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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二十八章

黎明尚未破曉,天色蒼慘如鑄鐵覆面。霧沉如緞,光線仿佛被悄然勒死。

城南早已坍陷于火與血的深淵,瓦礫間一片焦黑,鹽倉與漕船遺骸蜷縮如死獸之骨,殘存的梁柱在晨靄中如裂喉之喉舌,向天發出無聲哀鳴。

焦臭與水腥交纏,在空中化作無法驅散的瘴霧,如附骨毒瘤般沿街滲透。磚墻沁出黑水,屋瓦下垂著焦化的蛛絲與半熔的銅釘,仿佛夜鬼留下的指甲。

煙是有質地的,如黑綢翻涌,沉沉壓低了天空的一角,仿佛有神明在頭頂持錘欲砸而未落。

水陸隘口處,玄甲密列,“黑羽”之兵如影隨形,立無聲,動無情。鐵盔下黑紗蒙面,僅露雙目,冷寂如井底之水,映不出光,也映不出人。森森長矛挺立,矛鋒寒氣逼人,如冰刃簇生。弩箭上已綴血痕,未發之先,殺意已飽滿至極點,似欲穿透晨曦本身。

街衢如尸體之內腔,行人唯恐踩錯一磚,稍有停滯,便有鞭影自虛空飛落,力透骨髓。皮破之聲,混入哀號。嬰啼如割帛,婦人低泣仿若水滴穿石,滴滴入耳,叫人頭皮麻癢,如有蟲行其上。

恐慌不再只是情緒,而是流質的實體,從屋檐滑落,從瓦縫滲出,穿過市肆空棚,蔓延至每一塊腳下的石磚。它腥膩、滯重、無孔不入,仿佛天地間只剩這無形的液體,正緩緩凝固,將一座城池凍入死寂的永夜之中。

辰時二刻,天地未明,萬物失語。街巷如死井,悲聲零落。忽有銅鑼裂響,似有巨斧自天而下,將死城一劈為二。那聲音銳如劍戟,掀動煙火余燼,鈍鈍敲入人心深井,激出一縷冰冷戰栗。

數十騎鐵甲兵自西方逼來,馬蹄重若鐵檻敲心,踏過灰燼、斷磚與血水交融的市井殘垣,濺起一地混沌污泥。塵土騰起之中,鐵騎如巨獸游龍,甲葉疊響,聲似戰鼓隱隱。

為首騎兵黑盔覆面,胯下青驄忽嘶,前蹄高懸,仿佛將要將整個天幕撕裂。他猛勒韁繩,坐騎頓時人立而起,一股荒蠻兇意自馬體噴薄,匹練般卷起地上碎瓦殘香,沖撞入人群如雪崩破堤。

他的手臂有如雕塑般高高舉起,掌中布告厚重,黑底紅字仿佛燒灼而成,濃煙熏染下懸貼坊墻,猶如鐵幕將整條街封死。宣讀者嗓音粗礪,如碎鐵敲骨,在焦煙中炸裂開來:

“陸公鈞令:妖姬裴興奴、霜姬,勾連江州刺史李浚之,縱火焚倉,焚毀漕船!罪大惡極,不容再生!”

他手中馬鞭翻起,細皮之中裹鉛藏刺,驟然抽打布告。鞭尖猛然點在告示頂端兩個猩紅名字之上,聲似裂帛,寒氣迸射,似有毒蛇自黑暗躍出,吞吐獠牙。其身不動,其勢如雷。

“交出此二女!或指其藏匿者者,賞萬金,賜田百畝!”

他頓了頓,眼中寒芒似鐵釘嵌入人皮,忽又厲聲:

“匿而不報者,誅全戶!”

