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入夏早,自小滿過后,天光便仿佛不再轉(zhuǎn)柔,濃重如鑄鐵之汁,自高天垂落,緩緩浸透城郭的每一條街巷。
早晨巳時(shí),東城的灰瓦屋脊已泛起焦灼的銀光,黑鵲在林間伏低不語。往年這個(gè)時(shí)節(jié),蟬聲聒噪,幾乎可擾人夢寐,而今年卻如被無形之手扼住了咽喉,只余榕樹葉背微微顫動(dòng),那顫動(dòng)亦似悄然的求生。
街上空無喧嘩,只有吏員與官差的靴聲,一聲聲在青石板上踏落,脆而短,似從深井中傳出回響。西市至南坊一帶,本是樂戶喧鬧之地,如今卻彌漫著某種不可言說的肅靜。
李浚之所頒“肅坊令”,如霧般從巷尾的污水中散開,不知何時(shí)已透入內(nèi)城的綺樓朱戶。坊中舊時(shí)傳來的琴音、簧管與歌聲,仿佛一夕之間被掩于塵埃之下,留下褪色的彩帷在窗后靜垂如死。
陸任之仍舊未出府門。他名下那處舊府門前,水榭朱欄已爬滿青藤,似是多年未曾整修。而坊間卻言,他如一頭蟄伏于塘底的老鱷,未動(dòng),卻已覺風(fēng)色有變。樂坊舊人皆知,他雖無聲無影,其意志卻如江州六月的悶熱之氣,目不可見,卻將整座城池一點(diǎn)點(diǎn)沉入不可逃避的沼澤。
城池沉重如睡,然非安眠之意。
刺史府后廊的燈,自入夜未曾熄滅,紙紗燈罩透出微黃的光,如水井中遙不可及的月。值房不甚寬敞,壁上掛歷已然卷邊,席上的茶盞冷卻三次又溫一次,李浚之始終未曾抬首。
空氣凝重,如藏書閣深處年久未動(dòng)的書函,彌漫著陳舊紙頁的霉氣,墨汁暈干之味,與那尚未完全消退的草藥苦香,在一處靜靜混合。窗外石榴樹低垂枝葉,葉影搖動(dòng)間偶有一兩聲蟲鳴,卻也在這深夜中顯得怯弱,仿佛懼怕驚動(dòng)那伏案之人。
李浚之單衣寬袖,肩背微駝。他伏在案前,十余卷勘問文牘層層疊起,略一動(dòng)便有簇新的灰塵揚(yáng)起。
他的顴骨在燈下投出蒼灰色的斜影,面上肌膚因夜久未眠而泛著微青的蠟意。肩上舊傷早已結(jié)痂,但每當(dāng)夜深氣冷,那股深入骨縫的酸楚便緩緩襲來,如同一只冷手,在他身后不急不緩地攫住。
他知道,那傷已非血肉之患。陸任之的名字未曾在信中顯現(xiàn),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些密信里未言之人,才是真正令人畏懼的影子。
幾封自長安來的信,字跡雋秀卻如細(xì)針般冷銳,靜靜散在案角。信紙微卷,似方才被風(fēng)翻閱。墨中所載不過百余言,句句卻直刺心肺。朝中御史已受陸氏門生攛掇,密奏之文正在起草,罪名不過是幾個(gè)陳辭:酷吏、擾民、逼供、縱權(quán),然經(jīng)權(quán)臣之口,一字便可成刃。
風(fēng)未至,但簾已動(dòng)。
李浚之默默垂眸,指間輕觸信角。燈光映在他指節(jié)之上,透出隱約蒼白。他忽而憶起春時(shí)東閣桃花開得極盛,落英如雨,如今卻不過三月,城中已無人再談花事。
長安千里之外,卻如一尾深海巨魚,鱗爪未現(xiàn),已攪動(dòng)江州的淺水。
“使君。”
那聲音雖沉,卻不疾不徐,從門外傳入,如暮鼓初鳴。夜風(fēng)正起,紙窗輕響,那聲音卻仿若一道粗石入井,直擊水心。
李浚之沒有回頭。他伏案而坐,右手執(zhí)筆,筆鋒懸在半字之上未落,燈火在他指側(cè)微顫。他聽得出,是王二虎的聲音,帶著碼頭人的粗糲與長年潮風(fēng)中積下的咸氣。門簾掀起的一剎那,腥濕的江氣與一縷汗臭便一同撲了進(jìn)來。
王二虎的腳步極重,似帶著千斤怒氣踏在磚縫之間。他一身皂衣早被江風(fēng)吹散,銅扣缺了兩顆,衣襟敞著,露出胸前一抹橫肉與繩索般虬結(jié)的筋絡(luò)。他臉側(cè)有煤灰未抹盡,兩道豹眼血絲如網(wǎng),瞳仁卻亮得逼人,如刀出水火,未飲血而自寒。
