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在春水泛漲的時節迎來盛典。三月的風自贛江吹來,沿街垂柳新芽初吐,柳絲如煙,飄搖間仿佛也被喜色熏染。
城南至城北張燈結彩,紅綃自屋檐垂至坊門,掩映著朱漆與青磚,在午后微曛的光里緩緩浮動。紅色如霞,灑落滿地,也將那些曾經殘破與血腥掩入漸次消融的春泥。
刺史府前,百姓如潮,聚立如林。老人倚杖而立,孩童趴伏于肩。小販臨時圍設銅爐熱茶,香氣升騰。所有人的眼里都帶著一種過劫之后的明亮,那是經年兵火未曾徹底摧毀的渴望,宛如在舊屋斷瓦間生出的第一縷嫩綠。
李浚之肅清陸氏舊黨已過半載,荒堤新筑,流民歸鄉,江州城中的沉寂終于被熬過,街頭巷尾漸次響起簫聲與市語,如同被遺忘多年的琴弦再度被拂動,細碎卻悠長。
今朝之事,不只是一場婚禮。眾人心知,這樁刺史迎娶霜姬之舉,是江州新秩序的封頂之石,亦如冬盡之時,雪上初照的一縷陽光,照見冰封之下的河水已悄然解凍。
府門洞啟,金鉸轉動之聲極輕,卻清晰傳入人群耳中,像是春雷未起前的寂靜。一瞬之間,喧嘩止息如潮退,眾目齊聚臺階之上。
李浚之立于玉階,身著緋色云雁金紋大袍,玉帶如霜,曳地無聲。他眼神不再如昔日政務之際那般冷冽,今日眉眼間略有些許柔色,那是一種經年辛勞之后才得以釋懷的安寧。
風過之際,袍角微振,他神情未動,目光已越過人群,投向那鋪著猩紅長氈的甬道盡頭。那一端,靜默如畫,紅氈之上,尚無身影,唯有一點細碎環佩之聲,自簾后響起,如雪夜輕步,如冰花初綻。
霜姬到了。
她步履未至,人心已然微顫。眾人屏息,只見她自內殿簾影中緩緩而出。未戴鳳冠,鬢側不過一頂赤金卷草絞絲芙蓉小冠,輕輕壓鬢,襯得面容瑩潤如雪下初綻的花。眉間一點米粒大的藍寶月魄,幽幽閃光,仿佛山國之夜雪峰孤星,寒而不滅,孤而不寂。
她身著素銀云錦禮衣,并非宮制,無翟鳥華紋,亦無金鳳對舞,而是一襲通體冰蓮細繡,針腳細密如發,遠看如霧近觀如雪,裙裾曳地三尺有余,行步間輕垂如簾,蓮瓣微晃,串珠如寒泉墜雪,在陽光中不閃不耀,只凝著一種幾近冷意的靜雅之光。
肩上披帛極薄,冰蠶絲織,光色隨動,如薄云掠日,又似水上虹影。披帛之下,隱見她貼身所佩之玉,溫潤如酥,正是李浚之所贈的水紋羊脂佩。那玉仿佛凝結著一段未說的誓言,被她藏在衣下,如春泉流藏冰壑,默默相隨。
她手中不執團扇,不執金蓮,惟捧一枝白玉蘭。花未全開,含苞欲放,花萼清冷,花葉不施香粉,卻恰如其人,未語含情,不動自華。
但眾人目光最終落定的,不是她的花,也不是她的玉,而是她左腕垂落的衣袖。一線白中,隱隱露出一小截裸露肌膚。肌膚之上,有一圈細痕極深,仿若古印,已與骨肉相融。然今日,那傷痕之上,被嵌入細碎赤金與冰藍寶石,勾連出數枚寒蓮之紋。
金石與疤痕交纏共生,如同從焰火中抽出的冰雪之花,將痛苦馴服,將恥辱收攏,化作一章印刻其身的新生。
她緩緩行至府前,步履極穩。她未笑,也未頷首,但靜靜站立之時,整座城似也隨之一頓。風緩了,光定了,鐘樓之上的風鈴未響,耳畔卻似有微微水聲,那是歲月回流之音,是斷岸之后重修堤防的晨鐘暮鼓,是萬物歸位之后,才可得的平靜。
