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暮色慘淡,風聲如破布拂鐵,吹動著臥蛟鐵索橋上垂垂欲墜的戰意。南湖支流在橋下翻滾,激浪掀雪,似也嗅到了血的氣息,低聲咆哮。
橋心一線,宛若閻王鎖魂之門,血雨潑灑如緋色飛綃,自烏云壓頂的天幕中瀉下,染得天地失明。鐵索橋的木板早已不堪承重,被血水滲透,軟如腐骨。每一步踏下,皆濺起粘膩腥紅,像是有人在橋下呻吟,啃咬著那些尚未倒下的生者。
王二虎站在橋中央,身影矮壯如一株瘋長的藤木,浸透鐵銹與狂風。他的橫刀卷刃,刀身已失光澤,仿佛一枚溺水的殘月,沉沒于血泊之中。然而他依舊執刀,虎目圓睜,鼻翼劇張,如一頭瀕死而未屈的山獠。他的胸腹間血流如柱,衣襟仿佛結著一層紅冰,浸透戰栗與寒意。他喘息粗重,卻帶著一種近乎神諭般的鎮定。
在他背后,那七名少年面如鬼魅,身著破爛的短襦,有人一臂垂斷,有人半面焦黑。他們雙眸呆滯,卻仍握緊手中兵刃,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如同獵犬逼入絕地。他們的影子被天光斜斜拉長,在血水之中扭曲成瘋魔的姿態。
橋西端,一輛墨綠金紋的四輪馬車被十數騎玄甲軍死死圍護。那馬車靜默如冢,車幔緊閉,不見車中人影,唯有幾縷檀香自縫隙中逸出,恍若尸間余溫。玄甲兵個個面色冷峻,手持長戟,不言不動,宛如凜冬夜里的鬼神。
而官道之外,南湖陸宅方向,地動山搖。喊殺之聲如雷霆震耳,似無數梟鳥撲翼而來。追兵逼近,戰鼓急擂,回蕩在遠山重嶺之間,似在為這場死局敲響埋骨之鐘。
王二虎舔了舔干裂的唇角,血與雨水混合,他的聲音低啞如沙石摩擦,“要么殺過去,要么死在這。”他未看身后,卻知那七人眼中血絲翻涌,心如鼓角同鳴。他舉刀前指,整座橋頓時如被驚雷劈斬,肅殺之氣壓得江水失聲。
那一刻,天色愈暗,仿佛整個世界的生死榮辱,都緊緊系在這滿橋血雨之中。
“陸老狗!”王二虎聲如斷岳,怒嘯沖霄,震得橋上鐵索微顫。他渾身血污,雙目猩紅如鬼火,牢牢鎖住那沉靜不動的墨綠車簾。他的咆哮中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狂妄,也有臨死前劊子手般的決絕。他高舉橫刀,手腕微顫,刀鋒卻早已被鮮血凝成鐵色,一滴滴從指節滴下,落地無聲,仿佛滲進了黃泉。
“滾下來!”他聲音撕裂風雨,如洪鐘壓頂,“爺爺送你上路!”
那車簾終于輕輕一動,動得仿佛并非出自人力,而是被天地間某種無形的威壓逼出的一縷嘆息。簾后伸出一只老人的手,皮膚薄如蟬翼,爬滿暗褐色的斑痕,然而指骨分明,指甲修整如玉,似曾執筆寫盡江山,更曾握劍飲盡人血。
接著,陸任之緩緩下車。他的動作不似凡人踏地,而如古墓中冥王再臨。拐杖先落地,敲出一聲沉寂之音,像是替這座橋下的冤魂點了卦。
他衣著素淡,一襲云錦鶴氅緊裹瘦骨,色如雪褪的梅花紙,雨水拍打其上,點點綻出墨紅印痕,如落梅無語。他步履極緩,卻不顯遲鈍,而是帶著一種刻意的悠然。他不看橋上橫尸,不看少年哀嚎,不看那染血之漢的狂目。他只垂眼俯首,極為認真地將胸前一串佛珠拂了拂,那佛珠溫潤如脂,每一顆皆晶瑩通透,在天光與血雨中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他以指腹輕輕撫弄那串珠子,如在回憶舊事,又似在為亡靈超度。耳邊殺聲如潮,他卻仿佛仍在洛陽道上聽琴,西窗之下撫鶴。世間血腥與憤怒,只能在他眼角余光里成為一抹可有可無的塵埃。
“王帥爺……”陸任之靜立血雨之中,聲音透過風雨,如玉鉤擊磬,冷澈入骨,“血灌瞳仁,真龍亦成魔魘。世間最烈之焰,焚的從來不是城池,而是人的心。”
他話音未落,便見王二虎怒火滔天,雙目血線縱橫,仿佛要從眼眶中燃燒而出。他像一頭負傷卻尚未死去的虎狼,喘息間滿是金屬的氣息。他的喉間發出低吼,仿佛是在咀嚼那句冷言。
“放你娘的屁!”他唇邊濺血,聲音狂猛如雷霆撕帛,“老子殺的就是你這噬骨吸髓的老魔!”他腳下蹬地,血水四濺,那柄豁口的橫刀指向陸任之的眉心,如一柄從地獄斜斜升起的斷劍,燃著屠城之意。“今日不剁碎你喂魚,老子枉為江州男兒!”
