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四野無聲。廬山云氣沉沉,草堂之外,山風挾雨,拂過未曾落盡的竹葉。孤燈一盞,光如細絲,搖曳不定。
白樂天坐于榻前,案頭堆積殘稿,墨跡未干。風從松間過,紙角輕顫,仿佛舊事在耳邊低語。
他未眠,亦無法成眠。心中積蓄的情緒,如沉郁不散的暮云,無法傾吐,也無法遣去。燈影映在他瘦削的面龐上,鬢角微白,眼中卻灼灼如火。那火不是憤怒,亦非悲慟,而是一種夾雜著羞愧、自責與憐憫的蒼涼熱意。
他想起那一夜江船泊岸,煙波浩渺,水面浮光瀲滟。她立于船頭,素衣無紋,懷抱古琴,如臨冥冥風雨。風掀起她的衣角,也掀起她鬢邊細碎的青絲。她回望時,眼神澄澈而堅定,仿佛已看透生死。她手上纏著素紗,那本應屬于閨中繡線的柔物,此刻卻像一層白繭,包裹著無法愈合的傷。
琴聲在水霧中輕輕響起,音色微微顫抖,卻無比清亮。那不是女子撫琴娛人之音,而是從骨髓中流出的冷烈之聲。每一聲都像刀鋒,割裂夜色,也割裂他心。他從未聽過那樣的琴音,它沒有技巧的修飾,也沒有情態(tài)的纏綿,只有絕望深處透出的意志,如一支箭,從她胸中直貫天地。
更深處的記憶,是春燈夜市的巨舫之上。那是繁華遮掩的深井,是金玉偽飾下的牢籠。她戴著鎖,鎖上鑲嵌珠玉,仿佛是某種賞賜,實則沉重如山。她卻仰首而歌,聲音破碎,卻響徹云霄。那一刻,白樂天不敢與她對視,因他知道自己無力相救。
他只記得,她唇邊那一抹血跡,在燈下鮮紅如朱砂。他聽見她低聲念誦一句詩,聲音極輕,卻清晰入耳:“生而為人,寧折不彎。”
窗外雨聲漸密,敲打著瓦片。白樂天伏案沉思,指節(jié)緊握。他知道,那琴聲不會再響于世,那船已遠去,那人亦不可再見。可是她留下的聲音,像那江上的一滴淚,在他心中激起長久的回響,無法止息。
他執(zhí)筆,卻遲遲不落墨。他知道,無論如何寫,都無法將她的靈魂安頓在文字之中。她不是傳記中可敘述的女子,也不是詩篇中可歌詠的巫山神女。她是命運深處燃起的一盞火,照過他,也灼傷他。
那盞油燈,忽明忽暗,像她眼中的光。風吹窗欞,紙張飛落。他彎身去拾,手指觸及紙面,卻仿佛碰到了她曾留下的溫度。
他忽而低聲念道:“若我再生為琴,必隨你入江湖。”
他抬起頭時,油燈的火苗輕輕晃了一下,如有人在燈下嘆息。沉寂良久的書房,只有雨水沿著檐角一線一線地滴落,聲聲入耳,宛若琴弦斷續(xù)。
案上的紙,是熟宣,干凈而冷,像一池靜水。白樂天望著它許久,仿佛望著一面深井。手微微顫動,他終于提起筆。那刻,他的心忽然如崩堤的水,無從收拾。墨未沾筆,情已滿胸。他猛地俯身,一筆重如山石,落下。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字字寫下,仿佛血從他指間流入紙上。白日江船之景,如幽靈般閃回重現(xiàn)。她在那江頭輕言細語,語中盡是孤憤。他本欲慰之,卻無言以對。那是世間最真實的哀傷,不借詞藻為飾,不依禮數(shù)為裝。她之悲哀,沉如深潭,而他,只是那潭邊站立的旁人。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筆在紙上奔走,如同他的心。她在燈火后緩緩出現(xiàn),那一刻,他呼吸幾近停滯。素紗裹指,眉目未語先泣。白樂天未敢上前,只默默記下她的影,深藏心底。他知道,今夜若不寫,此生便永不能釋。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
