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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十七章

江州沉靜了數(shù)日,像是風(fēng)落水止的蓮池,忽然在今日泛起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波瀾。

日輪尚未落下,天光中尚帶著暮色未染的金意,整座城卻已悄然躁動起來。并無鐘鼓相催,也無敕令傳宣,只是從一戶戶人家的檐角開始,燈便點燃了:紅的、黃的、翠的、白的,一串接一串,自竹竿上斜斜挑出,像風(fēng)里顫動的彩羽,又像孩童夢里抓不住的焰火。

燈的形狀各異:蓮瓣層疊如舊寺香爐旁的殘燈,鯉魚翹尾仿佛要躍入人聲之海;走馬燈不急不緩地轉(zhuǎn)著,仿佛時光也在那圓筒內(nèi)躑躅不前。玲瓏球燈最是惹人注目,珠網(wǎng)細編,內(nèi)燃豆火,其光芒卻不耀眼,只是溫軟,像是誰的眼神偶然停駐在你衣角。

長街漸漸被燈潮吞沒,窄巷被五色光暈揉碎,仿佛城中起了霧,霧中藏著說不清的夢。孩童提著紙燈奔跑,笑聲遠了又近,那些燈籠多是家中老紙糊就,風(fēng)一吹便晃得厲害,有的還被燒出焦洞,像小獸的眼。街角攤販支起竹棚木案,油鍋咕嘟著響,面果、麻團、糍粑翻滾其中,甜香中混入炊煙,再摻進劣等香料的苦澀,在空氣中化作一團團不肯散去的灰云,輕觸鼻息,又似浮夢。

人流從城南到城北,從十余個坊門中緩緩流出。腳步交疊,裾影交纏,仿佛整個江州都向一個方向在微微傾斜,那方向是南湖。

湖畔風(fēng)聲極輕,吹不動船帆,卻吹皺水面,碎了滿湖燈火的倒影。

湖心,名為天香樓巨舫靜臥水上。那不是一艘船,而是三艘連成的宮殿,雕梁畫棟,從水中拔地而起。三層樓閣,層層飛檐,夜色未至?xí)r已是莊嚴奇麗;至日沉之后,數(shù)千燈盞燃起,彩綢錦幔隨風(fēng)舞動,在光中猶如天衣浮動,觸手難及。

此處雖不及長安燈會之“燈輪二十丈”之盛,卻別有一種不事張揚的深情,像一位故人遲歸后的撫額一笑。

燈懸高閣,燈垂舟側(cè),有的藏在簾后,有的映在檐角水紋之中。風(fēng)一過,便有影子如鳥如魚,在水中游動,在船壁搖晃,仿佛整座舫已隨夢漂浮,亦真亦幻。

管弦之聲自樓舫深處傳出,絲竹輕緩,未及淚下,便已回音無蹤。如若耳貼水面,可聽瑟聲遠自湖底而來,含蓄著一種不言說的凄涼,仿佛那是一場喜事里隱隱壓下的哀愁。

人群聚攏,卻并無一人真正靠近那船。仿佛那樓舫雖華麗璀璨,卻與人間分隔一線。水是鏡,燈是幻,整座天香樓不過是江州夢里一處不肯醒的心。

而這夜,才剛剛開始。

畫舫甲板之上,紅帛自樓檐低垂,在微風(fēng)中悄無聲息地飄拂。船頭與船尾皆飾金紋鳳鳥,側(cè)身起舞,欲飛未飛,如被人眼所制。帷幕之中,花團錦簇,卻掩不住其中沉郁的氛圍,似盛夏荷塘里初腐的香氣,美而憂。

這原是畫舫的觀景平臺,今夜卻被權(quán)作婚禮大堂。地面覆以新織地毯,繡著雙喜并蓮,邊緣已被眾人鞋履輕輕踩出幾縷凌亂的紋痕。幾排烏木交椅正對著高臺之位,端坐其上的,是江州一地的官紳、胥吏、豪商,衣冠楚楚,言笑晏晏。然而笑容有時浮在唇角,有時卻止于眉眼,仿佛是一種經(jīng)過練習(xí)的儀式,而非從心而出。他們輕聲寒暄,卻在不自覺間,頻頻將目光投向主座空懸之處。

那本該坐著新婚主人的位置,如今仍是一抹空影。帷幕輕輕拂動,無人進出。陸任之未親至,只遣最親信的總管主持一切,傳說中連婚書都是由總管簽下的。他像是在遠處靜觀這一幕,卻并未伸出雙手,甚至不肯親口說出一句祝詞。

在后排,人聲漸喧。衣著樸素的百姓們擠作一團,面上露著興奮而模糊的神色。他們踮腳張望,指指點點,小聲言語,如夏夜水面浮動的漣漪,不見邊際,卻不斷翻生。

“嘖嘖,燈火通明哩,連天上的星也給比下去了……”

“這得花多少銀子?那商賈……怕是真心了吧……”

“聽說是陸大官人親點的……那琵琶美人……也不知是何心情……”

