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日日不歇,仿佛織在天地之間的一層絹帛,被誰輕輕抽了線頭,便細密地垂落不止。
雨絲帶著絲絲寒意,從烏云低垂的天幕中落下,輕敲著江州城的飛檐與瓦脊,在朱紅的廊柱上斑駁出一片片濕影。那是淚水,也是脂粉被雨意浸透之后悄然褪去的痕跡,像是舊日深宮怨婦的容顏,在沉默中剝落,不驚動任何人。
江州的街道本不喧鬧,此刻卻陷入了一種近乎窒息的躁動。雨聲之外,耳畔時常掠過低低的人語,掩在油紙傘下,又被風裁斷,零零碎碎地飄散在青石巷中,像深井底的回聲,聽不真切,卻能叫人心頭發緊。
不久前下發的“肅坊令”,文書尚未干透,宣諭之人就已策馬疾行,將它貼遍城坊各處。坊門外的百姓,一時不解,一時驚懼,耳語如潮,私下揣測不斷。有人說是查賊盜,有人卻低聲道,是清除隱匿在市井間的“妄語之徒”。
那日午后,雨更密了,像是將整個城池悄悄溺沒。檐下賣字的書生不再高聲吆喝,攤上紙卷早已濕透,卻無人問津。
縫衣鋪中幾位老婦原本坐在燈下納鞋底,這時卻也停了針線,只低頭捻著紅線,指間緩慢如夢。對面的茶肆里,一位戴帷帽的婦人忽然起身,神情不安,像是聽見了什么不可言說的消息,她未開口,卻已轉身走入雨中,背影在煙雨中化作淡墨一般,模糊了形狀。
州署的長廊在雨中愈發顯得陰濕而沉重。檐下水滴滴落于青石階上,聲聲細碎,如有人在暗處輕叩銅盤。
吏員們衣袂帶雨,腳步紛亂,在朱漆回廊間往來如織。他們奔走著,低頭過案,手中竹簡和帛牒沾了濕氣,略一展開便卷起邊角,仿佛連紙上記載的罪證也在雨意中顫抖。
他們奉令清查各坊戶籍,逐一勾驗樂戶名冊,細細翻對往昔收支賬目,提審那些曾經在煙波府出入、低眉順從的管事與龜奴。筆尖蘸墨,在絹面上沉沉點下一個個名字時,空氣仿佛凝固,連書吏的呼吸也帶著未吐盡的惶然。
而陸任之,此前在江州坊市如影隨形、言語一出便引起風波的煙波府主人,卻像忽然間沉入水底的影子,再無聲息。他的門房閉合,簾后無燈,昔日往來的車馬停息,仿佛連塵土也不再掀動。他布下的勢力網絡,曾如蛛絲隱于樓閣梁柱之間,此刻卻仿佛一夜之間盡數收回,只留空落落的空殼,像落了雨的蛛網,無力地貼伏在檐下。
整個江州仿佛陷入了一種詭譎的靜。靜得不安,靜得像雨前壓低的云層,幾乎要垂到人心里來。街巷之中無人高聲,坊門之外時常可見巡邏的兵卒如石像般立于角落,一雙雙眼睛在夜色中緩緩轉動,卻從不出聲。他們像是聽見了什么,但什么也不說。
就在“肅坊令”日漸深入、似乎即將掀開那層塵封真相的最后一紙帷幕時,一場風暴卻突如其來,悄然地、卻無可挽回地撕裂了這片寂靜。
沒有雷電,也無預兆。只是一夜之間,有人消失,有人于雨巷中驚呼,又迅速噤聲。有人家門大敞,茶盞潑倒在門檻上,茶湯涼透,泛著浮塵。衙門中送來的文書被丟棄在濕泥里,字跡在雨水中緩緩暈開,像某種再也無法辨明的舊日記憶,在風雨之中,被命運重新揉皺、抹去。
這場風暴并不喧嘩,卻足以令人心底發寒。它不像兵亂,更似舊時宮墻深處一場未曾命名的政變,悄然無聲,冷過鋒刃。
寒意尚未褪盡的清晨,霧氣如淺紗,纏繞在江州南市口的屋檐與樹影之間。夜雨剛歇,花崗石砌成的刑場高臺被雨水浸得透亮,石面沉黑如墨,仿佛一塊剛從井底撈起的碑,將要銘刻某個不再回轉的人名。
