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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二十章

檀香未散,檐角微動,似有潮聲自遠(yuǎn)山幽壑潛來。聽潮閣中,一爐香靜靜燃著,霧氣般氤氳在朱漆描金的格窗與素絹帷幔之間。

香氣是溫的,然風(fēng)從西牖潛入,如蛇般游過花紋地毯與玉階,貼著人的皮膚,冷得仿佛能刺入骨縫。

陸任之倚坐紫檀榻上,整座榻因年深日久,漆色沉潤如夜。那人影卻如一支風(fēng)中老梅,半枯半挺,渾身都透著無聲的凋敝。

他的手,微微顫著,指節(jié)瘦得如枯藤。那枚拐杖頂上的羊脂玉,被他反復(fù)撫摩,仿佛不是玉,而是某段早已塵封的舊夢。燈盞里只剩一綹殘焰,光照在玉上,泛出一層似雪非雪的冷輝。

裴媽媽站在他側(cè)后,腰身早已躬得如織女織機前的彎柳。她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連呼吸也藏在唇齒之間,只余額角幾縷細(xì)汗,在燈下閃著濕漉漉的光。她不知那老爺是在等誰,或是在思索什么,然而廳內(nèi)的每一滴香,每一道寒,每一片木影,都仿佛等著被他一句話牽動。

風(fēng)偶爾吹起簾角,映出檐下銅鈴輕輕搖曳的影子,如舊年長安宮門前那輪玉盤,曾照過盛時,又悄悄歸于暗中。

“老爺。”簾外腳步微響,如貓穿夜雪。那人低垂眼瞼,腰身比往日彎得更深,嗓音仿佛從灰燼中捻出,“周三爺那頭應(yīng)了,過江龍手下的那些潑皮,三日后要到‘醉仙樓’聽角兒唱《浣紗女》,已收了實銀五十兩,白花花的銀錠還熱著。老柴已領(lǐng)人備好鬼頭鉤,也有人將牛毛細(xì)針泡過名為三步倒的毒湯,一滴落唇,不過數(shù)息。”

他抬眸,眼中隱隱有光,那光卻如病馬眼底的赤焰,慘而不盛,殺意卻冷得像初冬夜雪覆了瓦檐。“今夜南門葦灘,風(fēng)正西北。”

陸任之自始未曾答言,似在聽,又似未聽。他倚坐不動,眉眼如老碑鐫刻的篆字,久經(jīng)風(fēng)雨,已不見鋒芒,卻愈顯深沉。那雙眼如井水封于冰層之下,波瀾未起,卻寒氣四伏。他的指尖仍在撫著那塊羊脂玉,緩緩旋動,像是在靜靜擦拭一樁早年不愿提起的事。

片刻后,他緩緩?fù)鲁鲆豢跉猓菤馊缬奶m夜香,淡而不散。“李浚之……”他低語時,聲音仿佛浮塵落于硯面,輕得仿佛可被夜風(fēng)抹去,“他以為燒了我的天香樓,折了幾條明路,便能撼動陸某的根基?”

榻下燈影微晃,照見他嘴角浮上一道冰裂似的笑痕,極淡,極薄,卻足以令一室生寒。

“肅坊令?”他緩緩咀嚼這三個字,仿佛嚼著腐肉枯骨,“笑話。教他記牢,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既動了手,就要擔(dān)得起夜半枯骨堆門的驚。”

他說話時,眼神并未望向那名管家,只是輕輕一彈手指,玉杖微響,如更鼓催命。

“去吧。”

那聲“去吧”,不急不重,像是宣了秋天最后一片枯葉的落下。管家應(yīng)聲而退,身影與簾影交織,被風(fēng)吞沒。

榻上的人仍未動,只是望著一盞將滅未滅的宮燈,光焰在他眸底晃了一下,轉(zhuǎn)瞬即逝。

似是月已上中天,檐下銅鈴輕響,夜靜得能聽見樓外葦蕩中水鳥驚飛的聲音,撲棱棱的,像一個久藏的夢,方才醒來。

刺史府內(nèi)衙,夜如潑墨。值房四壁陳卷滿架,帷幔低垂,透著燈影如煙。燈芯不時跳動,泛出若隱若現(xiàn)的青光,仿佛潛藏著舊年案牘未盡的余火。

李浚之披一襲洗得發(fā)白的青布直裰,襟角微敞,衣袖染了未干的墨痕。他伏案書寫,筆走龍蛇,神色卻冷定如石。那張清俊的面孔,在燭光下添了幾分疲色,輪廓卻仍顯峻削,眉間似藏著長夜未解的霜雪。

他筆下的《肅坊令》條文,一行行攤開在案,墨香與紙氣交織,宛如冷兵鋒芒,字字錐骨:

“清點全州在冊樂工、役使名簿、歷年收支、財產(chǎn)契約……凡私改戶籍、克扣盤剝、強役傷人等,具實詳查,一究到底。”

