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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三十二章

潯陽江水色沉重,如墨潑染,緩緩東流。水面翻卷著焦土的余燼,時有一縷血色似有似無地浮起,又悄然被江浪吞沒。江風吹過,帶著殘垣間的熱氣與泥土未冷的腥味,從江岸一直蔓延至城郭深處。

陸任之首級沉于湖底的那一日,江州的天沉了三分。自此之后,殘樓斷壁,灰瓦枯藤,一夜之間皆失舊形,城如受驚之禽,靜默不言,唯有天色日日昏沉,難見晴光。

街巷之間,石灰水滲入地縫,炭屑隨風起落,似落葉歸根,片片寂然。焦黑的梁木在瓦礫間刺出,仿若被燒盡的祈禱,仍在倔強地向著天穹延展。

空氣中浮動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味道,那是人心疲乏至極的氣息。不是哀傷,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在廢墟中麻木而生的沉靜。百姓如同被壓扁的稻草人,肩背依舊佝僂,眼中卻多了一層無聲的渴望,仿佛在等待某種季節(jié)的轉(zhuǎn)圜。

然而,在斷墻之下,有野草已探頭而出。它們不似庭前牡丹那般驚艷,只是悄然生長,如同不愿驚擾殘夢的孩童。在一塊半埋的石板旁,一位老婦蹲著,指尖撣去浮塵,石上刻著早年不知誰人的詩句,字跡模糊,唯“歸”字尚清晰如初。

陸任之的陰影如暮色漸散,被沉重歲月碾壓過的靈魂,終于在這焚燒后的土壤中,有了輕微挺起脊背的可能。不是反抗,也不是悲歌,而是那種只有冬盡春來時,泥土深處才知曉的動靜,如水中月影,悄然不語,卻早已傾心流轉(zhuǎn)。

江州南門外,鹽倉焦土與南湖水澤相接的荒灘,初冬時節(jié),霧氣未散。寒意并不刺骨,卻如濕帛貼膚,輕輕覆在肌上,叫人動一動便帶出冷汗。晨風自湖心緩緩而來,拂過蘆葦間積水未退的泥洼,帶起些許水腥氣,仿佛遠年漁舟殘留的氣息,隱約而不肯退去。

一片焦黑而松軟的灘涂,曾為火焰舔舐,又被水浪浸染,其色如沉墨。天光尚灰,萬物低垂,數(shù)千河工早已齊集于此。他們赤裸上身,肩背瘦削,肌膚與泥色相近。婦孺則挽著褲腳,腳踏布襪,埋首彎腰,與男子并肩。眾人無言,只隨號子緩緩起落,仿佛山林中無主的暮鐘,一聲接一聲,悠悠在天地之間飄蕩。

泥漿濃稠,水草纏足,膝以下早已浸沒。草編泥袋在手中裝滿,濕土沉重,須兩人合力方能搬運。堤壘初成,仿若蟄伏的獸骨,自泥水中昂首,延展向湖的盡頭。湖面煙波浩渺,波光未起,僅余霧氣在水天交接之處緩緩翻騰,宛若舊夢未醒。

有人偶爾抬頭,望見雁陣掠過灰空,那姿態(tài)如此輕盈,與腳下泥濘形成莫名的對照。卻無人言說,只在心中留下一道寂靜的漣漪,如冬日湖面微微一動,又迅速歸于平靜。

泥袋落地的聲音,與潮濕泥土交融的氣息,混合著號子的節(jié)拍,成了這荒灘唯一的語言。而天地遼闊,靜靜俯視眾生,仿佛在等待某種不被言說的重生。

李浚之脫下了昔日官服,緋色不再,如落葉沉入泥底。他身著一件靛青棉布直裰,衣角褪色,邊緣微微卷起。布襪草鞋早已濕透,腿腳滿是泥漿,那泥水沿著衣褶攀附至膝,甚至濺上了半邊面頰。泥干后泛著白灰般的痕,仿佛不愿剝落的過往。