“噓,小聲點兒,別教陸府人聽了去……”

風(fēng)從湖面拂來,帶著濕氣,卷起岸上人的衣角與鬢發(fā),輕冷,微腥。紅燈照著水面,倒影輕輕顫動,仿佛在湖中燃燒。夜色漸深,如青墨潑灑,將天與水連成一體,世間一切都仿佛沉進這片被燈光渲染的幻境。

忽然,絲竹聲變。

原本纏綿和緩的旋律,像是在花間緩行,忽地斷裂。鼓聲驟然響起,一下一下,似在胸膛中擂動。嗩吶亦起,聲調(diào)陡高,帶著催促與不安的氣息,在畫舫之上久久不散。那不是喜悅的音樂,更像是一種肅殺的鼓舞,是為某種宿命敲響的警鐘。

“吉時到。”

司儀的聲音尖利,從眾聲之上劃出,在夜色與燈火中留下一道細長的回響。

眾人靜了一瞬,隨后嘩然轉(zhuǎn)首,望向那岸堤通船的浮臺。

八人所抬的花呢朱漆小轎,如一團沉重的紅,緩緩擠出人群。健仆們步履沉穩(wěn),汗珠滑落鬢角,在燈光中如油珠滑動。前后簇擁著數(shù)十名提燈喜娘,步履如織,紅裙低垂,嘴角卻無笑意。裴媽媽沉聲呵斥,催促著眾人加快前行,聲音里有焦灼,有一絲不安。

轎簾深垂,看不見內(nèi)中人影。有人探身細看,卻終究只能看見那一抹沉沉的紅,像是暮色將沉未沉?xí)r,天邊最后一朵晚霞。

在跳板彼端,一身金紅錦袍的男子靜立。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將那層油膩與汗水混合的光澤照得分明。他臉上堆滿笑意,那笑卻不是溫潤之笑,更像是一種近乎嗜欲的快意,仿佛終于將一件藏在心中的東西據(jù)為己有。

他不時探頭張望,那雙眼中燃著的是一種難以遮掩的火,像冬夜爐火,不顧一切地燃燒著,燒得自己臉頰泛紅,燒得他身邊之人微微退避。

他便是劉一郎。今夜他是“新郎”。

岸上人聲倏然止息。

像是誰在水面撒下了一層靜默的紗,浮動的人潮仿佛瞬間被時間凍結(jié),只余下燈光在水與空氣之間悄然流轉(zhuǎn)。那些本在議論、笑語、探頭張望的人,此刻一個個閉住了口,眼神不約而同地,像潮水一般,涌向那座小小的朱紅花轎。

那轎門不寬,紅漆在燈影下泛出沉暗的光,像久藏的朱砂,在幽閉的盒中等待某種命運的開啟。

“請新娘子上船啰!”

司儀的腔調(diào)再次響起,聲線極細極長,宛如一縷從喉底緩緩抽出的絲線,在空中盤旋回轉(zhuǎn),直至“啰”字化成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笑意。那笑意里,沒有祝福,只有貪婪與炫耀,是市井看客眼中最熟悉不過的調(diào)侃與獵奇。

花轎簾動。

兩個身形高大的仆婦幾乎是同時出手,手背青筋繃緊,將那一塊厚重如幕的繡帛一齊揚起。紅帛被風(fēng)帶得高高拋起,燈火從縫隙中斜斜透入,宛若刀鋒破開了囚籠。

一個人影自簾中現(xiàn)出。

那是一具柔弱的身軀,被仆婦從轎內(nèi)強拉出來,她并未掙扎,只是輕微一晃,像落在雪地上的一支早謝的玉蘭。那裙擺太長太重,曳地之處如溢血,步步拖曳著泥塵與羞辱,襯得那人更瘦,更冷,更靜。

正是裴興奴。

她身上的新婦裝極盡奢華,仿佛整個江州的金銀珠翠都綴于其上。緋紅大袖上繡著牡丹,枝葉如火,繁復(fù)交纏,金絲纏枝在燈光照耀下流出一種刺目的光,仿佛刀口上的金片,華貴得幾近殘酷。裙擺垂地,幾尺不止,每走一步都似被命運牽扯。

她未戴蓋頭,卻戴了一頂沉重得近乎壓垮身體的鳳冠。累絲細作,赤金交錯,珠纓流蘇在她額前低垂,如金蛇纏眼,遮住了她大半張面孔。可在流蘇縫隙之間,仍能看見她蒼白的肌膚。那是瓷器初燒后的冷色,脆而未裂;還能看見她緊抿的唇,毫無血色,如初雪覆梅,寂而不言。

她不言語,卻在萬眾注視之下,仿佛說出了整夜最沉重的一句話。

她的雙手已被反剪在背后,被兩個婆子死死扭住。那姿勢幾乎與羞辱無關(guān),更近似刑場上犯人臨刑之前的束縛。她腳步虛浮,輕飄飄地,被人拽著前行。她沒有掙扎,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四顧,只是微垂下頭,像接受一場漫長而安靜的溺亡。