“查清了。”他的聲音低,卻不平。那聲音從他胸膛深處滾出,不是回稟,更似宣誓。
他將一疊黃紙甩上案桌,紙上墨跡未干,邊角因手汗卷起。粗糙的紙張邊緣散著鹽粒,在燈下晶亮如砂。李浚之抬眼看他,未言語,只是微微動(dòng)了動(dòng)眉。
王二虎長身直立,像一塊沉入江底的石頭:“城南興隆倉,官鹽備貨。”他頓了頓,咬牙,“全是霉米糠殼。十倉九空,那半倉也餿了。賬本倒清得很,月月奉表,日日入數(shù),叫人想吐。”
他伸出一根指節(jié)粗大的手指,點(diǎn)向那頁紙,那指上老繭翻起如刀殼。紙頁上漬痕斑斑,墨跡邊緣仍泛濕光,像某種未干的血跡。
“真正的鹽,都在廢船塢底下走。半夜的黑帆,卸貨的是過江龍的漕丁死士。船底有夾層。”
他語氣轉(zhuǎn)冷,聲中壓抑著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焰,“夾層里,全是活人。江北搶來的閨女,十四五歲的年紀(jì),眼睛還沒看透塵世,就被囚在那里。”
他咬住后槽牙,目光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顫動(dòng),那是連粗人都難以承受的腥污回憶。
“我……親眼撬了艙板。”他低聲道,眼神微閃,仿佛那一刻尚在眼前,“尿臭、血腥,還有那種劣脂粉的甜膩味……混在一起,連豬都不愿靠近。”
他話未說完,已握緊拳頭,指節(jié)咯咯作響。聲音低下去,卻更逼人心神:“后巷脂粉鋪?zhàn)樱腔献印_x人、馴人,那些姑娘只要一哭……便灌藥,灌得舌頭打卷,說不出一句話。之后送進(jìn)山溝,或是,船運(yùn)下江。每一趟,漕官得了孝敬,白銀如雪,人命如塵。”
他停住了,仿佛說得太久,忘了呼吸。胸膛劇烈起伏,衣襟貼在皮膚上,被汗浸透,仿佛扯動(dòng)一下都能聽見布料的呻吟。
屋中一時(shí)寂靜。燈火未動(dòng),墻角的影子卻似在悄悄晃動(dòng)。李浚之伸出手,輕輕按住那疊紙。他的手極穩(wěn),指節(jié)修長,指背泛著冷色的青光。他沒說話,眼神卻沉入紙頁之中,如一塊寒玉沉入江水,再無漣漪。
王二虎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如同終于將心頭惡夢丟入堂中。那紙頁上的文字仿佛也有了重量,一頁頁壓住這座沉默的夜城。
風(fēng)在窗外掠過,一葉梧桐緩緩落下,無聲地貼在石階之上。夜更深了,江聲未息,而江州還尚未醒來。
李浚之倏然起身,椅足劃過石磚,發(fā)出一聲細(xì)碎的聲響,仿佛夜色中驟然驚起的一只禽鳥。他的目光由沉而亮,從深潭中綻出鋒芒。
那是一種久藏的銳意,仿佛千仞絕壁之巔伏著的蒼鷹,忽然展開羽翼,爪下山風(fēng)破空。他的手一探,抓住那疊被汗水與江泥濡濕的證據(jù),指節(jié)收緊,青筋自手背上迸出,如同久旱裂土中一根根扭曲的老藤。
肩上那道舊傷,如今忽地牽扯撕裂。他的身體猛然一震,卻未皺眉,仿佛那痛是別人的事,又仿佛早已被更深的憤怒淹沒。他望著案上的文牘、那張鹽粒嵌入的粗紙,心中某處早已被點(diǎn)燃。
“這不是私鹽。”他低聲開口,聲音卻冷若深井,帶著金石交擊之感,“這是一條盤踞在江州暗影下的蟒蛇,吞的是百姓膏血,吐的是官銀人命,一頭連著市井,一頭纏著朝堂。”
他輕聲吐出一句:“陸任之……”唇角帶起幾不可察的冷意,“你的死穴,露出來了。”
對(duì)面的王二虎眼中光芒一閃,如沉雷蓄勢,隨即上前一步,雙目赤紅如血:“今夜我便帶人去那廢船塢!把那夾層里的姑娘救出來!過江龍那幫狗賊,堵在船上,一窩一窩往江里扔!”
