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院中,月色淡泊如水,庭前的竹影被冷風搖曳,時而輕觸窗紙,仿佛夢囈未醒。那間偏僻小屋,一盞孤燈蜷縮在案上,豆大火光在微微晃動間,于昏黃與暗影之間繪出一種將熄未熄的靜寂。燈油所余無多,發出細微的“吱吱”聲,仿佛也在忍耐這漫長夜晚的苦寒。
風自窗欞斜隙潛入,輕巧如一尾幽靈,帶著夜露未干的草香與淡淡水汽的寒意,拂過青磚地面,掀動她膝上衣角一角。那是一襲素色青白袍,質地粗簡,卻洗得極凈,繡線隱隱褪色,仿佛也隨主人一道,被風雪時光捶打至纖薄。
裴興奴靜坐不語,背脊直如孤松。她的影子被燈光映在墻壁上,一動不動,如同一幅素描中勾勒未完的女子,額際隱現的一絲青絲在風中微顫,像一滴未落的淚。她瘦削的面龐在燈下泛出灰白,眼眸卻仍清澈,只是那目光,仿佛望穿了眼前的屋壁,穿入遙遠、無聲的歲月。
她的手指緩緩伸出,如同在寒水中試探,又似怕驚動什么深藏心底的東西,輕輕觸碰案上那把琵琶。螺鈿冷冽,仿若冰片貼膚。她的指尖停留片刻,旋即一陣微不可察的顫動,隨后又靜靜地收回,仿佛觸碰的不是一件樂器,而是一段已然破碎的往昔。
她的目光落在案角。那里一方素帕被疊得極為整齊,四邊已磨得毛糙,色澤因歲月浸染而微微泛黃。她俯身,將它捧入掌中,輕展之際,仿佛能聞見織物深處那一點點檀香舊味,那是早年藏于香櫥中留下的余息。
帕中包著的,是那半闋殘譜《湘妃怨》。墨跡褪而不滅,字字如泣,紙張雖舊,卻仍有一縷倔強的執意。那是昔日師父手抄,字跡遒勁中藏著未竟之志。她將指腹輕覆于其上,緩緩而深,像是在觸摸一位沉睡已久卻未曾忘卻的親人。
殘譜之下,尚壓著一張薄紙,紙上是幾行她親手寫就的曲意解析。筆鋒細弱,卻字字用心,如割心頭之血。她記得那日是立春后第三個清晨,陽光尚淺,庭前梅枝初綻,花瓣落在硯池中,染了半盞墨香。那時她尚不知命運翻覆如斯,只愿在琵琶一曲中寄托幽情,誰料卻成今夜無眠的因果。
風又進來了,拂動帕角,發出微微的窸窣聲。她沒有去壓住它。她知風是懂她的,懂她手中那份沉重的掛念,懂她眼里藏著的熱淚未落。白日的驚擾尚未遠離。衙差的叱喝、樂工的驚懼、賬簿被翻動的聲響,在這靜夜中愈發響亮,仿佛依舊回蕩于耳畔,久久不散。
“裴姐姐,他們說……要封坊查人?!泵废愕牡驼Z又在記憶中浮現,她垂下眼簾,淚未滴,卻已冷。那些過往,如灰塵落定之衣角,只能悄悄抖開,卻再也無法徹底洗凈。
她捧起那素帕,將它復又疊起,一絲不茍,動作極慢,卻不失堅定。那不僅是一張譜子,一塊舊帕,而是一段她始終不肯割舍的宿命,是江南舊夢的余音,是某人尚未來信的牽掛,是自己尚未忘記的心。
她輕輕閉上雙眼,任風吹來,再寒也不動分毫。屋外竹聲婆娑,若隱若現地傳來幾聲夜鵑低啼,彷佛有人在極遠的地方,喚她歸去,而她卻只能在這塵世幽深之處,孤坐如蓮,等待命運那不知歸期的回音。