往日此地少人問津,只有雨水與落葉為伴。而今晨卻不同尋常。街角酒肆未開,茶坊尚冷,那些腳步慣于游蕩的百姓卻早早匯聚于此。肩挨肩,傘貼傘,從廊檐下擠至檐外,連滴下的雨水也無處落腳。人群之中多有仰頭之姿,面色不一,有者沉默如石,有者眼底浮動著隱約光芒。
冰冷的雨絲穿過頭巾,滑入衣領,沿著脊背蜿蜒而下,仿佛有指爪在皮膚上輕輕劃過。然而這細寒并未驅散聚集者的執念。反而在寒雨中,那種悄然生出的躁動更顯熾熱。
那是某種被人為撥動的情緒,在低語與竊笑之間蔓延。眾人踮足、探首,仿佛不是在等待一場審判,而是即將觀看一幕稀奇景致。目光交錯中,有人興奮,有人迷惘,也有人只是順從地站在那里,被潮水裹挾而來,不知是為何而來。
風自江面吹來,卷起高臺檐角殘留的水滴。那水滴落在石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如玉磬輕敲,仿佛整個天地都在為某個尚未現身的命運屏息。
雨幕像透不盡的紗簾,從灰沉的天空垂落,把高臺和臺下鄉人染作一片冷清。忽然,一聲尖銳拖長的呼喝,穿透雨滴的喧囂,在空中撕出一道利刃般的回聲:
“帶人犯——!”
聲調有意拉長,似要在潮濕的空氣中震出更濃的羞辱。幾名皂衣衙役像機器般冷漠,粗暴地從人群深處擠出一個纖弱的身影,推搡著她一步步上了高臺。臺上的燈燭被風雨搖曳,光影忽明忽暗,映得衙役的臉龐猙獰又無情。
那纖弱的身影正是裴興奴。她未曾著囚衣,卻被迫換上粗劣的麻布素裙。雨點打在布料上,迅速滲透進纖維,浸濕了那件原本就粗糙的衣衫,也貼得她身上單薄得像秋日殘葉,隨時都有被風吹落的危險。
長發狼狽地貼在慘白的面頰上,雨水與淚痕交融,將她的容貌模糊成一張濕冷的畫卷。即便如此,她那雙目光仍舊熾熱,仿佛在冰冷的雨水中燃燒著無法熄滅的怒火。
羞辱和恐懼像千絲萬縷無形地纏繞在她胸口,卻被她用倔強攥緊,不肯讓它們溢出。
粗糙的麻繩在她纖細的雙手背后勒出深深痕跡,皮肉被繩索壓得微微發白,疼痛卻被更劇烈的恥辱蓋過。每當衙役粗暴地拉扯她,繩索便碾得更緊,生疼的觸感讓她不自覺地咬住下唇,指甲在掌心里狠狠陷入,像在告訴自己絕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失態。
高臺腳下,燈火映照著衙役粗布衣角被雨水打濕的樣子,寒風將水珠卷向裴興奴的懷抱,仿佛要將她連同那點點怒火一同拍散。
裴媽媽的身影從臺側躍上,臉上涂著厚重的粉黛,與雨中潮濕的形象形成鮮明反差。她叉著腰,胸口那只繡花衫在雨中已顯得臃腫而沉重,卻依舊挺直。
她張開嘴,聲音尖銳刺耳,有如街頭藝人開場前的吆喝,但此刻卻猶如利刃,將裴興奴推向最深的恥辱深淵。她指甲般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戳向女兒,唾沫在雨中四濺,帶著酸腐的味道,也將旁觀者的目光刺向裴興奴顫抖的身體。
“江州的父老鄉親們吶,都睜大眼睛看看,這就是你們那位青天大老爺李刺史的忠實走狗!”
裴媽媽聲音里帶著刻意的夸張和喧囂,仿佛要把每個字都釘在臺下眾人的腦海里。
“裴氏賤婢,一個本該打入最下等樂籍,供人踩踏的罪奴官后,竟然因為攀附了刺史大人的高枝,狐假虎威,肆意作威作福!”