這一刻,江州舊夢已盡,新雪初融。蓮華始開。
她緩緩踏上覆著猩紅長氈的石階,袍角掠地,輕微拂起幾縷不肯落定的春塵。每一步,皆無遲疑,然卻似緩如風中花瓣,輕輕墜落于舊事未息的心湖。靴底微聲如針落素錦,清冷而細致,傳入堂內重簾之后,仿佛一縷雪中之音,穿越舊夢。
霜姬的面容未施粉澤,卻自帶一種玉雪成形的明澈。那是寒潭結冰之色,是深宮舊殿中多年未啟的素繒簾幕之光。她的眉眼無波,也無喜色,唇角似笑非笑,卻仿佛自來便封存于一重不可涉的冰殼。她并非刻意生疏,然每一縷從她身上散出的神情與氣息,都在告知世人:她非煙火中人。
殿內燈火明艷,百官齊集。紅帷在上,檀香蜿蜒,笙歌未起,堂下卻已浮動微微的喧響。她的目光自眾人面上逐個掃過,極淡,又極明。
長安來使,身著朝服,神情恭謹,嘴角掛著一抹制式的微笑。那笑意溫和,卻不抵眼底的審度與冷衡,如春水中藏針。再旁,是江州官紳,身姿整肅,面色堆著諂媚的恭敬。他們頻頻點頭,目光如同覆于蜀錦之上的霜葉,艷而寒。
再遠處,一身皂袍之人,正是王二虎,眉目未動,身如塔立,橫刀映著燈光,亮得近乎晃目。他的神色嚴整,卻不無一絲自豪藏于靜默之中,如將軍迎歸于戰后的靜野,靜默地看護此刻的一切。
角落里,有一抹藍衣倚著柱角,竟不肯向前一步。那是公孫錦。他手指緊緊攥著衣角,目光追隨她的腳步,如林中鹿望月,既近又遠,幾乎不敢與之相接。那眼神中,有欣喜的顫栗,亦有惶惶的不舍,如初雪再落舊枝,卻知終將消融于她的步履之下。
她的目光不作停留,所經之處皆似冰雪覆面,最后卻定定落在階下那一襲緋紅之中。
李浚之立于正位之側,未動。玉帶在日光中泛著淺光,袖紋被風輕卷,露出腕上織金的邊角。他的眉宇深沉,目光靜如海底。然而當她望來時,那一汪靜海忽而起伏,像是風落古潭,涌出一線波瀾。
那一刻,李浚之眼底的深邃不再是寒夜江水,而是一條從沉寂中蘇醒的河流。熾熱從瞳中升起,仿佛熔巖潛流,從胸臆奔涌而出,又被他極力按捺于理法與風骨之間。
他未言,也未動,然那目光已傾訴盡一生波折與此刻的執守。所有權衡、所有謀斷,于此一眼間俱消。
而她,依舊靜立階下,如冰上蓮,如鏡中月。光華為她所覆,卻不曾沾染。她并未笑,但目光中卻有一種極輕極淡的溫度,仿佛月光下,一枚遲開的玉蘭,于無人之夜悄然吐香。
此刻,堂上紅帷無風自動,檐鈴微響如鐘。賓客未語,萬籟俱寂。江州之春,在這一眼相望之中,終于落定。
她行至階前,步履如水中月影,未驚波瀾,亦未起浪聲。堂內賓客屏息,無一人敢語,只覺時間仿佛在那片靜寂中緩緩凝固。
本應俯身下拜的禮節,她未行。身姿挺然,似雪嶺孤松,肅然不動。霜姬只是靜靜佇立,眼中無懼無喜,也無抗拒,仿佛天地間所有禮法,在這一瞬,皆化為遠塵。
李浚之未言,也未促。他只緩緩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攤向她身前。那是他執政于江州,書奏萬言,劍斬陸黨之后,唯一的溫柔之姿。他掌紋縱橫,略顯粗澀,掌緣處淡淡可見持劍之繭,如舊歲殘雪凝于山脊。然這手卻不帶一絲威嚴,僅存一片靜靜等待的暖意。