夜更深,風聲似乎也沉了。竹影在墻上斑駁搖曳,如暗夜悄語。裴興奴尚未將素帕收妥,忽聽門扉輕輕一響,聲響不大,卻分明而有節奏。三下,極其平穩,仿佛心跳被輕叩之人早已與其熟悉。
她屏息,起身。步履未急,衣袂微曳。指尖輕撫門栓,微一遲疑,才將門緩緩拉開。
廊下幽暗,夜氣撲面而來。那人立于檐下角落,半身隱沒于黑影中,身上是巡城更卒常著的號服,灰青褪色,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一截蒼白下頜。燈光未及之處,他聲音極低,語氣卻分明恭謹:“姑娘,城西張記針線鋪新到的繡花樣子,劉大娘讓我帶給您。”
裴興奴并未言語,只見他微微舉手,指間夾著一塊疊得極整的粗布,顏色尋常,在夜色中幾與衣襟融為一體。她袖口稍張,那布便像是隨風落入,幾不可察。他低首退后一步,身影旋即隱入夜幕之中,不復蹤跡。
門再次合攏。門閂落下的一瞬,微震回響在墻壁上,也震落了燈花一星,火焰微顫,映得斗室更顯空寂。
裴興奴不覺吸了一口氣,步履快了一分,轉身回到案前。她將那粗布攤開,手勢卻不若先前鎮定。那是一塊極其普通的布頭,邊角甚至略顯磨損,似是舊物剪裁,縫邊尚有一縷未斷的線。
她將布輕輕撥開,指腹所觸之處,感到一層極薄的東西藏于其下。揭起,那是一張素箋。薄如蟬翼,幾近透明,在燈下泛著微微暖光,仿佛晨曦未醒的露珠,帶著某種即將消逝的溫柔。
她持箋而坐,心頭微緊。紙面素凈,并無墨跡。她瞇眼凝神,才看出那一行行蠅頭小字竟是用胭脂兌水所書,顏色極淡,如新雪覆梅,幾不可辨。小楷端整之中夾著些微抖顫,仿佛寫字之人心有所懼,又不忍不寫。字跡猶帶初干未干之痕,似是才從指下落成,尚帶著那人袖中溫熱。
她一行行細讀,燈光下眼波不動,唇角卻不自覺繃緊。每個字都如細針穿心,既熟悉,又遙遠。她知這筆跡,她曾在另一封信上見過,她字寫得極慢,寫時總會側首思量片刻,常在“憐”與“念”之間徘徊,仿佛字不成句,情已先亂。
燈火微顫,紙箋在她指尖仿若微風吹皺水面。裴興奴低頭細讀,眼波如水覆冰,緩緩流過字里行間,卻終被那一行行悄然堆疊的隱語攪得心湖盡碎。
素箋之上,墨跡既淺且細,初看不甚分明。然越至末行,越覺其字鋒之下藏著某種尖銳之力。那是壓抑已久的吶喊,被一滴胭脂裹著,緩緩滲出。字字似針,筆意卻并不慌亂,似早在心中練習百遍,又在提筆之際用盡所有氣息,只為將這最后一封語書,托付在生死未卜的一線機緣之中。
“使君肅坊,雷霆已至。姐姐們之生機,系于官法一舉?!?/p>
她眼簾輕顫,那“姐姐們”三字,像是隔著千山萬水遞來一聲哽咽的呼喚,熟悉又遙遠。她知寫信者是何人,那字跡,是曾與她同席習琴、夜半共眠的舊人,是曾在白露時節共撿槐花,分嘗青果之人。
“余深知使君子大義,然陸賊根基深種,斷腕不易。”
每一個轉折處的留白,如同筆鋒驟止處的啞語。她幾乎能想見,那人寫至此時,窗外應是夜深無聲,一盞燈、一紙情,執筆之手或許已覆寒意。字跡未干處,仿佛可聞指尖微微顫抖的聲響。
“猶記煙波府內苑醉春軒,西暖閣床榻下第三塊磚中空……”