他記得她的指在弦上輕攏慢捻,像是把往昔的每一道傷痕輕輕撫過。那不是音樂,而是她命運的回音。他記得她低垂的眼睫,琴聲初起前的一次呼吸,那呼吸中有無盡忍耐。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筆鋒飛動,紙面已成戰(zhàn)場。每一個字都沉重,每一個字都帶著她當夜的決絕。她一曲《湘妃怨》,如雪夜悲鴻,似雨中殘燭。白樂天閉上眼,那琴聲仿佛仍在耳邊回旋。她不言自苦,只以指代心,而他,只能以詩贖罪。
“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手中之筆忽然一頓,墨從筆端滴落。紙面被染黑一角,像夜色侵入白晝。他咬緊牙關,想起她那身嫁衣,金紅刺目如烈火,卻在瞬息之間成為血色殘煙。他曾想攔她,卻止步不前。他曾想救她,卻被權貴沉默的威壓擊退。他所能留下的,唯有這被墨沾濕的詩。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詩寫至此,他的眼角一熱。那些曾以為可共飲的日子,那些本可平凡相守的清歡,如今俱已不再。他捻筆更緊,只覺整個人已非肉體,魂魄飄搖。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那一刻,他的世界忽然清明。詩句從指間自然流出,不用構思,不須修飾,如春水自涌,落于紙上。他不是在寫詩,而是在將自己的悔、她的恨、命運的不仁,盡皆剖開,鋪陳于這素紙之上。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這不是邀她再彈,而是請她,以琵琶之音,將他此生未竟的言語一并彈出。他知道她不會再應,知道她或許已遠。但他仍寫下。
忽而,一句藏于心中已久的話,從他喉間無聲掠過,筆下卻不由自主地落下: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寫得極輕,卻仿佛整個草堂都在靜靜聆聽。他怔住許久,才慢慢落筆。流落天涯的兩個靈魂,在此刻完美交融。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濕”字最后一筆拖長,筆鋒微顫,墨重如血。他望著這字,久久不動。指尖的溫度已被冷墨吞沒,他的心卻愈發(fā)熾熱,如烈火焚林。不是悲而泣,是恨而不能言。不是為她一人而泣,是為天下如她者。
燈火搖曳如昨日夢,他靜靜看著整首《琵琶行》,仿佛看見她站在那頁紙上,背影猶在,琴聲再起。他再無法提筆,亦無力言說。只有胸中那尚未熄滅的火,在這寂靜夜雨中,無聲地燃燒。
白樂天將筆放下時,指節(jié)已近蒼白,微微蜷縮著,仿佛仍不肯離開那一紙詩行。墨香未散,心中卻已是一片荒原。滿案風塵,唯有那首方成的《琵琶行》,在燈影下靜靜發(fā)出潮濕的光。
他緩緩起身,身子似被重物壓住。手無力地伸向案角,那里,一方素帕靜臥,其上淚痕猶在,淡胭脂一抹未褪。那是她曾留之物,曾覆于懷中,又濡于頰邊。他將帕取來,貼近心口,像要借此片絹布,將她從塵世喚回。