字尚未干,燭影微動。他未停筆,只覺空氣微微一沉。

王二虎立于燈下,面如鐵鑄,鬢角斑白未剃,橫刀斜掛于身側(cè),手掌粗硬如皮革,正緊握刀柄。他那雙環(huán)豹般的眼睛透著警覺,盯著窗外的霧色,像盯著夜里的風(fēng)動草響。他不動聲色開口,嗓音猶如礪石拂雪,沉而帶寒。

“使君,”他道,“陸老狗這幾日蟄著不出,像只病豹藏在枯林,越靜,越有殺氣。巡夜弟兄來報,南城葦灘近來扎了些不見經(jīng)傳的生面孔,腥氣與鐵銹味混著,衣衫雖破,卻步伐沉穩(wěn),不像正經(jīng)打魚的。”

李浚之筆鋒微頓,未答話。墨自筆端滴落,落在“究”字之下,滲出一團墨暈,像寒潭初破。室中一時靜極,唯窗紙上影影綽綽,似有風(fēng)穿過籬外桂枝,又仿佛有人心生動念。

他緩緩擱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下頜。頜邊一道淡疤,自左耳下斜入衣領(lǐng),早已愈合,卻似隨思緒悄然抽疼。那是舊歲亂兵圍府時所留,至今每逢雨夜便隱隱作痛。他低聲開口,語氣卻如寒夜井水,清冽刺骨:

“跳梁之輩,聲越小,牙越毒。”他頓了頓,又道,“但我不怕蛇,怕的是你們心中也怕了。”

王二虎欲言又止。

李浚之終于抬眼,目光透過案頭的燈焰,一寸寸投向二虎的臉。那目光沉而不怒,如針穿窗紙,不帶情緒,卻能刺人骨髓。

“明日,你親自押煙波府那批舊賬入庫。尤其后園枯井里撈出的那些東西,不論是漆盒里封了幾年的契約,還是水銹未褪的銀票,只要能說話的,統(tǒng)統(tǒng)留下證。”

他語聲低淡,卻句句分明。

“人證、物證,都得鎖牢。一步也不許走偏。”

燈火輕晃,李浚之的神色在陰影里更顯冷靜。他的唇角抿緊,指節(jié)在桌下輕輕敲擊,如同檐前漏水滴落的聲音,在夜里一下一下催人警醒。

“陸任之若要亂,”他終于說道,“便由他亂。”

一陣風(fēng)從窗縫中鉆入,帶起卷宗一角飄動,那上頭“肅坊令”三字微微顫動,如山雨欲來之云。

“亂中,”李浚之緩緩起身,眼神沉入無光,“方可取栗。”

濃夜如漆,墨不勝收。風(fēng)起處,瓦縫寒聲微吟,如失語之人低低喘息。城東歸去來院圍墻之下,霜姬佇立于枯枝的投影之中,身影被夜色收攏得幾近透明,如一縷被霜靄凍結(jié)的幽煙。

灰布緊身衣收住她細(xì)瘦的身骨,夜風(fēng)吹拂,貼肉而冷,仿佛連心跳都被壓進(jìn)了衣縫深處。她側(cè)身貼墻,微微傾耳,方才那兩撥更夫的腳步聲已漸遠(yuǎn),只剩胡同盡頭檐下銅鈴因風(fēng)顫動,發(fā)出若有若無的清響。

白玉簫斜藏肋下,未曾出聲,卻有冰意透過衣物沁入肌理。那冰,不似尋常涼意,而是某種近似預(yù)感的冷,從肌膚滲入,爬過肩胛,直抵脊髓深處。

她已將“肅坊令”最后一批暗樁聯(lián)絡(luò)方位圖送至隱線之手,命令傳遞無誤,燈影交換早已約定,竹簡未出鞘便已換入袖中。然心弦仍緊,未松半寸,仿佛暗中仍有一根線牽著她,扯入夜的更深處。

折返須經(jīng)南城邊廓,葦灘橫陳如荒廢的紙陣。她身形掠過屋脊,如燕貼水,足尖點在覆霜的青瓦之上,未發(fā)一聲。瓦片冷硬,隱有碎冰結(jié)于邊隙,走過之處無雪,卻有氣息凝固之感。

風(fēng)忽然變了。潮濕氣息帶著生銹的腥咸從江邊滾來,葦葉如灰蝶,簌簌撲落。霜姬已近葦灘邊緣,潯陽江濤聲哽咽低泣,如一位老人的夢囈從霧中緩緩傳來。

突然,風(fēng)一緊。

幾縷枯葦葉被斜斜斬斷,打著旋,貼面飄落。下一瞬,夜色中泛起一陣隱晦的波動,如墨滴落水,悄然涌散。

三道身影,從枯柳之后倏然掠出,無喝聲,無步響。衣袂之動也仿佛被夜吞噬。三人呈“品”字形斜攻,氣息似從地底鉆來,陰冷而黏重。

為首一人雙臂異常修長,行動間關(guān)節(jié)僵硬,似蛆蟲蠕動。他手無兵刃,卻十指箕張,指甲細(xì)長如鉤,在月色下反射出近乎不祥的藍(lán)光。腥甜之氣撲面,仿若尸蛆翻土。