裴興奴的指節驟緊,薄紙被不覺間捏得起了折痕。那一處,她知曉,記憶猶如陳年銹鐵,封存多年卻錐心刺骨。醉春軒,那個名字,在外人耳中是清婉雅致的所在,而在她與同伴的夢魘中,卻是一口溫軟卻深不見底的井。女童初入教坊,骨尚未成,聲尚未定,便被收入其間。皮鞭之下,朱鈿之旁,是屈辱與驚恐堆疊出的笑容。
“磚中藏有私授名冊,錄百余官紳私養之伎,真名、籍貫、贖買之價皆在?!?/p>
她的心沉入了冰底。那并非一本賬冊,那是百余條活生生的人命,是被冠以“樂伎”之名、卻無一人得樂的女子,是如她一般,在琵琶弦下掙扎求存的魂靈。那磚塊下藏著的,不是紙與字,而是這座城池最深的腐肉,是用金錢和人血堆砌的煉獄之門。
“陸任之以此賬,挾制滿城權貴。”
她呼吸一窒,指尖冰涼。怪不得,怪不得那人能在江州一手遮天。名冊在手,便如握住他人心臟。多少高門顯宦之子,曾暗中擲金為樂;多少朝中重臣之弟,曾親臨煙波府而留名其上。他握的是所有人的軟肋,他們的恥辱,他們的孽債。
墨至末行時,顏色忽轉,如血初凝。
“此乃陸氏命脈所在。妾臨別倉惶,無力得之。姐若有機緣,或可……”
那“或可”二字,寫得極輕,似是寫完便已后悔。那信仿佛未完,她似還想說什么,卻終被時限催迫,筆斷紙盡,情難盡述。
素箋最后不署名,只在紙腳處留下一點胭脂斑跡,色濃如血,卻不散開,仿佛刻入紙紋。那是一滴眼淚,或是一口鮮血,是臨別時咬唇而出的最后一點魂魄。
裴興奴手指劇震,整個人如被風中卷起的枯葉,驟然失穩。那封素箋仿佛化作千鈞之重,沉甸甸壓在她掌心,每個字都在血脈中激蕩。
她猛然站起,衣袂掃落桌邊一盞溫茶,瓷聲碎響,茶水淌入燈影之下,昏黃頓暗。
她望著那紙,望著那一滴胭脂紅,忽覺呼吸都似被扼住。那不是普通的控訴,而是一顆顆被剜去的心,以最后一絲氣息,匯聚成了此刻她掌中的哀音。
“醉春軒……”她低聲念出,唇色蒼白,幾近透明。
她的聲音幾不可聞,卻像穿過漫長夜色,從黑暗中傳來的一句召喚。那召喚帶著決絕,帶著不能原諒的沉默,也帶著某種即將喚醒她全身血液的力量。
她忽地明白了。不是那封信要她行動,而是,她再無退路。
在那片血色的紙腳上,在那個未完的句點中,是命運之鎖,也是命運之鑰。
裴興奴輕輕放下紙箋,指尖仍停在那最后一字之旁。屋內極靜,連燈芯燒裂的輕響也似不忍打擾她此刻心緒。她低頭,閉眼,指節緊扣膝上袍角,那是一種不欲他人察覺的情緒,仿佛將心思盡數藏入布料的褶皺中。
那一刻,屋中沉寂如死水。
悲憤如潮初退,戰栗如雷方止,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如薄冰鋪骨的寒意,悄無聲息地從四肢蔓延而來,直透心肺。
裴興奴僵坐不動,仿佛魂魄早已隨著那封素箋中的字句,墜入了煙波府陰影下的深井之中。她只是一個在命運縫隙中掙扎求存的“徒樂女”,一個連名字都早已被從教坊司的冊籍中抹去的人。
她知道那醉春軒的位置,也知那床下第三塊磚的虛實,卻又怎能在森嚴府第的守衛之中如影穿行?她的肩胛何以能負起這藏在磚下、卻重如千鈞的真相?
