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言情小说推荐_女生小说在线阅读 – 潇湘书院

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十八章

夜風自南湖起,挾著水草腐腥的氣息,輕輕浮過江州的城垣,仿佛一層潮濕的帷幔,從烏瓦舊檐下緩緩垂落。

天街青石縫中尚存昨日雨痕,映著晚霞消褪后的微光,似隱未隱的淚痕,蜿蜒入巷。城中酒肆三更未散,絲竹之聲仍自遠坊幽轉,像是飲者夢中的余響,又像是久病之人心口沉郁未決的一聲輕嘆。

自那場春燈之夜的驚變,已是十數日光景。彼時煙花未盡,人心已亂,如一張綢緞被不慎扯裂,從最艷麗之處開始崩壞。時至今日,坊間談者猶眾,細語絮絮,似要將事變復刻成無數面貌。

高墻深巷間,有老嫗焚香乞卜,也有孩童趴窗窺望,風中帶著縹緲的迷惘,摻著人心無法分辨的懼與盼。

刺史衙署前,幾名衙役方將新頒文告張貼于土墻,未及干透的墨痕尚在風中散發苦澀氣味,紙角卷起,如舊帛初展,留有折痕與寒意。文中“樂工直隸官署”數字最為醒目,旁列“杜絕私役”、“嚴查不法”數語,鋒銳而冷峻,如春寒中一抹銀針,直插入那些尚在暗處喘息的眼目之間。

某些人未敢直視,亦未敢閉目。他們藏身市井之中,面上無事,心頭卻似抱著一罐未曾密封的酒,香氣四逸,隨時可能引來麻煩。風過之處,那些字句仿佛也附了聲氣,在瓦縫之間顫動不止。誰曾在舊坊聽過南樂,誰曾夜半替人鼓瑟,如今都不愿再提,唯有那封鎖在記憶中的絲竹,仍在心中悄悄重奏,如清夢之中無可逃避的前塵。

城墻之外,南湖仍在緩緩拍岸,蘆葦影中偶有野鳥驚起,撲扇著翅膀飛向灰色的天幕。江州城仿佛也在這長久不散的暮氣里,沉入了一場沒有歸期的夢中。夢中人影交錯,唯有那墻上的墨字,如冷雨中的石碑,一筆一劃,都刻著命運未竟之音。

城西舊巷,僻靜如夢,深深處藏著一座名為“歸去來院”的庭院。泥墻已裂,青苔沿著歲月的縫隙悄悄爬滿了半扇石門。小窗下新篁初發,嫩綠如煙,隨風而搖,影子投在窗紙上,如隔世之人伸出的細指,輕撫著塵封往事的輪廓。

院中靜極,仿佛一滴露珠落地都能驚醒流年。裴興奴獨坐窗前,一身舊羅裙顏色如暮云將散,素白卻不失清華。她鬢邊未梳,幾縷青絲垂落頰側,輕掠過面龐時,恍如有人于夢中低語,聲息尚存。

十指纏著素紗,昔日曾撥動弦音、引醉百客的纖手,此刻卻只是輕輕搭在案前的一頁白紙上。紙如雪初霽,潔凈得叫人不敢落墨。案上擱著一支細狼毫,筆鋒尚濕,墨香微浮,那墨池中暈開的漪漣,宛如她心底未曾平息的往事,輕輕泛起,旋即沉寂。

春燈之夜,喧囂如火,驟然熄滅處卻只余斷弦一聲,宛若刀鋒掠心。那一聲拒婚的嘶吼,那弦索驚裂的哭鳴,猶在耳畔,亦在魂中,每念及便如有人從背后輕推,推她入一場無形的冷夢。她曾想忘卻,卻在每一個靜夜里愈憶愈明。

提筆欲書,卻又遲遲放下。千言萬語至唇而止,如鯁在喉,非不能語,實不忍語。她的眼落在窗外,那一竿斜竹正對月色,將清光灑在庭中枯枝之上,仿佛舊事經年后重回的影子,靜靜伏在地上,既不離去,也無言纏繞。

她微闔雙目,似欲讓心底那聲斷弦歸于沉默。可沉默中,又有另一重回音生出,是她少年時初學絲竹的屋檐,是那日衣袂翩躚下低頭不語的笑,是春夜燈下,一句未說盡的別離。皆如輕雪覆梅,靜靜堆在心頭,終日不化。