最后三字仿佛從玄甲士兵的齒縫中生割硬擠而出,不高,不疾,卻如細刃緩入肌膚,聲音猶毒冰滴水,直入骨髓。那一刻,整條街道仿佛被無形長刀從空中緩緩劃開,空氣凝滯,嬰兒啼聲哽于喉頭,犬吠遽止,老婦口中未咽的啜泣亦似被繩索縛斷。

“誅全戶”三字在空氣中盤旋,宛如黑色蛇影徘徊不去,連光也不敢再灑下一寸。

眾目惶然低垂,仿佛一瞬間,天地從人間抽去溫度與呼吸,只剩鐵與血的肅殺法令,壓在人群頭頂如鐵佛手印。

而布告之下,又添一紙血命。宣讀之人展開墨重如淚痕之文,其字跡歪斜如病夫怒書,筆畫未干,邊緣猶存指痕之血,鮮紅未褪:

“江州樂戶、煙花女子,今自此時始,凡所生女,無論為妓為奴,其身、其契、其生死盡歸煙波府統轄。違令者,其女永墮賤籍,父母同誅!”

“同誅”二字落筆似刀鋒穿紙,墨汁飛濺,仿若血滴驟灑,撲入塵埃,引得塵中蟲蟻亦驚而避走。

人群再無人語,寂靜仿佛一道橫貫軀體的冷箭。街道如染墨的宣紙,上書血命,無一筆可改。

“砰!”

沉雷般一聲震撼江州衙署的密室,厚重桌案猛然震顫,案頭如山卷宗轟然塌落,檀木飛屑橫飛,宛如雪崩中的枯骨炸裂。那一拳,似非人力所及,而是地火自深井中怒涌,以肉身之臂,劈裂天下之奸邪。

李浚之未語,眉宇已裂,如鑄鐵折斷。兩道劍眉倒豎,幾近刺出肌膚,目中之光宛若千載冰封之火山驟然噴薄,冷焰奔涌,照亮案前朱墨未干的血令。他站立不動,整個人卻似鐵像騰空,怒意壓倒屋宇,連銅香爐中的一縷輕煙也被逼得逆流回壺。

“毒計……”聲音終于從他喉間逼出,低得幾不可聞,卻仿佛暗夜洪鐘,震碎肺腑。他指尖一寸寸捻起血令抄報,那上頭墨字如嚙骨毒蟲,殘存的血指印猶溫未冷。

“陸任之……”他咬字如鐵器咬齒,聲間寒意逼血,“他是要將妓籍之恥,永縛千年之女?鹽血燒盡了,便要拿她們的骨、她們的肉,來填他那無底的權欲黑窟?”

話音一頓,他的手驟然一伸,指尖猛戳血令正中那一行朱砂字,仿佛要將那紙張一寸寸捻碎、揉入五臟六腑。他的聲音壓抑得如狂風逼進寺鐘之中,從齒縫間一點點滲出:

“以全城女子為牲,踐踏她們的血、她們的生、她們的未來……陸任之是要效豺狼稱王嗎?要以宦海為爐,將整座江州祭煮成他的金鼎?”

室中沉默一瞬,仿佛這天命之怒將要把整座衙署焚為焦土。

柱下的王二虎浴血而立,早已氣喘如風箱,肋下繃帶滲透暗紅,宛如冰封江河中滲出的裂痕。

他的臉如石刻,肌膚下跳動著未止之戰意。昨夜船塢一戰,血如溪涌,腥風中刀影如林,若非公孫錦攜那“泥猴子”亂火破陣,此刻早已尸橫水港。

他突然低吼一聲,單膝重砸青磚,脊背挺直如山。五指緊握,鐵拳重擂地面,碎塵飛起,血珠沿指節滾落。他臉色因失血而泛青,唇微顫,舌重似鉛,卻仍咬著聲音狂吼:

“大人!下令!讓我帶州兵……劈了那老狗!!”

“劈?!”李浚之猛然回身!

那一刻,宛如雷電扯破夜色。他面容蒼白,頰側卻燃起一抹病態酡紅,猶如雪中焚紙的幽光。他的雙目如淬火刀鋒,冷靜到極限,反生攝魂之熱意。口角無笑,卻滿是生死之間的沉痛。

他抬手揮開殘卷,如斬離昔日猶豫之魂。掌中抽出一卷猩紅襯里的明黃卷軸,重若命符,冰冷如骨。朱砂筆跡奔走如血蛇,其上“新教坊令”四字破紙而出,字字如鐵鑄,字字藏淚。

這份法令,他三晝夜不眠不食,字字推敲,力求一紙清流改舊俗。它尚未鈐印,尚未得世間一息回應,便已在這日黑風白骨的晨間,被逼入烈火邊緣。

他緩緩展開它,那紙在他手中微微顫動,卻不是因風,而是因骨血、因天命、因憤怒。

“更衣!”聲音猶刀刃破絹。

“請印!”