霜姬垂眸凝望,那只手仿佛穿越風雪、穿越血火而來。她目光微斂,眼底一瞬掠過若有若無的輕顫。如寒夜靜聽林間雪落,又似春水初融之際,冰層下微響的流聲。她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凝視良久,仿佛在那掌心看見許多舊日沉浮,看見長安舊夢殘殘,看見鏡水浮花終散的歸路。
她的左手緩緩抬起,手腕上那圈深嵌于肌膚的古老烙印仍在。此刻被赤金寶鏈層層纏護,其間嵌有細碎寶石,隱隱透出寒光,又如蓮花未放的瓣影,柔中藏刺。那只手微微顫了一下,卻終未退縮。
霜姬指尖輕輕探落,接觸那溫熱而粗糲的掌心時,仿佛冰羽拂火,一觸即止,卻又牢牢相貼。兩只手掌交覆,一冷一溫,一靜一動,如兩條分隔已久的溪流,在命定的河口悄然匯合,不驚天地,也未動聲色。
風自殿外吹入,薄簾輕響,如有人在遠方低語。黃昏之光落在玉階與紅氈之間,將他們手中交握的一刻靜靜鐫刻,仿佛一枚永不熄滅的燈火,在春寒未盡的江州長夜中,悄然亮起。
肌膚相觸之際,如暮春忽臨隆冬,山河驟轉。冰涼與熾熱,仿佛兩股元氣,自掌心相交,旋即激蕩起無聲的波瀾,在靜穆大堂之中幽然綻放。李浚之五指緩緩收緊,將她的手緊緊握住,那一瞬,不似禮儀之需,反如逆旅歸人,執著一線燈火。
他的掌中傳來熾熱之力,非是逼迫,亦非占有,而是失而復得的驚惶與不安,一種深藏骨血的戰栗,在他平日冷肅的眉眼之后悄然浮現。那微微顫動的力道,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覆雪山巔上百年不化的一枝寒梅,是寒夜之中獨留的一縷炊煙。
霜姬未動。她只是靜靜看著他,指骨微痛,卻未有掙脫之意。那種疼,反倒如久病之人忽覺肌膚生熱,像是身體最深處沉睡多年的血流,在冰封已久的傷痕中蘇醒,緩慢而不容拒絕地穿過那一道古老的烙印,在骨與肉之間靜靜行走。
殿中光線變得柔和。紅氈之上,他們立于玉階之間,四周賓客仿佛皆成幻影,只余這交握的雙手,在靜默中說盡人間不能言之情。霜姬垂下眼睫,仿若一葉初春之柳,輕覆于湖面不語。她的眼神深處,有冰晶悄然解凍的回音,亦有漫天風雪之后,一聲微不可聞的應答。
此刻,她不言不語,只以那未曾掙開的執手,緩緩回應李浚之掌心中所有顫抖的信念與惶惑。兩人之間無語,卻有萬籟俱寂之中最確然的承諾,在紅氈之上,在黃昏光里,在人世紛擾之外,悄然生根。
李浚之緩緩轉身,廣袖拂動之間,如赤霞輕卷。他未發一言,只在微風之中,伸臂向她,唇角隱有笑意,卻藏得極深,仿若春雪初融,溫潤而不張揚。霜姬抬眸與他對視半瞬,眉目不動,步履卻已隨之而行。二人并肩立于玉階之上,萬眾矚目之處,仿佛天光亦為之稍緩,暮云也停了腳步。
高堂之上,紅燭并列而燃,火焰搖曳,似映照千里江山的歸屬,又似映在她白玉雕琢般的面龐上。檀香裊裊,鐘聲將息,禮官于殿外高聲而唱,聲線微啞,卻帶著一種近于虔誠的悲壯。
“夫妻交拜!”