院中無聲,惟風穿過篁林,發出低微的聲響,如有人在夜半低吟,不知是祭昔日,抑或盼來生。

燈燼如螢,影斜在素幾之上。裴興奴久坐未動,指尖卻已悄然探入懷中,取出那半闋舊譜。

紙已微黃,觸之柔脆,卻仍溫熱,是她胸前多日貼身藏之所留下的暖意,仿佛這曲中藏著的,不只是舊時的旋律,還有她尚未冷卻的余生。

那是《湘妃怨》殘譜,僅存半頁,卻足以令她手顫心驚。昔日煙波府中,她曾于無人之夜撫此曲。燈影幽昏,簾外細雨如泣,那一段哀音未竟便斷,血與淚混雜著撫弦之指,落入音律,滲入記憶,自此不復寧靜。今日重展,只覺舊事如塵霧自紙上升起,纏繞不去。

她不敢久視,唯恐眼中之濕落于殘譜,將那過往的聲音再次驚醒。她輕輕折起,指腹一寸寸撫平褶皺,動作如同為病人整被,既溫柔又克制。素帕早已備好,是她少時母親所繡,素白如雪,帕角以一點胭脂染成桃暈,是今晨新點,未及風干,已淡如晨霞。

她將殘譜壓入其中,合攏時輕作一嘆,不為他人,亦非自己,而為此帕中之物,仿佛知它將離去,便也需一聲送別。

她起身喚來守院老嫗,語聲極低,如蚊繞耳。風未止,竹影疏斜,那老嫗蹣跚而至,尚未靠近,已聞其氣息帶舊艾之味,溫而不寒。裴興奴將素帕遞至她掌心,眼神卻不看人,只望向窗外深深夜色,似能穿越千山萬水,望見那已不屬自己的某人。

“煩勞將此物,代呈刺史李使君。”她頓了頓,唇角動了動,似將吐出更多言語,卻終止于喉間。半晌,才復低聲續道,“只求托付一言。”

她目光微動,窗外是深夜沉沉,不見星月,唯有風自遠方來。她輕聲,仿若對風而言:“但祈,風煙過處,故人無礙。愿卿……一世安好。”

說罷,轉首而立,身影纖長,仿佛畫中人被風輕輕吹散。她無意落淚,卻終究未能自持。一滴清淚自睫而落,悄無聲息地砸入案頭殘墨之間。墨未干,淚入則洇,化作一片模糊的黑影,如某段記憶中未竟之言,被風摧散前最后一次重現。

她低頭望那墨痕,不知是憐是懼,眼神中既無怨,也無恨,唯有一種極靜的哀,如春夜池塘邊最后一瓣落花,在無人之處,自沉于水。

潯陽江夜,風止而水不語。殘月才從東山后緩緩升起,如一枚被反復磨拭的銀環,斜掛天邊。江水無波,卻如沉墨潑灑,靜靜流淌,不見光影,只余涼意深沉。

江心飄著一葉烏篷,扁舟如葉,黑瓦般的船頂仿佛欲將舟人隔絕于塵世之外。船尾老艄公斜倚蓑披,裹身而臥,須眉在月色中泛出幾分霜意,呼吸微微起伏,似睡非睡,似夢非夢,仿佛與這江夜同歸寂寥。

船頭之上,王二虎端坐不語。身形高矮不甚起眼,然其神情冷峻,目光如刃。他膝頭橫著一柄鐵尺,銹斑暗藏,卻分明仍帶寒意。他那雙眼,寬而凜冽,偶爾微瞇,偶爾微張,不時望向兩岸交匯之處,仿佛能透過層層夜色,看見水草中潛伏的暗影,或是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意圖。風掠過他的衣角,微動而不驚,像是畏懼他的沉默。

艙中燈微。昏黃燈影如一朵將謝之花,垂著光的花瓣,輕覆在兩人之間。白樂天與元微之圍坐于一矮幾前,面色微醺,眸中卻仍存清醒的余光。幾上酒菜粗簡,一壺濁酒溫在小爐中,酒香溢散,在密艙之間盤桓不去,像是舊日詩篇中那句不愿說破的情思,始終回旋于心。

白樂天執杯在手,杯口尚熱,他手中卻未曾舉起。目光落在對面那人臉上,若有所思。元微之低垂著眼,只聽爐火輕響,簾影輕擺。眼前不語,心中卻似正翻檢著過往書信與舊夢,將一句話拆開來讀,又拆開來忘。