她的腳,在浮臺邊緣輕輕一滑,水下微波蕩開,似乎湖水都為之戰(zhàn)栗。

岸上的人群望著那一點紅的身影被拖曳而出,仿佛望著一只困獸出籠,又似看一朵在深夜驟然被強光照亮的花朵,在怒放中凋謝。有人低聲嘆息,有人交頭接耳。

“是她……真是她……”

“可惜了啊,聽說她家祖上曾是太常博士……”

“你瞧那鳳冠,怕是幾百兩銀子都做不出來……”

“她臉怎么那么白……像要暈過去了……”

“噓,小聲些,她在聽。”

可她并未聽。

她只是一步一步,走向那燈火最盛之處,仿佛走進了一場盛大的夢。而這夢,是為他人而設(shè),為她而滅。

水聲極輕,幾乎聽不見。只有她衣角在風(fēng)中拂動的聲音,像遠山松濤,又像即將熄滅的燈火。

“哦——”

岸邊忽然炸開了一聲拖長的、層疊不絕的嘩然,如夜空里驟然爆開的火焰。聲音里摻雜著多種情緒,有男人喉底的驚嘆,有老婦袖中低咕的嘆息,也有孩童眼底壓抑不住的興奮與獵奇。

他們望著那個女子,那被黃金與珠玉強行披上的柔弱身影,像望見了古井中突現(xiàn)的幻影,惶惶,卻無法移開目光。

她像一尊被剝奪意志的瓷偶,在燈影重重之間踽踽而行。那些金流蘇被風(fēng)輕輕拂動,發(fā)出極細的聲響,仿佛細雨落于銅葉。而她瘦削的身骨與這繁華之間,竟顯得更為脆弱,幾近透明。她走一步,那頭冠便微微晃動一下,似是無數(shù)累絲也在嘆息。

劉一郎擠在人群最前方。他的錦袍極艷,金線幾乎要從布上躍出。他搓著雙手,掌心已被興奮揉得發(fā)熱,油光滿面的笑意寫在臉上,鼻息粗重,一步步前傾,仿佛一頭龐大的野獸,終于等到了入籠的時刻。他眼中沒有憐惜,只有貪得無厭的滿足。他想上前,想親手接過那步履踉蹌的身影。他踮起腳,喉中發(fā)出一聲似笑非笑的低語。

“娘子,來,我來扶你。”

那語聲極輕,卻被裴興奴聽見了。她的身體在微微一顫之間,被推上了船舷。

就在她雙足踏上甲板的剎那,四下的光與聲,忽然被一記孤絕的琴音劈開。

“錚——”

那聲音極清,如寒冰裂地,又如玉佩墜入深井,寂靜中陡然生起的驚濤。琴音仿佛從極遠極高之處降下,不似人間所奏,而是天地之間忽然響起的一線寒意,如霜從月上落下,將整座浮舫的燈火剎那間壓住。喧嘩頓止,鼓樂與嗩吶的喧響如被細針刺破的紙面,一瞬破碎。

人群之中有人張望,四下尋找那琴聲之源。

那聲音并非自舫中樂伎發(fā)出。那是另一處的聲音,是從畫舫正中、甲板之上臨時搭建的獻藝小臺上流出的清響。燈光灑在那里,原本不過是作婚宴余興之用,誰也未料,此刻,那聲音便從那寂靜之地,如裂空的風(fēng),帶著不容忽視的孤傲,刺穿了這夜的虛榮。

有人輕聲驚問:“是誰?誰在撫琴?”

聲音極輕,卻在人心上震蕩。一時間,連劉一郎那張因欲念而發(fā)紅的臉,也在這琴音下微微遲疑。他的手停在半空,唇角的笑意凝結(jié)未落。他望向那琴音來處,眼中浮起一絲不解與不安。

裴興奴亦被琴聲定住了腳步。

她站在甲板之上,仿佛未曾聽見喧嘩,也未曾看見那滿舫的火樹銀花。那琴音,如一把看不見的手,拂過她因鳳冠而微微歪斜的肩,拂過她臉上那密密垂掛的流蘇,拂入她沉靜如水的眼中。她微微仰首,眼神穿過金縷之間的縫隙,靜靜望向那琴聲傳來的地方。

那聲音像是替她說出某種未盡的心語,也像是在千人萬目之間,為她托起了最后一絲不可踐踏的尊嚴。

眾人屏息。

風(fēng)吹過湖面,水紋起伏,燈光在水波之中搖曳。琴音猶在,緩緩轉(zhuǎn)入第二聲,低沉而綿長,如泣如訴。恍若一個沉默者在萬眾歡呼的戲臺上,獨自吟誦一首早已被遺忘的哀歌。

畫舫之上,那原本只是一場燈與人的狂歡,而此刻,卻多出了一種誰也說不清的東西。人群中有老者垂首,有女子輕掩袖口,有孩童在母親懷中不敢作聲。

他們不知道那琴聲為何而響,卻無一人敢打斷。因為他們都聽出,那并不是為喜事而奏的調(diào)子。

她不知何時脫離了那雙死死禁錮的手。也無人看清,她是如何從人群縫隙間掙脫出來的。只記得一瞬間,她已立在那支絲竹樂隊的身后,一把琵琶正安靜地臥在低矮的繡凳上,似乎等待她多時了。