霜姬眸中微光一斂,未動,心跳卻在那一刻驟緊。

側(cè)翼兩人,衣袖輕抬,如燕剪水。自袖中滑出兩道烏索,索身極細(xì),似蛇鱗織就。索端冷光乍閃,細(xì)看竟是倒刺寒鐵。那光不是亮的,而是鈍啞如舊釘,在夜色中拖著死亡的寒意,像是多年未開的棺木突然裂了一線。

霜姬未及思索,足踝兩側(cè)已覺寒意逼近,仿佛有蛇信輕舔骨節(jié)。她在那一瞬不退,反而微傾身體,如枯枝將折未折,帶著風(fēng)霜重壓下的靜氣。她左手反扣玉簫,指節(jié)一緊,簫身貼肋輕響一聲,卻未出音,猶如雪中一枝竹報,驚未破靜。

月光無聲,枯葦輕響。夜,已陷入殺局的幽境,四周氣息交錯如亂絲,連呼吸都似被捂住了口鼻。霜姬身形如柳絮初起,只在風(fēng)中一頓,便已變向掠出,足尖點地幾無痕。她知道,這不是攔截,而是緝殺。

城南葦灘的水氣忽然加重,仿佛有一口老井在地底開了裂,一絲極細(xì)的血腥氣息,被風(fēng)帶進(jìn)霜姬的鼻尖,腥冷,熟悉。

陸任之的毒牙,已至眼前。霜姬瞳孔微縮,如霜夜映星,收緊為一點針鋒。避無可避,風(fēng)已斷在身后。天地于剎那間停頓,如鐘敲一息,而這鐘聲是寂靜的,是血與骨尚未破裂之前的凝結(jié)。

她的身體忽然向一側(cè)旋轉(zhuǎn),動作近乎不合人形,像月下被風(fēng)折斷的竹枝,一瞬傾斜得駭人。腰椎彎折如弓弦,血管內(nèi)的每一滴熱流都在那一刻逆涌而上。白玉簫在她手中化為驚雷,電光石火間斜撩而起。

“錚——”

那是一聲金石交鳴的尖嘯,仿佛夜空被利刃劃破。毒爪應(yīng)聲彈開,爪尖之上那層幽藍(lán)的毒液在簫身雪白如璧的玉面上拖出數(shù)道觸目驚心的痕跡,如墨在素宣紙上驟然暈開。

同時,一道黑影疾射,細(xì)索如蛇,一線寒芒已逼至足踝。霜姬右足猛地踹出,腳尖磕上索鏈鐵蒺藜,竟是一聲近似骨裂的低爆響。借力之勢,她身體倏地騰起,如離弦之箭向右側(cè)唯一的空隙墜落。

夜風(fēng)驚起,青瓦如波。那條索在她墜落瞬間撕裂了她左腿褲角,“嗤啦”一聲極輕,卻如刃過耳邊,割出的布片翻飛而去。血線沿腿面蜿蜒,冷冽的刺痛順著神經(jīng)往上竄,如細(xì)小蛇信,在血肉中舞動。

她落地,踉蹌兩步,身形雖未潰散,胸膛已是波濤暗涌。霧氣撲面,濕冷如針。她未喘息,亦不能喘息。

兩柄“鬼頭鉤”已如雙兇星壓境,一左一右劃出銳利弧線。鉤刃上淬毒星點,似水光浮動,卻更似蛇吻含笑。刀勢分取腰腹與咽喉,封住所有生路,連影子的逃遁也被掐滅。

霜姬手中簫轉(zhuǎn),一記撩擋之勢尚未落定,鉤已至頸旁。一剎那,白玉玉身與鉤鋒撞擊,火花飛濺,氣震如濤。

“叮——鐺!”

那一聲撞響之下,死意未盡。就在鉤影如罡風(fēng)斬入之時,幾縷銀芒自她身后疾掠而來,穿破夜色,劃開黑霧。那是飛釘,細(xì)如柳針,卻精準(zhǔn)無比,齊齊撞上另一柄刺向她后心的鬼頭鉤頭上。

一線火星散開,如夜雨落燈前。那刺客臂骨應(yīng)震,半側(cè)身形險些失控,腳下碎石滑落,微響未止。

幾乎同時,有風(fēng)自屋檐之上斜斜斬落。那不是自然之風(fēng),而是一種藏刃之勢,凌厲如鷹,一道青影拔空而下。人未至,劍先鳴。寒芒犀利,細(xì)若蛇吻,尚未入肉,已帶起一陣皮膚瑟縮之痛。

劍尖宛若雨滴砸落江心,卻不生水痕,只見一閃青光點在第三名刺客腰間一穴,正是搏命出手后最脆弱的空隙。刺客喉中低啞一聲,攻勢潰散如潮。

那人正是李浚之。

他衣袂未展,眼神卻如冰川裂隙,冷光盈寸。劍鋒未回鞘,身后只兩名親隨,并未語,只在飛躍之后落于霜姬身前一尺,沉如磐石。

風(fēng)止了。

葦灘深處,仿佛連江水的嗚咽也一并凝結(jié)。

三名刺客未退,卻不敢再進(jìn)。霜姬半側(cè)身立于李浚之身后,簫上毒痕未干,指尖微顫,一滴血沿小腿劃落,落入殘雪未融之處,悄然滲透。

“有埋伏……滅口。”