他站在河工之中,肩并肩。他們膚色黧黑,肋骨在皮下清晰浮現(xiàn),面容枯瘦如山石風蝕后的皺紋。陽光未至,晨霧仍沉,眾人一同執(zhí)著槤木末端粗麻所纏的繩索。手指深陷繩痕,粗糙的掌心已無血色。號子從遠處傳來,如古鐘擊響,緩緩牽引著身體的起伏。

“嗨——喲!”眾人齊聲應和,聲音并不高,卻仿佛自地下生出。槤木緩緩抬起,帶著濕泥的重量,在空中略作停頓,旋即直直落下。那一刻,大地微顫,泥漿四濺。土基尚未干透,濕軟中有一種近于脆弱的屈服,被反復捶打,又一分一分地緊實。

李浚之無語,臉色蒼白。汗水與泥水交融,沿著他的面頰緩緩滑落,在下頜聚為一滴,悄然滴入腳下灘涂。他未曾拭去,仿佛未曾察覺。身旁的河工有人喘息如牛,也有人沉默如石。他們的眼中無光,卻在每一次落槤之后,多了一絲未明的堅決。

風吹過湖岸,吹不散的,是身體深處那份隱約的痛。不是肌肉之苦,而像是一種沉在骨中的記憶,在槤木落地的瞬間,被一寸一寸震出。李浚之低下頭,視線落在濕土間,仿佛那里藏著他失落的舊夢,靜靜地尚未醒來。

“使君,歇一歇罷。昨夜您審那鹽吏,一直至子時?!蓖醵⒆阅嗨刑げ蕉鴣?,腳下積水飛濺。他上身裸露,寒風掠過,肌膚泛起微紫,肋下那道貫穿半背的刀疤蜿蜒裸露,如老藤纏樹,亦似山石間蠕動的蜈蚣,在這灰冷天色中顯得異常猙獰。

他走到李浚之前,不等應允,已將那條粗麻槤繩奪過。手掌一緊,繩索深陷掌心,如握住了舊年的命運。語氣粗重,卻有些不容置疑的溫和:“這等粗活兒,終是我們這些粗坯來做的?!?/p>

李浚之默然松開手,那掌心早已被麻繩磨得通紅,邊緣泛起細小裂口。他緩緩直起身,肩頭濕重,喘息之間,胸前白氣氤氳,在冰冷空氣中緩緩升起,如初雪未落時湖上的薄霧。

他望向眼前的堤壩,那一道長堤在眾人的號子聲中,正一寸一寸延伸,泥土的顏色沉穩(wěn),如褪去血痕的舊傷。堤身蜿蜒而去,直指湖心,尚未完成的形狀,在霧中模糊成一道不屈的脊梁。

“二虎,”他輕聲喚道,聲音沙啞低沉,仿佛從泥土中掘出,“你看此地的位置?!?/p>

王二虎一時不語,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鹽倉焚毀,那些陸家霸占多年的澤地,如今終于歸于此地百姓?!崩羁V壑懈〕鲆粚影倒?,細如晨霧中微動的水紋。他繼續(xù)說道:“水若真退去,千頃湖灘便可改作良田。百代江州人,也許能因今日一泥一土,少挨些水患與饑饉。那時莊稼成穗,孩童不哭,炊煙再起,此地便不再只是苦難的影子。”

王二虎咧嘴笑了笑,笑容粗野而溫熱。他沒有說話,只將槤木拖得更緊,雙臂緊繃,仿佛那一段沉重的長堤,已然落在他肩上。

風自湖心吹來,吹動李浚之鬢邊的亂發(fā)。他未拭汗,眼中仍留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安然,就像遠方湖水的顏色,在冬霧深處,悄悄透出一點天光。

王二虎肩扛沉重槤木,身形微弓,腳步穩(wěn)如磐石。他與身旁數(shù)名河工合力將夯木抬起,齊聲號子未落,那木頭已如山石砸地,帶起一陣泥漿四濺。濕泥飛灑在他臉上,沿著疤痕滑落,仿佛洗去舊日殘夢。他喘了幾口氣,抬頭望向尚未完工的長堤,目光透出亮光。