那琵琶的木色深沉,紫檀光澤里沉淀著舊年的塵埃,卻在燈光之下泛出一層溫潤如水的暖色。她伏身,將琵琶抱起,一臂環(huán)住,那姿勢近乎虔誠,又像是將孩童緊緊攬于懷中。另一只未曾被束縛的手,如早已忘卻痛苦的野草,倏忽舒展。五指如鉤,一聲撕裂空氣的高音,在這一刻自琴腹爆出。

那不是一記常人的彈奏,而是從心腑深處,一點一點爬升到指尖的吶喊。那一聲破空的輪指,將所有人拉出喜宴的幻夢,如一記驚雷在燈海中炸響。

時間仿佛停頓了。

風(fēng)在這一刻也屏住了氣息。連湖水的微瀾也忘記流動。

裴興奴輕輕抬起頭。鳳冠之下,那重重垂掛的金絲流蘇,被她猛然一甩,化為一道靜謐而鋒利的弧光,劃破夜色中的沉默,亦劃破她與眾人之間那一道無形的墻。

她的面龐終于顯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白得近乎慘然,像一塊未曾溫熱過的瓷,唯有那唇角緊緊抿起的弧度,似將山河壓于齒關(guān)之間。她的雙目仍是那樣清澈,仿佛月下的潭水,但在那潭水之底,卻燃起了深山雪谷也難以熄滅的火光。那不是怒,而是決絕。是一種不愿再讓自己低首于命運之下的力量。

她站得筆直,肩膀不再畏縮。她纖薄的身影,在燈光與湖風(fēng)之中,如同積雪下突然而生的孤竹,一夜之間生出百丈。

人群之中,有人屏息,有人低語,卻無一人敢上前。

裴興奴的唇微動,聲音如從齒縫之中硬生生擠出。她仰首,望向畫舫那端站得最高之人。

“劉一郎……”

聲音極輕,仿佛落雪,但帶著無法忽視的冷意。她又喚了一聲。

“劉一郎!”

這一次,聲音忽而拔高,帶著一股寒意凌厲地沖入夜空,仿佛淬火的鋼刃,在萬千盞燈之間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裂縫。聲音擊打在湖水上,濺起微瀾,也擊打在劉一郎的胸口。

他怔住了。站在甲板邊,腳下一晃,那金紅錦袍仿佛忽然沉重。他試圖上前,卻發(fā)覺四肢僵硬,仿佛被這聲音釘在了甲板之上。他望著她,那曾被他視作俘虜?shù)呐樱缃駞s像一個執(zhí)劍的判官,一步步從紅塵幻夢中走來,身后是焚燒不盡的燈海。

他張了張口,未能出聲。

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太久。

她低頭,手指再次落在琵琶上。那柄舊器被她緊緊抱住,宛如故鄉(xiāng)、宛如誓言、宛如墓志銘。下一記琴聲,緩緩而出,如冷月照入殘池,映出萬象沉浮,獨她不動如山。

這一刻,整座天香樓都沉進了那琴音織就的夜中。

浮華與燈火下,一切似乎都在崩解,唯有她與那一把琵琶,靜靜站在風(fēng)中,如雕成的石像。

她的目光緩慢移轉(zhuǎn),仿佛帶著風(fēng)的鋒芒,從那張失卻笑意的肥面上掠過。

那張曾油光滿面、喜形于色的臉,如今僵硬成一塊驚恐未褪的肉石。得意的弧度還未來得及完全收起,便被驟起的怒色所吞噬。目中翻滾的,是野獸被激怒后即將撕咬的瘋狂。

她的目光卻未為所動。

她靜靜掃過甲板,賓客盡數(shù)僵立,有人低頭,有人側(cè)臉,眼中各異,有惶然,有畏縮,有憐惜,也有惋惜。唯無一人出聲。

再遠些,岸邊黑壓壓的人群,如同突然凍結(jié)的水流。所有的口語、耳語、喘息都在那一刻凝結(jié)。無數(shù)雙眼,仿佛也被那一聲琴音攝住了魂魄,只能癡然望著畫舫之上那一點鮮紅中的孤影。

最后,她的目光,緩緩?fù)A粼谔煜銟堑捻敹恕?/p>

那是一艘巨舫,三重飛檐,燈火萬盞,繡幔流光。但在此刻,它不再如仙宮,也不再如繁華幻境。它仿佛一頭巨獸,浮在水面,喘息著貪婪的氣息,等待著吞噬她的肉身與名字。

她微微吸了口氣,像是要把夜色與湖風(fēng)一并納入胸中。然后,她啟唇,聲音從喉底緩緩而起,清晰、堅定、如劍穿雪。

“將我的尸身,抬入你的花轎。”