眼神在昏黃燈影下飄忽不定,最終又回到桌上那把琵琶之上。漆面已殘,螺鈿冷透,然而那冷意卻似從指尖沁入了心間。她指腹微微一動,卻未觸弦,只是遲疑地摩挲著,仿佛在撫一具舊人之骨。
素帕靜靜疊在一側,邊角磨損,似多年前便已握在手中太久太久。那半闋《湘妃怨》的殘譜尚在其內,如一絲未竟的哀歌,仍不肯散盡。
白樂天的詩句,在無聲之中回蕩在她心底。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那些文字如刀鋒,從記憶深處刺出,在她的腦海翻騰,如泣如訴,仿佛今夜專為她而生。她仿佛聽見琴弦忽斷,血濺素案,一位無名伎人泣血而亡,亦或是自身過往的某一夜,在黑暗中無聲地再度重演。
她閉了閉眼,霜姬冷徹如雪的聲音在記憶中響起,那句誓言:“護你們周全”像是以命刻寫在風中的箴言。白樂天的《琵琶行》又在眼中浮現,那些字里行間未明說的血淚,那一夜的雨聲,她們衣襟未干,眼眶已紅。
那些女子的聲音重疊,如同江水拍岸,如同暮鼓沉鐘。
她們的命運,已然無處可退。所有掙扎,所有犧牲,皆匯于一線生機之上。而這生機,全系于李浚之能否斬斷陸氏暗網,揭開塵封磚下的罪證。她清楚得可怕,那名冊的在與不在,便是這城中百條人命,是千般苦難得無得失的斷口。
她的心仿佛被沸油澆淋,那痛不帶聲,卻熾烈如焚。指節漸漸收緊,素箋在掌中輕輕顫動,仿佛知她將動的念頭,也在踟躕猶豫。
一個念頭悄然在心底生根。起初如細草入土,不露聲色,卻在瞬息之間瘋長成藤,毒根纏骨。那是一種瘋狂的想法,只有在徹底絕望之時,才會被人緊緊攥住。
她幾乎無法呼吸,只覺脊背冷汗層層浸濕,而血液卻仿佛燒灼般翻滾。
她抬起頭,眼中光影如霧。淚水漫過睫毛,模糊了眼前的燈火,也模糊了過去的一切。但眼底的顫意,在一瞬之間被一種極深、極沉的決然吞噬。
那是一種瀕崖之人的神情。前方無路,身后皆火,唯有一躍,方能掙斷命鎖。
她知道自己將何往。
她已無退路。身后是血淚鋪陳的過往,身前是孤絕如夜的暗門。
她緩緩起身,步履未動,心卻已踏入那磚縫之下的深淵。如若她不去,那些被壓在“醉春軒”下的骨與魂,將永無昭雪之時。
若她去,或許萬劫不復。但也只有她,能以一己之身,為那些已碎的紅顏,博得一絲回音。
她未言一語,只將素箋重新折好,藏入衣內。指尖在摩挲那方素帕時微微顫抖,卻終是無聲地收緊。
屋外風起,夜色似水。燈影不語,如見一人,將生死沉入寂靜。
她走至書案前,微一俯身,燈影便在她瘦削的肩背上洇出一層如水般的暗影。
纖指拂過案面,微塵飛起,落在尚未展開的紙上,仿佛落在尚未醒來的命運之上。她取出一方新紙,雪白如素帛未繡,鋪開時,細微的摩擦聲在寂靜中猶如破雪。
提筆,硯中墨色已浸透,濃得仿佛能吞噬光影。她以細致而沉靜的動作研磨,手腕微屈,指節隱隱發白。墨汁順硯池邊緣緩緩流動,如同幽暗水澤中無聲潛行的蛇,緩慢、執拗,帶著一種命定的陰冷。
狼毫蘸飽了墨,懸在紙上。筆尖一顫,未及落字,已有幾點墨珠自筆鋒滑落,砸在紙面,瞬間暈染開,黑斑如裂開的瞳孔,猙獰而沉默。
她終落筆。
