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沉。燈影微明,絹簾之下,裴興奴面如死灰,身子顫似風(fēng)中蘆絮。榻上那人喘息如牛,油膩的氣息仿佛也沾濕了空中寒氣,逼仄之室無處可逃。
忽而,空氣似凝。夜風(fēng)微拂簾角,一縷冷香自窗外悄然滲入,如遠(yuǎn)山梅蕊初綻。正此刻,劉一郎陡地仰首,一聲撕裂天地的慘嚎從喉間炸裂,如獸墜刀下,血肉翻飛。
那聲“嗷”尚未徹底散去,一線銀芒已自梁檐陰影中破空而至。未有絲毫聲響,未有一絲預(yù)兆,猶如月下水波中悄然躍出的游魚,攜寒光一縷,瞬息即至。那手,尚抓著女子半破的衣襟,尚未收回,便已被那寒芒洞穿,骨肉之間,破裂聲如紙扯帛裂,悄然卻清晰。
血珠如梅點(diǎn),濺落榻角;那只手,竟被死死釘住,貼伏在冷硬的木邊,連一絲顫動(dòng)也無。
劇痛驟然如毒火灼骨,自掌心炸開,劉一郎悶哼一聲,身子猛地一抖,如荒野中受箭的野豬,踉蹌而退。掌背之上,一物牢牢釘入血肉之中。那是一枝短箭,造形古怪,通體漆黑如墨,尾羽呈三角綻裂,似烏夜啼翎,其上尚泛著金屬般冷而隱晦的光澤。血,并非鮮紅,而是濃重暗紫,沿著箭桿邊緣緩緩溢出,滴落于榻前冰冷的石面上,如夜雨滴瓦,沉沉地落,無聲而恐。
他踉蹌間回首,只見窗欞破裂,碎木紛飛,似山風(fēng)拂林,草葉亂飄。夜色之中,一道白影悄然而至。那人自夜色深處突入,無聲如霧,卻又快若驚雷。衣袂在風(fēng)中獵獵翻舞,身姿輕盈如雪中初狐,腳不沾地而破空而入。霜姬銀發(fā)披肩,發(fā)絲在風(fēng)中翻卷如冰霜?dú)堄埃溲廴绫妫诨椟S燈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淺淡琉璃光,寒意迫人。
她未語,未喝,眼中只有殺意。手中所持一柄墨色細(xì)劍,劍鋒未至,劍氣先已冷冽逼人。她之出手,不見蓄勢,只覺空氣忽然失去了溫度。那一劍,如毒蛟穿云,劃出一道絕倫的黯芒,直刺劉一郎那因劇痛而緊繃扭曲的咽喉。
與此同時(shí),門外驟然響起沉悶的異響。兩名身形魁梧的家丁尚未來得及抽刀,便覺頭頂一暗,似有巨物壓身。一前一后,兩道高大黑影仿若自屋檐之上投下,裹著風(fēng)雷墜落。只聽石板驟響,一聲重于一聲。
“喀!”“咔嚓!”骨碎之音,如斷弦之琵琶,凄厲入耳。
那人正是王二虎,只見他長刀在手,身形如岳。他騰空落地,雙足如斧鑿鐵石,正中兩人肩胛。力量之大,竟使二人膝蓋轟然碎裂,膝骨崩鳴,身體仿佛被瞬間折斷的木偶般失去支撐,夜風(fēng)掠過庭前芭蕉,樹影婆娑,然而屋內(nèi)之靜,仿佛連時(shí)間亦暫時(shí)止步。
落地之瞬,碎瓦猶未落定,王二虎身形已滾入檐下暗影,袍裾翻卷,泥塵激蕩。他未曾停頓,身如困獸掙脫牢籠,下一息便已翻身而起。手中橫刀疾轉(zhuǎn),呼嘯如風(fēng)輪驟動(dòng),掠起一片冷風(fēng),風(fēng)中尚帶微血之腥。