她昂著下巴,一雙眼睛在雨色中閃出猙獰的光,如同夜里的猩紅燭焰。她的聲音越漲越急,像急促的鼓點,
“你們不知情罷了,刺史大人暗地里與廟堂權貴勾結,弄出那什么肅坊令,害得多少正經樂工流離失所,讓全城百姓苦不堪言!”
人群里有幾聲竊竊私語,也有拍案駭耳的驚呼。有人面露疑惑,似乎在思索這出戲臺之后的隱情;有人面帶冷笑,對裴興奴的身份報以嗤之以鼻。
雨水將路面墨色摧得更加晦暗,暗紅色的燈盞映照出某些臉上的粗糙與疲憊。有人低聲咒罵裴媽媽的沖擊,也有人默默側目,眉宇間似藏著難以言說的同情。風中夾雜著泥土與汗水的味道,偶爾有路邊攤的殘香被雨水沖散,像一縷幽幽的牽掛,卻被周遭的喧鬧徹底淹沒。
裴興奴在臺上被那粗陋的麻布緊緊包裹,她的心跳在胸腔里如同被重錘擊打。面對裴媽媽夸張的指控與臺下眾人的目光,她的胸口忽地一陣窒息。
幼年時,她曾在院中聽到琵琶弦斷的聲音,也曾在深夜與姐妹們低聲吟唱詩句。
而那段溫暖的記憶如今卻被裴媽媽無情撕裂,變作血一般灼痛。她想低頭想流淚,卻在淚水未落之時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石。心底深處有一股聲音在微微顫抖,卻在這一刻化作冰冷的堅決,讓她不再放任自己癱成一灘悲苦。
一陣寒風卷著雨點撲面而來,她感到布裙緊貼的背脊像被無數荊棘扎過。寒意沿著脊骨直達心底,將鮮血都凝成了冰。
她的視線從臺下的衙役轉到臺邊的裴媽媽,又落向遠處云霧繚繞的江州城。那座城墻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像古舊的灰巖長廊,沉默地訴說過往的太平與亂世。
裴興奴在心里暗自發誓,無論怎樣翻滾于這場窺探與侮辱中,她都不會屈服。即便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被雨水侵蝕,她也要在這嗚咽的雨聲里,保留那點尚未熄滅的怒火。
裴媽媽的喧嘩繼續蔓延,她烘托的演戲仿佛要將所有罪惡都歸咎于裴興奴一人,卻在臺下投下無數疑云。雨絲順著臺階滑落,像無盡的念白,拆散了聲音的尖銳,也讓夜色愈發幽深。
裴興奴看著臺下那些不知名的面孔,所有記憶如同破碎的畫片,被雨水沖刷,卻又在心底發出微光。
她感覺寒冷從腳底直竄到心頭,卻在那一瞬間,化作一股溫熱的決心,讓她無論多么蹣跚,都要站直,哪怕只是為了證明她并非裴媽媽口中那個任人踐踏的賤婢。
雨依舊不停地下,滴在她發上,落在麻繩的縫隙里,也落在眾人的衣襟上,如同一個個默然的見證。裴興奴閉上眼,感知手腕上傳來的疼痛,感知風雨沖擊在臉頰。
她仿佛聽見遠處傳來的鐘聲,又似有簫管低吟,在雨聲中拉出一絲悠然。她慢慢睜開眼,那個世界在她眼底忽閃著溫柔的光,她記得自己曾在江南水榭聽過一曲《陽春白雪》,樂聲清澈如泉。那種清澈讓她明白,無論身處何等屈辱,都還有聲音可以托付悲傷,也還有回蕩在心里的希望。
臺下的喧嘩,惡人的叫囂,在這一刻都仿佛遠去。裴興奴深吸一口氣,透過雨霧,她看見人們投來的目光里,有畏懼,也有迷茫;有憤怒,也有好奇。她想用這個眼神告訴他們,自己并非早已被打入最下等的樂籍,也并非因攀附才得以暫得自由。
雨幕漸漸推遠天際,江州的夜色在雨中愈顯靜謐。裴興奴就那樣站在泥濘的高臺上,披著濕透的麻布,凝視著臺下的眾生。她的目光清澈如蓮,盡管被欲壑填滿的謊言淹沒,卻仍在雨幕中綻放出一絲不可抹去的光華。
雨絲如縷,斜斜灑落在庭院青石之上,檐下水珠斷續而下,仿若泣聲未止。裴興奴跪伏于地,錦裙早已濕透,水痕與塵泥交雜,仿佛連這人世都厭棄了她的存在。她發髻早已散亂,墨黑的長發披落在肩,猶如沉夜未醒的藤蘿。
裴媽媽一步踏前,手指冰冷如鐵,猛地攫住那縷垂落的濕發,將她生生提起。那張被雨水濡濕的面龐,蒼白無色,雙目茫然,似是寺中舊佛剝落的金面,在風雨中露出泥胎本色。
“你且說罷!”裴媽媽的聲音嘶厲,仿若竹林中初夏驚起的蟬鳴,銳利地割破沉寂,“你如何妝作狐媚之態,勾引的李大人?你又如何以軟語偷換樂譜,傳出了出去?那夜燈下密信,可是你手中所遞?”
