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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二十五章

廬山的夜雨終于在黎明前止息了,雨腳殘余未干,山氣蒸騰如輕紗般浮動于竹樹之間。云縫被風漸漸扯裂,幾縷慘淡的月色悄然灑落,猶如病中美人,臉上忽然泛起一絲蒼白的光暈。

草堂外,竹籬的影子斑駁交錯,在地上映出枯枝橫斜、如獸張爪的痕跡,靜靜爬滿籬落與石階。

堂內,只余一燈,一人。白樂天獨坐于案前,寬袖垂落,若無風自動。燈火瘦弱,似將熄未熄,紅芯細焰低低舔著燈油最后的余溫。案上的素絹早已展開丈余,墨痕如泣如訴,紛然鋪陳,如一壇未祭的魂帛,又似一條不歸的歸路,承載著他半生的沉浮與人世血淚。

他尚記得白日南湖文會上,那一曲琵琶將萬象擊碎,人心俱裂。《琵琶行》怒嘯而出,句句如金石撞擊:“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濕”字落筆之時,他指骨微顫,筆鋒直貫絹背,墨色猝然如血箭迸裂,幾欲穿透素絹而出。黑中含銳,情在筆先。那字落成后,他久久凝視,仿佛一生的霜雪俱藏其間,連燈火也因此沉默不語。

堂外,雨后的竹葉低垂,滴水無聲,夜色如舊,卻多了一層薄涼。風從廬山深處吹來,帶著洗凈后的清寒與梅花未開的幽香,似有淚未干,似有人未眠。

他擱下筆來。指尖已然冰冷,而胸中,卻仿佛巖漿緩緩沸騰,翻滾不息。那并非余怒未消,而是一種沉沉的悲愴,在塵埃落定之后緩緩浮現,空無中帶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痛。興奴之事,如昨猶在眼前。她被誣陷、受辱,竟至市口認罪,東園驚亂之夜,更如一場噩夢,在心上反復燃燒,不肯熄滅。

詩中那句“血色羅裙翻酒污”,寫的豈止是她被酒污之恥?“暮去朝來顏色故”,又豈僅是容顏的憔悴?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是用她的血、她的淚,一筆筆染成,一筆筆滴落在他的心上。可這字字句句的控訴,縱然疾烈如霜劍,真能劃破江州的沉幕,喚醒那冷如鐵的耳目么?

風從草堂舊窗吹入,未拂燈火,卻吹得幾案上紙角輕顫,似怨似嘆。屋外山風嗚咽,松濤低回,如哭似訴。此刻天地俱寂,只余風聲與心聲在他耳中交織回響。

他目光仍落在那“青衫濕”三字上,久久不移。忽而唇角微動,浮起一絲比哭還要冷的笑意。濕的豈止是青衫?那是寒霜潛入骨縫,是秋露滲入心腑,自血脈深處浸染而來,寒意一點一點地將人吞沒。便是這一身心的濕冷,才養得出這朵泣血的詩花,一瓣一瓣,凋零在墨上。

他再不遲疑,從案側取出一方錦匣。那是舊年友人元微之所贈,匣蓋檀紋溫潤,久藏不敞,仍有淡淡香氣浮動。白樂天俯身如儀,仿若祭祀,將那丈素詩絹一字一折,平整疊好,置于匣中,又緩緩壓上一封短札,紙色泛黃,字跡卻遒勁沉靜:

“心有所郁,托此哀聲。白樂天頓首。”

他闔上匣蓋,扣緊銅鎖,片刻未語。身旁的老仆靜立如松,仿佛早已明白將要受托之物重于千鈞。白樂天雙手呈匣,緩聲道:“即交驛路,快馬日夜兼程,直送長安秘書省,元微之大人親啟。”