刃影未見其直線,只在暗中畫出兩道模糊弧光,仿佛秋夜驟起雙月,而那月并非照人,而是殺人。
兩記低沉之音隨后而至。不是金鐵交鳴,不是刀劍破骨,而是如鼓皮輕扣、如敗馬陷泥,一聲緊接一聲,悶而冷。
那兩名守門的彪形家丁,一瞬之間卻似魂魄被抽去。身子微震,眸中光芒忽滅。未及呼痛,未及轉(zhuǎn)身,便已如兩條斷筋死蛇,軟倒于地,四肢松散,面朝青磚,再無聲息。
夜風(fēng)從庭外松林中穿過,帶來一縷潮濕樹香,空氣中浮動(dòng)著似有若無的塵土味,與悄然滲出的血?dú)饣鞛橐惑w。王二虎緩緩收尺,立于暗影之中,不言不動(dòng)。
這一切,不過在電光火石之間。然天地之間,仿佛已有宿命之線,就此斷裂。
霜姬步履無聲,卻似山雨將至。她那柄墨色細(xì)劍,劍身細(xì)長如柳葉,鋒寒如霜雪,已停于劉一郎咽喉之前,不足三寸。
這一剎,風(fēng)似凝住。劍鋒破空之勢未止,其帶來的疾風(fēng),已于他頸前割起一道無形之痛,仿佛有百根細(xì)絲在肌膚間悄然拉扯。冷意,從咽喉直逼心肺,死亡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攀附而上,如暮色滲入水墨。
劉一郎雙眼圓睜,瞳中倒映那柄幾近貼肉的劍。他胸膛劇烈起伏,仿佛每一次喘息都被利刃阻斷。他的喉中未發(fā)出半聲,那恐懼已堵死了氣息,唯有汗水自鬢角滑落。
他驟然后退,身形雖笨重,然在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下竟疾如脫兔,衣襟翻飛,脂肉顫動(dòng),腳步砰然如鼓。
但霜姬之劍,早已掠動(dòng)于他閃避之前。她手腕輕抖,劍鋒似月下水波,微微偏轉(zhuǎn),未刺咽喉,卻轉(zhuǎn)斜角,自其左肩鎖骨處深深貫入。那一刻,仿佛天地俱寂。
“噗嗤。”
一聲幾不可聞的入肉之音,卻勝雷鳴。劍身無聲透出其背,血隨之飛濺。那是濃厚而遲鈍的血,帶著油膩腥氣,如夜色中悄然盛開的彼岸花,在空中濺起微紅的弧線,隨即點(diǎn)點(diǎn)灑落在石地之上,染透塵土。
“啊——!”
慘嚎終于自他胸腔爆裂而出,猶如夜梟哀鳴,撕裂了夜空的沉默。聲音中有痛,有恨,有悔,亦有那一絲從未為人察覺的懼怯。他龐大的身軀向后栽倒,力道之大,竟將一張漆面幾近剝落的紫檀木椅撞得翻倒作響,椅腳撞地之聲仿佛是命運(yùn)冰冷的回應(yīng)。
屋中燈影顫抖,燭火如驚魂未定,在空中一瞬一瞬地閃爍。霜姬收劍而立,目光冰冷如霜夜星光,無喜無怒,仿佛那一劍不過是雪落松枝之輕,無需言語,也無須回首。
夜風(fēng)再起,血腥之氣,在風(fēng)中緩緩鋪展,如一幅悄然展開的畫卷,墨未干,魂未散。
“走!”