那是一聲像枯枝在喉中折斷的低吼,沙啞而瘆人,似從地下爬出的蛆蟲發(fā)出的夢囈。為首的刺客雙臂異長,落地之際膝蓋微屈,竟如猿伏,眼中血絲游走,唇邊尚殘留著血與鐵銹混合的甜腥。他不再多語,猛然揮動雙爪,如幽風(fēng)破帛,招式不藏分毫,直撲李浚之咽喉。

三人同時發(fā)難,鬼頭鉤破風(fēng)如嘯。寒芒錯落間,霜夜似已斷裂。毒爪、索鏈、鉤影,皆不再纏斗試探,招招奔李浚之胸腹要害。擒賊者,先擒王。意圖之決,寒于霜鋒。

李浚之站于殘垣之間,衣袂拂風(fēng),面上無喜無懼。眼神沉靜如深潭,握劍之手卻有微不可察的輕顫。劍光乍吐,是江上初月映影,薄而銳,冷且靜。身形微晃,已是一式“回波掠影”,劍起如虹,擋在身前。鋼鐵擊刃之聲不絕,火星四散,他不退反進(jìn),斜步之間斬斷來索。

可那三名刺客身形如影中夜風(fēng),瞬息數(shù)變,身法詭異之極,鬼頭鉤忽上忽下,似魚躍飛瀑。長臂者再度騰起,雙爪齊張,其勢如崩云裂岸,竟撕開了李浚之劍勢的一角。風(fēng)聲如嘶啞之笛,在耳邊來回盤旋。

毒鉤每一次掠過,皆留下一道肉眼可見的殘影,仿若黃泉彼岸的冥線,纏繞生機。李浚之劍術(shù)雖精,奈何孤身匹敵三影,已有幾處衣角碎裂,靴邊濺上些許泥水混血。招招緊逼,他唇角泛起一縷淡白,冷汗自鬢邊無聲滑落,隱沒于青布直裰之內(nèi)。

忽聽一聲斷喝,身旁親隨躍前試圖解圍。烏索破空如蛇,橫掃而來。

那親隨只來得及橫刀招架,“啪”的一聲悶響,烏索重重抽在他大腿。慘呼未盡,整個人已如斷線風(fēng)箏般倒飛而出,翻滾兩圈后仰面而躺,四肢抽搐如水中瀕死之魚,嘴角有涎泡帶血滲出。

另一名親隨心神震顫,咬牙支撐,卻也只堪堪擋住數(shù)招。面前的鉤影如潮,幾次幾欲迫近咽喉。他退無可退,只得用盡全力死守,胸膛起伏如雷,眼中血絲彌漫。

葦風(fēng)未歇,血氣已濃。荒灘上白茫茫一片霧氣,于殺意中翻卷。星光冷寂,映著地上幾滴未干的毒血,在青石縫隙中蜿蜒流淌。

李浚之看著那倒地抽搐的親兵,眼中并無波瀾,惟有劍勢越發(fā)沉穩(wěn)。指節(jié)緊扣劍柄,骨節(jié)泛白。他知若再拖片刻,便不是潰敗,而是……覆滅。

生死,正懸于這幾息之中,如蛛絲半斷,隨風(fēng)而垂。

霜姬眼底,一點寒光,如冰裂霜凍之初,瞬間暴漲。小腿上的灼毒痛感,卻喚醒了久在骨髓深處的某種記憶,仿若西域冷夜中雪原孤狼臨死前的咆哮。她不再退避,衣袂一震,一物躍出袖中。

那不是簫,而是一柄通體墨黑的三尺窄劍。劍身沉冷,毫無花紋,唯刃鋒閃出極細(xì)的一道月芒,恍如山間冰隙之光。

她不聲不響地出劍,動作竟如寺中暮鐘輕響,倏忽而至。劍勢不為格擋毒爪,竟反其道而行,徑直刺向那繞至李浚之后心的黑影。

那一刻,風(fēng)停,草伏,夜色似受驚的鳥群倏然散亂。黑影身形猛頓,似已覺心口有極寒之物逼近,驚駭之中回鉤欲擋。只聽“鏘”的一聲響,劍鉤相交,火花飛濺。霜姬被震得虎口崩裂,鮮血順著劍柄悄然滑落。

黑影亦不穩(wěn),悶哼著連退三步。

霜姬未退,劍鋒劃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弧形,自腰側(cè)掃出一道墨色殘痕,鎖住了另一名刺客揮向李浚之的爪鋒。劍光貼著那一寸泛著幽藍(lán)之毒的指甲削過,僅差半分,便是血肉崩裂之果。

李浚之心頭一震,倏然回望,正見她小腿滲出的血跡已變?yōu)榈谥缒谛埳暇従彆為_。他目中微閃,卻未言。唇角微啟,一聲清嘯,劍光再起,連環(huán)三式似驚濤拍岸,逼得那長臂刺客步步踉蹌。