老仆接過,俯首而退,背影沉穩如舊松負雪,不多言,不回顧。

此時窗外,一縷淺白悄然浮現,曦色如鱗鱗魚腹,在東方天角染上一層微光。遠山蒼黑如潑墨,沉沉籠罩江州四野,卻也似詩意初定之后的沉思,未語,已悲。

數日之后,江州碼頭。

江水初漲,江面蒸起一層氤氳的水氣,濃重如絮,在舟楫之間緩緩流動,似未眠的夢境。濕意腥澀而沉重,將船板與纜索一寸寸浸透,微風吹拂,帶著水腥與桐油氣,黏在肌膚上,也沉進衣袖中。

元微之立于官船前,身著朝服,鬢邊有雪,神色卻安靜如初雪不語。他并不仰視江面,只看著腳下潮濕的跳板,像在凝視一條無形的歸路。李浚之隨行至舷前,衣袍染濕至膝,仍不覺寒。水聲淙淙間,他緩緩俯身,一躬至地,江風拂動他背脊,卻未擾亂語聲。

“元兄歸京復命,此去長安道遠,萬望珍重。”

他抬起頭時,神色仍是平日那般疏朗,只是眉眼間,多了一層被歲月打磨后的沉寂,仿佛昨夜悄然老去,今朝方醒。面上無慟,氣息卻沉,目光穿過江霧,像望進尚未到來的風雪。

他頓了片刻,目光緩緩凝定,低聲開口:“肅坊令之根骨已動,陸氏茶鹽私鏈,必斷其首尾。”

這句話說得極輕,像是夜深時的鐘鳴,落入水里卻能驚起遠岸的鳥。語中無怒,亦無懼,每字落地皆如金鐵刻石,無須再辯,也無須回顧。話出之后,他并不再言,只微一頷首,仿佛心中已有一局落定的棋盤。

江風漸急,吹起船尾系纜的白帆邊角,翻卷作響。水面似動非動,遠岸柳色朦朧,舟中燈火已然點起,一星一點,映在江波之上,如碎金浮動,無聲閃爍。元微之緩步登船,未曾回身。

李浚之仍立于原地,身影仿佛雕成了岸邊一尊孤像,半掩于水汽中,半映在水光里。船身輕晃,舷聲喑啞,江上群山漸次隱沒。天色未暗,心中卻已有暮色沉沉。

元微之身著緋色朝服,烏角巾束得分毫不亂,神情肅穆如一塊未雕的石。他立于船舷之側,身姿挺拔,衣袂微動,宛若一枝紅梅橫于江風之上,孤冷而不折。

但他的目光,卻越過高聳的桅桿與官船的帆影,執拗地凝向城東深巷。那片竹籬輕掩的小院,幽深靜謐,如同一處不愿醒來的夢,是崔云韶暫居的去處。他的心在那方向悄然抽緊,如被一只無形的手握住,力道不甚劇烈,卻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從胸骨間硬生生撕開。他喉中翻涌出一股苦澀,隱忍之中藏著絕決,那是赴死之人回望生路的沉痛。

李浚之側身行禮,聲音低而清晰:“使君深謀勇斷,微之敬服。”

元微之回身躬身還禮,語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意:“李公忠義為邦,微之銘心。”他停了一瞬,眼神穿過風中獵獵作響的旌旗,又落回身前這位沉靜剛毅的江州使君,“只愿來日塵埃落定……江水東流,能再滌人心。”

語未畢,他已急步登船。長袍獵獵作響,衣袖之下,一卷包裹緊密的書稿棱角分明,重重硌在腕骨之上,像一枚烙印,警示他此行不能回首。那是他徹夜未眠所寫的《會真記》,字字血淚,卷卷心魂,寫給此生最不敢凝視的那一人。

船艙微響,一道紗簾自內而啟。崔云韶立于艙中,未施脂粉,只著一襲布裙,荊釵斜斜插在鬢邊,神情如夜色中一株欲折的芙蕖。她臉色蒼白,仿佛月下的梅花,冷冷地燃著哀意,惟獨那一雙眼,深陷而幽亮,如同風雪夜里燃至盡頭的殘燈,亮得倔強,亮得悲涼。

