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正視他所尋的密柜,那密柜半掩著,藏在縫隙盡頭的一片陰影中。
王二虎已鎖定它,那是一具上了三道鐵扣的木匣,色如暗沉烏檀,縫隙中透出舊鹽與霉藥交纏的味道,仿佛藏著一段長久被隱匿的腐骨往事。他正緩緩起身,準備靠近,一只手已握上橫刀。
忽地一聲銅哨,破空而起,如驚鵲從林中飛起,劃破夜的腹地。
那聲音極尖,極利,如割裂布帛,帶著刺骨的寒意刺穿整座船塢,余音在破舊桅桿與船艙之間撞出回響,如鬼哭狼號,在夜色里回旋不止。
“有賊人!堵住了!在甲字號底倉!”一聲凄厲高喊,如濤頭拍岸。
王二虎背脊一震,身形尚未動,心已沉入冰壑。他不知是誰發現了自己。那守衛,他出手極穩,頸骨斷裂時不帶一點哼聲。那聲音,只如一根枯枝于風中折斷。怎會……傳出這么遠?
也許,是另有人早在暗中窺伺。
潮濕的船艙,仿佛忽然醒來。
整艘船如沉睡中驚覺的野獸,驟然嘶吼。甲板之上,急促的腳步聲如山雨欲來前的雷鳴,由遠及近,漸逼漸沉。艙道兩端幾乎同時炸出光亮,火把的光如火蛇蜿蜒,映出一張張猙獰與怒意交織的臉。
王二虎站在狹小夾層中,身后就是那群女子的啜泣與沉默。他知道,自己已退無可退。
“狗東西!鉆進耗子洞里還敢造次?甕中之鱉!剁了他!”
吼聲震顫船身,緊隨其后的,是一聲沉重的金屬嘯響,兩條生鐵拖錨鏈忽地從側艙猛甩而出。它們帶著濃烈腥風,一左一右,如怒蛇蜿蜒破空,砸向他方才藏身的船壁,轟然一聲,將木板震得碎屑橫飛,仿佛整艘船要在這一刻碎裂!
與此同時,數支火箭破風而至,帶著繃弦后的尖嘯,在王二虎身后“咚咚咚”釘入艙板。
火光一爆,如夜幕忽裂,烈焰自船骸間躥起,將那原本被夜色吞沒的夾道照得通明無遺。熾熱撲面,如同千萬只火蟻鉆入毛孔,他衣袖已然焦卷,鼻中盡是焦木與焦肉混合的辛辣氣味。
而前路之上,火光映出三條人影,立于通道盡頭。
他們高大如樹,持刀而立,眼中無聲。刀是長脊唐刃,脊上一道凹槽反射火光,如同蛇腹起伏,映在壁上如影之獸。他們的臉,在火光中顯得模糊扭曲,仿佛早已不再屬于人,而是火中生出的某種懲戒與詛咒。
王二虎仍未動。
他的掌握緊了刀柄,那布纏過的黑刀,如同潛伏在夜水下的某種利鱗猛物,在火焰間微微一顫。
他未說話,只是緩緩低頭,雙肩一緊,氣息吐出,如風吹過夜草,悄然卻決絕。
遠處女子的抽泣聲,在火焰與鐵鏈之間,如夢中殘音,仍不肯消散。他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是生死的一線。