李浚之厲聲落下,仿佛整座江州天命落紙。屋中燭火在剎那間被這兩字逼得仰身而避,仿佛敬畏這來自一人之口、勝過千軍萬馬的烈焰意志。

巳時正刻,江州南門之下,風烈如刃。

玄甲重兵結陣如山,黑羽覆盔,鐵甲森冷,層層疊立如墨色鐵壁,將南門死死封鎖。刀光斜照石階,戈戟上有血痕未干,殷紅風干如涂金。

高處石樓翼臺,李浚之獨峙其巔。烈風拂動他緋色孔雀紋官袍,廣袖如展翼山禽,金帶緊束,赤金魚袋隨步搖晃,鏗鏘如佩劍。

朝陽未盡,光影如鑄,映得他面頰似雕像鍍火,峻冷不語。樓下玄甲列陣,刀鋒如林,戟尖如星,他卻居高臨下,目光不觸人間,仿若神明于祭壇之上,宣讀天命。

那卷未鈐的《新教坊令》,此刻在他手中迎風怒展。明黃絲面在空中獵獵作響,朱砂大字血焰一般迸裂紙面,似要從宣紙中躍出,劈開天地間殘煙與罪業。

他沉聲而啟,嗓音不高,卻清冽如霜:

“大唐江州刺史李浚之,今日布令于此。”

他停頓片刻,目光掃過鐵陣、煙火與尚未蘇醒的民心。然后手持法卷,聲如金鐘震空:

“今頒《新教坊令》!昭告境內四方婦女:凡自入樂籍、娼門者——”

“其一!其身、其藝、其所歸,皆由其身自決。父母不得售女為奴,主家不得暗市交易。強買強占者,依《唐律·略賣良人》,杖八十,流三千里。其謀首者,斬。”

“其二!凡育女之家,可自養、可送養,皆由家中決斷。若自養,十年免賦;若入樂籍,須州署三驗三押,存檔留印。違者重責,奪女為奴者,斬。”

“其三!凡樂籍女子所積財帛,八成歸己,二成入官。若有官私強索克扣,以盜論罪,亦斬。”

最后三字,每一聲“斬”,都宛如金戈撞裂火石,震徹街樓,劍氣橫空,激起樓下兵陣金甲作響,連烏鴉也從城垣驚飛而起。

李浚之右臂高舉,法令在風中狂卷如龍。他仰首直視天際,面如石刻,嗓音忽然暴烈如雷:

“此令!以本官顱頂熱血為質!以一城浩然正氣為證!”

石樓之巔,風驟如劍。樓下鐵甲軍神色微動,四野沉寂,似群獸屏息。

他忽又一喝:

“即日!張榜!”

他未待回應,咬字再裂:

“告天下!”

這三字如鼓如鐘,如城門之鐵栓猛然抽開,如戰鼓初響于百軍之首。霎時,寂靜炸裂。

城下數萬百姓本縮于黑羽兵鋒之后,老嫗披蓑,孩童匍匐,婦人倚墻忍淚。那一刻,眾人似從窒息水底驟然浮出。遠處一道聲音顫顫傳來:

“賦稅全免?”

又一人仰望高臺:

“八成歸己?”

一名婦人撲倒在地,嘶聲哭嚎:

“掠女者……斬?”

她聲音崩裂,哭腔如鐵汁沸雪,剎那震動全場:“丫兒……娘的丫兒有活路了!”

群聲沸騰,沉淵猛然激涌,驚濤拍岸。百姓如洪水決口,仿佛從絕望之井中沖出重天。有人喃喃,有人仰哭,有人抱子頓地。那一刻,沉沉江州百姓如被烈火點燃。

“放榜!”王二虎怒喝如雷,血未干,聲如金龍破關!