她不語,只上前一步,顫著手指攥住元微之的官袍袖口。那一握極緊,指節微青,血色退盡。

“真的……非走不可嗎?”她終于開口,聲音微弱,卻仿佛從胸腔深處撕出一縷魂魄。

元微之閉上眼,再睜開時,目光已如秋水寒澈。他反手牢牢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如雪,微微顫動。

“旨意如山。”他說得極輕,卻字字如鐘,“違逆……便是死罪。”

話出口時,他喉嚨微哽,唇角一線血痕似隱若現。他想說更多,卻咬住了舌頭。眼底的血絲仿佛滴入心頭,痛得他幾欲不能自持。他低頭,從袖中取出那一卷尚帶體溫的書稿,緩緩塞入她手中。

“云韶。”他低聲道,掌心的熱汗在絲絹上暈出一輪輪水痕,仿佛心火焚落其上,“這《會真記》……寫盡人間情海風波,你且收好。若有一日心亂,便讀一讀。”

崔云韶的指尖微顫,未動。元微之抬眸直視她,目光猶如刀鋒,斬斷千縷情絲,仿佛要將自身的靈魂封入她的眼底,長留,不散。

“你只需記得……”他的聲音忽而低啞,幾不可聞,卻清晰刺耳,“書中所錄崔鶯鶯,終歸入了西廂佛堂……而張生……”

他頓了頓,喉頭似有火焰在焚燒,每一個字都像從咽中拽出鐵釘,帶著血:“他終究是回了長安世家,娶了望族淑女,行那舉案齊眉的……世俗文章。”

“世俗文章……”崔云韶低低重復,眼神在剎那間渙散,仿佛那四字將她魂魄盡數抽離。

她的手猛地一松,元微之衣袍下擺輕輕一動,仿佛心頭最后一縷柔絲被風吹斷。指尖殘留的衣料尚存些許溫熱,那溫熱卻如針,直扎入她的胸口,刺得她滿心劇寒。

她望著他,望著那雙眼中翻滾著的哀痛與懇求,沉默如水,卻比哭泣更為徹骨。那藏在言語之后、不敢明言的指向,如暮鐘乍響,在她耳邊轟然震裂!

這一刻,她已無力回話,亦無淚可流。整個人如墜冰淵,四肢百骸皆被凍結,而心中那尚存的火焰,也在這句話后,化作灰燼。

船身猛然一震,如夜夢中驚覺的心跳驟然失控,桅桿晃動,帆布一顫,猶如沉眠江上多時的巨獸,終于被喚醒。

鐵錨的絞盤咯咯作響,那聲音如金石撞擊,又如舊年記憶翻涌入耳,一寸寸撕裂了江岸的靜默。繩索驟然繃緊,桅帆迎風鼓起,啟航在即,天地間的氣息似也在一瞬間肅然。

“珍重!”

元微之忽然低吼,聲音從胸腔深處噴涌而出,似野鹿中箭,似殘狼臨風,仿佛連天上的飛鳥也為之驚疑。

他的眼中血色浮動,面上竟無一絲朝堂官員的矜持威儀,只有壓抑太久之后決堤的悲音。他猛然轉身,如狂風掠過簾帳,身影在艙門一閃即出,連留一句安慰也未能說全。

崔云韶怔住了,仿佛整個人化成一尊素白的雕像,立在原地,不進不退。手中那卷尚存墨香的《會真記》,沉沉地壓在懷中,猶如一塊千鈞巨石,將她從喉間到心頭,一寸寸地碾碎。

她低頭看那絹卷,墨色仍新,紙面柔軟,微微有溫。那是他昨夜未眠的痕跡,是他一筆一劃寫下的別離,是不敢說出口的情,是不能回頭的命。

窗舷之外,江水奔涌而去。浪花翻卷,江面開闊如無邊離恨,風過之處水光微碎,仿佛有人在江心泣不成聲。船尾拖曳出一道長長的水痕,那痕跡并無波瀾,唯有深深的直線,從身后割裂而出,向著水天盡頭斜斜劃去,如同一柄冷刀,從情愛中間斬斷。