“嘿,”他咧嘴一笑,牙齒在泥霧間分外白凈,“等堤筑成,把湖匪老巢平成米糧倉,江州百姓可就有活路了?!?/p>

風自湖面而來,拂過堤線,將他的笑聲卷得更高些。他頓了頓,又大聲道:“到那時,怕是百姓要給這堤上供長生牌位?!?/p>

他揚聲再喚,語調(diào)中有種未經(jīng)雕琢的豪氣:“便叫李公堤。李大人引咱們筑的堤,就叫這名兒。諸位兄弟,你們說是不是?”

河工們初聞此語,皆是怔然。泥濘之中,呼吸聲沉重如鐘,但下一瞬,那些面孔忽地亮起,仿佛火光映入一潭死水。呼喊自一人胸膛而起,繼而四面響應。

“李公堤……”

“李公堤!”

聲浪逐層升起,猶如風過灘涂,泥水震顫,號子亦為之一頓。那呼聲并非喧嘩,而是擲地而來,如錘落石心,帶著一種樸拙而久違的莊重。

李浚之站于堤邊,四周是泥濘、疲乏與寒意。他望著那一張張滿是泥斑的臉龐,在號聲中漸次明亮,有的如燈火初燃,有的似晨霧將散。那些眼神中浮起一種久旱逢甘霖的安定,不是狂熱,卻分明藏著敬意與希望。

他張了張口,喉頭微哽,卻不曾發(fā)聲。冷風拂過衣角,他只是靜靜立著,仿佛聽見泥土深處,有什么在緩緩蘇醒。

那是一道堤的誕生,也是一段歲月的開端。人名被呼喊出來的那一刻,仿佛不僅屬于他,而是落在灘涂每一塊泥土上,落在飽經(jīng)風霜的眾人肩頭,沉靜而不可動搖。

不遠處,一道土堆壘起的背風坡下,一群婦人正挽著竹筐,在泥濘中緩步前行。泥水沒過鞋面,草根纏腳,她們步履沉重,卻未有一句怨聲。粗編的竹筐里裝滿濕重的泥袋,一顫一晃,如負山行。

公孫錦亦在其間,她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小臂。那曾經(jīng)養(yǎng)在深閣之中的肌膚,如今已被冷泥與粗繩磨得泛紅,皮下的青筋在寒風中悄然浮現(xiàn)。額角滲出的汗珠,在晨光微露的天色中閃著點點亮意,仿佛露水凝在白玉簪上,又仿佛淚。

她停了一瞬,抬頭望去,堤上泥漿飛濺。李浚之的身影站在眾人之間,汗?jié)褚陆?,口中未言,神色如水。忽而,她的目光掠過另一側(cè),落在王二虎背上那道橫貫脊背的刀疤之上。那疤在肌膚的用力之間鼓起,顏色深暗,仿佛舊年之傷,沉睡未醒。

她的眼神輕輕一顫,不似畏懼,更非憐憫,只是一種難以言明的觸動,在心底緩緩展開,如風過深井。她隨即低下頭,咬住下唇,將肩上的竹筐重新抬穩(wěn),脊背緩緩挺直,雙手用力握住筐繩。

她不是唯一變化的人。

一旁幾名身著藕荷舊裙的年輕女子,正將包裹著熱氣的粗糧餅子遞給勞作之人。她們的衣裳糊滿泥漿,發(fā)髻松亂,曾為煙波府角落中彈曲撥箏之伎,昔日眉眼艷色,如今淡去脂粉,卻更添一種真實的神情。

她們的手不再柔弱,分餅時的動作干脆果斷。臉上無笑,亦無怨。只有一種靜靜的堅韌,藏在唇角微抿與眉心不皺之間。眼神偶爾交匯,似有一線光亮自泥濘深處升起,微弱卻不熄。

城門下的石壁上,兩紙政令被風雨磨蝕,字跡已不再鮮明?!缎陆谭涣睢焚N了月余,其旁是朱印鮮明的另一紙,宣告免除三年賦稅。舊紙似寒灰,然灰下有炭,微微透出溫熱,似是這冬日灘涂間唯一不被水氣吞噬的火光。

