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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二十三章

江州城東,那座名為“東園”的莊邸隱于濃密的梅林之后,門戶深掩,墻垣高筑。四角的哨樓燈火通明,衛卒無聲踱步,甲衣間偶有金屬輕響,恍若夢中風鈴,卻冷徹人心。

這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園林,盡管假山魚池,曲欄回廊一應俱全,然其本質,早已悄然變為一處不見血色的牢籠。宅中主位雖空,卻暗暗系于陸氏權網之中,如蛛絲操弄。

西廂最末,一處院落僻靜如墓。窗欞上油紙久未更換,風一吹便颯颯作響。石燈燃著一團微黃的冷焰,投在墻上,搖曳如鬼火。屋中陳設素凈,榻、幾、簾、瓶,皆是規制考究之物,卻無絲毫溫意。

裴興奴伏于榻角,面向墻角,不言不動。薄毯覆身,色如枯葉,壓不住從骨縫里透出的寒意。她的發未干,貼在鬢邊,肌膚泛著不正常的蒼白。

房中之冷,并非因雨,而是因心。

她的雙目微睜,卻無焦點,仿佛將整個神魂封入南市口那一幕。

她記得那木臺之高,高得似要將人剝離塵世;記得裴媽媽的手,是如何像一只肥大而丑陋的鳥爪,死死拽住她的發,將她的頭強迫仰起。人群中的嘈雜此起彼伏,如群鴉噪林;那一道道目光,帶著市井之人的快意與兇狠,如雨打殘花。

“說啊!你認不認?”

那聲音還在耳邊回響。不是夢,也不是記憶,而是一道尚未痊愈的口子,夜深人靜之時,總有毒汁淌出。

她蜷縮得更緊,唇間無聲微動。并非祈禱,也不是呼救。她已經不再向誰尋求憐憫。那日在臺上,字字“招供”之時,她已將自己從肉體中剝離。那不是她說的,是眾人逼她成為的那一個她。

屋檐有滴水,咚然墜落。時而,一滴落在窗框的鐵釘上,發出細微之響,如有人在悄悄叩門。

屋外風吹過芭蕉,葉片相觸,如輕嘆。遠處狗吠三聲,又歸于寂。連夜蟲也像知曉這宅中埋有陰魂,不敢輕鳴。

她手中緊攥著的,是一根脫落的木榻棱角,粗糙尖銳,已將指腹磨出淺紅之痕。她未松手,只因這微弱的刺痛,是她此刻唯一的“活著”的證明。

寂靜無聲之中,院中一陣風過,燈焰微晃。她緩緩轉首,看了那燈一眼。那燈如一顆靜止不語的眼珠,冷冷地注視著她,像江州城中所有沉默不語的眼睛。

她緩緩低頭,身形如巖中之苔,默默生著,亦默默死著。

而那句被逼出的“我認了”,仍在她心中發酵,仿佛一滴墨,浸染整幅畫卷。此刻,那畫卷無人能見,卻日日在她血肉間潑灑揮就。

東園深閉,城中權勢翻云覆雨。唯這屋中一人,靜如石雕,不語,不哭,亦不求。只在黑暗中,緩緩呼吸,如懸于深淵邊緣的一縷幽魂,隨時可散。

夜雨未歇,檐角的銅鈴低低顫鳴,仿佛一絲將斷未斷的夢。朱紅的門扇吱然作響,一聲不緩不急地響起,仿佛鐵鎖摩挲老樹皮,帶著隱隱的悲鳴。

門緩緩開了,雨氣從門縫涌入,挾著醉人的酒香與泥土腥濕的氣息,如舊時遺忘的池塘在月下泛起一絲波瀾。

門內燈火昏黃,燭焰映在地磚上,恍若沾了血跡。一道龐大的身影立于門檻,濕氣尚未散去,便已逼人。他站著不動,仿佛黑夜中一塊從山中剝落的巖石,將整座屋宇的暖意阻隔在門后。

那是劉一郎。

他新裁的石青綢褂因雨水而緊貼于身,原本講究的緞面在燈下折出油亮的光紋,像魚腹下滑膩的白肉。衣襟未系整齊,鼓脹的胸膛隨著粗重的喘息一收一漲,仿佛一頭剛從酒肆掙脫的野獸。