崔云韶緩緩抬頭,遠處岸影漸退,亭臺樓閣皆沒入水霧,她站在船艙之中,仿佛被整個江流吞沒,只余衣袂微動,心若落葉。她未哭,也未言,唯有指尖輕輕捻緊那書卷的邊角,仿佛那上頭殘存的熱度,尚能護住她此生僅剩的一絲溫情。

天地遼闊,江水滔滔,不知將人載往何方,也不知,是否還會有歸期。

潯陽江的濁浪一如既往,自東岸滾滾而去,濤聲不息,似有無數未竟之言,在水底低低訴說,卻終究淹沒于浩浩江心。江風穿過層層竹籬與殘荷敗柳,撲入城東舊巷,在那間靜寂如墓的斗室里,點燃一盞微光孤燈。

燈火搖曳,淡黃如豆,映出崔云韶一張蒼白無光的面龐。她衣衫未整,鬢發散亂,自元微之登船以來,她便未離此席,雙膝緊并,身子微微前傾,整個人像是一尊雕漆剝落的佛像,坐得筆直,卻失了魂魄。案頭那卷《會真記》,原本工整的墨字早已被淚水洇濕,有些筆畫模糊如煙,有些則濃重如血,交織成一幅無法再讀的情圖。

她的指尖反復在絹面上摩挲,那是本能般的動作,仿佛想從褪色的字里,撫出他殘存的氣息。每一個字都曾被他親筆寫下,每一筆都是他指骨用力處留下的痕。尤其那一頁,那句寫到張生歸京成婚之處,墨跡最濃,筆鋒最狠,如利劍回旋,反復割在她心頭。

“他為何要寫這樣一個結局?”她低聲問著無人之人,嗓音枯澀得像風吹干的蘆葦,輕一震便會碎裂。

她的眼前不斷浮現那一瞬:船艙中,他那雙眼。灼熱,疼痛,含著無法說盡的隱忍,像要燃盡自己的魂魄,嵌進她的骨血中去。那不是訣別的眼神,那是求恕,是將她推入深淵后,卻仍伸手想將她托住的掙扎。

理智仿佛站在她背后,冷眼旁觀地勸誡:“他已作抉擇。你當收心,自守其身。他是朝堂命官,你是罪臣之女。世間禮法,如山壓頂。”

可另一股聲音,從她心底幽深之處升起,低喚著、叫囂著、幾欲破殼而出:“他心中有你。他舍不得你。他將一生的痛,都寫進了這書里。他不敢說,你卻應聽懂。”

兩股力量晝夜相爭,交替上演,像一場漫長的拉鋸,不知何時才能停歇。她白日不能食,夜里不敢睡,眼神日漸沉陷,唇角干裂如癡人。案上的茶水已涼過三巡,花瓶中的梅也開始垂首。

夜深無聲,窗外江水依舊奔涌不息。那水聲忽遠忽近,像是故人未走,又似夢中舊話難辨。她忽地俯身,將那已模糊不清的《會真記》小心折起,放入懷中。那一刻她的動作極慢,如同替一個亡者收殮遺體,指尖輕顫,面上無淚,唯眉心緊蹙,似要將所有將潰未潰的情緒,凝聚成一枚隱忍的結。

她低聲自語:“若他終要歸長安……那我,亦當有我之歸處。”