艙側置著一張琵琶,螺鈿嵌飾的花紋在燈下泛出淡淡的青光,宛如深海中某種不知名的魚鱗,寂靜,卻似有聲。那是元微之舊物,早年贈人,又幾經輾轉,今日重得。指上已不復舊力,然每見此琴,心中便如有一弦被風輕拂,發出幽微的鳴響,只自己能聽見。

風起江面,裹著遠岸蘆花未眠的氣息,也裹著水霧未散的時光。王二虎依舊警覺地守在船頭,像是這烏篷上最后一層防線。而艙中二人,對坐無言,卻似一闋舊詞的上下闕,雖不成句,卻已涵盡未說之意。

夜愈深,水更冷。烏篷順江而行,無人搖櫓,卻似被命運引著,悄然駛向某處。江心寂靜,只有那爐中酒意尚溫,而酒中,有人不說的往事,有人未盡的歸程。

艙外風微,水聲不顯。燈影闌珊,映在艙簾之上,仿佛有一層未說的夢正輕輕垂掛其上。就在這一刻,那簾角輕動,像是被水氣濡濕的野花,被風輕觸。隨后,一只手從簾后緩緩探入,骨節分明,指色如玉,其上似仍帶著一絲未散的露涼。

簾被微微挑起,艙內的燈光便悄然泄去一線,照在她的衣袖之上,也照見她立在風中的身影。素白如月的衣衫,輕籠著她瘦削的身形,在水氣與夜色之間仿佛不具重量。她立在那里,尚未邁步,整個人卻已與這微微搖曳的光暈融為一體。

那正是裴興奴。

她未言語,眸光微垂,只靜靜望著艙中二人,神色中無喜無悲。江風繞過船舷,悄然掠過她的鬢邊,將幾縷青絲送入艙內,隨著燈焰微顫,仿佛舊日往事正借著風的指引悄然歸來。

她終是踏了進來,腳步極輕,仿佛每一步都在試探這片時光的深淺。艙內油燈晃動,光落在她的面龐上,不甚分明,眉眼間卻藏著一層被歲月壓抑過的溫柔,薄薄的,不肯言說。

白樂天執杯的手在半空驟然止住,仿佛一時間失去了重量,亦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那杯中微瀾未定的濁酒,映出燈火一線,一縷舊夢,還有他瞳中悄然驟起的驚濤。

月光從艙口斜斜灑入,照在他的面頰上,不辨是光,亦或是某種悄然逼出的顏色。他不動,仿佛怕一動便驚散了眼前的幻影。

是她……

他心中輕喚著那個名字,唇齒未啟,卻仿佛已被某種從歲月深處涌來的熱流灼得生疼。不是春燈之夜那在巨舫上抱柱悲號、聲斷心裂的女子,不是素帕殘譜中透過胭脂與淚痕寄來的一線愴懷,而是實實在在的她。她立在夜色之中,立在這微顫燈火與江水交織的夢境里。近得觸手可及,遠得仿佛隔著半生風雪。

她的素衣微皺,仿佛是被江風與歲月同時撫過,纖塵不染,卻不復舊時華艷。她站在那里,不言不動,仿佛立了一夜的梅花,久在霜雪之下,帶著一點遲來的苦香。眉宇間那一抹清冷,是久病之人的靜默,是流亡之人的倦影,又或是一個女子,在千折百回后仍未愿屈服的孤意。

白樂天的目光不自覺落在她的雙手上,素紗纏指,微微顫動。他的心猛然一縮,恍惚中,那夜斷弦的聲音再次響起,如血泣,如骨裂。她的手,曾是萬千曲調的起點,如今卻成了他所有悔恨的終點。

“興奴……”他終于開口,聲音低啞,似是從極遠極深的地方穿過重重沉默而來。那聲音如風吹過舊院的竹林,摩挲著干枯的枝葉,沙沙作響,卻藏著割喉的銳利。他只說了兩個字,卻仿佛耗盡胸中所有氣息,連眼前的燈火都隨之搖曳了一瞬。

艙中靜得幾乎只剩水聲,一種無法言說的溫柔與痛苦,在燈下緩慢鋪展開來。元微之不語,只低頭抿著杯中酒,仿佛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相遇,注定只能靜觀其變,不得插言。

裴興奴緩緩垂下眼簾。她看見他目光中的哀色,仿佛能將她連骨帶魂一寸寸燒灼,可她終究沒有回望。只是輕輕對二人盈盈一禮,聲音溫軟而極輕,像是掠過江面的一縷晚風:

“元先生,白先生。”

朱唇皓齒之間,藏著的是多少個長夜里未敢出口的夢。語氣平靜,仿佛說的是塵事瑣言,可那微不可覺的一絲顫音,卻如春雪初融時,屋檐滴下的第一滴水,冰冷而脆弱,仍帶著尚未退盡的寒意。

她的目光終究落在白樂天案前的紙卷之上。那是《琵琶行》的初稿,墨跡尚濕,字字沉重,似滴血而成。她只淡淡瞥了一眼,目光即刻收回,卻無法遮掩眼底一瞬劃過的哀痛。

那痛楚無聲,卻如碎冰沉入水中,濺不起聲響,卻沉得徹骨。她未言語,未嘆息,只是靜靜站著,仿佛將那苦澀含在舌下,直至化為無味的沉默。

燈火依舊,江水無言。一葉烏篷在夜色中緩緩飄搖,三人于此刻交匯,卻各自沉于無聲的波濤之中。誰也不動,誰也不語,唯有那舊夢,如琴弦斷處之音,仍在他們心頭幽幽回蕩,久不散去。

“快坐。江風寒,飲口酒暖身。”元微之低聲喚道,話語輕緩,卻不容拒絕。他的眼中浮著實意的關切,又藏著一點難以言說的猶疑,仿佛這一夜重逢太像夢,夢得太近,怕一句多言便驚醒了。

他親自起身,袖角掠過油燈微焰,將一盞溫酒緩緩斟滿,雙手捧過,輕置于裴興奴近前的幾案上。

裴興奴依言坐下,身形瘦削,裙角輕斂。她沒有碰那盞酒,指尖只是停在幾邊,恍惚間似聽得盞中浮起的酒香微苦,隱隱如舊時花下對酌,春寒中一滴滴落在衣襟上的哀意。

她的目光落在那張琵琶上,半舊的漆面在燈影中靜默如夜。她伸出手,隔著素紗,輕輕拂過冰涼的弦柱,如同隔著一層夢境去觸碰過往。那一拂極輕,幾不可聞,卻似江水深處一枚石子,驚起一圈無聲的回響。

船艙沉寂。江水拍打船身的細聲,從簾縫外傳入,仿佛遠山積雪崩落后的回音。燈下三人無語,唯有那琵琶在她指下微微顫動,如同尚未言出的詞句,已先覺出哽咽。

“此身已污,琴音亦濁……”她的聲音輕輕低下去,像江面薄霧初升,拂過夜的棱角,又似春寒中一朵凋零的花瓣,沾濕而無聲。她未望向誰,只凝神于那把舊琴,語氣中卻分明含著一絲不肯掩飾的自棄,“恐污了先生清聽。”

白樂天一震,手中杯未及唇便倏地放下。他猛地抬起頭來,那一瞬的動容幾乎沒有掩飾,目光熾熱如焰,落在她臉上,卻又急急移開。他想說些什么,卻仿佛有什么在喉間阻塞,使得聲音帶著不應有的破碎。

“不是那樣……”他終于開口,聲音低而啞,仿佛是用心頭的血在說,“琴乃心聲。心若皎月,何懼塵泥。”

他說話時,眼中浮起的不是辯解,不是憐憫,而是深沉到幾近不可承受的哀痛與渴求。他不知自己為何如此急切,只知她此刻尚坐在眼前,不應再被沉默裹走。

“興奴……彈一曲吧。只一曲。”他語氣輕微下伏,如水拍岸,喉中那一聲“請”,卻未曾出口。

裴興奴緩緩抬眸。她望著他,那目光靜如寒潭,卻在觸及他眼中火焰時,竟隱隱動搖。白樂天的眼中盛著許多東西,沉痛如霧,憂懼如影,又有一絲極深極沉的渴望,如盲者伸手欲撫記憶中最溫暖的光。

那目光太熱,她心頭一緊,仿佛被燒灼了。她卻沒有退。只是靜靜望了他一瞬,便緩緩伸出裹著素紗的手,將那張琵琶輕輕攬入懷中。動作極輕,像是抱起一個嬰兒,又像捧著一段未竟的夢。