霜姬如斷線而不墜的紙鳶,身法并不優(yōu)雅,卻陰狠如蛇。她的劍法不同于中土名家,招招取命,步步逼心。她的氣息愈發(fā)沉重,眉眼間的戾氣已壓過了清冷,仿佛從千年古冢中走出的孤魂,與其敵手貼身纏斗。鬼頭鉤翻飛,卻幾乎無法貼近她三尺之內(nèi)。

寒風(fēng)中,鮮血之腥已被毒氣掩去。葦草低伏,灰白之霧緩緩自地面升起。

長臂刺客目光一變,忽如觸電般疾退一步,從懷中擲出一物。那是一顆烏沉沉的圓球,未及落地,已讓霜姬眸色一緊。

“閉氣!”李浚之沉聲厲喝,如鐘磬忽鳴。

霜姬飛掠而退,落地的瞬間,那黑球“嘭”地炸裂。一蓬灰白毒煙騰起,氣味辛辣中帶著腐蝕般的酸意,視線、嗅覺、氣息皆被剝奪,仿佛置身無底之窟。

“風(fēng)緊,扯呼!”

霧中傳來一聲低吼。三道黑影瞬間融入葦灘,身形如墨潑入宣紙,沒入暮色之中。只余草屑飛旋,毒煙在地面游曳未散。

李浚之半跪于地,劍鋒拄地,氣息粗重。肩頭衣袍已裂開三道,血流如注,烏青從傷口邊緣蜿蜒而出,如藤蔓攀附。那血有甜腥氣,令人欲嘔。

霜姬亦踉蹌一步,幾欲仆倒,強以墨劍支撐。她的左腿傷處已腫起,青黑如墨,冷意一寸一寸攀至膝頭。風(fēng)掠草尖,她竟聽得自己的脈搏微弱如蟻鳴。

“快!”

李浚之咬緊牙關(guān),撕下衣襟,動作粗重卻果決,替她扎緊大腿傷口。毒入血,便是寸息之間之事。他聲音里有壓抑不住的嘶啞,卻依舊如寒水之石,不容抗拒。他彎腰,似欲將她背起。

霜姬忽而抬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臂。指節(jié)陷入肉中,仿佛以血為誓。

“毒……針。”

她牙關(guān)緊咬,聲音仿佛從喉中砂礫中擠出,低而寒。她的眼,死死盯住他肩頭。那兒的傷痕正迅速化為一片墨黑,毒已入心絡(luò)。

她不再說話。

她眼中的光,卻如暮冬冰湖之下,猛然投下一塊巨石,深處涌動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那是一種不可言明的顫栗,一種在生死間燃起的……不可思議。

她望著他,那雙平日冷淡如月的淡琉璃眸,此刻第一次有了裂縫。

裂縫中是暖、是懼、是陌生,是未言之驚。這個她曾以為高不可攀的中州刺史,這個掌兵握權(quán)、言出令行的男子,竟在最危急之刻,用肉身擋下了刺骨暗算?

她沉默,天地寂然,唯心跳如鼓。

“死不了。”

李浚之的聲音低沉,如一截被水漬浸透的竹管,發(fā)出的,是鋒銳而不容置疑的聲線。他的眉間緊鎖,眉峰深深壓出一條溝壑。毒素正在他的血脈中游走,如一尾無形毒蛇,緩慢卻決絕地啃噬著四肢百骸。他卻不退。

霜姬聽見了。他聲音并不高,卻如驚雷在腦后炸開。她微微一震,眼底的光更深了一分。

“陸任之想要你我的命……”他抬眸,目光穿越濃夜與霧氣,定定望向前方那未可知的暗巷,“還早得很。”

語氣里藏著一種凜冽的執(zhí)拗,如峭壁上的寒松,風(fēng)雪再重,也只自成孤影。

他忽然低身,一只手臂緊緊攬住她的腰,動作幾乎是粗暴的。他的肩頭仍淌著血,鮮紅沿著衣襟下擺滴落在地,每一滴,落在夜色中,都像深墨滴入雪紙,靜,卻叫人心悸。他沒有停頓,像負(fù)起一具羽骨鑄成的雕像,穩(wěn)穩(wěn)將她扛上了肩。

霜姬胸口貼著他背,能聽見他肺腑中每一次沉重的喘息,帶著血腥的鐵銹味。她沒有掙扎,只是指尖在他臂膀輕輕動了一下,最終卻垂下。那一刻,她分明感覺到,他的身體并不強壯得驚人,卻像一根燃盡前的燭芯,繃緊了全部生機,只為抵抗那最后的風(fēng)。