雨未止,庭中桃花零落,紅瓣粘于泥地,宛如殘血濺灑于衾角。
她的聲音忽低,仿佛吐氣于耳,“李刺史那日言笑晏晏,豈非你在側添香?陸大官人籌謀月余的宴席,怎會被一紙密語攪亂?你且說,是不是你告的密?”
裴興奴唇齒微顫,卻無言可對。她的沉默仿佛不是抵抗,而是某種極細的悲愴,從心底抽出,如絲如縷。
忽聽人群一陣低喃,如池中驟然擲石,嗡嗡聲四起,或譏笑、或喧嘩,亦有沉默者,卻冷目相投,如觀戲班舊角再登臺。那些目光,無需言語,便已如碎冰投骨,裴興奴瘦削的肩背一寸寸冷下去,仿佛正被萬針穿透,縫入塵世最深處的羞辱。
她跪在雨水與泥土之中,衣衫薄透,貼在肌膚,宛若破荷浮水,失卻了往昔香艷。唇角緊咬,唇中早嘗到那點苦鐵之味,仿若血中藏著前世未清的冤。她的身子細微顫動,每一下都像從骨節深處傳來,仿佛整個人都被一種無名的恐懼鎖住,在風雨中搖晃不定。
眾人的臉,逐一在她眼前模糊而漫長地浮現:有的是昔日同行的姐妹,有的是茶寮中久不言語的仆婢,更多的,卻是那種平素與她毫無瓜葛的目光,僅僅是因為她此刻被指為“妖妄之徒”,他們便覺得有資格將那雙冷漠的眼施加在她身上,如夜色里不散的鴉群,靜靜等著她倒下。
裴媽媽此時已滿面獰光,那張寬圓的臉,在雨幕下似乎變得更肥更赤,笑容里隱約透出壓抑多年的怨氣與得意。她猛地再一次拽住裴興奴的發髻,濕發糾結成團,水珠在指間迸濺。她的聲音已不似人語,更似某種從久閉的地窖中逸出的嘶鳴:
“你聾了嗎,賤人?還不快說!你怎敢引誘刺史大人?怎敢傳信于外?怎敢壞了陸相公的大事!你若早些招認,也許還能少受幾分皮肉苦!”