第一筆仿佛以血寫成。字跡仍是娟秀小楷,一如過往教坊中每日被訓以描紅寫帖的年歲,但筆畫之間,多了一種雕刻碑銘般的重量。每一筆落下,都像是將壓在心上的石片剝離,疼痛卻也清醒。
“使君鈞鑒?!?/p>
短短四字,猶如仰首而拜,低到塵埃之中。
她筆走心魂。黑墨在白紙上沉沉鋪陳,不再是文辭,而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以血肉書寫,以記憶灼燒墨跡。
“煙波府醉春軒,西暖閣南窗下第三青磚。內藏私授名冊一卷,計一百三十二人。所涉官紳一百七人……”
那磚下,是多少日夜的低首強顏,是她曾于夢中驚醒的斷章,是她一字一句強記于心、不敢忘、不肯忘的生死賬目。
“內院守衛四更三刻,當值更卒……”
她筆尖微頓,掌心沁汗如雨。
每寫一字,皆似將自己反復投入火炭之上。她閉過眼睛,卻只能看見那朱漆高門內月色下的暗廊、廊中站立不動的黑影、樓梯盡頭暗紅燈籠里搖曳的聲色場……那些日夜糾纏她耳畔、肌膚、骨髓的回憶,此刻正安靜地,冷冷地,從記憶深處走來,俯在她肩頭,低語她該寫下的每一行。
“北角門鑰匙,暗藏第三株石榴樹下。”
石榴花正當初綻,那株樹下埋著的,不僅是鑰匙,更像是她早已葬去的一個自己。
她寫得極慢,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勾勒完這封信的末尾。
“妾身裴氏女興奴?!?/p>
短短六字,似將她這一生的沉淪與抵死掙扎盡數概括。寫至此時,胸口隱隱發緊,仿佛有一塊沉石在緩慢壓下,使她幾近窒息。
“此身殘軀,所供,僅此而已。”
她知道這一句的重量。那不是奉獻的輕語,而是訣別的預言。
最后一行,她寫得極緩極輕。
“請使君,莫要辜負?!?/p>
寫完的瞬間,燈下靜得可以聽見墨跡滲入紙紋的細微聲響。她的肩膀一寸寸垂下,如花枝卸盡了雨。
那封信未曾落款。筆鋒一收,她手臂一顫,一滴淚從睫上滑落,正好墜在“辜負”二字上。水跡暈開,墨色斑斕破碎,猶如一朵被雨打落的烏梅花,悄然散開。
她將信紙一層層折起,疊作細小的方勝,塞入一截竹簽管中,那是舊衣衣襟上剪下的一根殘管,簡陋卻緊實。她以蠟封口,密不透風,如封一縷魂魄,不容旁人觸及。
她喚來守在屋外的老仆,低聲道:“將此物速呈刺史,務必親交,西角門前。”
聲音細若游絲,卻字字清晰。喉中似有百刃翻攪,她說到最后,已是破裂的啞音,只剩唇齒間的顫動。
老仆眼中早已浸滿熱淚,雙手接過竹管,跪伏一拜,起身轉身之際,身影已如箭矢般投入夜色。
她未送,未望,只靜靜站在燈下,聽著那遠去的腳步在夜路盡頭緩緩消失。
風吹窗欞,燈焰微晃。她轉身坐下,目光仿佛已不在人世之間,只余一池黑墨,在硯中緩緩旋轉,如同她此刻的心,一圈又一圈,在夜與死之間沉落不止。
燭影輕輕顫動,紅光宛如月下花瓣,緩緩洇染在窗紙與墻角之間,仿佛也不忍驚擾這沉寂如水的一刻。
裴興奴緩緩坐回椅中,指節緊扣,雙臂環緊懷中的琵琶。那是一具舊制梨木,螺鈿星嵌,漆面早已因年深日久而生出細碎裂紋,如同被冷雨濡透后仍不肯剝落的舊夢。