“不可。”
李浚之低喝,嗓音平靜而堅(jiān)硬,宛若深夜寺鐘。王二虎話音未落,已被這簡短兩個(gè)字釘在原地。他猛地看向李浚之,卻見那雙眼竟比夜更深,似要穿透千層黑幕。
“陸任之的根尚未動(dòng)。”李浚之緩緩道,語速極慢,卻句句清晰,“你若動(dòng)了興隆倉,他們便焚盡證據(jù)。漕船若覺風(fēng)聲,不留一紙一物,那些被囚的姑娘,轉(zhuǎn)眼便會(huì)被灌石封喉、沉入江心。連骨都尋不見。”
他右拳微微收緊,指節(jié)發(fā)出低低一聲脆響,像是一顆牙,在無聲中咬碎了鐵。
“二虎,”他緩緩看向那位平民出身的不良帥,眼中光芒收斂,卻鋒利得令人不敢逼視,“你膽子,可夠不夠大?”
王二虎愣了一瞬。他身形高大,面上尚帶未干的汗泥,但這一刻,他的眼神竟忽然一緊,仿佛全身的血在那一刻驟然倒灌。他不言語,忽地咧開嘴角,露出森白牙齒,似在笑,亦似咬。
“使君有令,王二虎若皺一皺眉,便是我娘生錯(cuò)人。”
李浚之點(diǎn)了點(diǎn)頭,神色未變:“你一人,趁明夜子時(shí)他們尚未出航,暗中潛入廢船塢。務(wù)必查清那幾艘掛福字黑帆的漕船。夾層藏人之位、運(yùn)奴人數(shù)、尤其是過江龍密柜內(nèi)的銀賬與官契,那些是要命的憑證。”
他轉(zhuǎn)身,目光投向窗外,紙紗窗上映著城南的夜色,墨重如鉛,似能將人吞沒。
“只要你帶出一紙一字,我便能撬動(dòng)漕臺(tái),揭開這城里所有蛀蟲的殼。”
王二虎聽罷,眉頭高揚(yáng),未有絲毫猶疑。他眼中燃起熱焰,像是烈日下的鐵器,熾熱卻寂靜。他重重點(diǎn)頭,像磕下一口釘:“就我一人。摸龍?zhí)叮⒖摺H艋夭粊恚惨屗锏拇┧屗麄円挂孤犚娔缢乐说目蘼暋!?/p>
他語畢不再多言,只將那紙逐一收好,小心疊入衣內(nèi)。燈光映在他背上,那厚實(shí)的身影如山般緩緩?fù)顺鲋捣浚癸L(fēng)隨之灌入一線,卷起案上的一角紙頁,輕輕翻動(dòng),宛若微微顫抖的人心。
李浚之靜坐不語,案前一盞茶早已涼透。他望著那未干的墨,仿佛望著夜色中尚未現(xiàn)形的巨獸。
而江州的夜,如海如牢,深不可測。
夜色沉重如墨,非那宮中御制的松煙上品,而是攙了泥水與牛膽的劣質(zhì)贗品,濃稠、黏滯,仿佛潑灑在廢棄的潯陽江舊船場上,久久不散。
沿岸是一排排廢船的殘骸,風(fēng)干的船骨裸露在水氣中,如同久死不腐的洪荒巨獸,骨縫間生出青藤,斑駁處附著厚重的苔泥。
月光雖懸,卻如紙一般薄,被江霧層層吞噬,只在船板銹跡上投下一線慘白,如病人眼角尚未褪盡的淚痕。
空氣濃烈,像一口陳年未啟的棺。腥氣從江中滲出,與朽木腐葉混為一體,仿佛一只只看不見的手,緩緩從黑水里捧出污穢的過往。