此語如誓,輕輕落地,卻在她心湖深處激起無聲波瀾。

孤燈不語,只靜靜燃著,仿佛懂她的執念,也知她的苦守。江水東去不返,而她,仍坐在這盞燈前,等一個未許歸期的回音。

她低頭細細摩挲書卷,指尖緩緩滑過“佛堂”二字,那墨跡在燈下泛著淡淡冷意,猶如青石上夜雨未干的痕跡,沁入肌膚,冰入骨髓。

“歸了佛堂……”她的唇動得極輕,仿佛只是借氣息吐出一句未敢完全相信的話,聲音微微顫著,卻沒有哭。那是早已哭干的嗓音,是心底風聲過盡、萬籟俱寂之后,一種蒼涼的回響。

接著,她又望向“淑女”二字。那字寫得極靜極圓,溫潤中藏著克制,仿佛她從未識得那樣的女子,甚至從未真正想象過。可此刻,這“淑女”卻在她心頭清晰了起來,一張端莊溫婉的面容浮現而出,衣飾合禮,舉止得體,低眉順眼地站在高堂之前,執杯敬茶,一語不發地接過元微之的歸來。

崔云韶的目光未曾移開,只靜靜望著那“淑女”兩個字,像是望穿了一整座長安。她的唇角緩緩抖了一下,那根埋藏心底、日夜緊繃的弦,終于在這一刻無聲斷裂。

沒有尖銳的哭喊,也沒有撕心裂肺的掙扎。那一刻,理智已如烈焰焚盡,不留灰燼;恐懼也在焚燒中化作輕煙,隨風消散。她只剩一身破釜沉舟的悲壯,仿佛一個孤軍,決意一戰,連退路也不曾留。

她彎身從案角取過那只早已備妥的小藤籃。籃中裝著三兩件洗得發白的舊衣,和一枚用紅繩纏緊的青玉雙魚佩,那是他留給她的,曾說“此佩不離身,如我在你身旁”。她輕輕撫了一下那玉佩,神色未動,手卻微微顫抖,仿佛那不是佩玉,而是他尚存的一縷氣息,攥緊便能握住生死未決的執念。

推開門時,她沒有回頭,也未留下一字一語。屋內那盞孤燈仍燃,光暈中書案、絹卷、茶盞、陳衣,一切仍在原位,如同無人曾在此居住,仿佛她不過是夜風中的一縷魂影,偶入人間,又悄然遠去。

門外的月色皎潔如洗,冷光潑灑在青石小徑上,冰寒刺骨,卻無法喚她一絲猶疑。她赤足踏出門檻,月光沒過腳背,仿佛踏入冰水之中。那一刻,世間萬物俱靜,只有她的衣角隨風微動,仿佛草叢深處一只將飛未飛的鳥,在無聲中振翅。

她的身影穿過竹籬殘影,踏入那條通往北驛的驛道。身后沒有燈火追隨,四野無聲,唯有她一步一步,走在薄霜初凝的泥徑上,仿佛是要走進前世未竟的緣起,或是今生注定的終章。

千里路遙,她未想過歸途,也未思量命數。風餐露宿,衣薄體羸,她卻從未停步。她只將那雙魚佩緊緊貼在胸前,仿佛那一線溫度能支撐她走過千山萬水。

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青藤盤繞、如火燙胸。

她要親眼看一眼那“俗世文章”。

要親眼看著他是否真的歸了長安,娶了望族,執了他人之手,做那舉案齊眉的良配。

只此一眼,便足以斷此生死癡纏,再不回頭。

春寒未盡,長安的風依舊裹著昨夜的霜氣。宮墻影里,垂柳未抽新芽,唯有朱門巷陌間的泥水,映出早春冰裂般的光影。崔云韶立在崇義坊“元府”門對街的茶館窗口,身后爐火熄了一半,銅壺中茶湯早涼,仿佛世情與命數,都已冷透。

她衣衫褪色,神情沉寂如石,目光卻死死盯著那扇朱漆銅獸門。那門高峻、沉重,像是長安朝堂的延伸,一道人世鴻溝將她生生隔在門外。她沒有靠近,也未敢叩門,只是日復一日,在這半明半暗的茶館中枯坐。第四日黃昏時分,暮色與塵煙交織,街頭乍暖還寒的風吹動了她鬢角散亂的發絲,吹來了命運的回響。