他的臉圓而肥,橫肉縱橫,此刻因激動而扭曲抽動,鼻翼不停抖動,仿佛仍殘留著飲盡十壇濁酒的余韻。雨水從他鬢角滑下,滴落在門檻,像珠玉碎落,無人敢拾。

他身后,陸府的兩名家丁默然站立,身形高大,肩寬背厚,玄衣濕透卻不動聲色。腳下泥痕斑駁,卻無一人出聲,仿佛這不速之至原就是命數的一部分。他們眼中無情無喜,面如石像,只是佇立,便已如門神,鎮住這風雨欲來的屋舍。

屋內無人言語,仿佛整個夜色因他的出現而凝滯。燈光晃動,雨未曾停,天地俱寂,只剩那一身酒氣、汗味與濕重的沉默,在檐下漫漶不去。

“心肝兒。”劉一郎喚出這一聲時,舌頭有些打卷,像是舌根那一汪釅酒未曾咽盡。那聲音黏滯低啞,仿佛暮春江南初融的泥水,一句一句,淌在屋中靜默的空氣里。

他眼中紅光隱動,醉意未退,似有炭火在瞳中暗燃。每跨前一步,腳下的地磚便微微吱響,似不堪重負。他的呼吸沉重,帶著肉脂與酒糟混合的氣味,一縷縷地撲向榻前,仿佛春夜沉重的霧氣,令人窒息。他的綢褂因汗濕貼在肚腹,布面泛起油光,仿佛老魚肚皮,觸目生膩。他歪著頭望她,眼神像勾人的鉤子,帶著垂涎的笑。

“想不到罷!”他說,聲音緩慢而喑啞,仿佛咬著牙,“你這刺史老爺的心頭肉,千嬌百媚,水靈得似一枝初綻的梨花。嘖……嘖……”他咂了咂嘴,舌頭舔過唇角,如狼聞腥。

“他轉過身,竟把你鎖進了我東園。鎖得好,鎖得緊,如今你是我劉一郎的……誰人還能爭?”

話未盡,他抬起手來。那只手掌肥碩如團扇,皮肉堆疊,掌心汗濕,掌背生著幾根散亂的黃毛,沾了些飯漬般的白皮。那手顫顫探來,要去撫裴興奴的臉。空氣里仿佛響起一聲低微的顫栗。

“陸大老爺體恤人心。”他咧嘴笑,笑聲如豁口的銅鈴,“知我惦念你多年,今夜便成了全我心愿。什么花轎喜樂都省了,省得你折騰。這春宵夜短情長,我等不得了,咱們就此圓房罷。陸老爺還要聽你今夜如何回聲呢……”

“滾開!”她尖聲斷喝,似斷弦琴音在沉靜屋中驟然繃響。聲音帶著撕裂的恐懼與憤怒,仿佛一只被逼至角落的小獸掙扎著發出最后的低鳴。

她猛地揮開他那只惡心的手,手指一觸之下,竟覺如觸腥腐死肉。她縮入榻角,背脊緊貼著雕花的紅木欄桿,木紋冰涼,幾乎要刻入她肌膚。她的身子太瘦,幾乎能沒入那欄桿與床柱之間的縫隙。

她身上的毯子滑落于腳邊,露出一襲破碎的麻布素裙。那裙角被粗暴撕裂,衣襟歪斜,頸下的雪膚之上,一道道新舊不一的紅痕蜿蜒如藤,是白晝反抗時掙扎所留。

她喘息如絲,唇角抖動,眼中含淚卻強自睜大,仿佛不愿讓淚落于這污穢之地。她低聲呢喃,像是念咒,也像是在懇求誰的憐憫:“寧死……我不會……”