陸任之微微一嘆,唇角掀起一縷笑,那笑并無快意,更似某種慈悲的憐憫,如夜雨滴蓮。“哦?老夫若死……”他語聲低緩,卻清晰入骨,仿佛不是說給王二虎聽,而是說給滿城鬼神聽。
他的目光徐徐投向遠處陸宅,火光透過風雨升騰如海市蜃樓。映照之下,橋下南湖已成尸潮翻涌,旌旗斷裂,戰鼓哀鳴。那千百張面孔在血雨中扭曲,怒目圓睜,不知是生是死。
“這滿城生靈涂炭,尸骸堆山,”陸任之輕聲道,“皆因你一己之念。王帥爺。”他收回視線,靜靜望著眼前這個半生血肉、半生風雷的年輕人,聲音如落葉墜水,“殺孽太重,怕是要與老夫……同墮無間地獄。”
天地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下一瞬,王二虎怒發沖冠,雙眸盡裂,猛然暴喝,如暮鼓晨鐘炸響云霄,“老匹夫!拿命來填!”
他腳下蹬裂橋板,肋下刀痕噴血如泉,他卻仿若不覺。整個人如瘋虎脫韁,身與刀化為一氣,卷動腥風血雨。那口豁裂的橫刀如狼牙張口,狠狠撕裂雨幕,帶起一道白光。
風聲頓止,唯聞殺氣如驚濤撲面。
刀鋒直奔陸任之天靈,仿佛要將這百年宿業,一劈為灰!
就在那一剎,刀鋒劈落,風雨如崩,天地仿佛裂開一線血縫。
陸任之不退亦不迎,反而宛如影中人形,軀體微顫,忽地側轉。那動作不帶煙火氣,既無凡人的慌張,也無武者的張揚,而是一種冷靜至極、近乎審美的回避,如一株老松在風中悄然避過落石。他的鶴氅在空中掀起弧線,雨珠翻卷,仿佛白云裂帛。
幾乎在王二虎橫刀尚未落地的瞬間,陸任之拄著的紫檀拐杖忽然爆響,如夜山幽谷深處傳出的骨響。拐杖頂端那顆溫潤如脂的羊脂玉球,竟是匠心機關。只聽一聲細脆的機括之音,如鴿哨劃空,幾枚三棱錐倏然彈出,寒光迸裂,幽藍如鬼火,似從冥府中伸出的尖指。
那三棱錐在雨幕中不閃不避,徑直刺入王二虎胸膛門戶之中。他因全力劈砍,胸口破綻如山門大開,那致命空門仿佛在等待命運之刃的敲擊。而陸任之的錐尖正是為此而生,如飛蝗入林,毫厘不差。
“錚——!”天心一線,忽有一道寒光如九天玄冰,從虛空中垂墜而下。它既無劍勢之重,亦無刀氣之猛,輕靈如白鶴驚羽,卻在接觸那飛刺而出的三棱錐時,竟爆發出清越如磐石裂響的劍鳴。寒光之中,現出一管素白如雪的玉簫,簫體通透,仿佛剛自月窟中出,仍帶玉兔呼息之溫。
霜姬至矣,那抹身影宛如雪中夜鷺,掠雨而至,未語先動。玉簫離手之剎,風聲已避其鋒。幾枚直取心脈的三棱錐猛然一震,被玉簫疾中其鋒,瞬間失勢,偏斜墜地。
然而,一錐終究穿越殺光封鎖,狠狠釘入王二虎右側胸腹。那處早已裂開血肉,此刻更如風折殘荷,瞬間炸裂。只聽一聲低沉沉痛吼,如山中老猿咆哮。鮮血噴涌如泉,濺濕衣襟,仿佛赤云陡然升騰。
王二虎腳步未退,眼中金星如暴雨亂舞,口中熱血激射而出,仿佛胸腔之火已將五臟焚穿。可他非但不退,反而眼神愈發兇戾,殺氣猶如雪嶺餓狼,嗅到最后的血,反噬天地。
“啊——!”他低吼出聲,聲如裂碑震鼓。左臂猛然橫出,力道狂猛如虬龍探水,一把擒住陸任之執杖之腕。那一瞬,兩人骨節交錯,血肉對撞,發出“喀喀”之聲,如獸骨碎裂,又如戰馬跌崖。
他渾身肌肉繃起,青筋暴突,臂上血水與雨水交織成墨色藤蔓。錐身猶在體內顫動,疼痛逼人欲暈,但他不動,恰如鐵石。右手高舉那柄已口豁如裂齒的橫刀,臂上肌肉如鼓如浪,殺意洶涌。
那一刀,如絕壁上最后一道風雷,裹著同歸于盡的決意,從天劈下!