朱門終于開啟,一道整齊而有禮的門聲劃破了長安的喧囂。府中仆從青衣整整,步履有度,簇擁著一駕內設繡簾的香車緩緩入巷。簾影輕啟,一只染有豆蔻香的纖手伸出,隨之步下的,是一位湖藍色宮緞襦裙女子。金絲繡花隨光輕轉,云鬢步搖間翠釵微響,二十許年紀,容色不施粉黛卻自有溫潤光澤。

那女子由婢女小心攙扶,步態柔和,眉目間凝著承平之家的安逸。她輕聲吩咐身側侍婢,語調柔婉:“家翁五十壽宴的珊瑚盒要記得移至正堂,不可誤了侯爺的心意。”她每一個動作都穩妥從容,仿佛天地本就圍繞著她旋轉,春風也因她而遲緩了腳步。

門下忽然傳來仆役的高聲喚道:“元夫人回府——!”如錘落石,聲聲入耳。就在眾人禮數未盡時,門內一抹緋色身影快步而出,神態急切,卻收斂有度,正是元微之。

他未曾環顧四方,只目不轉睛地看向那女子,伸手于半空,虛扶之間已露出十分敬重與柔情。他俯身低語,那語氣雖輕,卻帶著一種不容質疑的熟稔。他的姿態謙和,神情安定,不是與權貴交際的敷衍,而是一種久已相處的親昵,連眉眼間的溫度都毫無做作。那女子側首一笑,頷首輕語,神情中流露出一種被懂得的安然。

這一切,如刀尖挑開了一幅溫柔夢境。

崔云韶在茶館窗后坐得如僵,心卻像被烈火瞬間燒裂,露出血肉模糊的真相。那一瞬,她什么都明白了。不是猜測,也不需解釋。這一幕,比千言萬語更明白地告訴她,什么是“望族淑女”,什么是“舉案齊眉”,什么是他所稱的“俗世文章”。

她的眼前一黑,如霧重壓,一時竟聽不清街市嘈雜。她只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猛地破碎開來,裂縫擴張成萬丈深淵,將她整個人吞沒。

她的手顫抖著從袖中摸出那塊雙魚玉佩。那是江州離別之夜他親手所贈,溫言在耳,目光熾熱。他說“此佩可作相思憑證”,她信了。此刻它冰冷如石,沉甸甸壓在掌心,似是將她昔日的夢和今日的羞一并碾成齏粉。

她攥緊玉佩,指節泛白,指甲陷入掌心的血肉,疼,卻無法喚醒一絲清明。她想奪門而去,卻發現自己早已在無聲中起身,腳下的力道全憑本能。她不敢再看那門前的兩人一眼,怕自己再多望片刻,便會崩塌在這滿街人潮中。

她踉蹌著沖入街市,披散的發絲被風吹亂,衣角卷起塵灰。長安街巷燈火璀璨,商販呼喝,孩童嬉笑,酒客對酌,萬象升平如畫。可她只覺耳邊盡是撕裂般的哀嚎,像山崩,像水決,像魂斷。

他有家室。他是他人的夫君。

她千山萬水,風霜滿身,懷中抱著的,不是摯愛之人最后的真心,而是他早已寫好的一頁舊章,一紙虛構。

她想起那竹影婆娑的江州草堂,他眼中那一線含淚的火光。他的訣別,他的手,她的夢。如今都被那一道門檻、一聲“夫人”,徹底擊碎。原來她不過是他一場動情時刻的悲憫,一頁藏在書卷之下的涂抹。

