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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三十六章

江州城西,暮春之際,細雨微垂,霧氣蒙蒙如絮。新修不久的府牢隱沒在郁郁蔥蔥的槐柳之后,青石壘砌的墻垣尚顯锃亮,仿佛還未完全褪去工匠手中石錘的痕跡。

雨水沿著檐角滴落,敲打在未干的石縫間,滲入地基,浸潤出一股潮濕而幽冷的氣息,似有絲絲石灰粉未盡散去,與新砌條石的腥冷交織在一起,凝成一種令人膽寒的沉重氛圍。

牢獄之中,地勢微陷,石階下行數丈,愈深愈暗。甬道盡頭,是囚牢本室。四壁皆為斧鑿痕跡未盡的粗石砌成,灰青色的石面在昏暗中泛著晦澀的光,如浸水的舊絹。僅有一道窄窗高懸于墻頂,窗欞已銹,嵌著透光不足一掌的鐵柵,從那縫隙間傾瀉而下的微光,帶著天空的陰翳,落在潮濕的石地上,如一縷無力的夢境。日光在此處無用,只顯得更加空寂。

屋內寂然無聲,惟有偶爾傳來水珠自墻縫中滴落的聲音,滴在角落積水之中,宛如古琴斷弦,輕微卻不絕。空氣凝滯,浮動著陳年的霉氣與未干的藥膏味,那藥膏粗劣刺鼻,似從外室救治殘軀之人流入,掩蓋不住干草腐朽的氣息。地面鋪了薄薄一層爛草,已潰不成形,與泥水混成一灘污痕,仿佛久無人問。

牢房中央,一根鐵索自梁間垂下,鐵銹斑駁,厚重而堅實。其末端嵌入一個嵌有銅扣的木制鐵枷之中,枷孔邊緣磨損甚重,似曾反復掙動。鐵枷靜靜地橫臥在地面,仿佛尚留有前一位囚徒的體溫與呻吟,昭示著此地的過往非人。

夜色將至,天光愈發昏晦。外頭似有春鳩啼鳴,卻被這層層石壁隔斷,無法入耳。世間生機,在此處悄然湮滅,只余這座府牢深處,如一處遺世之所,幽冷如墓,沉寂如夢。

劉一郎蜷伏在牢房最幽暗的角落,身下是一張早已霉爛透濕的草席,邊角依稀可見被老鼠咬嚙的痕跡。那草色發黑,如沾墨般貼在濕潤石地之上,似是與地氣合而為一??諝庵懈≈粚与y以散盡的腥腐味道,仿佛整座牢房的呼吸都被他身上的傷口染污。

昔日里他曾豐腴肥壯,眉飛色舞,滿面油光之下藏著貪婪與狡黠。如今卻仿佛被世間所有的銳利目光碾碎,原本圓鼓如陶壺的臉龐浮腫變形,皮膚蒼白中帶著泛青的水色,形似一個蒸得過頭又被粗暴拍扁的饅頭,軟塌塌地陷入骨肉之間。眉宇間的光輝早已褪盡,只余汗水與冷氣交織出的黏膩濕意,從鬢角緩緩滑落,在他的眼角結出渾濁的咸痕。

左臂自肩頭齊齊削斷,傷口處纏繞著多層混雜泥水的布條,那些布已非白色,沾滿血與膿的斑痕凝成銹紅與暗紫,在光線下顯得如秋后的敗葉,生機盡失。滲出的血早已凝結發黑,間或尚有未干的稠液從縫隙間慢慢浸出,滴入草席,再次蒸發成空氣里那股隱約發酵的腥酸。

右腹傷口更甚,乃黑羽之刃所創,雖勉強以草藥封敷,卻在這牢室陰寒之氣中漸漸腐潰。黃白相間的膿水如雨前濕苔上的流涎,一點點沁出,伴著肉腐的臭味,聚成一灘,沿著側腹慢慢滑落,浸入他的衣角,再滲入席中。

他身子蜷成一團,如待宰的牲畜般戰栗,口中斷續逸出嗚咽之聲,忽輕忽重,忽如夢囈,忽似野犬夜哭,無人言語可解其意。面孔歪斜,眼神散亂,時而凝望石壁那束微弱天光,時而閉目翻白,只見其喉間顫動,似有話欲出卻無力言說。劇痛與高熱交織如夜雨侵身,使他不時抽搐,四肢如落網之魚般痙攣起伏,神智迷離,仿佛夢與死的邊界早已模糊。

外頭雨絲猶在,點點滴滴,輕落于檐角之上,卻未能帶來一絲清涼。牢中冷氣反倒愈發凝重,如深水壓頂,封住了所有人的呼吸。他孤臥其中,身邊無一人語,無一人望,唯有石壁上那條鐵索輕晃,發出金屬與木梁交擊的微響,似是在幽暗之中,為他送行。