數十州兵赤膊而出,肩扛巨木法榜,大步踏破矛林戟網,奔如猛虎。榜木高丈,朱砂遍刻,律令密密如網,巨字“斬”處,血紅滲紙,鑿入人心。

榜木轟然釘入石階,塵飛如雨。官印鮮明,火漆未干,熱得灼心。

玄甲軍陣中,首將驟怒,馬前一勒,怒喝如爆巖開裂:

“妖言惑眾!惑亂軍心!誅此獠!”

不及號令復響,弩箭已離弦。

黑羽之弩,如毒蟒凌空,破風之聲凄厲如鬼哭,直襲翼臺,帶著必殺之意,射向高舉法卷的那只手!

李浚之立于翼臺之巔,紋絲未動。

他如一尊鑄鐵神祇,風刃亂舞,卻割不動他一寸衣角。那一箭,自玄甲騎首怒吼中飛出,破空之聲凄厲如鶴唳寒潭,箭鏃烏亮,弦力貫骨,挾殺意橫空而至。瞬息之間,那流矢已然逼近,利嘯貼耳而過。

羽箭貼著他的鬢發劃出一道利痕,寒芒一閃,他鬢側一縷黑發倏然折斷。斷發隨風飄揚,旋即被疾風吞噬,宛若殉烈者斷指,消融于天地血氣之間。

箭身深深貫入他身側石墻,齊羽沒石。磐石如顱,被刺透時隱隱震鳴,石屑四濺,如落雨灑在檐角。那一刻,全場靜若死灰,唯有箭尾顫音,在烈風中簌簌作響,仿佛一口含恨而亡的斷劍,尚在咽下余燼的嗚咽。

李浚之卻未低頭,未側身,未抬手。他袍袖在風中翻卷,廣袖如焚云卷怒濤,赤金紋絡翻涌出火焰的形狀,似乎整個人的意志已然點燃。衣袂裹風,不為閃避,只為迎戰。

他靜靜佇立在高臺之上,眼神如出鞘之刃,從那雙如刀的眼中射出的光,貫穿層層濃煙、越過林立長戟、穿透交戰人群,冷冷焚向下方玄甲衛的面甲縫隙。

他所見之處,盡是鐵色之下的人面扭曲。怒、懼、疑、惡,如摻雜在瀝青中的膿血,在面具與肌膚之間發酵。他的目光未曾移開半分,仿佛以眼神書律,以靜止行殺。

不見言語,不聞叱咤。那一刻,李浚之未動,卻比千軍萬馬的突襲更令對方心膽俱裂。

他非退縮,非回避。他之不動,正是鐵意之凝聚,是在死亡與法度之間自成祭壇。他立于高處,衣袍如焚,他身后之風似為他肅立,衣角翻飛如戰鼓擂響之前的破音,而他凝望人間的雙目,早已不屬于一介刺史。

那是主法之眼,亦是祭血之燈。

正午,日輪高懸,不動如鑄金佛面,炎光無言地俯瞰江州大地。整座城池仿佛被掏空了魂魄,唯有南湖畔,像祭壇一般隱隱泛出潮動的血色。

南湖本無聲,湖水死一般地凝在淺灘之中,連浮萍也失去了顏色。湖心棧橋垂簾未舉,風無力卷動,帆也不動,似整個天地都屏息于一場未至的審判。

而湖畔,愈聚愈密的人群像從沉尸的河底緩緩浮起,拖著黑血般的沉重。他們從城南街巷的鐵幕縫隙中滲出,如焦土裂縫中翻騰的熾浪,潰入湖岸,默不作聲,仿若被割去了喉嚨。

男子皆沉眉緊唇,額頭青筋如蛇,死死攥著鋤柄與扁擔,手骨突起,仿若握著祖宗骨灰的殘炭。他們脊背直如弓弦,卻不張不發,只是默立,似石,不語,不怒。他們的汗水穿過破舊褐布衣襟,染成斑駁墨跡,如同早年戰場上殘旗風蝕后的顏色。