她在人潮中奔逃,像一只走投無路的鳥,雙翼破碎,心已死寂。淚水未落,因已干涸;呼喊未出,因喉已啞。

那一日春寒未散,而她的心,已徹底沉入永夜。

回程之路,似被風雪重重封住,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枯骨殘灰之上。崔云韶行于破敗驛道之間,夜色像被忘卻的墨灑滿天地,壓得人喘不過氣。她的身形在風中愈加輕薄,衣袂飄搖,如同殘燈將盡的微焰,隨時可能被吹滅。

到了第三個驛站,天已沉沉。燈影斜照,驛館一隅,舊墻上爬滿藤痕,壁縫處透出微風。堂內旅人或臥或坐,衣上塵色未拂,卻熱切議論著江州的風聲。有人捧著溫酒,語帶興奮:

“聽說陸任之心腹已落網,連帶著劉一郎的茶船也被扣了。江州刺史動了真怒,連舊時樂籍都翻查了一遍,放出了不少苦役女子。”

另一人笑答:“那些女子,可是有命也有運。若非背后有人搖筆,哪得這等青天再照?”

眾人你言我語,聲聲鼎沸,仿佛江湖舊恨忽被春雷擊散。然而坐于角落的崔云韶卻只是靜靜聆聽,面上無一絲漣漪。她手中緊抱那卷絲絹書稿,《會真記》的封邊早已被淚水洇得模糊,絹面冷硬,如夜里一塊未化的冰。她未言一句,亦未動身,仿佛那卷書已成墓碑,而她,是伴在墓前的魂。

那些曾經牽動命運的消息,如今不過是茶客間的閑談。江湖波瀾退去,眾生自有新的熱鬧,而她的悲哀,卻沉在無聲之海,深不可測。陸氏垮塌,鹽梟入獄,仿佛一出已落幕的戲,她明明曾身在臺中,卻被命運推下帷幕后,只能冷眼旁觀。

她的指尖輕觸書卷邊角,觸及一絲干裂的墨痕,那正是元微之的手筆。每一個字都曾是火,是淚,是相知如命的誓約,如今卻像利刃,在她懷中日日磨蝕。她忽而閉目,喉頭涌上一絲血腥氣。那夜長安城外,她是如何逃走的?是怎樣在無數次回頭中,逼迫自己向前?是靠什么撐過千里寒路,風刀霜劍?

只因心中有火,只因他曾說“此佩為憑”。可那誓言,如今只是夢魘。她在夢中日日見他,見他伸出手,卻牽起別人裙角,低眉淺笑。她在夢中喊他,醒來卻只余一室冷燈,一地白霜。

風聲掠過檐角,驛館門簾被吹得獵獵作響。她忽然輕聲問向自己:“若當初不識他,是否就不會有這許多痛?”可話方出口,她便覺一陣刺心的寒涼。若不曾識他,又有何物能在這世上喚醒她的一念深情,令她甘愿舍身赴火?

她不恨他。真正的絕望,從來無關怨怒,只是一種徹骨的空。她懷中的《會真記》,便是她為愛筑起的冢,一字一筆,皆是香火,如今香盡火絕,煙灰飄散。

她慢慢俯身,將那書卷貼在胸口,額頭輕觸其上,如跪佛前,卻無語禱告。外頭又響起旅人笑語:“江州這番事翻得快,只怕春水一漲,又將沖得干干凈凈。”

崔云韶緩緩起身,步出驛館。風中青草未生,天邊露出一道冷白晨光。她站在路口,望著前路蒼茫,不知歸處在何方。她不愿回江州,不敢再赴長安。

于是她朝那無人知曉的岔路行去,仿佛要走入一場不再醒來的夢里。她走得極慢,像要將所有沉痛與哀傷一寸寸埋進腳下泥土。

此生的熱愛已終。身后的江湖與人世,也再喚不回她分毫。

仲春微風徐來,吹動歸去來院那竹籬柴門,輕搖著嫩綠的枝葉。裴興奴獨坐于小軒窗下,懷中琵琶橫陳,指尖偶爾輕攏舊弦,卻已無昔日凄厲泣血的力道。窗外那株老梨樹,零星散落著幾朵素白花蕊,仿佛冬去后的最后一抹清冷。