黑夜里,李浚之大步前行。腳步不疾,卻沉而穩(wěn)。寒風(fēng)在葦草間低鳴,仿佛受傷的走獸,在地面上游走。

兩名親隨緊隨其后,一人攙扶著腿傷的同伴,另一人反握佩刀,目光不離四周,仿佛隨時準(zhǔn)備與空氣中飄浮的死亡再度交手。

前方是一條窄巷,石板潮濕,墻根苔痕宛然。月光照不進(jìn)去,只有寒意從縫隙中滲出,似乎連時間都結(jié)了冰。

他們消失于那黑影之中,仿若一支殘軍,逃入夜的深腹。

枯葦灘復(fù)歸沉寂。風(fēng)重新起了,帶著血腥與毒煙的味道,在草葉間來回游走。地上散落著兵器殘片,一截折斷的鬼頭鉤,半根染毒的弩羽,一滴尚未凝固的血,緩緩沿著土石的縫隙蜿蜒。再無人聲,只有風(fēng)聲。風(fēng)中隱約傳來烏鴉三兩,遲遲而啼,如送一場未盡的夢魘。

刺史府西院,一間凈室幽閉無聲。窗紙緊糊,銅爐中火苗微弱,藥香與血腥混雜蒸騰,黏膩濃烈,仿佛每一寸空氣都可以擠出苦澀來。

榻前矮幾上,兩碗藥汁已見底。碗中殘漬漆黑,仿若墨漬浸透檀木紋理,余溫未散,苦意猶濃。

老軍醫(yī)的手在燭火下微微顫抖。他挽起袖口,銀針挾著極細(xì)的寒光,抵近傷處時,他的呼吸竟帶著不自覺的凝滯。他先取李浚之肩頭,那處傷口周邊皮肉烏黑,微微隆起,血管如虬枝浮現(xiàn)。銀針插入肌理,便帶出一道黑紅交雜的腥臭血絲,緩緩沿針身滑落,如蛛絲絞毒。

另一枚銀針插入霜姬小腿,毒氣在肌理間翻涌,血液竟帶著一縷淡青,似春泥中滲出的冤魂。拔針之際,血珠旋即破裂成點狀的墨色斑痕。老軍醫(yī)來不及多語,便迅速從藥囊中取出碧綠藥泥,厚厚抹上,覆以紗布,再纏緊一層粗麻帶。藥泥之氣刺鼻,霎時便將室中燭香徹底壓住,仿佛滿屋都沉入寒潭。

光從一盞孤燈中傾瀉,照亮了兩張蒼白的面容。李浚之赤裸上身,左肩重裹白布,滲出的血跡仍微泛黯紫。他背微靠榻角,一語不發(fā),目光沉靜,眉心緊鎖,仿佛將所有痛楚壓在皮膚之下,只以微不可察地顫動泄露一絲端倪。

霜姬蜷于竹榻另一端,背脊挺直。她的腿上包裹著一層層藥布,細(xì)微的刺痛正順著神經(jīng)緩緩爬升,仿佛有一群螞蟻在肌膚之下有序啃咬。她卻恍若未覺,整個人如雕像般凝定,唯一有動的,是那雙眼。

她的眼神停在李浚之左肩之上,那處皮肉因舊傷而微隆起,燈影搖曳之間,一道橫貫自下頜至鎖骨的舊疤緩緩顯現(xiàn)。那并非尋常之創(chuàng)。其狀如裂崖,傷痕邊緣翻卷,紋理間仿佛仍藏有被劈裂的氣息。不是戰(zhàn)場上的輕創(chuàng),而是曾經(jīng)將他推向死境的刀痕。光線繞過疤痕,如波浪拍擊巖石,未曾止息。

霜姬凝視著那道傷疤,眼中琉璃色漸沉,如冰湖之面驟然被巨石擊中,波光深處,映出無法言說的驚愕與動蕩。她原本平靜如雪的氣息驟然凌亂,像有人悄然撕裂了一道帷幕,使她不得不窺見那帷幕背后的暴烈過往。

她的手不自覺地移至身側(cè),冰冷的劍柄就在指尖。她并未拔劍,也沒有握緊。只是指節(jié)慢慢收緊,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仿佛想從那劍柄的寒意里,找回一點她應(yīng)有的冷靜。

此刻無人說話。老軍醫(yī)收好藥箱,悄然退出,只留那一聲輕響,在門檻外回蕩。凈室重新歸于沉寂,只余火光如豆,仿佛一盞燈在暮冬山寺,獨照兩人。

李浚之原本垂落的眼神在一瞬間驟然明亮,仿佛暗處燭火被風(fēng)拂動,驟然閃爍。他察覺了她目光的停駐,像夜鳥低飛時觸動了松針,他緩緩轉(zhuǎn)首,眼神落在自己左肩。那道疤痕此刻沉靜如雕紋,卻仍帶著一股隱秘的灼熱。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以指尖輕輕牽住衣襟下擺,動作極緩,如同觸碰夜露中一枚殘破的花瓣。他欲將衣襟拉攏,但動作在半途止住,停在胸前。他的手松開了布料,衣襟順勢滑下,傷口再一次裸露在昏黃燭光中。

唇角微動,像是遲疑之后的自嘲。他抬眼看她,目光穿過燭火,掠過空氣中尚未消散的藥氣與血腥,仿佛經(jīng)過了一場沉默的風(fēng)雪。他輕聲說話,聲音低沉干啞,卻未有絲毫躲閃:

“姑娘若被嚇著,是我之過。”

語氣中并無調(diào)笑,亦無試探,只有淡淡的沙啞與困倦,像風(fēng)吹入雪地,卷起舊年衣角。

他頓了一瞬,似乎從遠(yuǎn)處回憶中緩緩踱步而來。那雙眼里原本冷硬的光影忽地被一種隱秘的潮水所覆蓋。聲音再起時,帶著一種不肯細(xì)述卻又不能不言的沉緩:

“這疤,是延州亂起那年留下的。我父時任殿中侍御史。那夜風(fēng)雨疾落,天街沉沉如墨,府第忽遭襲擊。火光透過窗欞映在帷幕上,我只來得及隨一名老仆走密道……回頭時,滿院的家眷……已俱化灰燼。尸骨之中,我是唯一活著出來的。”

他說得極輕,幾如嘆息,又像只是向自己陳述一個無人再問的夢魘。那段話仿佛不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而是從胸口某一處,緩緩流出,滴在空氣中,沉入地面。

霜姬的手指在膝上輕輕顫了一下,像風(fēng)掠過池面的漣漪。她猛然抬眼,那雙澄澈如琉璃的眼眸在火光中倒映出男子肩頭的疤痕,眼中冰層驟然龜裂,深處翻涌起寒潭般的暗流。

她久久未語。只是在靜默中,緩緩伸出自己的左手腕。她的動作極輕極緩,卻帶著一種無聲的儀式感。衣袖如水波般褪落,沿著她細(xì)白的臂彎滑下。

手腕上,赫然浮現(xiàn)一道環(huán)形的烙痕。那是被灼熱鐵器深深嵌入骨肉后強行拔除所遺留下來的痕跡。烙印形狀古怪,非蟲非鳥,如月非月,其紋路繁復(fù)密集,似蠻荒圖騰,又像某種極古的刑印。

燭光映照下,那片扭曲的皮膚微微泛起淡黑之光,仿佛其下仍有未冷的余熱在隱隱跳動。那不是普通的傷痕,而是一段命運,被深深銘刻于血肉之中,不可磨滅,也無法避開。

李浚之的瞳孔在瞬間收緊,如劍鋒乍見寒芒。他的呼吸停滯了半息,喉頭卻仿佛被針線縫緊。眼前那枚古老而猙獰的環(huán)形烙痕,如火焰燙在他的視線中,灼得他雙眼微痛。他望著霜姬那蒼白細(xì)瘦的手腕,一瞬之間,識出了那印記的來處。

他并未立刻開口。只是垂下眼瞼,指尖緩緩收緊,似在翻檢心底某段早被封土掩埋的傳聞。那是來自極西邊地的舊語,遙遠(yuǎn)得仿佛存在于異夢之中。傳說碎葉古城曾有一支名為“霜月”的部族,隱于雪嶺與火漠之間。凡被此印者,非死囚即祭奴,永不得贖,生不如死。

他的目光緩緩抬起,再次與霜姬相接時,仿佛穿過風(fēng)雪深夜,望見一座早已崩塌的廢城。

她的聲音終于響起,低微如破冰之水,帶著西域荒風(fēng)的沙礫與肅殺。那不是在訴說,而是在將靈魂的一角從寒霜中割出,袒露于這幽暗密室。

“我……是碎葉城霜月部最后一人。”

她的語調(diào)平靜得近乎冷漠,仿佛說的不是自己,而是某個消失在風(fēng)中的族譜殘頁。

“那一日,大漠無云。長老親手將這印落于我腕,鐵火之下,族中三百一十七口……皆為我引火。”

她話語未竟。忽然止聲,像是身后的空曠忽有風(fēng)掠過,帶走余音。她緩緩閉上雙眼,那對原本如冰晶般清透的眼瞳,此刻卻如水面破裂后掩不住的黑影。睫羽輕顫,仿佛一層輕雪飄落在熾焰之上,瞬息即融,卻灼得眼角微紅。

她并不哭。只是沉默地將衣袖拉下,那枚烙印緩慢地隱沒于衣布之下,如埋骨沙丘。她的動作很輕,卻有著一種無法抗拒的決絕與安靜的羞辱感。

室內(nèi)寂靜如鐘磬沉沉壓頂,連燭芯的噼啪聲都仿佛被血氣與藥味所吞噬。

李浚之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肩上的繃帶微微浸透出黑色的血痕。他沒有發(fā)問,也未出聲安慰。只是深深地凝視著那落下的衣袖,像是望見一段滅國的暮色與火焰,在她身后不住翻騰。

此刻他們之間,既無言語,也無界限。那些被宮廷、刺局、兵權(quán)與舊律所割裂的身份,如今皆在彼此的疤痕前黯然失色。不是刺史,也非刺客,不是皇命與罪人,而是兩個從死地中爬出、身負(fù)冤血與烈焰的幽魂。

他忽然輕聲道:“原來你也是從尸山里走出來的人。”