更深處,卻有一縷異香游走其間,不清不淡,像劣脂粉揉入尸衣。甜膩之下,透出令人隱隱作嘔的咸與酸,如腐敗胴體中滲出的冷汗,叫人一嗅,便寒入肺腑。
王二虎伏于陰影中,如一只夜梟,無聲無息。皂色夜行衣緊裹著他那經(jīng)年勞作的筋肉,仿佛江邊石頭上蝕出的水紋。他腰間纏著橫刀,厚布包住刀鞘,連鐵與木的光澤都被夜色抹平。他一動(dòng)不動(dòng),唯獨(dú)鼻翼輕張,捕捉氣息的起伏。
他的左手緩緩探出,掌心擦過一根倒伏的桅桿,木質(zhì)早已失去生氣,表皮附著層層青苔,濕滑中似有生物蠕動(dòng)。指尖感到一絲冷意,如蛇蛻中藏著未眠的蟲卵。
遠(yuǎn)處,船塢的深腹傳來細(xì)弱的響動(dòng)。那不是江水輕拍船身的自然聲,而是人為的摩擦,鉤鐵刮動(dòng)木板,帶著金屬與潮濕木紋的窸窣;粗聲低喝,刻意壓制,如野狗相爭又恐驚人;更遠(yuǎn)些,則傳來若有似無的低泣。
那啜泣極輕,斷斷續(xù)續(xù),不似成人的隱忍,更像孩童。又不全是孩童的哭聲,似乎聲帶已被傷損,聲音從喉中蜷縮而出,像垂死的獸被人捂住口鼻,只能以喘息與抽噎訴說殘余的痛。
王二虎不動(dòng),眼中映著前方一艘黑帆船的剪影,那“福”字殘漆未落,卻像一只獰笑的面具。他身軀雖伏著,脊背卻緩緩繃直,像一張不發(fā)之弓,力量在寂靜中凝成冰。
這一夜無風(fēng),星光如豆。唯船塢之中,那些未經(jīng)世人憐憫的聲音,正從黑暗底部,一聲一聲,爬入他的耳中。
他屏息,像一塊石頭藏進(jìn)江底,只等天光尚未露時(shí),將這片夜色,從內(nèi)部劈裂。
找到了。
王二虎藏身于一堆破布與朽木之間,眼中悄然浮出一絲光亮,像暮色水面下一尾初現(xiàn)的魚鱗。
那是“福”字號(hào)漕船。四艘并排泊著,船身偌大,黑帆雖未張開,卻已高高束起,猶如四頭龜伏不動(dòng)的鬼物,靜臥在江塢水面,浮沉不語。桅桿間懸起的燈籠微晃,紙白色,無字無繪,只一縷慘光落下,在水霧中映出曖昧的光暈,仿佛是巨獸半睜的眼,一動(dòng)不動(dòng),卻含著窺視。
燈光下,十余名漕丁在作業(yè)。他們皆著短衣,布麻油漬斑駁,肌膚被風(fēng)日熏成銅色。步伐沉穩(wěn)有序,彎腰抬物,不言不語,將一袋袋沉重麻包從岸邊小舟接連馱上主船,直送入船艙深處。船板輕響,繩索時(shí)緊時(shí)松,聲音低啞如風(fēng)中沉鼓。
空氣里混雜著令人作嘔的異味。最先侵入鼻腔的是熟悉的脂粉氣,脂粉卻非上品,香中帶腥,似以劣花混水蒸出,入喉則澀。那味道之后,又浮出一層更濃的藥味,苦中泛甜,像是傷藥、催眠、迷魂之物揉合而成。藥氣濃重,像霧,像煙。
然而,那最微弱、最令人心悸的味道,卻在眾味之下,仿佛一縷輕風(fēng)游走,既難捕捉,亦難忽視。
那是女子的氣息。
不是脂粉,不是血,更不是胭脂水粉可替代的香。