鐵門深嵌于石壁之間,門扉尚未啟,已先傳來沉悶的金屬顫響。鎖鏈緩緩被牽動,那聲音似有重量,仿佛從井底緩緩吊起的枷魂,低沉回蕩,在潮濕窒悶的牢獄中穿行。一聲聲敲擊著墻壁,又仿佛敲進了劉一郎那混亂不清的神智。

角落里沉積多時的穢物被這突如其來的響動激起,水跡濺散,混著腐草的碎屑與舊血的污痕,在石地上慢慢流轉。牢房本就逼仄,潮濕使一切都在發霉、腐爛,連空氣也像是死去的東西,纏繞在身邊,令人窒息。而那腳步聲,就在這死氣沉沉之中徐徐響起。

細碎卻平穩,猶如深夜檐下落雨,踏著石縫間的薄水,一步步靠近。腳掌與積水輕觸,細微聲響被牢壁放大,又在劉一郎的耳中化作冷刀一般的切割。他睜不開眼,卻仍努力地睜眼,仿佛本能要去迎接某種命運的臨近。他的頭顱如灌了鉛般沉重,頸骨在抬起的瞬間似要斷裂,渾濁的雙眼被熱燒灼得血絲密布,眼球干澀刺痛,視野模糊如蒙紗霧。

門口處那束被鐵柵切碎的天光微弱照入,如暮春云后的殘照,落在那人的衣襟之上,素白如雪,纖塵不染。身影靜立,衣袂垂落,如寒池之蓮初破冰面。她不語,只那一雙眼,清澈如鏡,卻映出囚徒心底最深的黑暗。那眼神不帶怒意,不含怨恨,卻比一切怒火更令人膽寒。似從生者之域望穿幽冥,剖開心魂,使人無處遁形。

劉一郎的身體驟然繃緊。他終于認出她,認出那雙曾在夢中無數次出現的眼。他原本肥胖臃腫的身軀早已虛脫無力,此刻卻被驚懼逼出一絲獸類般的掙扎。他像是要將自己從地上剝離,拼命后縮,背脊撞上墻角的粗石,污布裹著的斷臂猛烈抽動,像是要從殘肉中掙脫。他口中發出嘶啞至極的哀鳴,那聲音撕裂一般,在空曠牢房內回蕩良久。

“別……別過來……”他的唇因干裂而涌出血絲,眼神已經幾近癲狂,嘴角抖動,語句脫節,“鬼……女鬼來了……”

他滿身污血與汗水,如溺水之人,又似困獸垂死。而那素衣女子仍靜靜站在鐵柵之外,無語無聲,仿佛世間一切苦痛與呼號都與她無關。她只是看著,不動,仿佛連風也不敢觸她衣角。而劉一郎,已如墜冰窟,渾身僵直,眼睜如裂,胸口卻再難起伏。那不是呼吸止絕,而是驚懼之中,連喘息都已不敢。

裴興奴靜靜佇立在鐵柵之外,牢室的陰影如水一般自她腳下漫開,輕輕包圍著她。那雙繡著細碎折枝紋的素色綢襖袖口垂落,隨微不可察的風輕輕顫動,宛若水中初開的白蓮,在腐漚淤泥之間無聲盛放。身后高懸的鐵燈散發出黯淡燭光,映得她的身影瘦削,輪廓清冷,在牢墻上斜斜拉出一條細長的影子,與地上的鐵欄一道,凝固于濕寒的空氣之中。

她低頭望向牢房內那團蜷縮著的血肉,神情未有波動。那曾是一張貪婪而肥膩的面孔,如今卻已腐爛浮腫,面皮松垮得幾欲滑落,眼白翻露,仿佛被熱油久煮的豬頭,在濕冷石地上哆嗦如病犬。身下那層爛草早被污血與膿液浸透,貼著他裸露的肌膚,發出咂咂的聲響,一如某種濕泥中的蛆蟲在匍匐。

她的眼神清亮,仿佛湖心秋水,透著看不穿的沉靜。其中既無憤恨,亦無憐憫。她只是看著,如看一片飄落池邊的敗葉,早已腐朽,卻仍依舊保有初生時的輪廓,令人生出幾分難以言說的厭倦。

若說這世上有什么可以染污一個女子的白衣,那便是身前這副曾意圖吞噬她的軀殼。但此刻,她的綢襖潔凈如初,不見一絲泥痕,仿佛這塵世所有腥穢,都無法靠近她一步。她立于這充滿腐氣的狹小牢室前,如雪落瓦溝,又如一幅白絹忽然覆在陰溝上,使人刺目,使人驚懼,又使人不敢逼視。

墻角的水滴依舊一聲聲墜落,如同古鐘回響,落在她耳邊,落在他身上。空氣仿佛被拉長,靜默之中,裴興奴未曾開口,她的沉默便如一柄利刃,將劉一郎徹底剖開。他蜷伏在草席之上,不敢抬頭,不敢迎視那清冷的眼神,只將頭深深埋入自己潰爛的臂彎之中,口中嗚咽如破笛,失去了人形,也失去了為人之氣。