那炭火不顯,卻燃在眾人心里,如沉雪深處悄然回暖的一點紅梅。公孫錦再次邁步,足下泥漿吞沒聲音,天地依舊寒冷,但她的呼吸漸深,肩上的重量亦不再那般難以承受。

霜姬獨立于一片尚未被湖水浸透的高地,蘆葦生長其間。深秋時節(jié),蘆花枯黃,莖葉微斜,在風中簌簌作響,如覆雪的浪,自四方緩緩起伏,仿佛連天水霧中悄然浮現(xiàn)的白濤。

寒風掠過,蘆絮揚起,輕觸她的衣袖,亦拂過她一縷垂落頰邊的淡銀色發(fā)絲。那發(fā)色極淡,在灰白天光中近乎透明,不似人間所有。

她佇立不動,身影淺淺如一縷煙,目光卻沉靜而深遠,穿越堤邊的號子與泥濘,越過了眾人呼吸交疊的喧聲。她望著堤上那人,他身著靛青舊衣,半身覆泥,彎腰拾石,與河工商討堤土的角度,言語雖低,卻有一種令眾人緩緩停步側(cè)耳的力量。

那人的動作不顯匆促,也非指揮,只是俯身、傾聽、試探、再俯身,如水中舊影緩緩沉浮,在層層波紋中愈發(fā)清晰。他并未看見她,而她也不需靠近。

霜姬垂下眼睫,風再次吹起,她的衣袂輕輕拂過蘆花,發(fā)絲貼著臉頰滑落,猶如秋水岸邊墜落的霞光一線。她的神情沒有起伏,唇角不動,眸中卻有極細微的光流轉(zhuǎn),仿佛湖面深處被寒意打碎的一輪月。

那光落在她眼中,也落在堤上的那個人身上。長堤尚未完工,天地之間,人力如絲,泥如浪,堤如一道未曾命名的傷口。而她只是站在這遠處,看著那人在風寒與泥水中一次次彎身,執(zhí)石,再起。

她未言語,風繼續(xù)吹著,天地皆寂,仿佛只有那衣角飄動、蘆葦?shù)头募毼⒙曧?,才記得她曾在此地站過。

一陣北風自湖面掠來,寒氣裹著水汽,仿佛從冰泉深處緩緩而升。蘆葦?shù)痛?,如群僧俯首,枝葉交擊之聲猶似嗚咽。霜姬緩緩收緊身上的素白大氅,衣角拂地,帶起一圈淡淡塵泥。

她肩背挺直,卻不覺用力。那線條清晰分明,像是舊年雪后殘林中的孤松,枝干雖折,仍不失傲然之態(tài)。風自她發(fā)間穿過,幾縷淡銀色的發(fā)絲纏繞于頸側(cè),又被寒意輕輕抖散。她未動,目光投向遙遠堤岸處,那聲聲號子漸漸遠去,只余塵光浮動,泥土與勞力的氣息仍在空中徘徊。

忽然,一只手從她身側(cè)探來,輕覆于她左手之上。

那掌心尚存余溫,帶著一縷從奔跑中尚未散盡的體熱,也帶著些許細碎的痛感。結(jié)痂未愈的傷口微微觸及她肌膚,猶如舊藤輕纏初綻的花蕾。那手指粗糲,指腹覆著薄繭,在她光滑如瓷的手背上無意識地摩挲。一痕淺淺的泥點,緩慢地落于她指隙之間,如煙塵落雪,靜默無聲。

霜姬未回頭。身形微微一僵,卻沒有抽回手。她只是靜靜側(cè)過面容,半晌之后,目光才緩緩落在身旁之人臉上。

李浚之站在那里,神情微斂。衣襟滿是泥點,靛青直裰之下,汗水沿著額角緩緩滑落,落入頰邊塵泥之中。他的氣息未穩(wěn),似方才從堤上奔來,未及開口,唇畔已泛出白霧。