“嗤——!”
那一瞬間,天地仿佛被一根細線割裂。須發如銀的頭顱騰空而起,在雨中緩緩旋轉,銀絲在風雨之中紛亂翻飛,眼中尚殘留著驚愕與不能置信,仿佛靈魂尚未察覺肉體的斷裂。它在空中轉動三周,仿若蒼鷹俯沖,又似戲臺傀儡的斷線翻舞,最后重重墜向橋板,發出低沉一響,宛如歲月的最后一聲嘆息。
頸腔大張,血泉噴涌,仿佛體內貯藏了一整個冬天的狂風,驟然破殼而出。那血不是奔流,而是如祭壇上神祇的供奉,自斷柱中騰空而起,澆滿王二虎頭面,猶如一場紅雨的洗禮,將他的虬須染成赤,環眼之下,面容猙獰,活似修羅出冥。
陸任之的尸身終于如垂老的樺木,在無聲之中彎折。他的膝蓋觸地,發出布履與血水交合的悶響。那紫檀拐杖仍被死死扣在王二虎手中,如毒蛇之牙不愿松口。王二虎一聲低吼,手腕猛然一擰。
“咔嚓。”
斷的是木,更是人骨。連同那枯瘦的右臂一并撕裂,碎裂的骨茬露出灰白,伴隨著血水涌出,滑膩如腐魚腸。尸身在重力拉扯下轟然傾塌,跪于血污與爛泥之中,仿佛在對未知的地獄朝圣。
王二虎仰首喘息,胸膛劇烈起伏,宛如一只裂了風囊的破獸。血從他的唇邊滴落,與雨混成黑紅之色。眼中那股熾烈兇光終于微微退卻,徒留空洞與疲憊。他手中那柄橫刀亦不堪重負,“當啷”一聲,跌落在血水之中,刀身斑駁,早已無可再戰。
他忽然低頭,抬起一腳,猛然踏上尸身的背骨。那腳掌仿佛一記雷擊,狠狠碾入脊椎中段。“咚”的一聲響,尸身如失控的破囊,被踹得倒翻而去!
橋邊鐵索顫動,尸軀撞在冰涼石欄之上,折作怪狀,繼而失重墜落。
“噗通。”
水聲沉悶,如饑餓巨獸終于張口。尸身翻滾著墜入南湖,污濁的浪花掀起一圈腐氣。華貴的素錦鶴氅在水中舒展,吸滿血水與湖水,沉沉地裹住殘肢,仿佛一座負罪的古碑,被冥冥中的手拖入湖底。暗紅的血暈在湖面如花綻放,又迅速潰散。
泡沫浮現,如無數口中吐出的嘆息,短暫卻無法忽視。它們翻涌、掙扎,最后不聲不響地破滅。
南湖歸于寂靜。水面如墨,仿佛從未吞噬過人命,亦從不回答任何問題。唯有那一圈圈紅得發黑的漣漪,緩慢擴散,終又歸于虛無。
王二虎身形如斷弦之弓,緩緩屈膝落地,鐵索橋在他重壓之下仿佛發出低沉的呻吟。他那張獵豹般狹長的臉此刻已失去光澤,血液自胸口創口與嘴角交織而出,如兩條暗紅小溪,一同滑落顫抖的下顎。他雙目半闔,眼中最后的戰意仿佛一枚將熄的燭芯,顫顫欲墜,仿佛他體內的血脈與意志在這一刻一同成灰。
他的肩背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氣息都像在與死亡做最后的搏斗。雙膝觸地之時,雨滴撞擊湖面發出的水聲竟被無聲吞沒,只有鐵索在微風中輕輕顫顫,如同無數凝神聆聽的亡魂。天地頃刻間凝結為一片寂靜,風不再舞動衣襟,雨不再敲打鐵索,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為這位血染河山的男兒,守候他最后的落幕。
他垂首而息,像一頭傷敗的老虎,胸膛起落之間,心跳如斷鼓余音,在夜色里踟躕回蕩。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血雨將橋面浸成暗紅,他眼前盡是濃重的墨色,萬馬千軍仿佛在遙遠地平線上消散,唯有一縷極細的清風自耳際掠過,帶著濕冷與血腥,仿佛冥府的低語。
忽然,廢墟與殘血之間傳來穩健的腳步,聲息既急又沉,如驚雷過后最深沉的余韻,撕裂了寂靜的夜。那呼喚未及張口,已如古琴在風塵中驟起的一聲清越:
“二虎!”