王二虎目光驟凜,胸中一股熱浪激涌而上。他咬牙低喚一聲,手腕猛旋,鐵尺忽然躍出鞘纓,與那飛鏈相迎。鍬然巨響驟破夜空,仿佛鼓點在骨骼中回蕩。鐵尺在指縫間崩裂,銳響似血管爆裂,他整只手隨尺震脫,疼得指節狂跳。
另一條鐵錨鏈倏然掃來,如同江底伺伏的猛獸尾刺。他急轉身軀,本欲避離,卻仍難全身而退。
鏈端那銹鐵倒鉤劃過肋下,頓時撕裂肌膚,鮮血如紅色涌泉,被夜風暴散成細微血點。劇烈的撞擊將他甩向艙板,腐朽的木板應聲崩碎,碎屑與塵埃齊飛,仿佛船體一角在咆哮中坍塌。
“殺!殺!殺!”三聲像磨刀石的摩擦,卻冷靜而無情。三柄長刃齊出,刀尖在火把微光下劃出寒芒,分別指向他的頸側、腰肋與足踝。每一處皆是死穴,若輕輕一點便可將他碎尸萬段。周遭的空氣仿佛凝固,一切動作在那瞬間都減緩成慢鏡,只有他心跳在耳畔砰然震顫。
正當刀鋒唾露最致命的鋒芒,他胸口暗暗聚氣,欲將最后一絲生機化作蛟龍一擊,一拼到底之際,船塢上方忽然傳來三聲悶響,似重鼓振蕩,卻無鼓面可見。聲音貼著甲板傳來,宛如一記鐵錘直擊胸膛,令周遭忽地陷入短暫俯仰皆失平衡的靜謐。
緊接其后,無根火球自半空驟閃,青翠如鬼火,旋轉于夜幕之間,灼灼發亮,仿佛萬千幽魂之眼在黑海上翻涌。它們無聲墜下,又發出細碎嘶鳴,帶著濃烈的硫磺腥氣,猶如深淵張口,猛地將眾人吞沒。
那青火鋪天蓋地,打散了火把的溫暖,也沖擊了追殺者的冷厲。他微側身,半張的喉嚨發出低哼,那哼聲中帶著疼痛,也充盈著一絲驚詫。他借著火球的耀光,看見追兵驚惶地后退,刀刃與衣袍在火焰中折射出歪斜的光線,像扭曲的獠牙。
王二虎胸口劇痛未減,卻在這一瞬覺醒。他的雙眸在火色與煙霧之間愈加堅定,手臂捂住流血的肋骨,仿佛愿以這破碎的肉身,沖破夜色的網羅。一聲輕咳,血珠從唇角滑落,他微微一笑,那笑里竟帶著古井無波的寒意。眼前的火球、刀影、人聲,在這一刻都成了他破曉前的脈動。
“天罰!瘟神來了……”
這句低啞的囈語仿佛自幽冥中泄出,尚未落地,便被一聲撕心裂肺的慘號湮沒。那是一名漕丁,手中刀未揮出,頭頂已被一團藍火覆住。火色詭異,如月下冤魂之淚,又如夜風中毒藤盛開的花,軟柔卻致命。剎那間,那火便順著發鬢衣襟滑落,貼膚而燃,不吐不息。
“媽呀……鬼火……救我啊……”
驚恐從他喉間炸裂。他跌撲在地,滾爬拍打,火焰卻愈燃愈烈,像是識得人血氣味的妖物,執意要將他的皮肉骨骼一寸寸吞噬。焚燒的肉脂發出“滋滋”異響,煙氣中夾雜著焦臭與藥粉、鐵銹混合的腐腥,令人作嘔。
又一團火落下,砸在第二個沖鋒者的肩頭。他大吼一聲,瘋了似的甩刀跺腳,甚至以腦門去撞船舷,妄圖將身上的火焰撞滅。卻不知這火無根無源,既不隨風熄,也不畏水冷,如同蠱毒附體,只知舔噬生魂。