他不說話,只是凝視著她,那一瞬之間,他眼中有波光閃動,似剛從喧囂水患中走出的山民,沾滿塵土,卻仍帶著某種未被泥濘掩埋的信念。那信念不屬于權(quán)柄、也不屬于將令,而是由千萬草民的目光、喊聲與沉默之中,一寸寸堆積而成的赤誠。

霜姬終于輕聲開口,聲若蘆花,浮于風上。

“李公堤……”她喃喃,似與風語,似自言,“好名字?!?/p>

她垂下眼簾,指尖微動,手卻未離他掌中。

“但也是……好重的擔子。”

風掠過蘆葦,紛紛低頭。李浚之靜立于她身側(cè),手中那一絲微涼與一絲柔軟,仿佛遠比堤岸之石更為沉重。他未答話,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穩(wěn)些。天地之間,無語勝語,一如未竟長堤,于冬寒中緩緩延伸。

李浚之眼中沉藏的波瀾,在她那輕若蘆絮的一語中悄然泛起。他原未言語,只是眉心微蹙,眼神如霧后殘星,被風一吹便露出微光。他垂下眼簾,唇角浮起一絲苦笑,那笑意不顯愁,卻也遠非輕快,更像是山中舊井忽然溢出清水,自嘲中藏著一種認命的柔軟。

“是擔子。”他的聲音低下來,仿佛怕驚動遠岸的湖波,“亦是……燃盡舊污后的爐膛?!?/p>

說到此處,他的手微微一緊,指節(jié)陷入她掌心絲絹之間。他未曾察覺那動作的執(zhí)拗,卻像是試圖將自己那一紙承諾,深深按進泥土與血脈之中。

“百姓既愿以此稱呼,”他緩緩道,眼中掠過一縷沉定,“我便只能,將這公字,刻入骨血,不敢稍避?!?/p>

話音未盡,他已望向南湖。

南湖水面渺遠如天,白霧未散,湖光虛實不定,水下暗流深藏不語。堤岸之外,那一線水色仿佛幽藍帷幕,遮住往昔的風聲與刀影。他靜靜望著,像在凝視一段無法言說的舊夢。

“陸任之……”他輕聲念出那名諱,唇齒之間似有寒意泛起,“盤踞江州數(shù)十載,鹽倉之中污穢積如陰溝,官倉虧空,銀兩似落井不回。朝中書吏茍安,吏治久已糜爛,湖渠年年失修,水患如藤蔓蔓延?!?/p>

他說著,語調(diào)并未提高,像是將一段極長極冷的舊史輕輕拂開,不驚塵土,只留寒意沁骨。

“千頭萬緒,皆似亂麻。”他說至此,眉心再次輕皺,目光卻未移開湖面,“若要解開,須從濕泥中一線一線抽清,從百姓骨縫里一顆一顆拾回氣力。”

他說這話時,語氣不帶激昂,亦無憤怒,仿佛只是述說一場舊病纏身的診脈。他身上的衣襟尚濕,指上傷痕未愈,湖風吹來,衣袂輕揚,寒意透膚,而他卻并不退半步。

霜姬靜靜聽著,不言不動。風吹過她與他之間的掌心,吹起兩人指間微微交疊的衣角,一如水波拂岸,未能帶走指尖的余溫。

霜姬未答,素袖垂落指間,指節(jié)微收,似將尚未成形的言語輕輕握住。

寒風愈急,從湖心緩緩撲來,卷起蘆花,吹亂她鬢邊發(fā)絲。幾縷淡銀色輕舞于額前,若秋日淺日灑落冰水,毫無聲息地掠過她蒼白的面頰。她沒有拂去,只是靜靜立著,讓風如水,將她與遠岸一點點隔開。