她手腕處,素紗滑落,露出一道細細的瘀痕,仿佛繩索久縛之后尚未退去的陰影。燈下不甚分明,若隱若現。白樂天看見了,眼角輕顫,卻沒有出聲,只將拳緊緊握住,置于膝上。

裴興奴低頭凝視那把琴。那是舊時相贈的物什,亦是她沉浮半生仍未敢舍棄的影子。她的指尖微顫,像是猶疑,又像是在靜靜地聽琴身是否仍愿應和她的手。

江水無聲。艙內燈火搖曳,照見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又被風拂亂。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一寸寸撥響了那第一聲。音未至深處,白樂天已悄然垂眸,將自己所有的回憶與痛楚,都交予那夜色與琴音去回響。

指尖輕觸冰弦,琴音未動,江心卻已起了風。簾外的水色幽深如墨,殘月在波影中浮沉,宛如一只低首的白鳥,棲于夜的邊緣,不愿驚飛。

第一聲琴音,如幽泉破冰,緩緩溢出,仿佛是她沉在心底許久的嘆息,從一枚素紗下的指尖,無聲地流向黑夜的懷抱。

那不是《霓裳意》的輕曼,也非春燈夜《斷腸引》的破碎與狂烈。那是一曲古老的《湘妃怨》,曾在煙波府水廊深處,于廬山的沉默與夜霧之間悄然奏起。彼時無言,此時亦無語,只余低低琴聲,如失而不歸的魂魄,在江水與月色之間回蕩。

弦音低回,幾不可聞,仿佛要從天地最靜謐之處開始訴說。初是微顫,如夜風撩動槳影;繼而深沉,如淚滴入古井。那是湘妃竹前不敢啟唇的悲鳴,是瀟湘夜雨中被忘卻的離魂,是一位女子歷經劫難、萬念歸空后的獨語,不與人訴,只與天地共存。

白樂天靜坐不語,眸光低垂,仿佛連呼吸都不敢擾亂。他不敢望她,只敢望那幾案上隨著震顫微動的琵琶弦,恍惚間,他仿佛看見她十指之下,有斑竹影影,血淚染痕。

他的心隨著音律起伏,在一聲聲撥動中,被割裂又縫合。他曾見她于錦帳中縱歌高飲,也曾在醉夢里聽她斷弦啼血。而今此刻,她靜坐于油燈之下,素衣素指,指下卻流淌著不屬于塵世的清音。她將自己的一生藏在這曲中,藏在每一次顫音、每一絲滑音里,藏在那些不肯出口的言語之中。

裴興奴低眉撫弦,琴音如水紋一圈圈漾開。那是湘妃淚染斑竹的痕,也是她從前塵舊夢中帶來的執念。她并不知白樂天此刻眼中波瀾,只知那盞酒早已冷了,指下的弦卻一如既往溫涼。她怕一旦停下,那些支撐她渡過苦厄的意念便會崩塌。她將自己托付于這琴音之中,如將余生托付于一江水遠。

她未曾哭泣,琴卻哭了。白樂天聽見那悲音卷入江風,卷入艙外每一道水波,每一枚月影。船不動,心卻在行。她的聲音像在問:何處是歸程?何處尋帝子?何處托付這無處安放的悲愴與不死的魂魄?

這一刻,連元微之也沉默了。他看著眼前兩人,一人如月照江水,一人如水望孤月,皆不言語,卻仿佛在琴聲中訴盡了千言萬語。江風穿簾,輕觸鬢發,油燈搖晃,燈影映在白樂天指間,一閃一滅,如心火微顫,不可熄滅。

她的手指在弦上輕輕撫動,宛如晨霧拂過秋水,極輕,極緩,卻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痛。揉、捻、挑、點,每一次細若游絲的動作,都似將沉入血脈深處的記憶,一寸寸牽引而出。

素紗薄薄,覆于指上,紗下是曾經血肉模糊的舊傷。指腹早已不是春燈之夜前那雙能縱歌能笑的柔手,而今琴弦一觸,便生生割破未愈的皮肉。血珠悄然滲出,被紗帛沁入,染出一絲極淡極淡的紅。那紅色不驚不露,仿佛江風掠過花樹,吹落的,不過一瓣冷梅。

裴興奴卻似未覺,她不動聲色,連眉峰都未曾微蹙。指下有痛,心中卻更痛,而她心中的痛,是不能言說的、不能流淚的、也不能讓眼前之人知曉的。她只是低眉彈琴,琴聲輕輕,從江風中漏出,如一縷幽魂,在水光月影間游走。