裴興奴的頭顱猛然被拽起,雨水順著發梢淌入眼角,與淚水糾纏不清。她臉上的妝早已褪盡,只剩素白皮膚在雨中泛起不真實的青意,仿佛一張瓷面,輕輕一觸便碎。她的眼神緩緩掃過圍觀的眾人,那些看客,有的眼角帶笑,有的冷若石像,亦有垂首不語者,卻誰也不敢為她開口。
她忽地張口,眾人心中驟然一緊,以為她將嘶聲哭喊,或是痛罵回擊,誰知那唇中溢出的,卻是一陣輕輕的笑。那笑仿佛從極深的井底傳來,又如夜半老樹裂開的聲響,斷斷續續,帶著一種扭曲的溫柔,令人不寒而栗。
她輕輕抬頭,目光空洞如兩口幽井,聲音破碎而嘶啞:
“是……我勾引了他。”
“我喚來肅坊,是我?!?/p>
“那些樂工,是我害的?!?/p>
“錯,全是我錯?!?/p>
她說得極慢,每一字都像是自喉中割裂而出,仿佛不是言語,而是靈魂自斷其根。血順著嘴角滑下,雨水與泥污早已分不清,她卻不再顫抖,仿佛將整個人拋進這段認罪的詞句中,已無余地回身。
裴媽媽這才松了手,臉上浮現出一種發酵多時的得意之笑,那笑像是一只夜貍終于掏出獵物的心,正細細咀嚼。她不再看裴興奴,只微微偏頭,看著人群,又仿佛在聽著這場雨中最細微的一聲嘆息。
而裴興奴靜靜伏在地上,不言,不動,像一座失名的舊碑,在風雨中低低埋著那不曾說出的言語。
翌日清晨,江州城云煙未散,雨意猶濃。南湖之畔,一片迷濛水色中,霽月園悄然現于薄霧深處。亭臺樓閣如黛山沉影,半掩于芰荷初展的碧葉之后,石岸邊垂柳低垂,露水未干,仿佛昨夜夢中人輕拂而過,尚留余溫。
湖心泊著幾艘畫舫,朱欄黛瓦,彩帛低垂,其上絳衣伶人或倚或坐,指尖拈杯,輕聲言笑。舟中不聞絲竹,卻似自有暗香浮動。輕風過處,水面泛起點點漣漪,如女子眉間忽生的疑愁,動亦輕,靜亦涼。
霽月園中,主廳一帶早已布置停當。臨湖一帶搭起寬敞水榭,朱柱檐牙,拱梁挑檐皆雕飾精巧。地上鋪著緋紅氈毯,行步無聲,香爐中燃著上品龍腦,白煙一縷,斜斜升起,纏繞銅鶴喙間,仿佛凝在空中不肯散去。香氣中隱約混雜著酒氣與胭脂香,似是醉過的女子在水畔拈花,留下了一道模糊不清的痕跡。
廳中賓客盈坐,江州名士幾乎齊至。或衣白如雪,神色澹然;或朱衣高冠,語笑風生。名帖傳來,紙香猶新,幾位年長文士正對坐執筆,臨水寫字。筆未盡墨,波心便已晃動出一行墨意,仿佛字在水上寫,水在風中藏。
時下正是谷雨時節,故宴名曰“谷雨文會”,然雨未盡止,霧猶未開。人語、簫聲、杯盞微響,在這半明半昧的園中,皆顯得遙遠,仿若隔世。
有婢女行至水榭邊,為客斟酒。袖間浮香微動,不覺令人神馳。一位年少士子望向湖中,手指拈著檀杯,卻久久未曾入口。他似在等一個人,或許也只是等一場不會到來的消息。臨水的風拂過他的鬢發,那種幾乎不被覺察的涼意,竟勝過杯中春釀三分。
這場文會看似熱鬧,實則每一人皆帶著一段未言之事。雨霽之后,霧光不散,一切盡在沉靜與華美之間,像一幅未題款的水墨,誰都看得懂其中的風流,卻無人敢道破其中的荒涼。
水榭之中,珠簾半卷。杯盞間金波晃動,紅泥小爐上的香炷已燒至末節,香灰凝而未墜。酒過三巡,語聲亦漸松緩,初時談詠風月,言辭清雅,如今卻不知何時,已轉而低低說起近日江州坊間最熱的話頭。
有人輕笑,像一縷風拂過杯沿。那是坐在北側的王茶商,衣著華貴,腹寬面圓,唇上覆著細密酒須。他微側著身,指節輕輕敲著紫砂盞沿,仿佛在等一段話自己成熟。終是低低“嗤”了一聲,仿佛是笑,又仿佛只是酒后生出的輕蔑氣息。