霜姬的聲音如冰鐵裂響,清冷卻沉重,在裴興奴耳畔驟然炸裂。那聲低語不似命令,反而更像死亡臨近時(shí)某種無可辯駁的召喚。
墨色細(xì)劍尚未離肉,劍鋒微震,隨她腕間一擰,便已從劉一郎左肩斜抽而出。血泉驟然涌現(xiàn),帶著一縷白膩脂膏與碎裂的筋膜,在空氣中卷出一道紅線,潑灑而下,擊打在地,細(xì)碎而急促,如斷弦之琵琶落水,濺起幾星腥紅塵花。
那一瞬,霜姬身未動(dòng),全身氣機(jī)卻似春雷入壑,迫人心魄。她左手忽然探出,快如驚電,未見起勢,已然落下。
裴興奴被拽入懷中之前,仍蜷伏在榻側(cè)的陰影里,破裂的衣衫已無法遮體,肌膚泛著細(xì)小的雞皮疙瘩,唇角微顫。驚恐尚未化為語言,寒意卻先爬滿了四肢。她眼中映出那一片自天而降的墨色。
霜姬將一件寬大的黑斗篷披于她肩上,布料滑落之聲幾不可聞,斗篷在風(fēng)中翻卷,仿佛一只張開羽翼的夜鴉,將她整個(gè)人牢牢裹住。下一刻,霜姬已屈膝半蹲,手臂環(huán)繞而起,將裴興奴攔腰夾住。
她懷中的人極輕,卻顫抖如瀕死幼鹿,尚有余溫,卻帶著透骨的驚懼。霜姬未作停留,腳尖一蹬,躍起之勢快如碎光劃雪。長發(fā)在背后浮動(dòng),劍光尚帶血跡,人在夜中幾近化為一道幽影。
燈火被疾風(fēng)掀動(dòng),微微搖曳。屋內(nèi)血腥未散,劉一郎的呻吟在遠(yuǎn)處低低回蕩,而那飛掠而出的兩人,卻早已不在原地。
天色未明,然夜色愈濃。殺機(jī)之中,風(fēng)聲愈緊,仿佛天地也屏息,不敢多語。
“該死……來人……有刺客……”
劉一郎聲音嘶啞,仿佛破布撕裂般在夜中迸出。他捂著左肩,那處鮮血汩汩而涌,透過五指,在掌縫間淌落,滴滴墜地,如燭淚落盤,燙出了灼人的腥氣。他踉蹌后退,撞倒榻邊妝臺,銅鏡滾落,叮然作響,鏡面在地上翻滾兩圈,映出他驚惶失色的面容,再也無法停留。
那一刻,他的慘叫已無半點(diǎn)威儀。音調(diào)拔高至破音,混合著痛楚與懼意,如同暮林中驚飛的老鴉,帶著不甘與屈辱,在寂夜中長長拉響,化作一聲凄厲的鬼哭狼嚎,直撞破屋檐。
門外風(fēng)聲驟緊,仿佛四方靜謐被猛然攪亂。緊接著,是銅鑼破空而鳴,鏘然一響,又一響,敲得急促刺耳,仿佛催命之符。那鑼聲原本用于宮市開道,如今卻在私宅夜半炸響,凄厲得幾乎撕裂夜色。
腳步聲驟然匯聚。是鐵靴踏石,是甲片交撞,雜沓如驟雨撲瓦,又似獵犬奔突山野。火光在院中四起,一簇簇由墻頭躍下,似春寒料峭時(shí)城樓遠(yuǎn)火,未能溫暖,反更顯清冷。
火把晃動(dòng)之間,長影投射入屋,一道道人影在檐前攢動(dòng),金屬的光澤在跳動(dòng)的火光中隱現(xiàn),像蛇鱗般微閃。
劉一郎蜷縮著坐倒,后背貼著翻倒的妝臺,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泛白。他渾身顫抖,喉頭滾動(dòng),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他知道,那一道劍光之后,這一夜將再無退路可言。
而屋外的夜,正如潮水般將殺意層層裹來,慢慢逼近。
“走水路!”