婦人緊緊摟抱懷中女童,手臂如鎖鏈,鐵一般環繞,哪怕孩子已在熾陽下昏沉,嘴唇枯裂如枯井石縫,也未松開一指。她的發髻早已散亂,銅簪插歪,簪上殘留一縷舊家紗帕,那曾是嫁衣一角。如今,這一角帕子成了她對“家”最后的象征,死抱不放。

更靠近湖岸的,是一群披著恥辱之名的女子。她們不言不語,從斷瓦殘巷中悄然隨人潮而來,混跡于布衣之間。那些曾以笑侍客、以舞度命的伶伎,如今皆赤足而行,衣不蔽體,發亂如絲,她們臉色慘白,眼中早已沒有欲色,只有被長夜剝皮般的虛空。

她們的手枯瘦如藤,指節凸出,一根根握住的,不是絲帛、不是花扇,而是皺巴破損的白布片。那布原是舊帷殘角,被火燒過,邊緣焦黑,而今卻被當作遮羞之物,死死攥在掌心,仿佛只要松開,便會連靈魂一并剝落。

人群之中無人言語。汗流如雨,卻無一聲喘息。有人咳血,有人昏倒,也無人轉頭。所有目光如幽黑井水,涌向南湖那道尚未開啟的官簾。

仿佛那里不是官榻,不是公議,而是生死簿前的鬼門。眾人屏息而立,如同千萬人被捆在一根看不見的刑繩上,只待某一刻勒緊。

烈日之下,一名孩童輕輕抽泣了一聲,立刻被母親捂住了口鼻。

這哭聲像鐵片刮破夜,令整片湖岸驟然沉得更深。

那一刻,連光也仿佛膽寒,從城垣上垂落的影子竟不敢越過湖邊人的腳尖。

天地之中,只余南湖,靜如血盆,等著一滴火焰墜入其中。

昔日畫舫停泊之地,如今早無笙歌余音,唯有沉沉血意纏繞舟楫殘影。湖堤之下,人頭如墨浪涌動,擠壓之間肌膚貼肌膚,呼吸灼灼如蒸汽撲面。汗腥與焦煙混作一體,彌漫在低空,宛若前夜焚城的劫灰還未散盡。

每一張臉孔都仿佛從石灰中捏出,眼窩深陷,瞳仁漂浮,驚惶與麻木纏繞其上,如夜色中龜裂的陶面。但在這些面孔最深處,某種模糊的、被激怒的希望正掙扎著浮起。那是《新教坊令》的余火,是一絲被壓抑到極限后的虛光,在欲滅與欲燃之間搖曳不定,恍若瀕死者眼底最后一滴淚。

不遠處,高堤如斬斷江湖的銅壁,玄甲列陣。“黑羽”衛士黑甲如鑄,刀鋒映著烈日流光,整齊齊地向人墻投下狹長的冷影。弩箭未發,卻寒芒凜冽,宛若林間潛蛇,已將咽喉盯死。

忽然,沉悶人浪如被霹靂擊中,從前列炸開一道豁口。驚叫如破布猛撕,刺裂了眾人神經:“來了!陸家的人來了!”聲音既非抗議,亦非迎戰,而是本能的驚悸,如鳥群感知雷電之前的驚飛。

豁口之中,一群灰衣鹽丁被驅趕上前。他們握著銹刀、鐵叉,步履踉蹌,眼神如尸體,神志早被鞭影剝去。身后緊逼而來的是數十玄甲刀手,金屬撞擊之間如千獸磨牙,壓迫之氣撲面而至。

其首者,疤面百夫長,怒容如火灼銅鑄,聲出喉如戰鼓穿鐵,厲嗥而下:“奉陸公鈞令,搜逆黨之黨羽!清道!”