月色從簾縫里灑入船艙,斜照在她指下的琵琶上,螺鈿泛著微光,映出她素衣一角。她的發挽得極低,鬢邊落下幾縷細發,在燈影搖曳中微微顫動。整個人,如同一株經歷過寒霜的素蘭,靜靜開在夜色最深處,孤獨卻不求憐惜。

她彈這曲,不為取悅,不為傳情,只為這江水長流,只為這明月如初,只為眼前這位沉默不語的白衣詩人。他就在對面,近在咫尺,卻似隔了千山萬水。她不敢看他,她怕琴音一歇,便再無言可訴。琴弦尚在,便還能倚著這余音,在風中,再一次靠近他。

白樂天望著她,眼中神色復雜。那一雙素紗包裹的手,仿佛彈奏的不是琵琶,而是他記憶中被反復吟誦卻始終不能完成的詩。他看見她紗下的鮮紅,眼角不動,心卻一陣一陣揪緊。他多想伸手去攔住她,告訴她不必再彈,不必再強忍,但他知道,那只會毀掉此刻她所有的堅忍與安靜。

他只能聽,在這夜色江風中聽她的弦音一聲一聲訴來。那不是湘妃的怨,也不是斑竹的淚,而是她自己,是她將靈魂剖開,輕輕置于指尖的模樣。

那一刻,時光仿佛停滯了。船不動,水不語,江風也屏住了呼吸。只有她的手,緩緩游走在弦上,揉著一切不能說出的話語。而白樂天,也終于明白,自己千百句詩寫不盡的情深,她一曲便已道完。

可她終未看他一眼,只將所有的溫柔與冷淡,藏入這一曲。琴音未止,心已碎碎如濤。江月無語,照著這一艙殘影,一曲琴聲。

白樂天癡然凝望著她,仿若隔著一簾舊夢。他未動,呼吸也變得輕微,仿佛一丁點風響,便會驚碎那一瞬凝結的光影。

昏黃的燈火靜靜燃著,油煙細如絲縷,游移不定。微光中,裴興奴的身形清瘦,素衣如雪落江心,冷淡中透著不可近的幽潔。

她的長發松散垂在肩后,黑如潑墨,幾縷散發在鬢邊隨風輕顫,在燈光的映照下泛起微光。她的臉龐低垂,眉心微蹙,仿佛心事如塵,一點一點沉積其間,沉入唇角的寂靜。

白樂天的目光穿過這一切,穿過那一縷幽微的琴音,回到許久以前的長安教坊。一間被桂香與檀木氣息熏染的琴室里,少女身著絳衣,坐于席上,低眉撫弦,眼神恭謹,話語未多,卻字字入心。他記得她問他“先生,指法是否過疾”,記得她聽他一言指點后眸光微亮,那種安靜而純然的喜悅,如今再也難見。

而此刻她近在眼前,卻仿佛被命運揉碎重塑,琴聲中不再有少年之歡,而是劫火灼骨之后,依然執念不滅的冷清與決絕。

那一聲一聲,如泉滴斷石,如江浪拍岸,擊在他心上,不響,卻痛。她的指尖每動一下,便像是一針落入他胸膛,針下卻無血,只是一種逼近極限的顫栗與敬畏。

他終于不能再忍,只覺得胸中什么東西要滿溢而出,仿佛山洪封堵在胸膛,震顫著、沖撞著。他猛然仰首,舉杯,濃酒一飲而盡。那酒久溫已熱,入口如火,灼得喉嚨發緊、雙目發酸,可他不避不咳,像是在以這燒灼之痛,抵抗琴音深處那將他整個撕裂的柔情。

那一曲終了,不是急斷,也非戛止,而是一聲如玉碎的回音,悄然沉入艙外無邊的夜色中。燈影靜默,風未動,連江水也像是屏住了呼吸,只余低緩的潮音,纏繞著未曾開口的千言萬語。

裴興奴緩緩放下琵琶,指尖微微顫著,素紗之下的血痕已悄然洇開,紅痕并不奪目,卻刺痛眼目。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只是輕輕收回手指,如同一只已經習慣傷痕的飛鳥,靜靜合起已斷的羽翼。

“好……好……”白樂天終于開口,聲音微顫,如同夜風穿林,帶著不易察覺的濕意。他仿佛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將這兩個字從喉間逼出,淚光已悄悄浮上眼睫,未落,卻將那雙素來沉靜的眼眸映得一片朦朧。