那聲音沒有任何顫抖,仿佛早已在心中重復(fù)千萬次。字字如金石相擊,冷冽中自帶回響。

“我裴興奴。”

她輕聲喚出自己的名字,如喚一位年幼時埋在桃樹下的摯友。

“寧為清風(fēng)飄散死,化為灰燼。”

她的脊背筆直,宛如風(fēng)中一枝白梅,縱然燈火萬千,寒意仍在花骨中顫抖。

“也絕不以殘軀茍活,委身你這等卑劣浮名為妾。”

聲音并不高,但在這死寂的夜里,如雷霆入海,驚濤破岸。那不似怒吼,反而更近哀吟,卻帶著一種更深的刺骨之力,像是多年沉寂后的裂石。

每一字落下,皆如冰凌斬過熱油,湖上的光影都似為之一顫。

岸上的人們望著她,竟忘了呼吸。曾有的議論與好奇,皆如浮沫散盡。只余震驚與沉默,如同面對一座古老神祇自水中升起,宣告命運的毀滅與重生。

忽而,一道嘶啞的叫喊打破了這片凝固的時空。

“放肆!賤婢反了!”

劉一郎的聲音仿佛從破鼓中擠出,扭曲、暴烈。他的臉漲得發(fā)紫,如一塊淤血的熟肝,眼中已無理智可尋。

“來人!拿下她!撕爛她的嘴!”

他嘶吼著,指著那臺上獨立的女子。不是為了羞辱已過,而是為了他的尊嚴、他的臉面、他的狂妄能在眾人面前茍延片刻。

畫舫上一陣騷動,如野獸被抽鞭般的咆哮。陸府的健仆齊齊撲出,腳步沉重,像是濺起一地污泥。裴媽媽的臉已白得仿佛蠟紙,跌坐在地上,聲音尖利,幾乎無法辨清她是怒是懼。

幾名護院揮舞著棍棒,那木色在燈下泛著暗光,恍如枯骨。他們?nèi)琊I狼撲向臺上,一齊逼近那抹紅衣如焰的身影。

但裴興奴仍未動。她的身影,在那風(fēng)火交錯的臺上,像一朵在雪夜燃燒的山茶,孤絕、艷麗,毫無退意。

就在那幾名護院即將撲上臺階之時,湖面仿佛驟然凝止了一瞬。

燈火搖曳,水光微顫,空氣中那股被火光炙烤出的腥熱還未褪去。忽然,一聲暴喝自岸橋盡頭傳來,帶著裂石穿云之勢,猶如空山響雷,震落了所有人的魂魄。

“江州不良帥在此!”

聲音低沉,如自遠古傳來,又如刃鋒掠過鐵甲,冷冽得讓人心口一緊。

接著第二聲爆出,如濤如奔:

“奉刺史明令,緝拿要犯劉一郎!無關(guān)人等,速速退后!”

所有人猛地回頭,只見岸頭燈影處,棧橋口已被一股黑潮死死堵住。

那黑潮不是浪,而是不良人。

皂衣皂靴,鐵尺橫刀,數(shù)十人列陣而出,如夜中奔襲而至的獵豹,寂靜而致命。他們腳下無聲,眼中如鐵,整齊地立在畫舫與浮橋之間,仿佛在湖上立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關(guān)隘。

為首一人,便是王二虎。

他站在燈火邊緣,卻如高塔壓頂。肩寬腰闊,身披犀甲,胸口扣著刺史署銜,寒光從他腰間那柄出鞘三寸的橫刀上照見夜色的肅殺。他沒有怒容,只有沉穩(wěn)如鐵的冷峻,仿佛天地既已裁決,他不過是代天執(zhí)法的手。

他的聲音再度響起,如磬石砸入深井,聲聲不息。

“劉一郎!”

他的目光投向船上,穿過層層人影,徑直落在那早已驚呆的肥胖男子身上。

“你勾結(jié)倉曹吏,販賣私茶,擅用官船夾帶,數(shù)額巨大,證據(jù)確鑿。”

聲音不緊不慢,似一字一錘,落地生根。

“今奉刺史鈞命就地擒拿。”

他不再多言,只一揮手,沉靜如水的手勢,仿佛讓天地間所有風(fēng)聲停頓。

“拿下。”

那一刻,畫舫如冰封江面,片刻后,忽然裂開。

“是!”

轟然一聲應(yīng)命,仿若山鳴谷應(yīng),幾十名不良人同時動身。

他們不顧跳板濕滑,也不畏人群擁擠,竟有人踏著岸上看客的肩頭如飛鳥掠水,數(shù)息間便已躍上甲板。腳尖落地無聲,目光直射劉一郎。

那是猛虎下山之勢,毫無遲疑。

“污蔑!這是污蔑!”