“李使君啊……”他說得極慢,語氣卻不似敬,“到底還是年輕得很。肅坊二字,說來莊嚴,聽著卻未免輕飄。那些人,賤籍出身,本是隨風浮萍,依附權門而活。如今卻一竿子打翻船中人,這算什么清流?倒叫多少人斷了營生,背地里罵聲可是不少?!?/p>
他說完,望著盞中殘酒不語,眼角卻余光輕掃四座。仿佛并不在意是否有人響應,實則又極需有人接話。
果然,一位靠近西檐的清客抬眼望他,嘴角帶笑,眼神卻飄忽。他原曾在刺史府中做過文案,此刻話鋒一轉,仿若不經意,又似蓄謀已久。
“王老哥此言極是。”他低下聲音,仿佛怕驚動廊下池中游魚,“可還不止是活計一樁。那位裴氏女……此事,嘖,未必止于表面風波?!?/p>
他輕呷了一口酒,露出幾分欲言又止的神情,聲音壓得更低,仿佛煙中說夢。
“昨兒裴媽媽于南市公堂,聲淚俱下,說得明明白白。那丫頭,當眾承了與李使君暗有私情,還說什么傳信遞譜……諸位以為,這等賤奴,若非背后有甚倚仗,怎敢攪動江州風水?使君竟為她一人,將肅坊之事推至極處,似乎有些……不近人情?!?/p>
他一邊說,一邊低頭撥弄案上的冷果,指尖觸及一枚蜜漬青梅,卻并未入口,只在掌心里輕輕轉動。
說話之間,幾位衣飾不俗的賓客皆笑而不語。有人以袖掩面,似掩口笑聲。有人眸光微轉,投向遠處雨簾之后的湖心舫上,仿佛在那迷蒙水霧中,依稀看見那位裴氏女昔日臨水撫琴的影子。
其中一人輕聲道:“我早說那女子眼神不對,柔處藏鋒,非池中物?!闭Z中帶笑,卻寒意暗生。
水榭中仍是溫酒盈盞,香氣不散。只是這香混著人言,如煙似霧,繚繞不去。簾外雨勢已微,風卻漸涼,一只白鷺棲在湖石之上,久立不飛。它似乎也聽見了這些低語,只是沉默地望著遠方,像是早已知曉這塵世一切紛擾,終將歸于寂靜。
水榭東側,簾影微動。一席次坐的幾位女伎,多著素色襦裙,描黛輕粉,姿態各異,卻俱有一股被馴熟過的靜氣。她們并不飲酒,也不作聲,只偶爾在眾人談笑空隙處,低頭相視,笑意含在眉間,似水中浮花,一碰便散。
其中一人,年紀稍長,鬢邊插著半枝黃梅。她懷中抱著一支竹笛,笛尾繞著淺青絲穗,隨著她指間的動作輕輕搖曳。她并不吹奏,指尖只是輕撫笛身,仿佛在回想昨日舊調。她的眼神隔著香煙繚繞,望向席間笑語之人,又像透過他們看向更遠的地方,那些她不能也不愿再踏入的夢。
忽而,她抬手以絹帕輕掩唇角,微微俯身,貼近旁邊一位年幼些的舞伎,聲如細雨落蕉:
“妹妹你看,今日這般熱鬧,也不過是隔著水看人落井。”她微頓,唇角笑意淡如月下殘光,“那位裴氏……唉,果真應了那句老話,自古清官難過美人關??稍捰终f回來,清不清,官不官,與我等又有何干系?”
她聲音極低,卻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輕諷。手中竹笛仍不離指間,像握著某種過去的虛影。
“咱們這等人,說白了,是坐在檐下聽風的人。”她輕輕一嘆,語聲如簫音初老,“興由人,敗也由人,往來只在一紙文書,一句閑話之間?!?/p>
那嘆息輕淺,卻似從多年未啟的井中傳出,幽深難測,引得左右幾位姊妹神色微動。有人垂眼不語,有人勉強笑了笑,又有人輕輕“唔”了一聲,不知是應答還是心中的某種哀意。
近旁一位梳墮馬髻的女子轉頭望她,低聲道:“姊姊莫言得這般寡淡。咱們雖身在局中,也不盡是棋子。你若吹一曲,便叫滿席人魂都飛了去。那時候,誰敢說你是浮萍?”