那是一種極細(xì)微卻本能讓人心悸的氣息,混著汗、混著驚恐、混著長夜未眠的哭泣,淡如茶后的唇溫,又冷如春盡時(shí)柳花在水中無聲飄落。那氣息,仿佛從麻袋里漏出,從船縫下滲出,直直鉆入鼻尖,一線一線,如同微涼的針,刺入王二虎的心口。
他不動(dòng),身形仿若石雕,只手緩緩搭上了橫刀的布柄。心卻在這一刻沉了下去,如墜湖底。
那些麻袋,不全是貨。那些船艙,不全裝鹽。
他目光轉(zhuǎn)向漕丁中最年長之人。那人左臂纏著深色布帶,步履雖緩,眼神卻冷。他每看一眼麻袋下船,便低聲吩咐身邊小卒記錄。
而船艙門,仍半掩著,幽暗之中,有回聲傳出,不是風(fēng),不是水,而是一種如夢囈般的抽泣,仿佛某人正在夢中掙扎,無法醒來。
王二虎指節(jié)在黑布中慢慢收緊,他在等,等那一刻最短的疏忽,等一個(gè)縫隙,等一絲月光落下,讓他看見那條進(jìn)艙的路。
王二虎貼伏在廢墟般的船場深處,呼吸微弱,胸膛如潛水的石獸般緩緩起伏。身軀雖魁梧,卻似早已與這片腐朽與濕氣交纏的夜融為一體。他從未如此安靜,如同多年獵習(xí)中最古老的記憶,在血中緩緩蘇醒。
他挪動(dòng),不發(fā)一聲,肩膀僅擦過斷裂的桅桿便即收力,掌下觸著船板斑駁的苔紋,如撫過某種早已冷卻的傷痕。
前方,靠江一側(cè)的“福”字漕船孤靜泊著。黑漆船舷如斷碑嵌水,沉默而詭譎。舷邊那巨大的“福”字,如刀鋒筆力寫就,映在昏黃燈光下卻仿佛在咧嘴,似笑非笑。
字下,有一角門半掩,油木上風(fēng)蝕斑斑,靜若未醒。門側(cè)倚著一人,麻布短打,腰垂銅哨,頭一歪,已靠著舷欄沉入倦意。哈欠未畢,口水沾濕了衣襟下擺。夜風(fēng)輕拂他耳鬢,發(fā)絲動(dòng)了動(dòng),卻未將他喚醒。
時(shí)機(jī),唯有一線。
王二虎眸中無聲一凝,眼中光芒隨下一刻驟隱。整具身軀如弦上離弓的影子,在一片爛泥與船骨之間無聲穿過,只余些許江邊夜霧微微波動(dòng),如蛛網(wǎng)被一枚石子掠過,片刻復(fù)靜。
那一刻,沒有人說話。
守衛(wèi)甚至未睜眼。
一道黑影落下,像是夜的一部分,低伏入更深的沉默。
那人胸膛猛地一震,尚未喘出一息,便已被捂住口鼻。王二虎五指如鐵,扣入他面頰骨縫之間,一捏,頸骨發(fā)出細(xì)微的一聲脆響,如燒干的竹枝斷折。
聲音極輕。
夜風(fēng)正自江面掠來,拂動(dòng)船帆與竹葦,似是回應(yīng)這脆響,發(fā)出一聲長而低的嗚咽,如哀,如嘆,如什么東西在水下睜開了眼,又慢慢閉上。
尸體被拖入一旁陰影處。那是一塊堆放廢麻袋與鹽包的角落,味道濃重,幾近腐化。他將尸身平置,擺好雙臂,像替一個(gè)醉臥街頭的漢子蓋好衣襟。
船舷寂然如初。唯那白紙燈籠在風(fēng)中微顫,映著船板上那一點(diǎn)被拖曳留下的淡影,如月下暗水泛起的一抹漪漣,不知是血,是塵,還是從人心深處溢出的沉默。