王二虎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可違逆的壓迫感,在混亂與血腥中宛如驚雷劈下。他早已繞至屋后,一肩猛撞,那嵌著木格與白紙的窗扇應(yīng)聲而裂,碎木與塵屑飛散如驚鳥。高大的身軀如破城巨槌,撞出一個(gè)漆黑口子,夜風(fēng)陡然灌入,卷起帳幔與油燈殘火。
他未停步,腳踏窗臺瞬間轉(zhuǎn)身,雙袖微振。兩道墨影悄然掠出,在空中劃出短促無聲的弧線。袖箭破風(fēng)不鳴,直入門口,正中兩名方才沖入的護(hù)院眉心。兩人如失線紙鳶,僵立半息,隨即軟倒,甲衣輕響,血不及流便已氣絕。
霜姬已至窗前,足尖輕點(diǎn)木梁,在破口處一閃而出,身影如夜色所凝,斗篷翻卷間無聲落地。她懷中裴興奴裹在黑衣之下,僅露出一雙瑟縮的裸足,在風(fēng)中微微發(fā)顫,如夜草驚寒。
火光已逼近。院墻之外,人影晃動(dòng)如林,銅甲閃爍,鑼聲未停,犬吠自遠(yuǎn)而近。喊殺與命令糾纏成亂麻,從宅邸四方交織而來。火把的焰心在風(fēng)中東搖西晃,宛如妖焰欲吞。樓角鐘聲猶在遠(yuǎn)方回響,城中未眠,而殺意已近。
三人不作停留。王二虎當(dāng)先破空而奔,腳下踏碎殘花與落磚,所過之處塵沙揚(yáng)起,身形沉猛卻快得異樣,宛若一尊漆黑風(fēng)神。霜姬緊隨,左臂牢牢環(huán)住裴興奴,身形翩然,袍裾掠草不留痕,如雪鷂穿林。三人一前兩后,破開火把映照下的人墻,在驚呼與奔走之間橫貫而過,身影猶如夜色中翻滾的一股黑風(fēng)。
后園將至,園墻高聳,苔痕深重,隱隱可見上方嵌著碎瓷與鐵釘?shù)陌捣馈T律浼牛詹煌笣庵氐臍狻oL(fēng)穿竹林,竹影在墻上顫動(dòng)如鬼。
霜姬腳步未亂,眼神未動(dòng),只是一眼掠過那墻頭與夜空交界之處,便似已然看見墻外未必安全的水道與更深的黑暗。但此刻,唯有向前。每一步,皆在死生邊緣。
墨色的細(xì)劍先動(dòng),那劍如夜潮流影,不帶一絲聲息,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幾不可見的寒光。每一次出鞘,每一次掠動(dòng),都仿佛深山裂石,冷靜、迅疾、毫無憐憫。
霜姬的身影,在火光未及的陰影中穿行,宛如寒月下孤鷲掠影。她劍鋒所至,皆是咽喉、手腕、腋下之要害,不斬多余,不逗停頓。青衫飛轉(zhuǎn)之間,一道手臂帶著血弧高高拋起,斜墜于地,指節(jié)尚未收緊便已徹底失溫。
低低的哀號在夜色中浮沉,短促、壓抑,又被下一聲更高的慘叫所吞沒。血噴在石板之上,飛濺在竹葉之下,如花開一瞬,旋即凋敝。
而王二虎的身形則如山野狂獸破籠而出。他的橫刀未有精巧招式,唯力、唯猛、唯準(zhǔn)。刀身沉重,砍下時(shí)帶著風(fēng)雷之音,一擊而中,血肉分離。凡與他交手者,未及看清刀勢已骨碎筋裂,如木樁般拋飛在夜色中。
一人似行云,一人似崩雷。兩道身影,一疾一猛,前者閃掠如狐,后者橫掃如虎,在院中亂兵之間穿行交錯(cuò),如同兩枚咬合極緊的黑齒輪,殺意與動(dòng)作無縫銜接,既不多一分力,也不少一息喘。