劉一郎終于反應(yīng)過來,聲嘶力竭的尖叫從他喉嚨中擠出,仿佛快要撕破夜色。他的眼睛睜得渾圓,面頰抖動如水面泛起漣漪。所有臉上的脂粉與傲慢,在此刻皆如涂在紙上的油彩,模糊成一團污泥。

“我是陸大老爺?shù)娜耍銈儫o權(quán)動我!”他瘋狂地喊叫,眼神里全是恐懼。

他的雙腿開始發(fā)抖,猛然一把推開身旁的總管,竟如發(fā)狂的豬般踉蹌沖向舷邊,想要躍湖逃生。

然而,已然太遲。

一聲怒喝從畫舫之上破空而出,如鐵錘猛擊銅鐘,回響在湖心四野。

“哪里走!”

王二虎身形一動,便似夜空中落下一塊巨石,沉重而不容拒絕。他的腳步踏碎了甲板上的喧囂,步伐如山,氣勢如雷。那只猶如鍛鐵所鑄的大掌破風(fēng)而出,扣住劉一郎的后頸衣領(lǐng),勁道之大,使得那綾羅堆疊的華服發(fā)出一聲布帛崩裂的悲鳴。兩百斤的肥碩身軀,在他手中仿若枯草死禽,被生生拎起、拽離船沿。

“唔——啊啊!”

劉一郎發(fā)出像是豬被刃割時的哀號。聲音尖銳、撕裂,仿佛連月光都被震碎,飄落在湖面上。

他跌坐在甲板之上,錦衣翻卷,發(fā)髻歪斜,滿臉油汗黏膩如漿,雙眼因驚懼而幾近翻白。那一刻,權(quán)勢、富貴、名聲如同他散落一地的金玉首飾,悉數(shù)破碎,無聲無息地滾入水底。

“轟——嗡——!”

不知是誰先驚呼了一聲,緊接著,岸上人群爆發(fā)出如浪頭撞擊堤岸般的喧嘩。

聲浪起于湖畔,傳至橋頭,再至巷陌深處。老者扶杖而退,婦人抱兒而走。那些剛才尚在圍觀的人,此刻仿佛身處龍卷風(fēng)中心,面容驚駭如畫布被風(fēng)撕裂。

陸府的家丁尚未從震懾中回神,更大的動蕩卻悄然臨至。

哨聲自夜色四隅響起,尖銳如針,仿佛要將夜空縫開。每一聲都似有人將利刃刺入血肉,令聽者心跳停滯。

黑暗如潮,自巷陌深處滾滾而來。

燈火未及之處,一道道寒光卻已先至。甲胄映火,步伐如鐵。數(shù)十、數(shù)百名州府兵丁手執(zhí)長柄樸刀,自四面八方匯聚而來。他們列成隊伍,沉默無語,如同一座從夜幕中拔地而起的鐵城,緩緩朝著南湖中心推進。

看客紛紛驚惶避退,擁擠中有人跌倒,有孩童哭出聲來,又被母親死死捂住口鼻。

兵刃在火光中劃出一道道冰涼弧線,仿佛將這喧囂夜色劈成兩半。空氣被兵鋒刺破,帶著一絲令人作嘔的鐵銹味,在湖風(fēng)中彌漫開來。

那些原本嘲笑裴興奴的士紳,此刻再不敢出聲。他們悄然低頭,腳步遲疑地后撤,只盼不被那整齊森冷的鐵流卷入漩渦。

此時,一面深青色的官旗于隊列中央緩緩升起。

“李”字繡于旗上,筆力遒勁,旗角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仿佛獵人收網(wǎng)的前兆。

旗下之人,正是李浚之。

他衣袍為玄,嵌以金線云紋,頭戴璞頭,身姿挺拔如青松。在眾兵之中,如雪峰挺立,不怒自威。

他策馬緩行,馬蹄聲清脆,仿佛滴水落石。一眾佩刀親隨在他左右,衣袍如夜幕鋪展,簇擁他自人潮中破風(fēng)而出,直逼湖岸。

所過之處,甲光交錯,火光映面。

他未發(fā)一語,只冷冷掃視畫舫與甲板之上。那一瞬,連風(fēng)似乎都不敢擦過他的衣袂。

百姓默然讓開,仿佛天地間早已知曉這場戲的終章將由他揭幕。

而劉一郎,尚躺在地上,肥軀抖如篩糠,額上汗珠猶如斷線珠串滾落,濺濕他鑲金的錦袍,猶如落在贓證上的血滴。

裴興奴站在船頭,琵琶已靜,那一曲未竟的哀音,在靜默的空氣中,像一枚釵墜,悠悠晃動,搖曳著尚未終止的命運。

一瞬之間,世間的喧囂仿佛盡數(shù)收斂。

天香樓畔,夜風(fēng)正起。水光瀲滟之間,華燈璀璨如晝,畫舫之上正沉浸于紅燭美酒、絲竹聲聲的繾綣幻夢。然而那一刻,寒意如潮般襲來,未有聲響,已令人膽寒。

人未至,殺氣已籠罩樓船四圍,像冬日未至便有霜寒拂面的清晨,使人骨中發(fā)冷,不由自懼。天香樓上的賓客、舞女、奴仆,仿若螻蟻墜入寒潭,一動不動,連喘息都隱約可聞。