王二虎不語,緩緩轉(zhuǎn)身,眼中再無一絲情緒。他摸向那道半掩的艙門,指尖輕貼木紋,仿佛撫著一座老井封口的石板,下一刻,即將推開一個(gè)多年被封印的夢魘。
王二虎閃身入艙。
木門未響,艙道卻仿佛被風(fēng)帶動(dòng)了一瞬,如水面浮起一絲褶皺。他的身形伏低,步伐幾不可聞,像夜里一條藏鱗的魚,貼著墻壁在狹隘的水流中游弋。
潮氣逼人,船艙本就逼仄,此處更是陰冷,如久未啟封的墓室,濕意自板縫中滲出,腳下不知踩著何物,柔軟而黏滯,有滑脫的魚鱗,有粘連的飯屑,還有舊血干凝的邊角,皮靴每踏一步,便發(fā)出輕微的撕裂聲。
他屏息凝神,遠(yuǎn)處燈火混濁如絮,搖晃間不時(shí)傳來低微的啜泣。那不是哭聲,更像是被吞咽到嗓子里的一口血,哽著,又不得不咽下。
艙道盡頭,一道木板隔出的夾層出現(xiàn)在眼前。入口微掩,一條縫,隱隱透出一線似霧非霧的青灰色氣息。那氣息沉重,帶著藥香,濃得幾乎凝成水滴。藥味之下,是汗,是驚恐,是女人體內(nèi)那種受驚后的腺氣,混著劣粉脂香,一股陰寒的甜膩撲面而來。
他沒有立刻靠近,只靜靜地看著那道縫。
船艙的隔間很窄,僅容兩人并肩而行。隔板粗重,木上斑斑燭痕。那是人為隔出來的暗格,似是早就打算將人關(guān)在其中,又不愿他們的哭喊太快傳出。
他將眼貼近縫隙,看見了。
里面有許多人。
他們彼此挨靠,沉默得不像活人。最靠近門的一名女子蜷成一團(tuán),發(fā)絲散亂,臉頰貼著木板,睫毛微顫,眼神空茫,像是已在一場長夢中走失。她懷里抱著另一個(gè)更小的身影,孩子也許睡著了,也許昏迷。再往里,是一排排坐倒的身體,影影綽綽,宛如泥塑。
有幾人輕輕地發(fā)抖。
她們不是哭。
那種寂靜,不屬于哭。哭尚有聲音,有波動(dòng),有訴求。而此刻船艙內(nèi)的寂靜,已近于死亡之后的氣息。
仿佛連淚水都已干涸,只剩血脈尚在顫動(dòng)。她們望著遠(yuǎn)方,卻不知遠(yuǎn)方為何。或許也曾掙扎,但那掙扎早已如石落江中,未起一絲漣漪。
王二虎的喉頭動(dòng)了動(dòng),沒有發(fā)聲。他背貼船壁,閉上了眼,仿佛要將那腥甜的空氣封進(jìn)胸腔深處,帶回地面之上去。
片刻,他睜開眼,目光如釘,釘入艙壁最深處。
他知道自己還不能救她們。此刻動(dòng)手,只會(huì)讓這整船的秘密隨一把火沉入江底。
但他也知道,他已不能退。
那些眼睛,哪怕空茫如霧,也落在了他身上。她們看見了他,他微微點(diǎn)頭,無聲地示意。
那是一種古老的承諾,不用言語。像在月下埋下的一枚石子,終將在另一個(gè)夜里翻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