笛伎淡淡一笑,眼角一絲光波掠過,終究沒有開口。她只是將竹笛輕輕橫在膝上,兩指摩挲笛孔,像在撫一條無聲的路。那條路通向哪里,無人知曉,也許是南湖暮雨中的舊舟,也許是更久遠的某日春宴,月下一曲吹罷,只留下池邊落花與未飲盡的溫酒。
四下忽然一陣風起,吹動簾角,香煙斜散,雨絲似乎又細了些,園中那枝最先開的芍藥悄然垂首,仿佛也聽見了什么,只是無人理會。
喧嘩仍在席間回旋,如亂鴉啼聚,又似遠寺暮鐘,回蕩在水榭回廊之間。
白樂天獨自立于一角,身后是席中珠翠交錯、香霧氤氳,前方是湖光瀲滟、霧氣微沉。他的身形微駝,靛青布袍在風中輕擺,素凈而褪色,與那滿席錦衣者格不相容,仿佛一筆落在錦繡上的冷墨,無意間洇開了清寒的邊角。
他低頭凝視手中酒杯,那是一只粗陶舊器,釉色不勻,杯沿略有細裂。杯中酒早已涼透,像昨日遺夢般索然。薄霧從湖面升起,將水光與人聲悄然分隔,他仿佛置身夢中,獨自一人。
那些言語卻如冷針透霧鉆入耳中,一字字清晰,一句句骯臟。
“……裴氏女,親口認了與刺史私通……”
這話如石擊深潭,在他心上投下冰冷回響。他沒有回頭,只是閉了閉眼,那些話語卻在腦海中一遍一遍重現。市口之上,那女子衣衫凌亂、發絲濕垂,膝行于泥濘中,面如死灰,口中說出的,絕不是事實,而是撕裂之下的投降。
他想起她。不是高臺上的囚奴,也不是人言中的“狐媚”,而是那一日微雨之中,池邊獨坐的少女,衣上沾著落花,眼中藏著無聲琴音。
胸中之氣如熱巖潛流,自腹而上,卻不能發作,不能言說。他仿佛聽見自己心中有什么碎了,卻無一人察覺。
忽然,他將手中酒一揚,那一杯冷酒落入湖中。水面無聲接納,只漾起一圈微波。那聲音細不可聞,卻如怒雷壓在他耳后。
他仍然立著,像一棵早生霜白的樹,風吹不倒,卻已不再生長。
遠處湖心,有鳥起飛,白翎掠過水面,驚起一灘碎光。他目光追隨良久,終是低低一嘆,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自己。
席間有人笑聲驟起,熱鬧如初,仿佛從未有人聽見他的沉默,也未曾知曉,那一杯涼酒,所澆之怒意,比席上任何一聲酒語都更為鋒利。
湖面仍有酒水的余波未息,幾滴冰冷水花,在石欄上濺成暗斑。風吹來,帶著龍腦香的余氣,也帶著人聲的熱鬧散落。那些聲聲入耳,卻已如從極遠處傳來。
“樂天兄?”
“樂天居士?”
呼喚者語調溫和,臉上帶著勸慰的笑意,又藏著一絲不安。他們不過是昔日文會上的舊識,平日對他敬三分,卻不甚親近。如今見他神色不常,便猶豫地喚了兩聲,像是在寒夜中敲一扇不愿開的門。
白樂天卻沒有回望。
他只是靜靜地立著。半晌,他忽然轉身,動作快得幾乎失了儒者風度。目光如火燒枯枝,紅得灼人,那是一種極度壓抑后的爆裂,又如積雪下驟然迸裂的春雷。
四座忽而一靜,酒香墨香似都凝住了。他卻徑直踏入席心,步履沉如叩鐘。
那張鋪于幾案之上的澄心堂紙,本是為會中某貴客預備,潔白無瑕,如新雪待落。白樂天未發一言,伸手一掠,紙已落入懷中。他的手微微顫抖,不知是因怒,還是因痛。
他抓起旁側斗筆,浸墨于濃盞。濃墨如泣,沉沉一滴,落下瞬間,仿佛有雷音自紙背滲出。
第一筆下去,便是斷崖裂石之勢。他的筆無章法可循,已非書,亦非畫,而是一場無聲的咆哮。
那紙上墨痕恣肆,翻涌如夜海,黑處幾欲滴血。字與字之間,沒有絲毫溫情與節制,是烈焰,是冰河,是他胸腔中千鈞悲憤的唯一出口。
席中眾人皆怔。有人欲言,又覺喉間如被壓石,不敢出口。有人移步欲阻,卻又被他眼中那赤紅之色生生逼退。