命令尚未落盡,便是動手。數根扁擔驟然被奪,木屑飛濺如雨打灰墻。衣衫襤褸的老嫗正抱襁中嬰兒,被刀背一扇,便似破席被拋向地面。嬰兒尖啼而起,那哭聲竟穿透人潮驚駭,似刀劃布帛,一寸寸將場面割裂。

“滾開!賤骨頭!”一名鹽丁高舉銹斧,眼中空洞,身后弩矢正逼其背心。他不是揮斧,而是被逼向血口,如陷井之狼,只知前撲。

刀光冷厲劃破皮肉與秩序的邊界,血未出,人潮已爆。翻騰的驚恐從人群底層涌起,迅速掀成滔天巨浪。驚啼、哭嚎、踩踏、咒罵在烈陽下交織成難辨的音海,烈烈如萬軍踏戰場。嬰兒的哭聲、婦人的尖叫、老者的痛哼,交匯如一曲狂亂的喪鐘,敲醒每一個未死的魂魄。

就在寒光將斬未斬之際,血光將迸未迸之瞬,天地仿佛靜止了一息。

這不是退避的寧靜,而是殺意的凝滯,是整個時空在劇痛前的屏息。

湖水在遠處泛起一層不祥的微波,如某種遠古惡神剛剛張開眼瞼。

下一刻,或將見證火光、號角、與天命的反噬。

“住手!”

霎時天地凝結,那一聲清叱,如冷刃割裂萬象,自湖心斬向血潮涌動的岸頭。音未至,氣已裂,人聲馬蹄、哭叫咒罵頓時如潮回落。仿佛群鬼被驚雷喝退,整片南湖畔于烈陽下驟然沉寂,只余喘息粗重,像夜中狼群集體屏息,等待霜刃墜地。

是船,單桅的舊舢板,斑駁的桐油已被風剝日蝕,船身浮沉于湖面,卻一寸一寸劃破岸舟的殘影與血光,從那死水般平靜的湖心緩緩駛來。

它不快,卻堅定,仿佛一段宿命的鐵文,終于刻完,現于大地。

舷首之上,立著兩道身影,猶如從沉碑中裂土而生。

霜姬雪衣出塵,纖直如玉梅,衣袂隨風斜飛,仿佛冰羽橫斬塵寰。她眸色如霜,唇抿成刃,那立于舷首的身姿,不似人間女子,更如審判鬼神的冷月懸天。

而在她一側,裴興奴素裙輕挽,如晨曦之初的霜露未化。鬢發早被湖風擊亂,舞動如藤蔓拔地生長。她抱著一具遍布刻痕與裂縫的老琵琶,素指死死扣住殘弦,仿佛那不再奏音的琴木,是她全部生命的碑銘。

她的面容極白,幾乎透出骨下的脈絡,仿佛三日未眠的白蠟映雪。但那雙眼,那一雙熾燃著無聲火海的瞳仁,在風中灼灼生光。那不是怯弱者的哀求,也不是絕望者的哀號,而是一種將死之人的尊嚴烈焰,已在心頭焚盡一切。

火焰燃于寒冰之中,便更顯鋒利。她緩緩抬首,望向岸上百丈玄甲、刀戟森嚴的鐵軍,不避不閃,不屈不跪。

那目光,不是女子向士兵,也非罪人向官軍,而是血與魂向整個帝國。

她未開口,但她的一身白,她的琵琶,她立于寒風中直如白骨的姿態,已是千言萬語。那是一首未彈出的挽歌,直指刀鋒與法令,也直指那以女人骨肉鑄造的城門與律條。

岸邊鹽丁手中刀鋒顫動,竟遲遲未落。孩童止哭,老者垂淚,婦人嘴唇微張,卻發不出聲。是敬,是驚,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羞辱,從沉默的靈魂深處升起。

天地之間,船行不止。水聲微漾,如金針穿繡,一寸寸挑開這場權力的血帷。

她們是血火之后、焦土之上,一曲未奏便要濺血的長歌。

“江州父老!”裴興奴的聲音,從風中拔起,穿透血腥與煙塵,仿佛秋夜枯枝上最后一葉,將墜未墜,卻怒然飄舉。

“姊妹們!”她轉身朝向人海,聲音在無數眸光間回旋翻涌。

她素手一拽,抓住那根粗如孩臂的舢板纜繩,纖指絞動之間,纜索似毒蛇纏上那具斑駁琵琶。束腰之弦,早已干裂如年久的傷疤,而今被拽得緊繃如待斷的肋骨。她忽地將琵琶高高舉起,那是貞潔蒙污的象征,是千千樂戶被販為牲畜的骨證。