陸府精銳護(hù)院已然列陣包圍,刀槍林立,火把如林,甲衣交錯(cuò)中透出森冷肅殺。然敵未及近身,便被一寸寸撕裂,聲音未起便已沉沒于血中。
血,在瓦片之上,在庭石之間,在回廊飛檐下,悄然彌漫。火光在血跡中晃動(dòng),映出斑斕的碎影,仿佛一場無聲的烈焰,緩慢而堅(jiān)定地吞噬所有生機(jī)。
霜姬與王二虎,一人不語,一人不喘,他們的呼吸已與殺戮同速,在這黑夜之中,憑兩柄兵器,在層層阻擊中,生生劈出一條血色去路。
在他們背后,是被斬?cái)嗟谋郏俏醇昂舫龅臍猓顷懜褚篃o法挽回的崩塌之始。
“噗通。”
一聲入水,仿若山寺暮鐘墜入幽潭。水面微震,墨色波紋從落點(diǎn)悄然擴(kuò)散,淡淡,如驚夢初醒。
“噗通。”
又一人躍入,水浪低鳴。清冷湖水吞沒衣袂與殘喘,波心輕漾,星光被擊碎,灑落水面,仿佛舊年夜雪的殘影。
“噗通。”
第三聲沉悶而急促,似被拉扯一般急墜而下,水面頓時(shí)炸開一輪寒光。水花飛濺,落入水草之間,悄無聲息地消失。
湖面一時(shí)寂靜,唯有夜風(fēng)如紗,拂過樹影與人心。
忽然,一陣尖銳破空之聲刺破夜色,仿佛萬蟲齊鳴。數(shù)十支重弩齊發(fā),尾羽震顫,倒鉤寒光森然,劃破天空,直掠入水。剎那之間,湖面仿佛被萬劍擊中,激起點(diǎn)點(diǎn)飛沫,如碎瓷灑落,又如野花被雨踐踏,一瓣瓣沉入水底。
“咄!”“咄!”“咄!”
箭鏃沒入湖心,水聲沉重,帶著一種無可挽回的命定之音。水花散亂,不及歸漣,便被下沉的流紋拉入暗涌,仿佛從未有過驚擾。
岸上,火光如雨。十余名護(hù)院高舉火把,沿湖而立,眉目警張,目光急切在水面掃動(dòng)。火光照不透湖心,唯見墨波瀲滟,碎光如鱗。偶有水草浮起,便有人張弓欲射,卻終又按下,不敢妄動(dòng)。
有人屏息靜聽,湖風(fēng)掠耳,如有嘆息隱隱而來。
湖面沉寂,無語無聲,仿佛那三道身影,從未存在。
只是岸邊樹下,有一行細(xì)小的水珠滴落,悄然沁入泥土,猶如夜淚入棺,冷而深,緩而絕。
裴興奴入水的一剎那,寒冷便如利針刺入她的骨髓,心脈頓止,呼吸頓絕。天地驟然傾覆,她的身體在冰冷的黑水中沉墜,像被什么無形的手從喉嚨處握緊,四肢掙扎不止,卻如夢魘中寸步難行。
她的唇已泛青,手指痙攣地張開,卻只抓住虛空的水草與漂泥。她不知身在何方,只覺四面八方都是寒意,沒有邊,沒有岸。
一只有力的手臂從她身后緊緊箍住她。那是霜姬。無聲無語,卻像鐵索一般,將她牢牢拉入水底。她想掙脫,卻掙不脫,只能被那股力量拖曳著,如同一片殘葉被冬水裹挾著沉入深潭。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一層浮動(dòng)水藻所織成的幽綠色帷幕。水藻在她面前飄蕩,如同夜色里長發(fā)低垂的女子,悄然無聲,隔絕了來自地上的光。她睜大眼睛,湖水冰冷刺眼,浮藻如絮,纏繞在頸項(xiàng)與小腿之間,令人窒息。
霜姬的雙目在水中亦未曾迷離,瞳孔清冷如琉璃,毫無驚懼。她一手握劍,一手護(hù)人,身影在水下飄然,如影之狐,卻堅(jiān)定如山。