她的聲音如深夜風聲穿過竹林,帶著顫意,卻在靜夜中格外清晰。仿佛此刻,不是她在畏懼劉一郎,而是整個屋宇都在為她戰栗。

屋中沉香尚未燃盡,縷縷青煙在雕花的窗欞間纏繞,仿佛細蛇在夜色中低語。燭影微動,映在斑駁的屏風上,似有水波輕輕蕩開。

忽而一聲脆響,仿若暮春雨后枝頭驟折的一枝桃花,在空氣中兀然炸裂。

劉一郎那只飽食油膩、指節短粗的手掌重重揮出,打在裴興奴雪白的臉頰上。

那耳光聲音干脆,回響在幽深的寢室中,與香爐中最后一縷煙氣一同顫抖。她的身子微傾,頸項優美地一歪,如白鷺被弓弦擊中,在尚未落地時便已失去了方向。額角撞在木欄,發出一聲輕響,如瓷盞輕磕石階。

她眼前一暗,恍若夜半夢中跌入池底。左頰浮起猩紅,如春寒里盛開的一朵梅,悄無聲息地染上了她素凈的臉龐。嘴角輕啟,一縷血絲如畫師不經意一筆,蜿蜒而下,在下巴凝成一滴,終于悄然墜落,在錦被上留下一個如花未放的圓點。

劉一郎的呼吸粗重如牛,他站在她面前,衣襟半敞,眼中映著燭火,仿佛地獄中燃燒不盡的鬼焰。那一刻,他不是人,更像廟前那尊久年失修的夜叉雕像,外形莊嚴,內藏兇毒。

裴興奴沒有哭喊,只是睜著眼,盯著虛空的某一點,那是一種不肯向命運低頭的靜默,仿佛一朵被風雪壓折的杏花,即便將落,也要將最靜美的一瓣向天而開。

空氣凝滯,夜深沉如墨。窗外的風掠過枝條,沙沙作響,如同無數細語,為她吟誦一場即將來臨卻不可宣之于口的沉淪。

劉一郎的語聲低沉而陰狠,從咽喉深處溢出,仿佛暮鼓殘鐘,在空寂的屋中泛起一層層冷波。他的臉龐因怒而漲紅,仿佛熟透的柿子將裂未裂,額上的汗珠如夏夜微雨,一滴滴滑落,染濕了衣襟,也模糊了他眼中兇戾的光。

他忽然前傾,濃重的酒氣混著脂粉與汗味從他身上撲散開來。他那只粗壯如牛膝的手掌猛地按住裴興奴削瘦的肩胛,指節發白,仿佛要將她整個人揉入那香案前溫軟的暗影中。另一手則探向她胸前,那布料早已因掙扎而斷線,輕輕一扯,便聽得一聲裂帛之音,響在屋內,如風中白鶴折翅,悲而不語。

素裙裂開的一角隨風輕擺,仿佛庭前初綻的花瓣在暮雨中剝落,凋謝而無聲。

她白皙的肩頭暴露在燭火下,如未施粉脂的素玉,因驚懼而微顫,膚下青筋微現,宛如寒池初凍之時浮現的水草,清晰卻脆弱。藕色的胸衣半覆其上,那顏色淡雅如春蠶初繭,羞澀中帶著不堪的曝露。

劉一郎喘息聲漸重,他的身形龐大而陰影沉重,如覆頂之山,緩緩逼近。他衣袍寬大,前襟半敞,露出布滿汗珠的胸膛。那種迫人的體溫,如墻外腐敗花香,在寂靜中悄然滲入。

裴興奴閉著眼,睫毛顫如驚蝶,唇角血跡未干,尚有余溫。她身子往后縮去,背脊已抵住雕花的床欄,指節嵌入錦被之中,仿佛要在這繡紋中尋找一絲庇護。她不言不語,猶如佛前供花,被焚香熏染至最后一瓣的沉寂。

外頭的風起了,吹動窗紗。月色若隱若現,照在她頸間那道細長的血痕上,仿佛一筆畫錯的朱砂,蒼白之中,透出令人心悸的幽艷。

那一記掌聲尚在耳畔回蕩,仿佛殘雷在山谷久久不散。腥咸的風從他指縫中掠過,在她白凈的頰上留下火炭般的印痕。

裴興奴的頭顱被迫歪向一側,鬢發散亂,細細貼在額角,沾著血與汗的濕意。木欄的棱角抵住她的后腦,寒意直透入骨,仿佛冰泉中隱現的一線裂紋,細微,卻足以擊穿脊髓深處的寧靜。