她的眉宇間,凝結著自東園之夜被救回后難以言說的沉寂。曾幾何時,琴聲如泣如訴,慟徹心肺;如今只剩余音裊裊,漫漫如秋山深谷的靜默。

裴興奴垂目凝神,似欲從指尖尋回那撕裂過往的痛楚,卻覺心頭一片空白,仿佛那份痛苦已被凜冽寒風剝離,只留下無盡的寂寥與深沉的悲哀。她輕嘆,聲音低微,卻有如冰水滴落古井:“曲終人散,淚水流盡,又剩何物可以依憑?”

她的眸光漸漸空洞,遠望院外梨花飄落,似乎每一瓣飄零都映照著昔日的血淚與無奈。她知曉,心底那難以愈合的創傷,早已超越言語能訴的范圍。命運的沉重如巖石壓肩,她只能默默承受,如那枯木守望春風,卻不再蓄發綠芽。

沉靜中,她輕輕撫摸琵琶,唇角浮起一絲幽幽的苦笑。世間的苦楚皆濃縮于指間弦上,卻終究化作一曲空靈,隨風遠去,不見歸期。

門軸微響,聲息細若夜雨滴階,恰似沉年舊夢悄然開縫。霜姬手托藥盅甫踏入房中,抬眼之間,驚叫幾近脫口:“云韶妹妹?”

門口斜照的光影之中,崔云韶靜立如雕,衣角塵土未拭,鬢邊風霜未褪。她的面容憔悴得如一紙宣絹,往日那絲杏花清甜早已褪盡,眉宇之間盡是漫天風雪吹洗過的痕跡。眼神空洞如被暮靄吞噬的江面,無波無瀾,卻沉沉沒底。

荊釵零落,布包在肩,裂口處露出一角絹本,那是她此行所帶之物,發黃邊角染著旅途泥塵。她未曾言語,未曾低泣,目光如霧,淡淡掠過霜姬與裴興奴。二人神色皆驚,似欲上前,卻又被她步伐中那股死寂之意止住。

她緩緩挪至小幾邊的繡墩旁,像一只早春誤入室內的候鳥,筋骨已折,羽翼盡廢。膝頭彎下,身軀悄然滑落坐定,面容隱沒入交疊的臂膊間。一瞬之間,她仿佛與這清室同化,靜極,冷極,身影微顫,仿佛秋池中細水,泛起無聲的漣漪。

窗紙外梨花寂靜,琵琶余音猶掛,屋內卻只余她氣息斷續之間,沉痛如夜寒穿骨。

半晌,臂彎深處響起一縷氣若游絲的囈語,聲音嘶啞干澀,似從久干的井底慢慢泛出:

“姐姐……”

霜姬與興奴怔然凝神,那聲音中帶著無以言說的破碎與忍耐,如千鈞壓舌:“他……早娶了……長安……尚書家……的姑娘……”

語畢,她再無力言語,只將那句“早就娶了”一字一頓重復,聲音每出口一分,便似在胸腔之中碾過血肉,攪碎心魂。

空氣在這一瞬間凍結。

裴興奴手中琵琶本在輕撥,一弦尚未收聲,指間卻如觸冰弦,被這句斷魂之語驟然封凍。霜姬手中藥盅也隨之滑脫,落地碎響不高,卻如同一記平地驚雷,散了魂魄。

藥湯流溢,湯痕如陳年舊血,在磚縫間蜿蜒浸透,滲入這沉沉哀意之中。屋外梨樹枝頭,一滴寒露久懸未墜,在無人的注視中,輕輕滑落。

“啪嗒”一聲,落地碎作無聲水珠。

就像她心中的最后一念,寂然墜滅,無影無聲。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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