她低下頭,將臉貼近那沉默不語的面板,溫度如石,冷得徹骨。她的呼吸微微顫抖,卻像是壓低了喉嚨深處所有想要涌出的聲音。只剩心跳在胸中空寂地回響,一聲一聲,像是夜深寺鐘,敲落在無人聽見的雪地。
她的手緩緩伸出,指尖輕輕撫上那螺鈿花紋,柔軟的皮膚貼近嵌刻之處,便似觸碰一枚枚冰冷碎骨。那些用來描繪花鳥蟲魚的貝片,此刻在昏黃燭光下,反出一種淡淡的青白,宛如荒墳上的霜色。
忽然,她指腹一頓,螺鈿細角鋒利如針,在不覺間刺入肉中。她沒有躲,也沒有動,只是怔怔看著殷紅的血珠緩慢滲出,一滴、一滴,沿著面板那幾道陳舊的裂痕緩緩流淌,像是找到了歸宿般,被那木紋吞入,隱沒不見。
她微微合上雙眼,唇角不覺抽動一下。那一刻,她仿佛看見自己曾在醉春軒燈下學曲的模樣,看見一雙雙眼睛將她如物件般把玩,看見自己在冰涼地磚上瑟瑟練舞,見血的足尖踢動琵琶尾音,再無一絲情致。
血珠尚未干透,已與那裂紋融為一體,仿佛從未屬于她身,而是琵琶自身的傷處,被喚醒,被祭奠。她低下頭,緩緩將臉埋入那冰冷之物與胸口之間,像是將自己的一部分獻給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執念。
窗外風起,卷過院中榆葉,沙沙如泣。燭火一顫,抖出一小撮燼灰,墮入案邊硯池,無聲而滅。
她在那紅光漸息之中,閉著眼靜坐許久,仿佛在等待一場劫火燒盡這一具舊身,也燒盡舊夢之中所有不能訴說的苦痛。
月色冷白,已至天心,像覆在死者面上的紙錢,沒有一絲溫度。竹籬外,蟲聲止歇,仿佛連草間都伏下了靜默的影子。唯有風,繞過月下斜檐,碰響一串老銅鈴,鈴聲久未調試,發出低啞而空洞的音節,如病人的呻吟,被簾下的黑暗吞沒。
榻上孤燈,一盞殘油,火苗時明時滅,在窗紙上投出一只被擰曲的影子,仿佛燈不肯沉睡,自己在掙扎。突然間,那影子劇烈一抖。窗紙破開,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劃開夜的皮膚,一支黑色短弩箭疾然刺入,伴著一聲低沉的“篤”,釘在她身側的烏木屏風上,近得能聞見羽箭擦過肌膚后的風聲。箭身止于木中,尾羽仍在微微震動,宛如毒蜂懸空翕動雙翅。
裴興奴心中仿佛有一根斷弦猛地繃斷,冷意從足趾一寸寸往上爬,直逼頭頂。她的身體似被那股寒意擊中,未及思考,已本能地朝后翻滾,裹著身上的輕紗睡衣,一團雪一般閃電般滾向榻邊。
她尚未站穩,窗扉處陡然作響,幾根纏布的抓索強硬勾住窗沿,“嘩啦”一聲,窗被生生扯開。碎木屑飛濺,在燈影中像是細雨灑落,一縷冷風灌入,燈火狂跳。四條黑影從窗外一齊落下,動作無聲,卻極快,仿佛不是人,而是由濃墨勾勒出的鬼形,轉瞬之間,已立于屋內四角,將她圍在屏風與墻之間。
那四人身著玄色皮甲,面部亦用黑布蒙住,惟有兩只眼睛裸露在外。冷靜、無情,既不含怒意,亦無殺氣,只如看一樁需盡快了結的活計,眼神中甚至沒有一絲情緒的波紋,像是看一匹舊絹,或一只待宰的鶴。
兩人持弩,弩頭牢牢指向裴興奴的頸側、胸口與腹心,另一對身形更捷,手上戴著烏鋼爪套,指節嵌鉤,似能撕裂筋脈。他們皆佩一枚漆黑羽毛的墜飾,在燈下不閃不動,像是從烏鴉尸羽上割下的標記。