她口中氤氳著血的腥甜,那味道沉沉如銹鐵,從唇齒間漫入喉頭。左頰仿若新傷的傷口,在熱流與風觸間跳動,如燒過的錦緞,被風一觸便起了皺。眼前的景象已模糊而傾斜,劉一郎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如廟中神像臨焚前的龜裂,嵌滿貪婪、快意與畜野。

他口中噴吐著咒罵,詞句低劣,卻如銹鉤般鉤入她早已麻木的心肺。

那些話,不需完全聽懂,便已使人如墮冰窖。她微微仰頭,瞳孔中映著屋梁搖曳的燈火,猶如臨風的紙燈,明滅不定,仿佛下一刻便要熄滅在人世的裂縫之中。

她掙動著,肩骨如羽翅般輕薄,在他的巨手之下仿佛易碎瓷器。那種無法動彈的感覺,如夢魘中被水草纏繞,越掙越深。

忽地,一聲刺耳的布裂之聲劃破空氣,仿佛古剎中久未鳴響的大鐘忽被風撞。她本能地縮身,想用膝、肘、發絲遮蔽那一寸暴露的蒼白。然而,她的動作尚未起始,那團陰影已撲落而下。龐大、黏重,攜帶著肉香與酒腐的氣息,如山獸撲獵,將她整個吞噬。那并非一個人的重量,更像是權勢、恥辱與命運的全部質感,化為一場無聲的壓覆,從頭頂傾瀉而下。

榻邊的銅燈輕輕一晃,火苗顫動,如瞳孔在夜里戰栗。她閉上眼,在那一刻,世界似乎靜止,只余體溫與屈辱纏斗的脈搏,在胸口緩緩搏動,仿佛不甘,卻無言。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落下,細如銀線,斜織庭前梧桐。檐下水珠連成串,一滴滴墜地,如斷弦的箜篌,在黑夜中無聲哭泣。

那巨大的力量幾乎壓斷她的肋骨。她徒勞地想要推開那堵肉山,指尖觸碰到的卻是油膩滑膩的、抗拒不了的沉重。

劇烈的掙扎如同投入沸水中的水滴,瞬間便被無情地吞噬、壓制。所有的呼喊都被沉重的身軀和那只捂住她唇的、帶著汗味與劣酒氣息的巨掌扼殺在喉嚨深處。只剩下破碎的嗚咽和絕望到骨子里的戰栗,隨著每一次徒勞的推拒而愈發微弱。

冰冷的雕花欄桿仿佛一柄無聲的劍,貼著她脊背蜿蜒而上,冷意透過薄如蟬翼的紗衣,如蛇信一般游走,令她肌膚戰栗。欄桿上鐫刻著飛鳳走龍的紋飾,此刻卻似爪牙,緊貼她的骨節,宛如夜半夢中索命的幽魂。她肌膚本溫潤如玉,如今卻在寒鐵與熱汗之間,彷如墜入一場無盡的刑夢。

她的肩臂被一只黢黑粗壯的手牢牢按住,那指骨間嵌著舊年的刀繭,皮膚龜裂如旱地,迸出一股牛油與酒糟交雜的濁氣。她本不堪瘦弱,那白皙肌膚上,已隱現幾處紫青的瘀痕,如梅雨前夜的花影,無聲而凌亂。

“娘子,莫要反抗……”那聲音嘶啞低沉,仿佛從喉腔深處刮出的砂礫,混著齁人的醉意,一寸寸蹭在她耳廓之上。他的唇帶著干裂的熱度貼近,她的發鬢被濕氣蒸騰得黏膩不堪,耳后微顫,宛若秋水輕漾,卻逃無可逃。

她被一把捉住下頜,力道之大仿佛欲將她脖頸擰斷。那雙眼睛就在她面前,近得能看清血絲中翻滾的欲焰,臉上的貪婪扭曲成野獸的形狀,鼻翼翕動間,一股腐肉般的氣味撲來,使她幾欲作嘔。她想轉頭,卻如畫中之人,被那釘牢的目光困住,動彈不得。