王二虎的身形壓在水后,如同一塊沉默的大石。他潛行緩慢而不驚,四肢撐水,氣息收斂,那魁偉的身軀竟在水下顯出不合比例的沉靜。浮藻擦過他的臂膀,無聲滑落。他目不斜視,只守在兩人之后,像巖崖上不動(dòng)的守夜獸。
水面之上,有火光,有奔走,有命令的喝斥與臨死的慘叫。但那一切聲響此刻皆被湖水封死,只剩下從水頂傳入耳鼓的低沉嗡鳴,如寺廟巨鐘被泥封之后的回響,仿佛世界已被水淹沒,僅余冷與靜。
他們在這密不透光的水底下潛行,每一息都仿佛千鈞。四周漆黑如墨,湖水深得不見底,水草如冥界的絲線在周身游移。裴興奴幾欲暈厥,卻被霜姬牢牢牽引,她在那死亡與冰寒之間,被迫睜眼,強(qiáng)行活著。
不知是半刻,還是數(shù)世。
湖水已沉寂,岸邊火影漸遠(yuǎn),只余葦葉在夜風(fēng)中輕輕顫動(dòng),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聲為死者誦經(jīng)。
一艘窄小的烏篷船緩緩從葦蕩深處滑出,木板老舊,舟身半沉半浮,水痕斑駁,仿佛早已無人問津多時(shí)。船身不曾發(fā)出一絲響聲,只是悄悄離岸,仿佛從水中長出。
船上三人,渾身濕透,衣角尚滴著湖水。冷意已透骨,連指節(jié)也因久浸而微微泛白,皮膚在月色下顯出一種慘淡的質(zhì)地,如同從黃泉?dú)w來的行人,不辨生死。
霜姬坐在舟尾,一言不發(fā)。她的臉上看不出疲憊,亦看不出勝利的歡愉,只是靜靜地,用一塊粗布緩緩擦拭著手中那柄黑得近乎虛無的細(xì)劍。那劍似吞光之井,在月下不顯寒芒,反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沉寂。血已洗凈,水珠順著劍脊緩緩滴落,落在船板上,如鐘聲滴水,一聲一聲,回響于夜。
裴興奴蜷坐在霜姬身側(cè),身上裹著一件干粗布衣,衣料粗硬,卻勝過萬金的暖意。她的唇色尚未轉(zhuǎn)紅,雙肩不住輕顫,睫毛濡濕,一眨,便是水滴悄然墜落。她沒有哭,也不敢問。她眼中仍殘留著那一湖死水、那一夜血光,還有那無法言說的噩夢。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卻不知為何會(huì)活著。
王二虎蹲在船首,大手扶舷,一言不發(fā)。他的背如山,仍擋著風(fēng)。濕發(fā)貼在額角,呼吸粗重,卻不急促。他的眼睛望著前方黑黯水道,不眨一下,仿佛在等待下一場殺戮,或下一次沉沒。
“嘩啦。”
木槳撥水的聲音,在夜色中輕輕響起,仿若有人在夢中低語,又仿若亡者回頭,腳步未停。小船緩緩滑行,似被無形之手推送,劃過湖面,不留痕跡。水光微動(dòng),星月其上斜照,如碎銀在黑綢上晃動(dòng),明滅不定。
遠(yuǎn)處,東園高墻之內(nèi)仍燈火明明。那是一片金紅色的躁動(dòng),火舌躍動(dòng)如咒,照亮人影奔走、器物傾覆、喊殺震耳的混亂。偶爾傳出一聲尖利的哭叫,旋即被濃煙與亂聲吞沒。那府墻如牢,燈火卻如罪,凝滯在夜的心脈里,久久不散。