“此曲……只在天上有。”他低語,又似自語,將盞中余酒傾盡,仿佛以此祭奠那段被江風吹散、被流年吞沒的舊夢。再斟時,手指微微顫動,酒液未及盞口,便灑落幾滴于幾案之上。釀香滲入木紋,如淚無聲。

裴興奴未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酒痕在燈光中微光一閃,便沉入夜色的深處。她的目光一如那曲《湘妃怨》的尾音,柔,卻不輕,落地有聲。

元微之坐于一側,良久未語,忽而輕嘆一聲。嘆息之中,帶著久別重逢的唏噓,亦有命運錯落的悲憫。他舉杯相和,盞中濁酒如墨,倒映著殘月一痕,碎光浮動。

他并不看兩人,只是望向窗外那片深黑的江心。水光無言,月華如冷玉,倒映在水面,似被江風吹皺,又似心緒初亂。那輪殘月低垂如眉,斜照烏篷,映在元微之心上,卻照見另一個身影,是崔云韶,那個自己魂牽夢繞的女子。

她此刻是否也仰望著同一輪月?她眼中的光,是否與眼前這盞酒中的影子重合?那未竟之事,未說之語,未歸之人,皆隨這一口酒一并沉入江水,釀成歲月深處的一段舊詞。

船身微微晃動,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緩緩飄移。燭影浮動如焰,燭淚垂掛未墜,正如人心。船艙內無語,卻無比真實。那份被歲月湮沒的感情,竟在此刻悄然浮現,如幽蘭吐香,如山泉無聲穿石,細細流入三人之間,纏綿不絕。

江水緩緩,舟行未停,夜愈深,情愈重。

船頭,王二虎如石雕般坐定。鐵尺橫陳膝上,指節緊握,隱隱泛白。夜風從江面吹來,裹著水汽,掠過他的鬢發與衣角,也吹動那艙中若有若無的琴音,絲絲縷縷,飄入他心頭。

他聽不出那是何調,哪一宮,哪一徵。他從來不識文墨,教坊女子的曲譜于他只是一紙線畫,毫無意義。但此刻,這聲音卻像從極深極遠的地方傳來,仿佛從心的縫隙中洇出,直淌入骨血之中。那是一種極靜的苦,極寂的痛,不喊不叫,只靜靜流瀉,如同冬夜江上突然碎裂的一塊冰。

他眸光一動,似被琴聲驚擾,眼前浮起一抹舊影。那日煙波府內,夜色昏沉,大廳燈火迷離,公孫錦抱著一只比她還大的琴箱,腳步踉蹌,氣急敗壞地罵著人。他本想伸手相助,卻迎來她一聲冷笑,尖刻得像劃過鐵的風:“你別碰我,粗人!”她那時的眉眼張揚,眼中是盛滿的怒意與倔強。她太小,又太拗,像一團燃著的紅炭,靠近便灼人。

王二虎從未真正回嘴。他只是站在那里,像看一株風雨中顫動的新芽,心里雖不解,卻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掛念。他不曾細想這牽念從何而來,只知道此刻艙中那斷斷續續的琴音,在夜色的簇擁下,叫他心中莫名地發酸。

江水無聲,星辰遙遠。公孫錦是否安好?她那張愛生氣的臉是否還在朝誰翻白眼?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樣,被某種琴聲擾了夢?

王二虎忽覺手心有些涼。他松開鐵尺,掌中已滲出汗意。風從艙后吹來,拂過他額角,亦如那夜她衣袖掠過他肩。

他沒有轉身。他只是望著遠方,黑漆漆的江心,什么也沒有,連一葉落葉都沒有。但他知道,心中已有東西漂浮其上,悄無聲息地遠去了。

蕭盡舟 · 作家說

上起點讀書支持我,看最新更新 下載App
推薦
舉報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宿迁市| 甘泉县| 嘉兴市| 石门县| 新竹县| 伊宁县| 巢湖市| 明水县| 大余县| 洛川县| 桃园县| 乌鲁木齐市| 罗源县| 枝江市| 资兴市| 缙云县| 东平县| 丽水市| 临城县| 中西区| 正安县| 涟源市| 怀远县| 共和县| 桃江县| 井陉县| 海口市| 全南县| 伊宁县| 邓州市| 大庆市| 东莞市| 余庆县| 晋州市| 夏邑县| 临夏县| 穆棱市| 昭通市| 微山县| 习水县| 泽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