜入紙,如秋日飛鴻初過江面,尾跡未散,墨色之中隱有胭脂淺暈。字不成行,意卻分明:

“白先生,興奴絕境……唯念當年曲江池畔,《鳳求凰》未絕時……”

她寫到最后,指尖血已干,腕間冷汗濡濕衣袖,幾欲昏厥。她卻并不為自己流淚。血與墨早已混淆,情與恨也早已無從辨別。

她將那箋仔細對折,再用細細麻繩纏繞三匝,系成極簡的結,仿佛是將心一層層封緘。然后,她取過一個供奉食盒的空竹盒,在最底層的蜜酥糕點夾縫間藏入紙箋。盒身斑駁,卻有歲月溫潤之感。她輕輕撫過竹絲,每一下都像是在為自己寫下訣別的安撫。

她喚來梅香,那一直服侍著裴媽媽的小丫頭站在簾外,衣襟微亂,眼中光影浮動不定。

“你記好了……”裴興奴聲音極輕,仿佛怕擾了水面上的月,“出城東門,去尋江州府衙,將此交給王二虎帥爺……”

梅香點頭,雙手接過那小盒,仿佛抱著她們最后一線可以托付的生路。

那夜,畫舫未至,水榭無人彈琴,只有江邊的風,低低掠過簾角,像一只無形的手,在黑暗中輕輕掀動她命運最深的帷幕。

翌日,午陽正盛,暖意尚未及地,南湖東岸的白萍渡口卻早已被秋風削得如紙般輕薄。此處多年廢棄,連野鳥也不肯久留。蘆荻茫茫,風過之處,如白雪翻涌。水色沉灰,破敗的木棧橋斜臥岸邊,仿佛一段被遺忘的經脈斷骨。其下,是一只半沉于黑泥中的破船殘骸,船脊裸露,仿若一具千年尸骨,任秋芒在其上翩翩飄零。

霜姬緩步而至。她衣著尋常,只著一襲粗布灰裙,眉目間再無昔日教坊珠翠香影。長發束得極緊,以一根荊枝發釵別于腦后,未施粉黛的面龐更顯蒼白。她的左肩藏在衣袖下,仍隱有未愈的痛楚,腳步微微不穩,卻從未停頓。她站定在水邊一株斷樁旁,那樁上苔痕如墨,仿佛某年殘雪未化前有人曾在此踟躕太久。

她雙手緊握的,是一卷被油紙層層包裹的長軸,紙面因反復折疊而泛出微黃的光澤。那正是昨夜命懸一線后,從陸府一名書吏心腹手中奪得的暗賬,紙上行行朱墨參差,是關于“煙波府”樂伎每日所用香料、茶鹽、細絹的出入記載,卻又處處藏匿數字勾連,與江州官倉、外商票號之間的往復如蛛網鋪開。若非親眼所見,誰能信一間教坊竟隱匿著一條通向權勢核心的黑河。

蘆葦深處傳來細微腳步聲,輕得仿佛一縷風落地無聲。李浚之現身于飛舞的蘆花之中。他今日未著官服,只是一襲藏青長衫,衣襟略略起皺,竟似寒士游子一般,目光卻澄澈如月沉水。他身后僅隨一人,是一個背著藥箱、面相厚重的中年人,那人立于遠處不動,如石中苔斑。

霜姬默默將油紙卷軸拋向他腳邊,力道極輕,卻精準落入一片濕軟的泥沙中,仿佛擲出一段斬斷的過往。隨后,她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得極小的小紙,紙質硬實,上有以朱墨描出的簡圖,那是她憑記憶所繪“煙波府”后園枯井的確切位置與通向外河的暗渠路線。圖中線條纖細如發,每一道轉折都承載著生死之間的感知。

李浚之緩緩俯身,將卷軸與圖紙拾起,指尖未觸即知其重。他展卷細看,目光在那些看似零碎的符號間來回掃過,忽而唇角輕輕一挑,竟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這笑意短暫,卻如冰中透出春意。

“不良帥王二虎,現正循一條名為福記的茶商查入官漕之端倪,”李浚之將密卷收妥,聲音低沉而緩慢,仿佛那根脈已初現,“賬中所錄,與其查得之線索暗合如一。今朝我遣人送信至其棲身之所,他手中亦握有數名涉案吏員名錄,足可為證。”

他略一側首,視線掠過霜姬仍略滲血的肩頭,“姑娘之傷,須避風三日,我為你找到名醫,請他為你治傷。”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像落葉拂過蘆莖,卻清晰地擊中霜姬心中最深處的回音,“三日內,我必尋一引子,使王二虎得以名正言順搜查后園禁地。屆時,捅破那口枯井,江州之局,當現真相。”