胸腔隱隱作痛,不知是悔,還是愛。
他的肩微微顫抖,一滴淚悄然墜下,落于帕上,無聲無息地浸入她舊日的悲歡之中。那淚如露,不言不訴,卻沉重如千鈞。他不擦拭,只任淚水一道又一道地滑過面頰,如江水穿山,無可逆轉。
他閉上眼,腦中浮現(xiàn)的,依舊是江船燈火中她的身影。那不是凡塵女子,而是一種不可言說的苦魂,是以身為琴,以淚為弦的化形。她所有的痛,皆從指上傳來。他聽見她彈撥之時心之碎裂,看見她衣袂翻飛處,是命運燃盡后的余燼。
他知她之痛,勝于己身之痛。悲她之孤,憐她之烈。他曾在廟堂高位之上揮毫指世,今夜卻伏于陋室燈下,為一女子淚流滿面。萬般心緒,無從訴說,只匯入那一紙詩行之中。
喜她猶存,是劫火未毀的幸;敬她之烈,是青銅不化的魂;憐她之傷,是浮世無依的冷。
外頭的風輕輕起,吹動屋檐垂下的蛛絲,一如舊夢被驚擾。他緩緩將帕收起,像是收起了一場宿命。他知這詩一出,世人皆將傳誦,可她,不在詩中。她在他胸中,在他淚下,在他不能言語之處。
白樂天緩緩坐回案前,望著那字跡尚未干透的詩,仿佛望著一口封存了他半生情感的古井。他不言語,只讓淚水慢慢止息,任寂靜包裹他的軀體。此刻,他像一棵深夜中的松樹,風過不動,雪落無聲,只在心中長長嘆息,連他自己都未曾聽見。
夜色已深,風息止于屋檐。城東歸去來院外,僻靜的小巷盡頭,一座香火冷落的,名為天花宮小廟,悄然伏在廢瓦殘磚之間。廟門半掩,蟲聲時斷時續(xù)。佛前僅留一盞青燈,火光如豆,跳動微弱,似在風中掙扎,又似宿命之光,無論多微,始終不滅。
崔云韶跪在蒲團之上,衣衫單薄,眉目沉靜。她似未察覺膝下之冰冷,亦不理身后之黑暗。廟宇四壁剝落,塵灰掩佛面,她卻伏身不動,靜得如同這片夜色的心脈。
她的手指,按在胸口,那里藏著的,是那首他當日以血寫成的《江州夜》。并非托人而寄,并非只字片語。他坐在她面前,一筆一劃寫下,燈光映紅了他的臉,也映出他眼底不容置疑的火焰。她未曾阻止,只是望著。他寫罷,輕聲道:“待你脫離苦海之日,便是我明媒正娶時。”
那一刻,天地寂寥,只有她的心跳如鼓。她未答應,也未拒絕。只是將那紙悄悄貼于胸前,一如今日。
她閉上眼,那情景猶在眼前。墨香混著血氣,氤氳在她鼻間。那不是一句話,是一場覆舟之誓。他將自己置于風浪之下,毫不遲疑地向她伸出手。而她,在他手前,卻如荒岸之石,沉默無言。
他為她點燃了希望。可這希望,并非輕盈之物,而沉重如鉛。愈是明亮,愈使她恐懼。苦海非他所歷,舊債非他所欠。她在這泥沼中掙扎多年,早已不敢奢望有人來解。如今,他來了,她便怕。怕他的純一被塵俗吞沒,怕他為她甘受的苦,終成不可承受的劫。
她并不懷疑他。他的心意如火,熾烈而赤誠。但這火照見她的污泥、傷痕、噩夢。他要的是脫離苦海之后的她,而她早已不知那人是何模樣。
長明燈火又輕輕跳動,廟中一聲木魚落灰,從舊年留到此刻。她睜開眼,望向佛前塵封的金身,那雕像慈悲的面容在搖曳中若隱若現(xiàn)。
她忽而低頭叩首,額貼冰石。她不是為自己祈福。她只是想把那句承諾藏進塵埃深處,再也不讓它灼傷他人。
風自廟門之外潛入,掀起她發(fā)間一縷輕絲,掃過她的頰邊,如指輕撫。她怔了怔,仿佛聽見他仍在耳邊低語。
她慢慢抬起頭,望向那盞風中未滅的燈,心中微微一動。她終是顫聲低語:
“他是燈,而我,已慣于黑。”