破裂的唇邊滲出一縷血絲,紅艷如落梅,而他的指節恰好劃過那里,像粗石碾過瓷器的裂縫,帶出一陣細碎而冰冷的疼。那指節上還殘留著她的溫度,卻又被他的喘息迅速蒸干。他低低地哼著,像是嗅到了獵物血腥的氣味,呼吸愈發沉重,仿佛鐵錘擂鼓,在這昏黃的夜色中回響不絕。

她緊閉雙眼,仿佛能以此逃避此刻的一切。可風聲依舊,冷冷地從樓外吹來,拂過檐角風鈴,發出一串空寂的鳴響,如寺鐘遠敲,提醒著她,這世間所有苦難都是真實存在,不容回避。

昏沉的暗夜如一張濕重的黑紗,將天地悉數吞沒,只留下破敗窗欞外,那一片慘淡如死灰的月色,倔強地在烏云間掙扎。

她睜大眼睛,眼神空洞,瞳孔里映著那輪近乎腐敗的月,仿佛死者雙目中泛出的微光,無助地黏附在夜色深處。眸子已干涸如枯井,唯余微光在混沌中緩緩游移,如臨終之人最后一息中搖曳的燈火。

冰冷的欄桿貼著她的背脊,像墓門之石,沉重而無法抗拒地鑲入血肉之中。那道寒意并非來自夜風,而是從內而外,自骨縫里滲出。

她肌膚原本細膩,今夜卻遍布鈍痛與寒戰,如一塊被雕琢到裂開的玉,微顫而沉默。

耳邊只余粗重的喘息聲,似獸伏于獵物頸側的貪婪;空氣中回蕩著一絲令人作嘔的腥膻,如古寺鐘樓下久未拂拭的灰塵,緩緩壓在她的耳膜之上。她的心跳不再屬于自己,鼓噪而倉皇,如戰鼓殘響,卻只擊打在絕望的邊角,無力地回蕩、回蕩,最終化作無聲的回音,落入四周沉沉的黑。

那是一種墜落,不疾不徐,卻無可止息。如從萬仞高樓緩緩垂下的白練,幽幽滑向不見底的井底。她的意識在這一刻也如絲線般被拉扯到極限,某處幽微而珍貴的存在,一如琉璃上最纖細的一道脈絡,悄然斷裂。那聲音極輕,甚至連神佛都未曾聽見,卻足以使天地沉默,使她從此不再完整。

終于,有什么掙脫了。不是一聲吶喊,而是一滴淚,遲遲地,從沉重的睫毛下滑落。那淚本已被壓抑得幾近凝結,此刻卻悄無聲息地劃過她傷痕累累的面頰,蜿蜒如一條清冷的小河,穿過被淚水黏濕的鬢發,悄然隱入黑夜之中。

無人看見,無人知曉。那一滴淚,是她最后的呼吸,是她自身尚未腐朽的那一縷微光,消散在永不歸來的夜里。

喘息聲漸漸停止,那種沉重得幾乎壓碎胸骨的喧嘩忽然斷裂,如刀刃劈開的一塊布,割得干凈利落,留下一片比噪音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屋內沉沉靜止,仿佛整個空間都被一個無形的巨手攥緊,空氣仿佛不再流動,浮塵也凝固在半空。血腥味如潮水退后,卻在空氣中遺留了腥腐與塵土的滯膩,夾雜汗氣與一種仿佛自人性深處滲出的污濁味,令人作嘔。

裴興奴仍半倚在木欄上,那欄桿是生硬而冷的,像是冰封荒冢的棺木邊沿,一寸寸地刻入她的背脊。

她未動,亦無法動,素裙已是殘破不堪,仿佛被風雨摧打至潰爛的紙燈,貼在她的肌膚上,那些暴露的肌理并非有意,卻比故作姿態更殘酷地呈現了恥辱。身周是一地狼藉,斑駁的舊木地板上斜落著她一只繡鞋,早不知滾落到何處。