他未說一句話,但每一筆,仿佛都在高聲質問,仿佛那紙下埋著裴興奴含淚不語的臉,裴媽媽嘶喊的唾沫,市口看客的冷眼。他的手下如風雷陣陣,紙上的墨如泣血滴滴,竟使四座之人俱寒毛倒豎,不敢再語。
風從廊外湖面掠過,吹動他衣袍翻卷,也吹散了香火殘煙。那斗大的字跡已然鋪滿紙面,如夜中燃起烈焰,又像極北冰封數年的哀音驟然裂冰而出,驚醒了園中沉睡的鳥雀。
硯中墨尚溫,淡香未散。
“潯陽江頭夜送客?!?/p>
白樂天低聲而起,那聲音本是喉間的一縷微煙,未入耳,先入骨。筆鋒如雷霆初至,驟然破空,在紙上落下第一筆時,那字仿佛不只是墨跡,而是從沉火中撈出的熾鐵,灼熱而不可觸碰。
“楓葉荻花秋瑟瑟。”
墨汁濕潤,滲入澄心之紙,如泣血之痕。席中酒香猶在,脂粉之氣未散,然那詩句一出,仿佛湖心一聲鴻鳴,刺破夜雨,將眾人自醉夢中喚醒。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p>
筆下狂草如雨后奔馬,不循軌跡,只循肺腑。那字不只寫于紙上,更仿佛書于浮世蒼生的眉心。落筆間,是市口之辱,是衣角之淚,是人言可畏,是一場風雪壓身的深夜長跪。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p>
筆勢忽緩。像是有人在湖中低低飲泣。墨未干,心已碎。白樂天眉間緊蹙,未語,然那一筆卻似劃過老兵之疤,將沉痛藏于筆痕之下。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字跡漸冷,卻更入骨。水榭之外,風起,掠過芰荷與垂柳,仿佛舊人魂過。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這一句落下時,他的手微微一頓。紙上墨痕忽轉,帶出一縷幾乎看不見的震顫,如風中燈影。
“鈿頭銀篦擊節碎。”
突如其來的一筆,不再哀婉,而是決裂。席上之人仿佛聽見什么裂開,那是詩句,也是天心,只見他重重寫下:
“血色羅裙翻酒污?!?/p>
此句出口,不再是吟誦,而是怒喝。他站立之姿如風中白樺,狂烈不倒。他的字,似將那一夜市口的風雨,化作一柄柄利劍,穿透四壁香帷,劈開眾人緘默不語的面具。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p>
手中筆已不再是筆,是斬斷虛妄的刀。它不求雕飾,只求割裂。那紙幾欲破裂,墨痕如潮,宛若夜半血書,寫在月光未至之處。
風吹入榭,絲竹早停,香煙未散,眾人噤聲。
有人臉紅如醉,卻不因酒。有人低頭掩袖,不敢對望。更多人只是靜靜凝視那紙上的每一行,像在凝視一面鏡,那鏡中卻映出自身的懦弱與冷漠。
白樂天緩緩放下筆,墨未干,硯中殘滴飛濺,落于紅氈,如梅之落血。他直立其間,形如孤竹,無枝可倚,卻不肯低頭。他的聲音帶著風寒,沉痛如鐘:
“同是天涯淪落人?!?/p>
目光掃過榭中眾人。他看見文士的袖口,商賈的玉環,看見錦帶如云,金釵如雨。他一字一頓:
“相逢何必曾相識。”
眾人恍如夢醒。那詩聲尚在耳際,猶如江面漁舟夜唱,久久不散。榭下圍觀百姓皆靜,連船夫也止了櫓,浮瓦檐下的樂妓輕輕將笛按住不吹。風吹起他們破舊的衣襟,吹動水面一圈圈漣漪,也吹熱了眼眶中本無淚意的灰燼。
那“淪落”二字,仿佛道盡此間所有人的身世。而這琵琶行,不只是一首詩,更是一封血書,寫給世道,寫給人心。
夜雨如絲,在瓦角低垂,風過之處,竹影輕晃,如幽靈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