她仰首凝望佛龕之上那尊寶相莊嚴的金身,夜色沉沉,燈火低弱,佛像面容模糊不清,仿佛隱在塵世之外。那低垂的眉眼間,既有悲憫,又似無情。慈光不語,如山如水。
崔云韶跪于蒲團之上,合掌于胸前,十指微顫,唇瓣緊抿,淚水悄然滑下,滴在絹衣,浸入寒夜。她的睫毛因淚而濕重,微微顫動,仿若秋池邊最后一瓣將墜的白花,欲落未落。
她沒有奢求今生重圓,亦未求命運回轉。她所求之愿,輕若落葉,卻沉于泥底。那愿望藏于心底太久,不敢言,不敢思,此刻方得傾吐。她閉上眼,低聲念道,聲音輕如晨鐘暮鼓后的回響,直入夜色深處:
“信女崔云韶,不敢妄求榮寵,不敢奢望良緣。只愿菩薩垂憐,聽我一語。”
她頓了頓,仿佛有千斤重擔壓在舌間,須臾之后,才從喉中逼出低啞的聲線:
“愿世無情債,不教舊緣重纏。”
她的聲音微顫,雙肩輕顫,手指緊扣掌心:
“莫教那癡心之人,因我而惶惶不安,因我而四海漂泊,顛沛無依。”
她的額頭伏地,久久未起,淚水已打濕石面,如春雨悄潤舊痕:
“若此身業(yè)障深重,愿以殘軀償還前緣,不怨天,不怨命。”
“只求他此生安穩(wěn),無病無災,無驚無懼。”
“若天地有靈,若菩薩能見,信女……愿永墮泥犁,舍身入苦海,只換他一世平安喜樂。”
她說到最后,聲音已近哽咽,如同林中一只失巢的鳥兒,發(fā)出低低的呼喚。沒有悲號,沒有掙扎,唯有沉靜而徹骨的心意,如雪落檐前,無聲而冷。
佛像仍舊垂眉,未曾回應。香灰一點點落下,恰如她心頭的塵埃,悄然埋葬最后的奢想。
她跪著不動,仿佛天地之間,只余這一瞬的寧靜。她如一只薄翼的飛蛾,伏在佛前,用盡全部微弱的生命,為所愛之人,獻上一份卑微而莊嚴的愿禱。
在這人世的風雪中,她無聲地燃燒自己,愿光不及身,只照他人……
城南一處無人留意的綢緞莊后院,墻角瓦上覆著一層淺霜。夜色沉沉,風聲微響。屋內(nèi)燈火昏暗,檀色燈座下的燈芯細瘦,光焰時明時暗,仿佛也凍得發(fā)顫。
公孫錦坐在桌前,低頭注視自己的雙手。她輕輕揭開指縫間起皮的紅腫處,那里傳來細微的刺痛,像寒水滲入裂石。她的臉因痛微微抽緊,卻未出聲,只咬著唇,眉頭蹙起。白日里反復漿洗,冷水穿骨,舊傷尚未痊愈,新痕又起。她的手,在燈下仿佛老去。
這時,院門猛然作響,木扇撞墻,響聲短促而沉重。
王二虎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一身皂衣裹著夜露的濕氣,靴底帶泥,身后風聲隨他一并卷入。油燈輕晃,火光映出他額角的汗與寒意。
他未曾多言,只將手中提著的小布包往桌上一放,銅錢在包內(nèi)相撞,發(fā)出沉沉的聲響,如山中碎石滾落水底。
“喏。你的。”
他說這話時,眼神斜斜掠過她的指尖,又收了回來,落在桌角。他聲音粗啞,像咽著寒氣說話,又像克制著怒氣。
“陸府賬房那老摳門,拖了三個月。老子帶人關照了他一下午,連本帶利,一個子兒不少。”
話音一落,布包邊角松開,幾串銅錢和一罐藥膏滑出,沉甸甸壓在桌上。通寶銅色暗舊,隱有綠斑,似帶著三月前的沉賬塵埃。銅錢滾動的聲音與藥膏攪動的微響交織,在屋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
公孫錦沒有立刻作聲。她看了看桌面,又抬眼看他,視線一瞬掠過他肩上的露水與鬢角未干的濕痕。
她輕聲問道:“你……手沒傷吧?”