她緩緩轉(zhuǎn)首,視線越過堤岸,將目光投向那片水面。水波未平,渾黃如舊銅,漂浮著蘆梗與枯葉,似有未散的血影潛伏于水下某處,輕輕蕩漾。那一方湖澤曾是陸任之盤踞之地,權(quán)勢如城,貪腐如沼,如今不過一潭死水,沉眠其底的,是那顆早已被斬落的頭顱。

她沒有言語,淡琉璃色的眼中卻微光浮動。那一瞬,如極寒雪山上多年未融的古冰,靜靜崩裂了一角,冰縫之下,是深埋于沉沙中的往昔。往昔并不洶涌,只是沉默得令人窒息。它們不曾老去,也不曾遠離,只是被遺忘于蘆葦盡處,在某個寒冷的清晨,忽然被水風輕喚,重新浮起。

她的唇微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湖風似聽懂了她心中那一絲動搖,于是更冷了一些,從足下蔓延至袖口,又緩緩穿過她仍牽于他掌中的那只手,仿佛想要將她從此岸吹向彼岸。但她未動,只是凝視著那片渾水,不眨眼,也不回避。

那眼神深處的清澈與寒涼并存,如冰川之下微光透入的湖底,萬物俱寂,唯沉默為真。

“我的擔子……”她的聲音輕緩而幽遠,如黃沙盡頭的風鈴,又似暮鼓傳出古剎后山,未入耳已令人心悸。

聲音從她唇間溢出,卻不屬于眼前這片蘆花與泥堤,更像自一處久被風雪遺忘的邊城傳來。那城池荒蕪,無燈火可依,唯有舊夢與塵骨同眠。

她緩緩抬起左手,指尖微顫,卻并非寒意所致。衣袖素白,隨風微卷,她將它一點一點拉高,仿佛不是揭示,而是從時光深處捧出一枚沉重之物。袖中玉腕本潔如初雪,然在腕骨處,赫然盤踞著一道暗沉而猙獰的疤痕。

李浚之的目光隨之落下,眸色微凝,卻未出聲。他只是注視著,仿佛那一眼,便已看盡千里殘霜。

那疤痕如鐵圈釘骨,深陷肌膚,舊傷未平,新痕已疊。其形如藤似蛆,蒼黑蜷曲,皮肉翻卷如枯樹根盤錯,凝固成某種不肯褪去的記憶。烙印之紋詭異交錯,非山非水,非字非畫,既無經(jīng)義所載,亦不似中原器物之紋,更像是某種遠古荒地遺族的禁術(shù),??逃诓辉副辉徶?,或不可言說之身。

風忽停了。

四野寂靜如埋雪。連遠處堤岸上傳來的號子聲,此刻似也被一層無形薄紗掩去,只余空曠與沉默。

霜姬沒有回頭,手臂仍懸于風中,靜若無物。那傷疤如舊誓,從她的骨中生出,不可切割,不可遮蔽,不問緣由,也不需訴說。

她只是輕輕垂下眼睫,如鳥兒斂翅,半晌才道:

“此印你見過的,自我十歲起,便在了?!闭Z氣輕如水落,卻帶著一種無法分解的涼意,“那時我尚不識字,也不知疼,只知世間并非所有鎖,都是鎖門之物?!?/p>

李浚之聽著,喉頭仿佛有風穿過,未及出口便已折回胸中。他一瞬想伸手,卻又止住。他知道,這樣的疤痕不是靠溫柔能撫平的。它屬于她,也屬于她曾行走過的那些無人知曉之路。

他只是靜靜立在她身側(cè),低頭凝視那如同咒文一般纏繞其腕的印痕,仿佛要將它深深銘入心底。

她終于將衣袖緩緩垂下,仿佛為那段不可言說的過往輕輕覆上一頁舊紙。風這才再次掠過湖面,吹動蘆葦,也將她的一縷發(fā)絲輕輕拂過李浚之指尖,帶著微涼與淡淡的苦香。

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仿佛天地仍舊靜好。而他知道,有些人負著的擔子,沉于骨,不必言說,亦不可忘。