他緩緩退后半步,像江湖夜行人將刀歸鞘。風聲忽起,水面如泣。

霜姬立于風中,蘆花落在她肩頭,卷在衣角。她未言一句,眸中卻有寒芒暗動,如斷夜之星。她望著李浚之,那一剎,似有千言匯于一眼:不信,不疑,亦非全然托付,只是共赴險峰者的默然對視。

風過之后,白萍渡口再次歸于寂寥,唯有一排被踏出的足印,深深陷入泥中,如沉默的誓約,無聲宣告著,一場顛覆江州權力秩序的風暴,已在無人注目的水岸悄然成形。

翌日黃昏,山色如墨。廬山的天光低垂,四野沉寂,萬籟俱歇。風自松林穿過,草堂前的小徑上,枯葉覆地,寂無人聲。

柴門緊掩,一層淺黃的落葉依附其上,如久無人歸的舊院。忽而,門板震動,沉悶一聲響起,仿佛山石自高處滾落。那是一只布滿青筋的手,皮膚干枯如老樹的枝節,重重地擊在門上,激起塵土飛散,簌簌而下,落于門楣與階前,似塵封舊夢輕輕剝落。

門外站著王二虎。他一手提著一個粗布包袱,包袱下垂,布紋顯出兩壺酒與一包風干醬肉的輪廓;另一手,卻捧著一個素凈的糕點竹盒,白布包裹,角折整齊。仿佛那不屬于這山中的黃昏,也不屬于他黝黑的手掌。

他低著頭,眉宇間積了沉霾未散的陰影。他望著門,眼中浮動著煙波府中那夜的殘光與碎影,似有兩道冷冽的眸子仍深埋其中,一是刻薄,一是絕望,皆是公孫錦,亦皆是自己未曾說盡的心事。他的唇微啟,喉頭啞澀,終于喚道:“白大人,開門。”

他立于風中,如立于某段已經塵封卻未曾結束的宿命之中。

草堂之內,燈火微弱,光如枯豆,在風中搖搖欲滅。室內靜得能聽見紙頁的輕響,那是案頭上散亂的一團團廢稿,筆跡或重或輕,被反復書寫,又反復揉毀。紙角有墨未干,沁出褐色的潮暈,仿佛那些話語本未打算留在人世。

白樂天僵坐于窗前,衣袍微皺,鬢邊有風吹入,掠起幾縷垂落的發絲。他并未動,只眼睜睜看著夕陽最后一線光輝斜照進草堂,將他消瘦的身影拉長,貼在昏黃的土墻上,仿佛時間也不忍觸碰的剪影。

窗外,山鳥歸林,枝頭輕響。小徑邊,一朵早謝的白梅正隨風飄落,停在門前水缸的一角,如同落入人世的一聲嘆息。

他在那光影交錯的寂靜里,緩緩伸出手,接過王二虎手中那只錦盒。錦面已褪,緞帶微散。盒內靜臥著數頁舊譜,紙薄如蟬翼,上面《湘妃怨》的殘章被歲月微微卷起,墨跡早已泛黃。其下壓著一紙桃花色箋,血跡浸透纖薄紙面,暈出深深淺淺的痕,仿佛那寫字之人的眼淚未曾干涸,仍滲入白樂天指尖的余溫。

他低頭凝視,那是裴興奴的筆跡,娟秀之中藏著顫抖,顫抖之中藏著訣別。“興奴絕境”四字上,血跡斑斑,未干之紅仍映著窗外余暉,仿佛她指尖的創口正在此刻滴落。

白樂天不語,指腹緩緩撫過曲譜的符尾,一如當年在曲江池畔,她執琴而坐,初奏《鳳求凰》時琴聲未斷,回眸驚鴻。如今不過數月,卻似隔了半世煙塵。他仿佛能聽見她的指尖仍在琴弦上流血,能看見她蹲坐在江州深院,無聲地淚落衣襟。

他將信箋輕輕放于桌上,動作猶如放下一段不能承受的命運。隨即,抽出一張雪白熟紙,鋪展于燈下。紙色冷白,指尖所觸之處如冰,如隔著千山萬水觸及她掌心裂開的瘡痕。

胸中郁結翻涌,萬千悲憤,如火山將裂。一筆落下,墨痕如河。

“寒月浸孤桐,血淚染絲弦。”

他未曾停筆,又續一行。

“曲奏《湘妃怨》,聲聲碎腸肝。”

筆鋒至此,已如戰鼓。

筆勢忽然一頓。濃墨懸空,沉如夜海,那點未落之墨,仿佛所有仇恨與誓言都凝聚其上。他的手微顫,終于一筆斷絕:

潯陽淚盡染青山……

七字如裂石崩冰,筆下紙張幾乎被墨染透。他的手再也無法克制,將狼毫重重壓向桌案,啪然一聲,筆斷為二。

片刻靜默,堂中唯余他粗重的喘息。紙上墨未干,字里如有怒火在燃。

王二虎立于側旁,沉聲道:“白大人,關于裴娘子的事,李大人已有安排。”

白樂天轉眸,那目光已無迷惘,神色冷冽而堅定。“李大人?”他喃喃重復一聲,隨即站起,衣袖拂過桌案,一角殘稿被卷落地面。

“李大人心思縝密,斷不會坐視不理。”他說著,聲音帶著一種隱忍已久的鋒芒,“我這便去見他,哪怕身陷江州虎穴,也要將她救出。”

草堂中風又起,紙張紛然作響,如破碎的舊夢在黃昏里重燃。他未顧屋中凌亂,只一手握住王二虎衣袖,直奔門外。門未掩緊,風一吹,“興奴絕境”四字緩緩翻起,像是她在異鄉遙遙喚他歸來。

山路深遠,暮色將至,天光已暗。兩人沉入漸濃夜色之中,身影決然,不回。

夜色沉沉,煙波府后那片荒涼的竹林,像是被世人遺忘的夢境。殘月高懸,銀輝透過竹葉的罅隙,一點點灑落下來,斑駁如淚。竹林深處,寒風帶著潮濕的腐葉氣息,在林間低語,仿佛舊事重提,凄冷中帶著不可言說的繾綣。

崔云韶蜷縮于一叢濃密的墨竹下,身子仿佛失去了溫度,像是一塊褪色的舊絹,隨風而動。白日漿洗所沾的濕意仍在衣襟殘留,手指因寒水浸泡而生出刺骨的痛感,連骨縫里都被風冷噬咬。可最冷的,不是指骨,不是夜風,而是那顆被一層層絕望包裹的心。那心早已沉入水底,不再泛起希望的漣漪。

忽然,一聲低喚從竹影深處傳來,猶如夢中人輕叩心門。

“云韶……”

這聲音熟悉得仿佛來自她胸膛深處,竟使她的心頭泛起一陣久違的疼。她本能地一僵,卻未再掙扎。眼中殘留的紅腫尚未褪去,她緩緩抬起頭,穿過竹影間的月光,望見那人影一寸一寸地向她靠近。

元微之的身影,清瘦得幾近透明,月光從他肩頭流瀉下來,像是為他披上了一層蒼白的夢。他的眼神灼熱,仿佛要從她灰白的世界中撕開一道縫隙。

“你……怎還敢來?”崔云韶的聲音低啞,仿佛一只夜鳥掙扎著從枯枝上啼出最后一聲。她的懼意不在于他,而在于那籠罩兩人命運的深淵,“裴媽媽加重了巡夜……若被人撞見……”

“我已無可退路。”元微之邁前一步,執起她那雙傷痕累累的手。那雙手仿佛已不屬于她自己,冰冷、腫脹,指縫間殘留著血跡與草灰。他一瞬不瞬地望著,仿佛望見一朵枯萎卻執拗生長的花。

“若我不能帶你離開此地,我活著,又有何意?”他的聲音低緩,卻有著燃燒過的痕跡,每一個字仿佛都在血液中浸泡過,“朝廷律法、權勢地位,那都不如你眉間一皺、淚下一滴。”

他將頭輕輕低下,額角抵住她冰涼的手背。

“云韶,只要你愿隨我走,無論世間如何誅我貶我,我元微之也認了。”

崔云韶聽著,只覺他話語仿佛一枚枚烙鐵,一下一下地落在她心頭。她強自支撐的理智,終在這滾燙的低語中裂出一道縫隙。淚水涌出,她緩緩靠近,仿佛不敢確定他真的在眼前。

元微之伸手將她緊緊抱住,仿佛一觸即碎的夢境終于收攏。他的肩頭依舊殘留風霜的涼意,然而在她懷中,那股涼意卻成了唯一的真實。崔云韶將臉埋入他胸前,壓抑的哭聲似潮水般涌出,仿佛多日來所有不敢言、不敢想、不敢夢的苦難,都在此刻融化。

竹影輕搖,月光在她們身上斑駁成碎銀。元微之凝視著她的眉眼,那哭腫的眼,竟如一池深水,雖有波瀾,卻掩不住昔日的清澈。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初見之時,那年她在教坊前唱《菩薩蠻》,眉梢低垂,一盞燈火把她照得溫柔似水。