王二虎一頓,皺了皺眉,“那老家伙還沒螃蟹兇,動手前就尿了褲子。”
話雖粗,語氣卻低了幾分。他拉開一張小凳坐下,眼神避開她的目光,盯著那堆銅錢看了一會兒,又道:“你手都爛了,也不說一聲。”
她低下頭,攏了攏袖子,把受傷的手藏進衣中,只輕輕應了句:“習慣了。”
燈火又晃了一下,照出她眼角一線未干的紅。王二虎看著她那雙手,眼中劃過一絲沉默。他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抬手,把銅錢又往她面前推了推,聲音低啞而堅定。
“拿著。是你該得的。”
公孫錦怔了怔,纖眉一挑,目光落在那堆銅錢上。那一串串熟悉的開元通寶,在燈下泛著冷冷的金屬光,是她與幾個樂伎姐妹日日等、夜夜盼、終歸放下了心的月例與賞錢。
她忽地抬頭,望向王二虎。他站在門口,身形高大,一半陷入屋外夜色,一半被燈光照亮。皂衣下擺沾著未干的泥灰,眉峰仍帶著逼問賬房后的狠勁。他那雙略有些突出的環(huán)豹眼里,還殘著股未褪的煞氣,仿佛剛從黑夜中撕裂而來。
“你……”她張了張嘴,一時語滯。心頭卻仿佛被一股溫熱的水緩緩漫過,手上的刺痛也在那一瞬間淡了下去。
她想起前些日子在煙波府大廳,她拿他怒罵譏諷,不留情面,心里這會兒泛起一點愧,也浮上一點熱。只是面上倔強不改,故意撇了撇嘴,拿起一串銅錢在手心掂了掂,語帶俏皮地開口。
“喲,王大帥爺親自出馬討債?小女子真是受寵若驚。這點錢,夠不夠你和弟兄們的辛苦茶錢?”
聲音輕慢,話里帶刺,語氣卻軟,眼角那一絲細不可察的笑意像水袖邊微微起伏的香氣,藏而不露。
王二虎一聽,眉毛躥了起來。他本是滿身風寒,聽她一出口,一絲嗔怒立刻冒到喉頭,濃眉直豎,幾乎要把屋頂掀了。
“少廢話!老子是替刺史大人辦事!誰稀罕你這點銅臭!”
他大步跨入屋內(nèi),手指指向桌上那布包,卻在余光里看見她指尖紅腫,縫隙處仍滲著細小的血絲。心頭忽地一緊,話音便帶了三分躁、七分悶。
“趕緊收好。省得回頭又被人克扣了,哭哭啼啼。”
“誰哭哭啼啼了?”她猛地站起,像被人踩了尾巴的小貓,杏眼一瞪,語調(diào)驟然拔高,“我公孫錦就算餓死,也不會為這點錢掉一滴眼淚!”