李浚之不語,身形緩轉,沉穩如松。他雙手攏于胸前,躬身一揖到底,袍袖沉沉落地,如一池赤金流泉。身后的云雁金紋被燭光一寸寸映亮,又一寸寸沉入暗影。
霜姬亦緩緩屈膝。她動作極輕,似怕驚擾了堂上諸神,或某段心事。銀蓮長裙在她足邊鋪開,如冰湖中碎裂的雪紋,細密綿延。她低首時,那枚嵌在額心的藍寶月魄微微一閃,幽寒之中,有光似將淚意藏入其中,卻終未滑落。
她的脊背在這一刻有極輕的一顫,恍若風中驚鳥,或是深潭投石的一圈漣漪,只一瞬,便歸于無聲。
“禮成——”
三聲鐘鳴,宛若從空山幽谷中傳來,穿透蒼穹,如同某段封印已久的過往,終于得到了釋然與回應。鐘聲甫止,江州城內早已沸騰。人潮如海,聲浪似雷。萬民高呼之聲震動云層,禮花自坊門之外迸發而上,碧空如洗,彩綬翻飛,如春水潑墨,灑落凡間。
王二虎站在甲士列中,忍不住回頭,朝人群中某個方向露齒而笑,粗布和兵刃在日光下折出一道道鋒芒。他眼角堆起笑紋,粗獷如山石,卻帶著孩童般的率真。
公孫錦立于人群之后,手中衣角早已皺緊。那一刻她才察覺掌心已被汗濕透,像握著一枚悸動不安的心。王二虎的目光撞來,她倉皇別開頭,卻還是被灑落的彩屑映得面頰微紅。
風從江州西面吹來,掀起旗幟、帛幡、喜帳,也掀起了霜姬耳畔的一縷銀絲。她沒有回首,只靜靜望著殿前空地中那翻飛的人群,耳畔聽著鐘聲消散的余韻,仿佛歲月也暫時停駐于此,任那片白玉蘭香,在紅氈與萬象之間,靜靜流轉。
喧囂如潮,人聲鼎沸,朱帷搖曳如燃。百官百姓俱向玉階而望,鑼鼓齊鳴中仿佛連青天也被染上一層喜氣。李浚之卻在此刻悄然松開了手。
他指間殘留著她肌膚的微涼,那種觸感未曾立刻消散,仿佛從掌心滲入血脈,在萬象沸騰之中,靜靜涌動。他垂眸,看她指尖略紅,骨節纖細,仿佛一碰即碎。
霜姬站在他身側,面如雪削,神色不動。她鬢邊垂下的一縷發絲在春風中微微晃動,輕拂過那只白玉蘭花。李浚之目光隨之上移,落于她發冠之上。
芙蓉冠以赤金絞絲精制,紋飾幽繁如暮云重疊。最隱秘的一角,簪著一支素銀發簪,那簪尾極細極長,幾不可察,卻正隱隱透出一道冷光,如霜夜殘輝,如枯雪之上未融的孤月。
那簪曾是她唯一不曾解下的飾物,此刻卻悄然藏于最深處,仿佛某種決然之后的溫存。李浚之眼中微光一動,卻并未言語,只低低收了一口氣,似將往事一并納入胸懷。
府門之外,紅氈鋪地,人影如織。再遠一些,江州新筑的李公堤橫臥水上,堤石未干,灰白之中隱有泥土的潮氣。
堤身自府邸南墻蜿蜒而出,直抵江岸,宛如一條玉龍沉靜橫陳。堤上種下的千株柳樹尚未成蔭,枝條卻已初吐綠芽,搖曳之姿與湖水相映,如夢似幻。
水光深處,堤影綿延。李公堤猶如一座無言的豐碑,不以石銘字,而以泥土與歲月立證。它不訴功德,不寫恩怨,卻在風中,為這江州,也為那并肩而立的二人,留下了一道不朽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