一人自雨幕中飛身而來,她面若霜雪,容色蒼白如紙,鬢發被血雨浸透,黝黑如墨卻透著鋒銳。她跨過斷裂的橋板,不顧身上襤褸與浸透的血水,俯身將王二虎攬入懷中,那刻仿佛將他從噩夢的深淵中一把拽回。
他胸口的起伏微若蟬翼,抬起一只被血色染紅的眼睛,似在無邊暮色中尋找一線歸路。嘴角輕輕牽動,浮現一抹幽幽的弧度,宛如戰火將盡之際,最后一縷余光回顧故鄉。他的手掌仍緊扣那柄斷刃,血水與雨水交織成粘稠的暗紅,他指節顫抖,卻絕不肯放松分毫。
公孫錦將他摟入懷中低聲呢喃,如同憐惜的風聲拂過蒲葦。那聲音既溫柔又堅韌,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她指尖按住他的胸口,感受他心脈微弱卻不息的跳動。霜姬站于一旁,素衣仍沾雨水與血跡,手中玉簫似有余音在無形中回蕩,靜靜注視著這生死一刻。
南湖再度沉寂,唯有兩顆心跳交織成最深的鼓點。橋下南湖風平浪靜,月華一線,如銀紗罩在血色之上。此時此刻,勝利與死亡在他胸膛共息,而她的臂彎,是他最后的歸宿。
霜姬如雪中寒松,直立在風里。指尖懸著那支素白玉簫,簫身微顫,似乎正回蕩著未散的笛音。雨已全然止息,橋頭只剩濕潤的泥濘與斑駁的血跡。天幕漸次褪去濃重的烏云,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從天隙悄然灑落,宛若晨曦對戰場的遲疑致意。她緩緩抬眸,目光直指南湖中央那涌動的碧水,水面仍留著血色的暗印,卻在金光下泛起微瀾。
她的衣袂如同初霜覆雪,高潔素凈,卻被背風處的細霧輕輕托起,猶如浮動的云影。冷厲的面容毫無波瀾,卻在這一刻有一滴清冷晶瑩滑落頰畔,那淚珠愈顯冰寒,是在這漫天腥雨與血色余暉之后,唯余一抹心底的惆悵。
李浚之邁步入橋,如踏過血色余燼。他的鎧甲板紋已被鮮血與塵土浸染,青銅色的金飾在微光中隱約閃爍。他腰懸橫刀,刀鞘之上斑駁的血斑尚未干,他的眉眼之間卻涌動出一種難以名狀的釋懷,仿佛這一刻,所有焦慮與怒火都在刀鋒上得到了舍棄。
他緩緩走向王二虎,橋板在他腳下發出低沉的呻吟。雨水與血跡交織成滑膩的紅褐色泥漿,他單膝跪地,那一瞬,天地仿佛為之一滯。風掠過他的盔頂,帶動頸間發絲輕揚,他伸手按在王二虎的肩上,粗糙的手背仍沾著干涸的血花,卻傳遞出無言的依靠。
此時,他已無江州刺史的威嚴與宿命,只是一位在廢墟上守望兄弟的戰士。眸中映出橋下翻涌的南湖,波光如燭火閃顫,他的胸腔隨呼吸微起伏,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誓言,昭示著他們尚未被這場血雨掩埋的情義。
王二虎輕聲呢喃,那聲音透著冰涼,宛若幽谷回音,似從極遠的山壑中緩緩流出:“陸老賊……死了……”他的眸子半合,恍若不信,又似在用那最后一絲意志與眷戀,將這可怖的事實釘入心間。他的視線在李浚之、霜姬與公孫錦之間游移,喉頭滾出一道低啞的聲響,如夜鴉啼斷深林:“我們……贏了?”