霜姬緩緩垂下手臂,指尖微微一顫,卻迅即歸于平穩(wěn)。素袖覆下,仿佛將那一圈冷冽的疤痕永遠藏入雪白之中,天地也隨之靜了一瞬。

她抬眼望著前方未盡的堤岸,語聲輕淺,卻每一個字都像穿過漫長風雪而來。她說:

“那是霜月部滅族祭壇上,留下的東西?!?/p>

話語中沒有悲愴,也無怨恨,像清晨薄霧中滴落的一粒露珠,冷涼而晶瑩。只是她眼神輕輕一垂,睫毛在寒風中微微顫動,仿佛藏著一整個消逝之夜。

“那一夜,三百一十七顆人頭,整齊列在雪原上,血在冰面結(jié)了殼,顏色比夜還暗?!彼恼Z調(diào)忽而更低,像是說給自己聽,“那是族長親手烙下的環(huán),鐵已燒透,他說,那是罪徒之印。”

她靜了片刻,似在回憶,又似在聆聽遠方風聲中殘存的咒語。

“他說,這是族人滅絕的憑證,要由最后一個罪人帶著,一路走下去。走出這片山雪,走出所有語言與名字的盡頭,直到再無人知霜月之名,再無人識那場雪夜?!?/p>

她的話音落下后,四周寂然無聲。北風再次穿過蘆葦,蘆花低垂,如無數(shù)白發(fā)老者,在為一場埋骨之災默默垂淚。

李浚之沒有作聲。他立在她身旁,目光凝在那早已被衣袖遮掩的腕骨之處。風帶起她袖角微微飄起的一角,恍惚間,他仿佛看見那鐵環(huán)尚未冷卻的模樣,帶著烈火熔金的余溫,穿透了她年幼的皮膚與血肉,在她身體中沉入骨髓,冷卻成永生的印痕。

那一刻,他感受到一種不同于民間苦難的悲涼。那是被命運放逐的孤魂,是被血緣裁斷的枝椏,是那種即便人間安穩(wěn),夢中仍有雪崖與火祭的記憶在靜靜燃燒的哀痛。

霜姬沒有再說話。她站在那里,衣角拂地,神情安然如古廟舊像,仿佛這場敘述只是一種儀式,不為寬恕,也不求理解,只為將亡者的名諱,在這人世最后一次輕聲喚出。

而李浚之知曉,有些傷痕,是帶不走的。它不屬于過去,也不止于一個人的命運,而是屬于一整個被風雪湮沒的族群,被天意裁斷的故事。

風起時,他微微偏頭,低聲道:“我聽見了。”

僅此一語。

仿佛已足夠,仿佛在這一句中,便有人把那沉埋于冰下的名字,輕輕拾起。

冷風嗚咽,從遠山穿過,落在高地的枯葦之間,似有人在風中低聲悲吟。葦花低首,纖絮飄零,仿佛天末舊夢,片片零落塵世間。

李浚之默立于風中,許久未語。指尖微動,他緩緩松開霜姬的手,那份溫度似仍殘留在掌心。他垂眸,一只手落向自己的腰間,在衣襟下,尋出一方溫潤的羊脂玉。

那玉佩通體素白,未染一絲雜色,雕工極其素凈,唯有水波微涌之紋,環(huán)環(huán)內(nèi)卷,如漣漪不息。他低頭看著這枚玉,指腹摩挲過早已熟悉的邊角,似能感到母親彌留之際嵌入他掌中的力道,似能嗅見她衣袖殘留的冷香。

那是母親與父親的舊信物。

也是他血脈相系之念,在風雪中唯一不曾碎裂的寄托。

他將玉佩舉起,緩緩托至霜姬面前。掌心微抖,然而神色堅定,眼中映出玉上凝光,仿佛那不是玉,而是一方心意的倒影。

“霜雪雖重,終有融時?!彼吐曊f,聲音被風吹得微微顫抖,宛如來自深井之中,“冰封之下,山泉仍生?!?/p>

他的語氣里沒有誓言,也無諾言,只有一種經(jīng)過長久風霜洗練后的沉靜與實意,如野鶴歸林,如老松對雪。

“此玉,隨我流徙于關河之間,從未離身。”他停頓片刻,眼中閃過過往歲月的暗影,“今日,愿它陪你一程。不為替你護身,也不為寬你舊痛,只為你手中,也能有一物,記得此刻……風起之前,曾有人愿與你同立?!?/p>