哀嚎如潮,轉瞬掩蓋了最初的殺喊。火光照亮船塢狹道,將每一張扭曲的臉都映得如地獄修羅。
有人呆立原地,顫抖著把刀往地上一扔,連滾帶爬逃向黑影。有的瘋了似的高舉火把朝同伴亂砸,眼中全是崩潰的白。更有那心智脆薄者,雙膝跪地,一頭一頭地磕在船板上,額頭血肉模糊仍不停,口中瘋喊著“鬼神顯靈”與“瘟君赦命”,如入瘋魔。
整個船塢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攫住,在暗夜中用力晃動。號叫、哭泣、祈求、尖笑交織成一曲詭異而悲愴的亡歌。青火在空中盤旋,如游魂不散,如惡咒不止,點燃了江風,也點燃了人心深處那塊最畏懼鬼神的柔軟。
王二虎伏在破口殘板后,額角血漬未干,眼中卻無一絲迷惘。他望著這群曾悍勇如狼的漕丁在鬼火下奔逃號泣,望著那光芒映紅的船體陰影,心中恍然騰起一絲極冷的明悟。
混亂的火光邊緣,夜如巨獸喘息。就在那哀號與哭喊尚未沉落時,一道矮小的身影悄然掠下,如夜鴉投林,無聲無息卻帶著凌厲。
是她,那張染著黑泥的小臉,原本藏在粗布漁裳之后,此刻卻在火光映照下顯出蒼白如紙的顏色。眉間一粒焦黑的煤點仿佛是血,是火,是千鈞之中的某種印記,正是公孫錦。
她沒有說廢話,也無法說廢話。她奔到王二虎身側時,雙膝一跪便是重重一響,那根沾滿油垢、幾乎無法直握的纜繩,被她用力塞進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她的聲音抖如風中燈火:
“走水路!”
火還在燃。尖叫還在響。整個船塢仿佛正被九幽之下的烈焰吞咽。王二虎耳朵里嗡嗡作響,腦海里震痛欲裂,血從肋下橫流而下,像是山間夜雨打碎了舊石階。他的心臟跳得如鼓,劇烈而混亂,幾乎將眼前的一切震碎成一片熾白。
他沒有回答。他只是狠狠一咬牙,撐著一只血染的肘關節,翻身攀上船緣,縱身躍下。那一刻,水聲竟勝過火聲,“噗通”一響,像是天地之間獨余此音。公孫錦緊隨而至,衣角還拖著半縷未燃盡的鬼火,火光在江面映出一圈扭曲的鬼影,翻涌不息。
江水冰冷,像是一口沉棺,敞開懷抱將他們一飲而下。水浪灌入口鼻,血和咸混雜。王二虎肋下的傷如裂帛,仿佛一寸一寸地撕開,又仿佛無數細針,悄無聲息地刺入骨縫。他幾欲昏厥,卻死死攥住手中的纜繩。
就在那一刻,在血與水、火與寒之間,有一個念頭像雷霆劈落。
那火。那詭異藍綠之火。那一團團仿佛來自地府的冤魂之焰,怎會憑空而來?
他的記憶像是被鋒利的刀背抽打了一下。在混亂火雨中,在他被生鐵鏈砸中前的那一瞬,他眼角瞥見,在遠處一截高聳的殘桅上,有一道瘦小的身影,宛若風中紙鳶一閃而沒。那背影,骨瘦如柴,穿著破絮,頭上頂著個干癟竹殼……
是“泥猴子”?