公孫錦的指尖用力,更緊地抵住王二虎的肩胛,似要將他與自己永遠相連。她輕輕點頭,呼吸在胸前起伏,卻怎么也無法吐出一句話來。她的目光里滿是戰后遲來的溫柔與哀慟,指節微白,卻更顯堅定。
霜姬將玉簫平滑地收回懷中,簫管上依稀殘留著昨夜腥雨的細淚。她回首,夜色與湖光在她眸中交融,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如初霜融于碧玉。那一滴,像浩劫之后最后一瓣凋零的梅花。
李浚之彎下身,纖指拂向王二虎額間與頰上的污血。他動作輕柔,宛若春水拂芙蓉,卻在這一份柔情中,蘊藏著戰火鍛造的溫暖。他的眸光深沉,有如古剎鐘聲,帶著歷盡生死后的慈悲。
剎那,四人皆沉默,卻仿佛在同一旋律中合奏。風自南湖深處吹來,帶動云錦衣袂輕蕩,也吹散了幾許血雨的余煙。雨后的夜空寬闊無垠,宛若洗凈鉛華的蒼穹。
他們一同仰首望天,淚珠在眼中交匯,化作兩行赤色的光流。那是勝利的悸動,也是血與火鍛煉的余溫,是千軍萬馬之后,一場終將歸于心底的釋然。天地無聲,唯有這滿目余情,像極了鋒雪落鞘,終能歸于平靜。
橋頭之外一片驚惶,那些陸家殘黨與黑羽走狗罹此大敗,見陸任之尸骨湮沒湖底,驚恐如驚蟄初醒的蟄蟲,頃刻間四散開來。有人跪倒于污泥之中,面色蒼白如妖,手心貼地顫栗祈求寬恕,淚水與血漬混合成污穢的淚跡。有人拋卻盔甲,蹄聲亂作洪流,亡命奔逃,身后是拍打馬蹄的亂鼓一般的驚叫。冷風卷起散落的鎧甲碎片與斷箭羽矢,在橋下陷落成一地的鐵銹與枯葉,搖曳出凄厲的回響。
霧氣在空氣中凝結,覆于戰后的尸體與殘甲之上,使一切都顯得更加慘淡。黑羽余孽的面目猙獰卻再無殺氣,他們的瞳孔映出黑湖深淵的漆黑,如同窺見了自己墮入地獄的注定。偶有衣襟被風掀起,露出鮮紅的血印與割裂的皮肉,他們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猙獰而短暫。
剎那間,一切聲響盡歸寂靜,只剩下波光在鐵索橋下微顫,宛如大地在為這場血色狂瀾的終結低聲嘆息。
李浚之緩緩起身,身形在濕冷的夜色中如一尊古銅雕像。他抬手朗聲宣告,聲音震蕩如雷貫云霄,透過破碎的墻垣與血雨浸透的街巷,直抵城郭每一處:
“全城搜剿黑羽余孽,誓不留一人!”
號令一出,州兵如江潮決堤,從城東城西四面涌來。他們面容堅毅,甲胄在月色下反射出淡淡鐵光,刀鋒出鞘剎那宛若寒星劃過夜幕;火把點燃烽煙,如雷鳴滾滾,映照兵影躍動。陸宅殘部尚未回神便已潰散,曾經隱藏于暗室、地道與密樓的黑羽走卒,被利劍破壁而出,如匿伏多時的毒蛇被迫現形。街巷之中頓成暴雨,喊殺聲、哭嚎聲與刀劍相擊的鏗鏘撞擊匯成驚心駭魄的交響,震得墻瓦微顫,也震得人心裂碎。
曾在江州縱橫十余載的黑羽勢力,如夜幕里最后一縷薄霧,終在曙光乍現之時徹底散盡。夜風染冷柳絮,帶走殘余的血腥與哀鳴,只留寒光下斷裂的羽箭與折弓的余響。
鐵索橋上,王二虎仍伏在公孫錦懷里,血跡仍在他的眉宇與衣襟上緩緩暈開,卻不復當初猙獰。他抬眼望向蒼穹,月光與星輝仿若慰藉他的創傷。他嘴角微揚,露出一絲近乎嘲諷的笑意,像一位歷經刀光血雨歸來的老兵,在漫長的惡夢與絕望盡頭,終于獲得一刻沉重卻無言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