說完便氣呼呼地將銅錢往懷里一塞。動作太急,扯到了指上裂口,頓時疼得“嘶”了一聲,肩頭輕顫,眼眶竟也跟著泛紅。可她低著頭不說話,牙咬著唇角,不肯示弱。
王二虎本還皺著眉頭,見她那樣子卻莫名噎住。她齜牙咧嘴,偏又強撐著一臉倔強。他忽然覺得鼻子發(fā)癢,嘴角不受控制地動了一下,像是要笑,又生生憋了回去,只悶聲哼了一句:
“能耐。”
他轉過身去,眼神落在那藥膏罐子上,又在她還握著錢串的右手上停了一瞬,嗓音低了些,語氣卻更僵:
“那藥膏,省著點用。下次再裂開……老子可沒空給你討債買藥。”
他話說得快,像怕多說一句就被她看出心思。說完便推門而出,大步走進夜色。院門吱呀一聲閉上,外頭風聲一陣緊似一陣。
公孫錦坐回燈下,仍握著那串銅錢。指縫間微疼,卻有一點說不出的暖。她沒說話,眼神落在門的方向,良久不動。燈芯跳了一下,火光忽明忽暗。她伸出食指,輕輕撥正了那燈,光便又安穩(wěn)下來,靜靜地落在她微微泛紅的臉頰上。
公孫錦目送那高大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只余門扉微顫,映出一片幽暗,她輕輕垂首,目光落到懷中沉甸甸的錢串,金光在昏黃油燈下收攏又散開,仿佛一朵夜間綻放的暗色蓮花。
她抬眸看向桌上那只白瓷藥膏罐,釉面溫潤,香氣似乎仍在指尖縈繞。良久,她只覺胸口微熱,指尖輕輕撫過錢串的銅扣,隨后又不自覺地摸了摸那裝著藥膏的細瓷盒,唇角悄然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輕啟朱唇,如秋葉落地般輕聲嘟囔:“兇什么兇,莽夫。”音未及人,卻似被夜風掠過,飄散在院外無聲的星光里。言語中帶著半分責怪,更多的是心底涌起的一絲暖意。
她抬頭,望著門扉靜默無聲,仿佛還留存著他的氣息與足音。初時那點針鋒相對的斗氣,于此時如消融的霜露,化作心底最溫柔的余溫。
她的臉頰不知何時染上兩朵淺淺紅云,微不可察,卻在燈影中分外分明。那些紅云仿佛在指尖輕顫,與懷中銅錢的重量并行,與藥膏的陳香相融,一并滑入她微微起伏的呼吸。
此刻的公孫錦,既仍帶著一絲兒女的鋒芒,又悄然領悟到他粗獷之下隱藏的細膩關懷。夜色靜謐,風聲低吟,她的心事卻如花蕾初綻,無聲卻溫暖。
煙波府,聽潮閣。
夜雨未至,風已入骨。簾下燈影輕顫,銅燈芯處燃著細細一線青焰,將閣內(nèi)紋楠香木的紋理映得宛如流水暗紋,溫潤而悄然。檀香若有若無地飄散,似舊年春雨中敗梅的幽氣,落在人的呼吸里,沉沉地。
陸任之倚在紫檀榻上,身下青花云紋錦褥微微起伏,仿佛連他那調(diào)勻的氣息也在隨風潛伏。他半闔著眼,像山林中老豹,將將閉目,卻仍警醒于萬物輕響。榻邊,一根紫檀拐杖斜靠而立,杖首鑲嵌的羊脂玉,映著燈火,微亮而冷,宛若春雪凝霜,毫無人氣。
裴媽媽立在一旁,繡履不動,仿佛已將全身氣息沉入地底,惟額間細汗如露珠,一顆顆悄然滑落,落入袖中消失不見。
簾影忽動,有人近前。管事穿一身舊青布袍,足不著聲,來到榻前,低首開口,聲音仿佛夜潮過岸,極輕:“老爺,諸事俱妥。鹽幫周三爺,過江龍和他門下幾位把頭,還有西坊那幾家小頭目,皆已領命受銀,只等老爺一句話。”
陸任之緩緩睜眼。那雙眼,漆黑如墨池,幽深而無波瀾,似一口幽井封藏多年的井水,月色照不透,連時間也不愿探身。他并不急著言語,只抬手,將拐杖杖首的玉石輕輕敲擊數(shù)下。那聲音極輕,卻在靜室中宛如雪落竹梢,余音裊裊不散。