語聲極輕,似怕驚動了某個早已不在人世的名字。沒有悲憫,也沒有同情,只是一種極緩慢的認(rèn)同,像風(fēng)中殘燭望見遠(yuǎn)方的微光。

霜姬沒有應(yīng)聲,只是微微頷首,長發(fā)垂落,遮住半邊面龐,像夜色中靜伏的狼。

火光未滅,正如他們各自身上未曾冷卻的毒素與命運的火線。在這片肅靜中,他們未言和解,也未許諾未來,只有彼此傷口的暴露,使他們在風(fēng)雪的對峙中,第一次擁有了一絲無法言喻的共鳴。

靜默凝結(jié)在凈室之內(nèi),如寒夜沉雪,壓得呼吸都低伏而內(nèi)斂。那片落地的油紙未動,燭火卻因窗外風(fēng)聲微晃,映得幾道影子仿佛在昏黃中交錯相持。

李浚之終于開口,嗓音帶著些許沙啞,如舊銅鐘擊響深夜廊柱,低沉而清晰。他的眼神卻極亮,如一柄藏鋒多年的冷刃,在血與火中被重新打磨。

“所以,”他說,一字一句,不急不緩,卻似每個字都從咽中硬生生逼出,“肅坊之令,非為奪權(quán),不為官勢。是為斬根。”

他側(cè)身凝視霜姬,眸光如寒燈映雪,鋒利而不怒自威。

“斬那些將人肉作秤、將弱命為貨的根。”

片刻靜止。他又道:“你助我,并非拜官聽命。”

他的語調(diào)微沉,卻在最末一字落下時,透出一種奇異的肅然。

“你我,是同道,為斬鏈。”

霜姬并未立刻應(yīng)答,她的目光沉靜如古井,不再回避李浚之的注視。方才涌動的情緒似被潮水悄然帶走,留下冷冽的余波。

她靜靜地望著他,仿佛在辨別他話語背后的脈絡(luò)與溫度。過了許久,她方才點了點頭,動作極輕,卻帶著一股堅定的力道。

“是同道。”她的聲音冰冷如霜,“亦是祭品。”

她微微偏首,目光低垂,纖指探入破裂的衣襟內(nèi)側(cè),取出一卷沾血的油紙。紙質(zhì)薄如蟬翼,邊角已有血色暈染。她緩緩展開,將那張寫滿坐標(biāo)與符號的地圖樣卷攤在榻前竹幾上。

“昨夜未傳出的最后一份。”她語聲低,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陸氏黑賬,早已不止樂坊。銀流穿行,另有暗脈。”

她指尖點在那幾處標(biāo)注的點位上。紙面泛出微光,仿佛埋藏著地下幽河的紋理。

“城西地下賭坊,藏得最深。”她指向左下角,又挪向右上:“醉仙樓是假路,真正集結(jié)者……在悅來棧。”

“城西。”她道。

語聲方落,李浚之眼中光影驟變,像沉潭驟投一炬明火。他未語,已伸手接過那卷紙,指節(jié)緊握,血跡幾乎從掌心滲出。

“悅來棧。”他低聲復(fù)述,唇線緊抿。那語氣已非推測,而是斬斷后路的斷言。

下一刻,他已站起,肩頭傷口因用力而崩裂。劇痛如驟雨潑下,他卻仿若未覺,步履堅定,疾行至窗側(cè)書案前。

硯中墨未干。他一手拈筆,展開案上那份早擬而未發(fā)的急奏。目光一落,“醉仙樓”三字被他一筆抹去,轉(zhuǎn)而以深墨如刀,重寫其上:

“江州查獲私鹽重犯聚眾之地,城西悅來棧。當(dāng)夜圍捕,拒者格殺。”

字字如鐵,墨鋒入紙,沉重有聲。最后一筆落下,濃墨未干,血珠從他指間滴落,染入公文紙隙,化作幾點暗紅的花。

他擲筆于幾,聲響驚起案旁燭影。他轉(zhuǎn)身,目光再落向霜姬,眼底是不加掩飾的殺意與求勝之執(zhí)。

“若今夜再不能折斷陸任之一臂,來日他必將反噬。”他道,語調(diào)平穩(wěn),氣息卻灼灼如火。“姑娘,尚能再撐一程么?”

他的眼神掃過她那尚裹藥布的腿。那是一眼冷靜的詢問,卻也藏著一分未說出口的欽敬。

霜姬未言,已緩緩起身。她站得極直,左腿在落地之際輕輕一顫,似寒松斷雪后初綻的枝。她神色不動,指間握緊那柄素白玉簫,劍未出鞘,簫已作杖。

簫尾落地,發(fā)出一聲微微的清響。

“我去!”她答。

聲音里冰未化,雪未停,卻添了一絲生硬卻真切的人情暖意。

她略頓了一下,像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因而言語有些不習(xí)慣,卻清晰可聞。

“欠你一命,今夜便還。”她微抬下頜,目光如星光穿云,“還有那些姐妹的……情。”

燈燭微晃,藥香猶存。他們踏入夜幕未斂的路口,劍未歸鞘,戰(zhàn)未落幕。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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