李浚之勒馬于岸堤高處,青袍在夜風(fēng)中微微擺動。他的面容沉靜如水,眼眸中卻燃著不動聲色的火。他低頭,望向那艘披著胭脂與脂粉氣的華麗畫舫,仿佛望向一座罪業(yè)的浮殿。

光影之間,他的目光掠過舞榭歌臺,掠過那些早已失去血色的面孔,最后落于甲板中央那一具趴伏如死狗般的身軀。

那是劉一郎。

王二虎尚在一旁執(zhí)縛,他卻早已血氣潰散,鼻口涂地,手指仍在微顫,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也許是尊嚴,也許是命運的尾巴。

李浚之收韁立馬,聲音緩緩揚起,仿佛拂過湖面的一陣東風(fēng),清冷,肅殺,卻又異常清晰:

“查明:茶商劉一郎,通賄官倉胥吏,私販禁茶,偷逃賦稅,涉案茶貨十五萬貫!人贓并獲。”

他頓了一頓,湖面風(fēng)過,畫舫紗簾微動,如同心事浮沉。

“依《唐律》:押入州牢,從嚴論處。”

話音方落,忽如暮鼓初鳴,山寺鐘響,沉響入心。遠處尚未看清真相的百姓紛紛靜默,畫舫之上,有人低聲哭泣,有人悄然跪地,更有人身軀不住顫抖,仿佛冥冥之中,所有藏污納垢之處,都將暴露在這名年輕刺史的清冷目光下。

李浚之緩緩?fù)鲁龅诙窝哉Z,語調(diào)稍揚,仿佛敲打鐘磬:

“此外,即日起,江州城所有樂工、徒女、官戶樂籍者,不論賣身與否,隸屬豪門與否,皆歸官署直管。”

他頓了頓,目光再掃畫舫,輕輕收緊韁繩,似要勒住這座湖上一切虛妄:

“查清前案中諸多非法,私相轉(zhuǎn)售、逼役施暴、強通姻娶者,一概究責!違者同案論處。”

“官署直管”四字落下,如山間驟雨砸入靜湖,激起萬重漣漪。最先動搖者不是那些怯弱的舞姬,而是岸邊低語竊笑的陸府爪牙。他們目光交錯,互探神色,神情驚惶。有人欲退,卻又不知退路何在。

那是一道雷霆,自青天落于舊俗之地,剝開了連年繁榮背后的陰翳深壑。

而就在畫舫二層的一處幽影之中,一人一直端坐未動,帷幕輕垂,影子映在紗上,如蛛網(wǎng)中伏著的毒蟬。他雙手交握,似在數(shù)著時間,或是舊賬。直到那四字落下,他的眼中才突然映出一縷無法掩飾的驚怒。

是陸府的總管。

他曾聽過李浚之大名,也曾打過千重算盤:此人不過是個尚帶乳氣的地方小官,既無父蔭,又乏兵權(quán),風(fēng)聲雷動,終究不過紙虎。

然而此刻,他卻清楚地感覺到,那名年輕刺史所攜來的,并非聲勢,而是鐵與血的命令,是割斷舊制根骨的刀鋒。

總管臉上浮現(xiàn)一瞬劇烈抽搐,仿佛被人用銀針刺透了舌根。他手指微顫,在帷幕后緩緩揚起,于身側(cè)輕輕一晃。那手勢極短,極輕,極密,若非有人早已習(xí)慣,幾乎難以察覺。

帷幕后,一道黑影旋即滑入船艙深處,如水波中失重的游魚,不帶一絲聲響。

湖風(fēng)再次拂來,樓上紅燭顫搖,竟有幾盞無聲熄滅。天香樓仿佛沉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寒夜之夢中,而夢外,是即將燃起的火,是萬籟俱寂之后的劇變。

忽然間,喧嘩中有一種更深的躁動悄然生起。

陸府的護院與家丁,不知何時已開始緩慢而有序地游移于畫舫四角,宛如夜色中悄然變換位置的黑棋。

他們并不言語,亦未拔刀,只是靜靜地將身形貼近出入口,將躲避在人群中的空隙一點點封死。身披錦緞的賓客與衣衫襤褸的奴仆,被粗暴地驅(qū)趕開去,有人驚呼,有人跌倒,杯盤打碎在甲板,叮當作響,如山寺暮鐘在戰(zhàn)亂中震裂。

混亂愈演愈烈,卻不再是無章的喧鬧,而是有目的的封鎖,一種在水面泛起的漣漪,被無形之手層層壓制。

此刻,所有目光已被岸上的官軍與船上正高聲喝令的王二虎所牽引。沒有人注意到,在畫舫第三層那盞燈火將滅未滅的檐角下,幾道黑影正輕輕地貼附在光與影的罅隙之間。他們的動作如暮鴉掠空,不驚風(fēng),不動聲,借著岸邊人群的躁動,在畫舫船尾悄然滑入水中。