那個日日在醉仙樓門前變戲法討銅子的怪人。那手中點火術,說是“南疆火喉妖藝”,卻總是火苗細小,連小孩都不信。可那日他指間那縷幽綠小焰,齜牙裂嘴間顫顫然落下時,火苗的顏色……竟與此刻焚盡人骨的鬼火何其相似。
王二虎心中一震,仿佛那火焰已燒到他的心口。他咬著牙,睜眼望向對岸一線未明的夜色,江水如緞,身后是煉獄,是怒號,是斷裂的命運。
不容細思。身后那片如煉獄般的混亂,仍在持續蔓延。破碎的喊殺中,有什么冰冷的意志掙脫了火光與恐懼,躍入水中,追來。
是漕丁,是那些不畏生死的亡命之徒。
江水驟然一響,一名光膀悍漢已自船側撲入水面,碎浪飛濺間,利箭破風劃來,貼著王二虎的脊背一線而過,仿佛凜冬中利刃掠過裸骨,撲通射入水中,泛起一圈又一圈冷光粼粼的浪花。
王二虎雙目微張,眼角因水火與劇痛早已失神。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咬牙堅持。他的左臂已幾乎不聽使喚,右手卻仍然死死攥住那根粗纜,在渾濁江水中帶著那纖瘦的少女,一步一寸,掙命般游向不遠處漂浮的一排破舊漁排。
公孫錦仿佛已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整個人如一截潮濕的柴木掛在他臂彎。她的嘴唇在水中微微張合,卻說不出一個字。她的眼神空蒙而倔強,像是懸在冰面下的一枚燈火,隨時可能熄滅,卻又掙扎著不肯沉底。
江心的漁排如幽魂般浮在水上,宛若一片孤島,不知是否能避過風浪。
但下一刻,大地仿佛從遙遠的地方突然震響。
在更遠處的臨江碼頭,那座“興隆倉”的高墻后方,一道火光拔地而起,恍若烈焰中的妖獸張口怒吼,猛然吞噬了半邊夜空。火柱沖霄,焚裂天幕,映得整個江州南岸如同被熔化的鐵水澆灌,火紅而翻涌。
風卷火勢,狂烈之中,爆鳴聲驟然炸響,像是山神震怒,咆哮如雷。
煙柱滾滾,撲面而來,江水被映得通紅,如同血河流淌。那火光之中,竟濺射出無數細碎晶亮之物,在空中閃閃發光,如雨如塵,如群星隕落。
那是鹽。
是被火灼后的官鹽。
空氣中也隨之涌來一種古怪刺鼻的味道,辛澀、灼喉,仿佛骨頭被火焰舔舐后留下的慘烈余息。那氣味混雜著油、木、藥與舊衣的霉腐,在風中亂舞,黏膩地附在臉上,滲入鼻孔,如同鬼魅無聲索命。
王二虎眼中映著那火。他知道,那一倉鹽,一倉罪證,正在被火焚盡。也許是他們自己燒的,也許是……有人替他點了那一把天火。
他沒時間去問是誰。
只覺身后又是一陣水響。追兵近了。
他扭頭,江水沸動。那漕丁眼中泛著血光,像是水鬼,撲殺而來。
“錦兒。”他啞聲低喚。
公孫錦已沒有力氣回應,只是微微動了動手指,仿佛說:“我還在。”
王二虎咬緊牙關,腿上肌肉早已抽搐不止。他猛然一振纜繩,拉起她身形,奮力朝那搖搖欲墜的漁排再沖兩丈。
火在背后呼嘯著卷起,夜已不再沉寂。江州的風,終在今夜,撕開了黑暗的一角。
“鹽……倉……炸……了!”
“陸……爺……的……船……也……燒……了!”
撕裂夜色的呼喊自港區深處爆出,起初像是迷路孩童在夢魘中哭叫,短促,破碎,斷續,然而未幾便層層疊疊,如決堤的驚濤,奔涌而來。
整片江南港埠,如同驟然落入沸水之中的滾油,先是短暫的凝滯,而后狂亂一片。船只仿佛有靈,呻吟著顫動,船桅在夜色中搖搖欲墜,漁火與倉屋間的細繩“嗡”地一響,斷裂聲如泣如訴。
尖銳的銅鑼在水霧與濃煙中急促敲響,節奏紊亂,如病人的心跳。港道上,無數倉卒的足音夾雜嘶啞叫喊,踏得浮木震顫,驚起棲息的鷗鷺。
人影在火光與水氣中奔逃、追逐、絆倒、踐踏。有人大喊著要沖回倉內搶救財貨,有人早已棄物如棄命,赤腳逃向江堤。更多的人,則站在火光映照的高處,仿佛魔障一般,癡呆地望著那一船一船的火焰在江面沉沒,隨著一聲聲轟響沉入水底。