他從腰間取下一枚青玉雙魚佩,一向貼身不離,如今毫不遲疑地取下,輕輕系在她手指之間。雙魚交頸,佩身微暖,在她顫抖的手背之上熨出一抹蒼涼卻溫存的暖意。

“以此為誓。”他低聲說道,嗓音近乎耳語,卻沉如鐘鼓,“縱是九幽黃泉,我也要尋你而去。”

在那片竹林斑駁的月色里,崔云韶仿佛從長夜的噩夢中忽然醒來,怔怔望著面前的男子。他的身影被風吹得微微搖晃,仿佛不是人世間的肉身,而是她魂魄深處長久沉睡的一段舊夢。她瞳孔微斂,胸膛起伏得極輕,卻又極深,像是一池被投石的水,在寂靜中泛起了久久不息的漣漪。

她從未想過,有人會以這樣的方式銘記她。不是記住她在絲竹之中唱詞的神情,不是記住她在燈下梳妝的輪廓,不是記住她身上的檀香與脂粉,而是記住了她的名字。那一個在塵世紛擾中無數次被忽視、被叫錯、被人遺忘的名字,如今卻被他輕輕喚出,如蘭香穿林,隱約不散,像是在雪夜中燃起的一點檠燈,微弱卻固執地照著她那被風雪埋藏許久的存在。

她幾乎不敢回應那目光,元微之的眼神沉靜如深井,水光不浮,卻盛得下她滿身疲憊。他看她的方式,不像看一個人間女子,而像在看一枚瀕臨風折的小草,在泥塵中無聲搖曳,又像是在看一種春日細雨中的梅花,既帶著冷意,又帶著不可名狀的憐惜。

他的身子緩緩傾下,動作極輕,如風掠過水面的影。他俯首貼近她額前,那是一處尚未干透的冷汗,映著夜氣,仿佛一滴凜冽的露。那一吻輕輕落下,如一枚羽毛覆在枯枝上,卻帶著不可撼動的重量。他的唇帶著從遠處風中攜來的寒意,也攜來血氣的咸澀,那是他途中奔逃時不慎擦傷的痕跡,在這一刻,悄無聲息地印在她額角,如一紙寫下卻未寄出的書箋,被人深藏于懷中,終于得以遞出。

他又緩緩抬起頭,唇畔的血色仍未褪去,那是一種將生死與深情混合后的顏色。他的目光輕輕落在她唇角,淚痕未干的地方。那一點水光,是夜中最明亮的一點,比月更寒,也比星更遠。他再度俯身,將唇貼上她的唇角,那一處還殘留著咸澀、微顫與無法言說的痛。他的吻,不帶欲念,只是一種銘記,是在這風雪世間的一次細小卻莊重的誓言。

這一吻無聲,卻勝過所有語言。他仿佛在她唇上寫下了一句只有她能讀懂的詩,那詩沉默而久遠,不在紙上,而在兩人心中輕輕泛起。崔云韶閉上雙眼,仿佛聽見了時間停滯的聲音,像是江面凍結之前,那最后一聲低低的水響。

這一刻,他們之間不再有世俗之隔,不再有命運的鎖鏈,只有風、月、竹影與靜靜流動的深情。如夢,如幻,卻又無比真實。

元微之脫下自己的外袍,將她緊緊裹住。崔云韶的身子終于在這片刻的溫熱中,放松了。她依偎在他懷中,淚流無聲,仿佛一個將死之人,忽而聞見兒時菖蒲的香。

片刻之后,元微之自袖中取出一卷素紙,跪坐于竹石之上,借著月色,拈血作墨。他腕上方才蹭破的傷口緩緩滲出血珠,他卻執筆如疾風,紙上的字,如淚滴墜落湖面,一點一滴,化入蒼茫夜色。

江州南浦水茫茫,雨打芭蕉夜未央。

孤館寒砧敲月碎,玉人冰淚入宮商。

濁酒難銷此夜恨,金釵易折為誰妝?

愿學精衛填滄海,不教蛾眉葬濁江。

詩成,名曰《江州夜》,字字血淚,如暮春江水潺潺,哀而不怨。他輕輕將詩箋疊好,遞入她掌中,如贈契闊誓詞。

“待到救你脫離苦海之日,便是我明媒正娶之時。”

崔云韶不語,低頭看那詩箋,淚水再次落下,一滴滴打濕了紙角。

林風忽然大作,竹葉如雨傾瀉。月光被風掀動,光影斑斕如水波動蕩。天地雖冷,卻似有一線暖意,自兩人相偎的胸膛間緩緩升起,如春水初解,雖不見桃花,卻已生香。

此夜無言,卻已勝萬語。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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