那一刻,湖水仿佛也不再泛波。

霜姬在最前。她一手緊握著幾近昏厥的裴興奴,指骨隱隱泛白,那是瀕臨絕境時的攫取,不可掙脫;另一只手則托抱著崔云韶,她早已凍得嘴唇如枯梅,身軀輕若無物,卻仍在半夢半醒間緊咬唇瓣,似有未竟之言埋于心底。公孫錦緊隨其后,一身素衣被水汽浸透,如同月下山花,無聲凋零。

她們仿佛夜水中的流影,借著一片風(fēng)吹而動的柳葉形燈影遮蔽身形,那燈影本是為宴席所設(shè),如今卻在無意中成了逃脫的庇護。水面微微起波,碎光浮動,轉(zhuǎn)瞬之間,那四人已沒入波心,影跡全無。

數(shù)名“不良人”緊貼水線,身披水靠,行動如魚鱗在夜中翻轉(zhuǎn),不起漣漪。他們宛若水底魂靈,護送著女子們向遠離畫舫的深水滑行。沒有一人說話,連鼻息也被夜水收去。

不久,湖畔一角,一處荒蕪的蘆葦灘輕輕搖晃。燈影隨水波靠近,一片浮光淡淡,仿佛天邊殘星落入人間。水草中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響,數(shù)道濕漉漉的身影被緩緩?fù)献习丁?/p>

霜姬立在風(fēng)中,面色蒼白,長發(fā)滴水。她不曾回首,只向夜色深處望了一眼。

裴興奴懷中抱著琵琶,指節(jié)因寒意而僵直,卻始終不肯松手。崔云韶幾乎被裹在斗篷之中,只露出一雙尚未清明的眼,仿佛仍在夢中望見江州舊日風(fēng)月。公孫錦用雙臂護住二人,低聲喘息,在蘆葦掩映中緩步前行。

岸上已有數(shù)名身著布衣的男子等候,他們無言地將斗篷披上女子身軀,動作謹慎,如對待殘燈未滅的幽光。隨后幾輛烏篷馬車從不遠處黑影中緩緩駛來,車上未設(shè)燈火,馬蹄亦纏布帛,沉默地接過了這場悄無聲息的逃離。

車輪滾入夜色,似被夜風(fēng)抹去痕跡。城郊的曠野在風(fēng)中低語,似是為她們送別,又似在訴說某種命運尚未完結(jié)的悸動。

“轟隆隆。”

遠處湖心的天香樓處,在短暫的死寂后,忽如遠山塌陷,水底翻浪,一聲悶響在夜風(fēng)中隱隱傳來,隨后便是鋪天蓋地的喧嘩,如潮涌拍岸,層層不絕。

火光在夜色中顫動,如被撕裂的絹帛,在黑暗中染上一抹荒唐的紅。人影紛亂奔突,有人驚叫,有人跌倒,腳步與吶喊交織成一片。失火的驚呼在湖面回旋,混雜著刀刃入鞘與撕裂布帛的聲響,仿佛連星辰也在顫抖。

堤岸之上,李浚之端坐馬背。他身形不動,宛如山石間一株寒梅。馬鬃微拂,他的眼睛卻深不見底,冷冷地望向那片火光搖曳的畫舫。燈影之下,那一場精心鋪設(shè)的宴飲,此刻已如一場夢的殘片,在焰火中化為飛灰。

王二虎早已將劉一郎縛成一團,嘴中塞布,面色鐵青如死灰,被拋上小舟押解而去。那人身形雖尚挺拔,然其軀體震顫如篩,分不清是懼,還是恥。火光照在他身上,竟似照在一個被剝?nèi)ネ鈿さ目諝と松希瑹o聲無息,頹然無神。

幾名隨從低聲上前,恭謹稟報。

“報使君,人已依計劃水路脫身,未遭阻截。”

“陸府確有死士暗動,皆被王帥爺兄弟堵住艙口。有人趁亂點燃了畫舫后艙,火勢已起。”

李浚之頷首,神情并未動容。他的目光越過那片燃燒的天香樓,越過紛亂的呼聲與奔逃的人影,投向遠處,投向那些仍在沉睡中的百姓之居。燈火稀疏,風(fēng)掠過屋瓦,宛如誰在輕輕掀動未合的書頁。

他玄色的官袍在夜風(fēng)中微微浮動,仿佛湖水中一片墨云,欲起未動。天香樓燒了,樓中歌舞早已失其本意,若火可凈俗,便以火來清。

劉一郎入獄,不過是揭幕的引子。斷奴之令,是名分上的利劍。那四個從泥沼中抽身的女子,是暗夜之子,暫時隱于潮下,而終將翻涌。

李浚之清俊的面容靜如水面,唯眼底掠過一線深沉冷光。那不是怒,不是喜,而是一種近乎宿命的審視。就如風(fēng)雪中的旅人,在望見山峰時的凝望,無言,卻知前路無回。

他知道,那潛伏在陸府背后的毒根尚未顯形,那更深的黑幕仍在醞釀。今夜這一場火,只是撕開江州夜色的第一道裂縫。江水依舊流,鐘鼓猶在響,而天香樓的余燼,將于風(fēng)中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春燈既碎,夢已分明。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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