她的眼睛張著,瞳仁卻已失去焦點,仿佛一口深井,早被黑暗灌滿。那目光投向屋角,是一團積年未掃的蛛網,與塵垢交纏,幽深處隱約閃爍著一只不知死活的蟲翅,微微顫動。

她看著那里,卻也不知所見是否真實,只是心中渴望一處出口,哪怕是蟲蟻棲身之所,只要能讓她逃離此刻的污穢,哪怕僅在念頭之中,也好。

她左頰高高腫起,像是一朵在燭火中被灼焦的花,原有的嫵媚與圓潤已被扭曲,嘴角的傷口干裂成一道鋒利的痕,呈現出凝結而發暗的褐色,與她慘白的肌膚形成一種令人驚悚的對比。血早已不流,卻仍似在脈搏中回響,提醒她這傷是活著的印記,是屈辱還未完結的證明。

荊釵不見了,仿佛她從此不再是人間女子,只是一團被棄置的身軀。濕重的發絲垂掛在她額角與頸側,與額上的汗珠交融成一道道臟污的水痕,在蠟黃的燈光下仿佛蠕動的蚯蚓,令人寒栗。

她微微發抖,骨節不自覺地抽動,那抖動既非出于寒冷,也非驚懼,而是一種魂魄在暴力之中裂開的余震,如風過殘絮,輕微,卻永不復原。

她的意識此刻仍未完全歸位,仿佛靈魂被粗暴地拽離肉體,只余這副空殼孤立在風中。

她曾試圖哭泣,試圖以淚水清洗這一切,然而眼角的淚早已耗盡,如干涸池塘的最后一道水痕,僅留一條條雜亂的干涸痕跡,映出她無力掙扎的痕索。

尊嚴早已墜入塵埃,而她的心卻并未因此死去,只是隱約間,有一處極微的、幾乎無形的地方正在沉沉塌陷,仿佛一塊曾溫潤的玉心被悄然鑿出一道細紋,那裂縫雖小,卻已預示了未來整塊心魂的徹底崩碎。

她坐在那里,仿佛成了佛龕中一尊被涂抹褻瀆的舊佛,失了光芒,裂了金漆,卻仍僵坐于世,訴說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靜默。

劉一郎終于緩緩爬起,那一瞬仿佛從腐泥中拔出沉埋已久的蹄爪,沉重、緩慢,帶著讓人作嘔的滿足。他口中逸出一聲冗長的嘆息,像是大雨初歇后野獸盤踞洞口的喘息,混著飽食后的愜意與隱約的淫靡。那聲音在密閉的屋內回蕩,像膿瘡破裂的回音,膩膩地攀附在每一寸墻壁與檐角。

他不急不忙地理著衣袍,那手勢粗陋而隨意,仿佛剛從某處糞池中拔出褲腳,毫無羞恥可言。肥厚的面孔在昏黃的燈光下浮出一層油光,眼尾吊起,滿是卑劣之輩的自鳴得意。他不掩猙獰,反而以得勝者的姿態俯視地上那團殘破不堪的影子,那女子如枯花伏地,纖弱得連喘息都藏在衣角下,仿佛存在本身已是一種勉強。

他瞇起眼睛,那目光并不銳利,卻像在看一塊已被啃凈的骨頭,不值一顧,亦無憐憫。唇角向上抬起一個弧度,不似笑,倒更像是某種勝利的肌肉痙攣。他隨口吐出一聲嘖,如吐痰一般,將最后一絲人類的偽飾一并甩開。那聲冷薄中帶著輕蔑,又夾著點打獵之后的興奮快意。

“早這么識相,不也省得老子費事。”他說這話時,語氣慵懶,像官宦人家酒后嫌婢女敬茶不快,既無怒火,也無羞恥,只有一種刻入骨髓的殘忍習慣。他說話的聲音不高,但字字如銅錢打在青石上,冷,硬,帶著粗糲的得意。

他忽地抬起一只手,緩緩撣了撣袖子,那動作極輕,卻像是在宮殿前撣去落在紫袍上的塵灰。

這一舉動,于眼下的情境中顯得尤為刺目,仿佛連空氣都被他的自以為是所玷污。他的指尖沒有撣去任何真實的塵埃,倒像是在撣去那女子的反抗與苦楚,仿佛她僅是一粒不合時宜的灰。