玉佩落在霜姬掌中,微涼似水,卻在風中隱約浮起一縷白霧。那是他掌心殘存的體溫,深夜爐火也未必溫得如斯。

霜姬靜靜看著那玉,一動不動,仿佛那小小一物中,藏著千重波濤。風吹亂她鬢邊發(fā)絲,她卻沒有抬手,只是那一瞬,眼角仿佛微微泛紅。

她低聲開口,聲音輕如蘆絮初落:“它……也曾貼近你心口嗎?”

李浚之點頭。

她低頭,將玉佩緩緩覆于胸前,隔著衣襟貼緊心口,指尖輕輕收攏,像是在護一枚火種,或一縷已失而復得的清夢。

兩人相對無言,風止于此。蘆葦不再嗚咽,只在寂靜中輕輕搖曳,似在向天地低語,訴說此刻無人知曉的安然。

霜姬靜靜凝視那枚水波紋玉,眸光似穿過萬重山水,終在掌心的溫度里微微停駐。她抬起眼,淡琉璃色的瞳仁中映出李浚之臉上未盡泥污與疲憊,那一瞬,他眼中沉如深潭的光,幾乎要將冰封的東西灼開。她唇角微動,卻終是無言,只在眉梢顫動間,露出一道幾不可察的細微裂痕,如初融之冰,悄然裂于靜水深處。

良久,她伸出右手。那是握過劍、觸過火、曾為族人緘默不語多年的手。她在風中抬手,緩緩解下發(fā)髻中一物。指尖極輕極穩(wěn),仿佛動了它,便會驚擾歲月深處一段早已沉睡的回憶。

一支白玉簪,被她自鬢角抽出。簪身素凈,似初雪覆枝,僅以清冷線條雕出月形暗紋,鋒利卻不奪目,冰寂而有骨。簪首刻有一個符號,如遠空霜月,孤懸不語。

她將那支發(fā)簪,輕輕置入李浚之攤開的掌心。玉與玉相觸,在微風中發(fā)出極輕微的一聲,如風過空鐘,啞而遠。

“我無處可歸?!彼吐曢_口,語意緩緩,仿佛怕驚擾了這夜色中一縷薄霧?!按松怼缫牙佑谏顪Y?!甭曇粑㈩潱路鸨铣趿训暮?,未至碎,卻難以復圓。

“這支簪……”她緩緩道,“名曰‘寒月’。是我自碎葉之城步出時,長者所贈。他言,月雖冷,但照人不倦。它隨我渡過許多年歲,在我記不清家鄉(xiāng)名字、亦不敢回望那三百余座魂塚之時,它替我守著些許光?!?/p>

她的指尖在那刻觸碰到了李浚之掌中微繭,粗礪如田地邊石,藏著他不言的艱辛。那一瞬,冰冷與溫熱相交,仿佛命運在風中交換了脈絡。

簪與玉,在他們掌心交錯而過,如白晝與黑夜短暫重疊,彼此的孤獨輕輕碰撞,不留聲響,卻在靈魂深處刻下不滅印記。

李浚之緩緩闔掌,將那名為寒月的玉簪緊緊握住。他未出聲,亦未抬眸。唯有那一瞬,他掌心輕顫,似將冰雪之物攥入血肉,竟有一滴無聲熱意,自他指縫中緩緩滲出,在風中蒸騰出極細微的白霧。

他低聲道:“寒月可照歸路,亦可指引夜行之人。若你無歸處,便以此為界。此后你在何處,我便……心有所歸。”

蘆葦無聲晃動,枯黃之中,有一叢蘆花忽在風中遲遲未落。夜色未深,湖水尚涼,一段不可言說的盟誓,就此沉入靜默的泥土與風中。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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