她想叫,卻叫不出,喉嚨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繩索纏住。沉默在室內沉沉擴散,比任何暴烈的嘶喊都來得可怖。她身后無路,腳步幾欲后退卻被屏風擋死。寒氣仿佛自屋頂垂落,四人之中已有一人從左側逼近,手指如鷂鷹之爪,直取她右肩關節;另一人則以極快之勢探向她腹下,所指皆是極難防御、極易制敵之處。那爪鉤閃著淡淡的寒光,如霜刃掠過薄冰,一點點逼近,像死亡的舌頭。
裴興奴一顆心緊緊縮成團,像瀕死的雛雀,撲扇著無用的羽翼。眼前景象如入寒潭,空氣亦化為濃稠的水,四周一切緩慢下來,唯有死亡的影子愈發凝實地罩住她。她不知是淚還是冷汗從鬢邊滑落,腳下一軟,幾乎站立不穩。她咬緊唇,卻抑不住指尖的顫抖,膝蓋輕輕磕在地板上,傳來鈍痛,竟令她有一絲清醒。
屋中靜得仿佛連塵埃都凝固了。燈火在屏風上投出柔弱的光,像一尾瀕死的金魚,在淺水中緩緩扭動尾鰭,光暈隨風微顫,在裴興奴瞳孔中幻出水面的漣漪。
她已無處可退。
那兩具幽黑身影一左一右逼近,沒有一絲多余動作。他們像山林中候獵已久的夜梟,捕捉著獵物最后的顫栗,卻毫不急躁。裴興奴感覺自己的脈搏正一點點被那冰冷的空氣勒緊,從指端到背脊,每一寸皮膚都仿佛察覺了死的氣息正緩慢地親吻過來。
她想掙脫,想發出聲音,但身體仿佛早已不屬于她自己。兩只裹著爪套的手掌精準地按住她的肩與腰,一瞬間,那些潛伏在肌肉深處的軟筋穴道,被一股溫吞而狠厲的力道鎖死,整個人如同被掐斷了線的風箏,四肢頓失重心,跌進敵人的懷抱里。
沒有一聲呻吟,連心跳的回音都像被吸入屋頂垂下的黑影中。
那兩人將她架起。她輕輕垂著頭發,黑發如垂柳披散至前額,遮住了眼。她能看見自己赤裸的腳趾從夜衣下露出,踝骨蒼白如瓷,被夜風一吹,仿佛已經凍裂。
弩手仍警覺地指著她,直至她被完全制住,才稍稍移開箭頭。那眼神沒有厭惡,也沒有憤怒,像屠夫在挑選一塊已熟的肉,不帶情緒,也不帶任何興味。
窗外的繩索再次緩緩垂下,寂靜中仿佛天上落下一縷黑發。兩人熟練地將她縛在一條軟布繩上。她整個人在空中微微懸起,像被誰溫柔提起,卻也像一件喪服未干的絲絹,在夜風中無聲地招搖。
她并未掙扎。她只是低頭,看著自己一點點離開地面。屋內的光,逐漸退在她的眼底,仿佛那盞燈,也不再是她的燈了。那屏風,那錦被,那夜夜獨眠的木榻,都只剩下一點模糊的暖意,被她的目光遠遠丟在了身后。
黑衣人隨她一同翻窗而出。輕微的繩索摩擦聲響起,窗欞邊緣被月光鍍了一層鈍銀,像某種神明冷漠的注視,不阻止,也不憐憫。
屋內風停了,銅鈴不響,燈也不再晃動。那盞燈終究熄滅,像是知道主人不再回來。幾縷輕煙緩緩卷上榻頂,在空無一人的寂靜里,像是為誰守靈。
夜空沉沉,連星子都不肯顯露。裴興奴的身影就這樣,在四人無聲的裹挾中,隱入無邊的黑暗,仿佛從未存在過。
風自竹林深處穿行,帶起幾聲難以分辨的響動,似鳥非鳥,似夢非夢。歸去來院,只剩下窗紙上被箭穿透的破口,仍對著夜色,張著那不肯合上的、沉默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