有人哭喊著親人之名,有人大笑著將酒壇砸破,有人披頭散發,仿佛得道瘋僧,在碼頭間狂奔跳舞。
有女子撕心裂肺地尖叫,聲嘶力竭,懷里抱著的不過是一堆燒焦的麻布與碎瓦。
火,是唯一的語言。
火在倉中升騰,在桅桿上燃燒,在漁網間穿梭,在夜風中舞蹈。鹽粒被高溫蒸裂,碎片如白霜般飄散,落在頭發、眉梢與掌心,仿佛天降的雪。只是這雪帶著刺鼻的味道,讓人咳嗽,令眼中灼淚直流。
水也不再沉靜。數艘小船在混亂中傾覆,木板炸裂,槳聲失控,船與船之間互撞、糾纏、傾覆,黑色江面如同被巨物攪動的染缸,翻涌出惡臭、焦味與血的腥膩。
人聲、火聲、水聲、哨聲……統統匯作一股駭人的洪流,在港區每一寸磚石、每一條縫隙之間翻滾,宛若末世降臨,連星辰都被煙火吞噬,只余下那一線一線不斷斷裂的夜色,仿佛老者胸膛中最后幾口紊亂的氣息,喘息未定,已然腐朽。
霽月園深水軒,簾幕低垂如云霞初霽,水波無聲,幽蘭悄綻。銅爐中燃著西域來的沉水香,煙如絲縷,繚繞不絕,仿佛連光線也被染得曖昧不明。可這裊裊檀香,卻遮不住空氣中正悄然漫開的血腥味,像是從檐角的一線裂縫滲進來的舊恨,帶著悶熱的腥氣,在靜室中蜿蜒擴散。
一聲低不可聞的“嘩啦”,白玉杯碎裂在陸任之的指間。那玉質本是溫潤如脂,此刻卻在他掌中崩為碎片,如冰雪崩塌,脆響猶在耳邊顫動。他的手掌被玉鋒割破,血珠一滴滴滑下,在地毯上開出一朵又一朵細小的猩紅花朵。地毯上飛禽走獸的織紋,被這血色一點點浸透,如同山林忽然染霜。
他始終未低頭看上一眼。
陸任之的身影靜坐不動,卻仿佛那椅背后有千鈞之力撐著他。他的眼,深陷而沉寂,黑得如舊井幽潭,在夜色未明的時辰里映不出天光,卻在某個不易察覺的角落緩緩翻騰出熱浪,像地底未歇的火脈,燒灼著皮膚下每一寸沉默。
“鹽倉……”他終于開口,嗓音低啞,如千年老杉枝椏在風中相摩,“南碼頭……全燒光了?”
那跪在玉階前的心腹,仿佛整個人都要伏進地面里去。他聲音發顫,額上冷汗匯成細珠,不住滴落:
“回……回稟老爺……火……火是從福字號的漕船燒起的……一條連著一條,黑帆全毀,整片船塢化作火海……燒到了興隆倉,那墻……墻塌了大半,滿倉的鹽……被烤得爆響……像鐵豆子灑落江面……好幾位弟兄……他們……他們來不及逃,被活活燙死在鹽池邊……”
他聲音越說越輕,仿佛每一個字都是血淚擠出,最終啞然停下,只剩臉色蒼白如紙,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廢物!”
陸任之幾乎未動唇,那一聲低沉的罵語,卻像是山鬼在古道盡頭的輕嘆,冰冷,隱忍,透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他從榻上緩緩起身,掌中還嵌著玉片與木刺,血色在他指尖與腕骨間蜿蜒如蛇,沾染在袍袖錦邊上,如梅綻雪地,卻無一人敢視。
他踱至軒前高窗,簾外有一方水榭之景,正是他親手督造的江州縮影。沙盤之中,樓宇街巷纖毫畢現,漕河水脈猶如細線貫城,刺史府衙、東市西坊、小巷陋井皆隱約可辨。他指尖緩緩掠過碼頭、火坊、魚市……最后停在那座小巧的木塔之上。
他指骨微顫,眼神卻冷得如霜降秋枝,五指用力,將那木塔生生攥碎,齒間猛地一咬:“燒鹽……毀船……這便是要挑斷老夫半條命。”
碎裂的木刺扎入他掌中,與玉屑攪成一團血泥,他卻毫不理會,只靜靜地望著沙盤上那片被指尖抹得凌亂的“江州”,仿佛望進一場夢魘深處。
“都死了?”他的聲音突如其來,平靜得近乎溫柔,“沒人趁亂發筆小財?”