唇角隨即泛起一抹淡弧,那笑意薄若殘月,冷如箭羽,似從深林竄出的毒蛇,不急不緩地蜿蜒于草叢。
“李浚之……”他開口,聲音緩慢,卻字字凝霜,“不過一小兒,仗著幾紙詔令,便欲翻江倒海?呵,官署直管……”他輕輕念出這幾個字,像是在品一盞過期苦茶,澀得舌根生寒,“大得很的名頭。”
指尖落在那塊羊脂玉上,一下一下敲著,仿佛在計數(shù),卻更像是在敲一面看不見的戰(zhàn)鼓。
“徒樂女可棄,煙波府豈因幾人歡笑而立足?但若城中鹽道、茶寮、漕運、坊市皆不為他所用,他一個刺史,也不過是個守殼之鬼罷了。”
他語音如舊年夜雪壓枝,不疾不徐,卻叫人心膽俱裂。沉默片刻,他抬眼望向窗外,江南的夜色已沉。遠處南湖之畔,原本熱鬧的天香樓只剩焦土一片,偶爾傳來夜鳥驚飛,彷佛是地底埋藏的哀音余響。
陸任之的目光在夜色中靜默片刻。那一刻,閣中一切似都凝住,連風聲也不敢穿堂。他眼神深處掠過一線狠意,像是黑云背后蓄著雷霆,只待風向突變。
暖閣之中燈火微明,窗紙上映出一株冬青的枝影,被夜風吹得搖曳如夢。檀香一縷一縷自香爐中升起,繚繞在雕花楠木梁之間,又低低垂落,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將那些氣息悄然引入陸任之的心中。他的神情仍是靜的,靜得如一池久不受擾的湖水,只有唇角輕輕翕動,吐出一串緩慢的言辭。
“傳話下去。”
他說這話時,并未抬頭,只是將拐杖在身側挪了寸許,那聲音低而穩(wěn),像是一枚沉石投入夜河,并不起浪,卻叫人心中一震。
“三日之后。”他頓了頓,似乎在聽遠處鐘樓的更鼓,“南市醉仙樓。”
他沒有看任何人,但裴媽媽卻忽覺衣袖沁涼,仿佛閣中空氣驟降數(shù)度。她不敢動,只聽那人又緩緩續(xù)道:“讓那些收了錢的……都來,好生熱鬧熱鬧。”
他說到“熱鬧”二字時,唇邊似泛起一點笑意,但那笑意不似喜樂,更像是鋒刃出鞘前的寒光,在唇角一閃即逝。
“先從那些……”陸任之的聲音極輕,仿佛怕驚擾了夜,“……新被官署接了過去的樂坊開始。”
他將“樂坊”兩個字說得極慢,幾乎是一字一息,語氣不疾,卻如夜色般濃稠,每一個字都似滴入閣中某個未曾照亮的角落,使那陰影生出鋒芒。
“那些女兒家,不知天高地厚,仗著李浚之幾句言語,便敢不敬舊主?”他眼眸微抬,燈火照見他瞳中一星寒意,如冬夜的星辰,孤高,冷漠。
一只白玉茶盞放在他掌中,他卻未飲。指節(jié)輕輕扣在盞蓋上,發(fā)出極輕的“篤篤”聲,似乎正為那日的“熱鬧”擊節(jié)計時。
“我要他明白……”他望著空中檀香繚繞處,那道看不見的線似已牽向遠處江州的城廊坊巷,“這江州城,到底是誰說了算。”
最后一句話,他說得極輕極緩,像是向自己說,又像是向天地間說。言罷,便不再出聲,只任手指在那茶盞上反復輕敲,似催促,又似等待。
檀香之中,連那根紫檀拐杖也仿佛伏著不動。暖閣依舊,爐火不熄,而那潛伏于火光之后的冷意,卻愈發(fā)逼人。天地未變,風色未動,然而,一場更深更狠的風暴,已在陸任之無聲的冷笑中,悄然凝結。正如冬水已至冰點,只待一聲裂響,便可碎裂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