裴興奴靜靜地看著,眼睛仿佛被那片燈海勾住,不肯閉合。那燈,那聲,那血,那墻,她曾身陷其中,宛如噩夢的螺旋。每一柱燈焰,都曾照在她裸露的肩骨、驚恐的眼瞳與被撕裂的尊嚴(yán)之上。她不曾喊,不敢反抗,直到今夜,那燈火終于在水下熄滅。
小船擦過一叢倒垂的柳枝,柳絲拂過舟頂,也拂過裴興奴的發(fā)。她閉上眼,緩慢吐息,仿佛要將胸中未散的恐懼一并吐出。東園的火光尚在翻騰,卻仿佛已遠(yuǎn)隔三生。那些曾釘在她記憶深處的烙痕,如今正被湖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洗去,雖痛,卻解脫。
“過去了。”霜姬的唇未動(dòng),氣息卻隱隱傳來,不似言語,更像心音。
王二虎仍坐在船首,眉頭緊鎖,目不轉(zhuǎn)睛。他的肩頭衣衫未干,湖水滴落船側(cè),滴答如數(shù)落之鐘,為這一夜的殺戮與逃亡,一點(diǎn)一點(diǎn)清點(diǎn)余聲。
船繼續(xù)前行,劃入更濃的夜色。岸邊的葦叢在夜風(fēng)中低語,火光在遠(yuǎn)方逐漸變小,如同墳中燈,孤零跳躍,終于,仿佛一滴血,被黑暗緩緩吸入。
裴興奴再睜眼時(shí),火已不見。
她知道,那燈光不是人間燈火,是冤魂焚心的鬼焰。她曾在其中被吞,如今從水底爬回,才終于明白:火光再盛,不過灰燼。她活著,便已勝過一切。
王二虎雙膀一震,粗重的臂力透過船槳緩緩注入水面。木槳破水之聲低沉,如獸息緩出。他的動(dòng)作雖快,卻極穩(wěn),一如多年來無聲行走于刀鋒之上。湖水在槳下退去,黑暗緩緩流動(dòng),四周葦蕩微微顫抖,仿佛在為一樁尚未落幕的血事低語。
他轉(zhuǎn)頭望向前方,目光掠過霧氣繚繞的湖心,又回落在霜姬身上。她坐于船尾,身影瘦削,斗篷之下猶如藏了一座冰峰,靜默無語。淡琉璃色的眼瞳微垂,無喜無怒,卻不近人情。那是一種近似死亡的清冷,仿佛所有情緒都被夜色封存,只剩一種堅(jiān)定,不容回頭。
湖水嗚咽,如在遠(yuǎn)方輕聲哭泣。夜霧自水面緩緩升起,濕潤又寒涼,帶著蘆葦腐葉的氣息,裹住船身,使這夜行小舟如一葉鬼影,在人世與冥河之間漂泊。四周天水一色,辨不清方向。方才那驚天動(dòng)地的怒喊、金鐵交鳴與血腥慘號,仿佛皆被這湖水吞沒,化作了滔滔幽響,在水底遠(yuǎn)去。
陸府高墻如鐵,燈火如獄。而今,那鐵幕已被撕開,裂口之上尚未干涸的血,宛如夜神筆下的一筆朱痕,拖向遠(yuǎn)方。但無人知曉,這血路的盡頭,是通往黎明的清光,還是深淵中的回響。裂縫中透出的,并非溫暖,只是一種冷得更深的靜寂,如湖心孤雁,飛不過水面悲鳴。
霜姬低頭,指尖輕撫過劍鞘,那柄沾過無數(shù)鮮血的墨劍仍沉沉貼在她腿側(cè)。她未說話,只讓自己貼緊風(fēng)聲。那風(fēng)自湖面而來,穿過身邊人的鬢角、衣縫,最終隱沒于夜色深處。
王二虎又一次舉槳,水聲再起,似利刃劃破沉夜,層層蕩開。
那聲音在風(fēng)中傳得極遠(yuǎn),在混沌未明的天光中,一如某種不肯沉沒的意志,輕微,卻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