那跪著的心腹抬頭,眼里一片茫然。他顯然未料到這句話,答得結結巴巴:“弟兄們……都……只顧逃命……沒人敢……”
陸任之緩緩垂下眼簾,那一瞬間,仿佛周圍一切聲息都被他一并屏除。他的嘴角抿緊,血自指尖滑落,如細雨落地,一滴一滴落在紫檀地面上。屋外微風吹動竹影,沙沙作響,仿佛也不敢驚擾這場將壓未壓的狂飆。
霽月園內,水光被簾影吞沒,香爐中檀煙無聲飄散,已然辨不出是檀是血。
陸任之低笑了一聲,唇角牽動,如裂帛生音。他的眼里浮出一種幾乎殘忍的歡悅,仿佛寒冬里第一滴滴血落在雪地,留下斑斕與破碎。
“那便是不成了?”他低聲重復,喉間的聲音仿若從幽谷深處緩緩飄出,縹緲、冷冽,“天意……原是天意要我的黑羽,今夜染血,初次開鋒。”
他掌中的碎木屑忽地拋灑開來,碎屑上凝著未干的血滴,劃破空氣,落在燈影之中,如燃盡的灰燼散落香案。那一刻,他轉身,廣袖帶起如水的夜風,袍角掠過紅地金線,仿佛整間深水軒都被他驟然點燃。
他的眼,不再是老狐般的沉靜深藏,而是猛虎將嘯前的金芒之焰。一瞬之間,那雙眼睛熾熱得足以灼傷萬物,像焚山之火,吞盡夜色。他的聲音不高,仿佛怕驚擾了堂上靜坐的死神,但每一個字卻如鐘,落地即裂:
“傳黑羽令。”
空氣似在此刻凝結。
“喚醒營中所有蟄伏之刃。”
“朱雀、玄武兩路,自巳時起,封鎖南城西城所有水陸口門。強弩在手,見有兵甲者,不問來由,斬!”
他步步向前,聲聲發令,每一步都似踏著尸骨之響,血腥而冷峻。
“青龍、白虎兩路,混入市坊。搶糧,搶鹽。喊冤,攔官,煽亂百姓……越亂越好。”他語聲中透出某種令人窒息的愉悅,“叫那姓李的……睜眼便是火場,閉眼也是哀號。”
他忽然俯身,陰影如夜幕般壓在心腹顫抖的身形上。那眼神,蛇鱗微光,唇角冷笑微挑,如毒蛇將信未吐。輕輕一語,如刀鋒從耳后割過:
“最后!”
“傳鷹犬堂。三百鐵血衛,由你親領,隨老夫子時正刻,直入刺史府。”
他轉身,廣袖如劍,指向虛空,卻似已將刺史府萬重樓宇盡數劃破。
“我要這江州城……徹底換天!”
四字如金鐘裂鼓,重重叩擊軒窗。就在他最后一字落地,軒內燭焰猛地一跳,仿佛一口長久沉默的怒火忽被引燃,火光舔舐金絲楠木的朱紅漆案,將他掌心那方血痕斑駁的金印照得宛如厲鬼吐舌。
窗外,風過沙盤。
那已碎的刺史府塔樓殘骸,被血水浸濕,早無一絲形狀。只剩黑影森森,似山河即將倒懸。夜空深處,有一聲夜梟厲嘯穿破天頂,遙遙傳來。清冷月光灑在檐角如銀如霜,照出那藏于深夜最隱秘之處的、即將傾城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