風卷白衣如誓,陽光下她纖弱身影猶如烈火孤松。

“陸任之逼我承奸污名!”她的語聲從喉嚨深處鑿出,震得百丈湖水皆起微波。她臉頰蒼白,仿佛灼雪之色,而眸底卻有深紅火焰潛藏,燃燒著尚未流盡的屈辱與烈骨。

“他要的,豈止我與霜姬的項上人頭?”她頓一頓,猛地以琵琶指向堤岸之上重甲如林的黑羽衛。她的目光直指血與鐵的叢林,不避矛鋒,不懼死意。

“他要絞斷的是江州姊妹的生機,是祖母與幼女之間,那一寸綢緞般的活路!他要永鑄黑鐵枷鎖,盤剝我們肉骨血脂!”纜繩下的琵琶,弦音陡然嘶鳴一聲,如怨鬼的哀叫,“嗡——!”

“昨夜鹽倉火光沖天,是他豢養的豺狼遭了天雷轟魂!”她一字一頓,聲聲如錐,“今日,他又要以法令為刃,削女為奴,剃發為妓!”

“姊妹們,看清了么!”她的聲音忽高如驚雷,“我們,不是貨,不是糧,不是可被關進木箱拖往官府的牛羊!”

她猛然轉身,纖指直指堤岸,那些玄甲如魔影橫陳,矛頭冷光如雪峭寒刃。

“他們,才是朗朗乾坤下的逆鬼,是將天下女子踩入泥地的惡煞!”

那一剎,沸動的騷亂中,忽有一名滿臉泥濘的婦人沖出人群。她顫抖著將懷中女童向后拋去,然后以單薄的脊梁,撲倒在揮砍而下的銹刀之前。刀鋒應聲落發,鮮血噴灑在嬰兒的襁褓上,她卻寸步不退,反倒猛地抬頭,怒目如火,將那執刀鹽丁的手臂盯得發顫。

“丫兒莫怕!”她咆哮,聲如猛虎斷尾。

亂軍中百夫長怒火暴漲,疤臉如裂石爆雷,大吼一聲,“反了天!剁了她們!”

他高舉厚背斬刀,鋒光吞炎,直劈向船頭。

刀光已近頸,但霜姬動了。

沒有任何叫喊,她的身影仿若凝雪化霜,只一息便離舷起身。她踏纜而起,衣袂如月下飛燕,青絲飄舞如冰蛇怒舞。她手中玉簫未鳴,卻劃出一道冷輝,正正砸落那斬刀刀脊最脆處。

“鏗——!”

金鐵碎響,似蒼天怒咆。那厚重之刃竟自斷兩截,裂口如被雷擊,斷刃碎片如蝴蝶翻飛,飛入幽幽湖水。

霜姬衣白如雪,在空中旋身落定船首,雙足恰踏桅影。她橫簫而立,白衣怒展,猶如正義神祇落臨凡世。

她眼神再無平日溫婉,淡琉璃色瞳底寒冰碎裂,焚起烈火風暴。

“陸賊所求之物,”她冷聲開口,“是我與裴家姐姐的項上人頭。”

“那便讓他來取。”

“我等便在此,立南湖,踞萬民之前!”

“李使君《新教坊令》,白絹黑字,官府榜明!”

她的聲音忽轉高亢,帶血帶淚,響徹晴空:

“我裴興奴,今日只求一個清白!”

“只求此身此命,不再任人宰割!”

話音落下,她猛然一拽纜繩,那早已在琵琶上盤繞的粗纜驟然繃緊,束弦之力暴漲,木身微震。裂響猝發,如魂斷裂帛。

“錚!”

那道古舊琵琶的束腰弦終于崩斷,裂如決堤的心。琴首高昂如白鶴之頸,于萬頃碧波之上,在天光下發出最后的清鳴。

這不是一曲,是血,是火,是千年未平之冤的回聲。

此刻,整片湖岸無言,連哭聲都仿佛窒息。

萬目凝望,風不敢動。只有那斷裂之弦,仍在舷角輕輕震顫,仿佛在問蒼天:她們之命,誰來決斷?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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