他挺起腰身,那臃腫的身體被一股惡意的氣勢支撐著,仿佛才剛卸下一身盔甲,正在宮前受賞。他那脖頸間一道道淡紅的抓痕浮現于肥肉間,不是羞辱的證據,反倒成了他炫耀的勛章。在他的心中,這些傷痕不是反抗的回聲,而是征服的印記,是他對自身低劣欲望最殘酷的謳歌。

他站在那兒,整個屋子仿佛都因他的喘息余燼而變得沉重。裴興奴的存在,在他眼中只是一種裝飾,一件已被破壞卻仍未丟棄的玩物,躺在角落,供他日后回味。正如宦官在花園深處喂養折翼的鸚鵡,不為聽它歌唱,只為觀它掙扎的靜美。

他不再看她,只對自己的勝利念念不忘。那肥厚的身影宛若一座覆滿膿苔的佛像,跋扈而自滿,佇立在一場屠戮過后的沉靜之中,身后,是一片冷卻的血與沉默的行尸。

“裴興奴!”

他喚她的名,像喚一匹久未上韁的馬,語調拉長而浸著一股油滑不堪的笑意,帶著得意的輕蔑在潮濕空氣中蕩開,沉重如浸血的帛布。

“從今兒起,你是老子的人了。”他像在宣告封土分田,又像在勾勒一場對自身骯臟欲望的加冕,“你該感恩,記著這恩情,別給臉不要臉。”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屋中顯得尤為粗礪,如同殿中砸落的一只破鐘,震得墻角塵灰簌簌而下。他瞥向地上,那縷青絲被生生扯斷,尚帶一絲潮潤的體溫。無人知那是他在粗暴中拔落,抑或是她自己在絕望之中,用齒緊咬、硬生生掙脫。那發絲蜿蜒如蛇,靜臥于污跡之間,猶如一段被斬斷的命脈,悄然地訴說著掙扎之恥。

他“哼”了一聲,帶著嗤笑,像一頭剛吞完獵物的野豬,抬腳用尖靴撥弄那青絲,動作輕佻,仿佛在踩踏一場已死去的反抗。他沒有低頭,眼神只是漠然一掠,卻帶著刻意的殘忍,一種對無力者的篤定嘲諷。他昂起頭,鼻翼微張,肥厚的臉上浮現一種怪誕的驕矜,仿佛眼前這具破敗的軀體,是他升遷路上立下的某種戰功,是他“男子氣概”最粗野的印證。

步子邁得極重,仿佛每一步都要將那女子的尊嚴碾得更碎。他走向門口,袍角掃過地面,帶起幾片塵土與淚跡。他嘴中低聲哼起調子,走音嚴重,似從戲班逃出的瘸角丑角,卻自覺風流,那旋律在半空中扭曲飄蕩,如瘟疫蔓延。

他在竹簾前站住,忽又回首,眼神投向屋內那癱軟的身影,語氣忽變,帶著一種如帝王賜肉時的憐憫,“裝死沒用!往后該伺候的時辰,給我打起精神來。”

話音落下,他一手挑起簾角,竹簾隨即下落,發出清脆的“嘩啦”聲,那聲音竟比他的言語還刺耳,如刀割長空,將這污濁與殘酷劃出一道突兀的分界線。

簾外,是夏末夜色中浮動的蟲鳴,是惡臭未散的潮風。而簾內,空氣像被燒干的血液一般凝結,殘光中裴興奴一動不動,仿佛真成了一具棄尸。

她的眼中已無淚,淚水早在掙扎中被碾作塵泥。此刻的她,既非悲也非痛,而是一種更為可怖的寧靜,一種瀕臨死亡卻尚未斷氣的空無感,仿佛整個人已脫離軀體,只剩下那一點殘魂,在這冷硬的空間中漂浮,輕得不見影,寒得不帶聲。

她蜷縮著,像一段被打折的檀枝,零落、細瘦、蒼白,靜靜沉入無邊黑暗之中。那黑暗沒有聲音,也沒有終點,只在她的耳邊無聲重復那一句:“你是老子的人了。”

如此,靈魂的骨頭一根根斷裂,而希望始終未曾到來。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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