而她,依然只是靜靜地站著,如立雪中的一株寒梅,不語,不動,卻讓整間牢獄的濕冷都退避開來。那素衣,在暗色之中如此突兀,如一線生雪,穿過了腐敗的夜。

“劉一郎?!?/p>

她聲音不高,卻如寒玉墜盤,在這沉如冥府的牢室中震起一圈圈無聲的漣漪。那聲喚名不似呼喚,更不似譴責,而是一聲古井投石般的回響,無悲無喜,卻落得極深極準,恰好砸在了劉一郎心中最軟最怕之處。

他全身僵直,喉頭像被鉤住一樣緩緩滾動,嗓中發出一絲未成聲的呻吟。那雙發紅發澀的眼珠,遲鈍地移動,最終落在她腳邊。絲履包裹的足,細致如玉,仍是那般潔凈,仿佛連這牢獄的污濁都不敢沾染分毫。他曾在那些骯臟妄想的夢中,反復想象那雙足穿上紅底繡金的小鞋,在他掌中扭動,那是他沉醉的幻象,是他心中貪欲的源泉。

如今那足卻立在鐵柵外,如秋水臨風,不動不語,卻照得他全身冷透。

“裴……裴娘子……”他終于開口,喉中涌出一口帶著腥腐之氣的痰,黏稠中夾著血絲,滑過唇角,滴在下顎,順著脖頸的褶皺一路淌進襟中。他的聲音已不是人聲,像是鍋底翻滾的爛渣,濃稠而噎塞,“小人……小人該死……小人……豬油蒙了心,瞎了眼啊……”

他鼻涕眼淚齊下,仿佛要用這一身的污穢來洗凈過往的丑行。他用僅剩的一只手撐地,想要從那片濕草與血污中挪動身體,向前爬去。他的頭一下一下叩著冰涼的石地,像是在乞求某種神靈的憐憫,嘴里喃喃哀求。然而剛一動,斷臂的痛楚便如火蛇噬骨,從殘處猛然鉆入五臟六腑,他一聲慘叫,身子頓時癱軟,像條被剖開的魚,喘息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哼哼。

牢中依舊寂然無聲,裴興奴站在原地,未曾靠近半步。她的聲音再度響起,清淡卻清晰,每一個字都仿佛寒夜中滴落的水珠,擊在人心最隱秘的處所:

“山神廟中,你要我賣身為妾。”

“陸府春燈會上,你要我穿金裹玉,為你作妾?!?/p>

“東園內室,你將我剝衣強辱?!?/p>

她語氣平穩,像是在講述一部別人的舊事,無怒,無怨,無淚。她的聲音不帶一絲煙火,卻字字如刀。每一句落下,劉一郎的身子便抖上一抖,臉上的血色仿佛被一點點刮去,露出底下深埋的貪婪、愚蠢與卑劣。

她緩緩俯身,從袖中取出一只用細絹包裹的布囊,打開,又從中拿出幾塊尚有余溫的米糕,用干凈的油紙仔細包著。糕點雪白細膩,邊角仍帶著蒸汽的柔潤氣息,像冬日暖室中煮熟的糯團,干凈得不似牢中之物。她彎下腰,將它們一塊塊輕輕放在鐵柵內側,避開積水,只落在地面那處微微干燥的石磚之上。

須臾,她緩緩垂下眼睫,眼神柔和了些許,卻更顯沉重。“今日此糕,只為你在陸任之面前替我求情。”

她說完,站直了身子。她的背影纖細而挺拔,素色綢衣落在地面,仿佛不染塵埃。那姿態沒有絲毫猶疑,也無一絲勝者的自矜,只是平靜地離開,像是春雪初融后退去的溪水,不帶聲響,卻令寒意深入骨底。

米糕靜靜躺在鐵柵邊,溫熱透過油紙,一點點浸入冰冷的石面。劉一郎伏在草席上,喘息聲如鬼啼。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幾塊糕點,又猛然抬起頭,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線生機般,拼命想在那雙女子清冷如水的眼中,尋出一絲恨意或憐憫的裂縫。

沒有……什么都沒有……

那眼眸之中,是一片被風雪洗凈后的澄明,是一汪死寂如井的深水,容不下一絲漣漪。那不是寬恕,也不是懲罰,而是徹底的看透。

就在那一刻,劉一郎的恐懼如同深夜的寒潮,猛地將他吞沒。他的牙關不住打顫,連哀求也說不出口,只剩下喉中干涸的喘息。他忽然明白了,比起李浚之雷霆萬鈞的怒火,比起霜姬刀鋒般的殺意,更可怖的,是一個女子沉默的冷眼和毫無恨意的轉身。

那是他永遠無法抵達的世界。

“不——!”

那聲嘶啞的狂吼陡然從牢中炸裂開來,如同一頭困獸臨死前的哀鳴,扯裂了原本凝固如死水的空氣。劉一郎忽地騰起殘破的軀體,用僅存的手臂死死抓住鐵柵,指節在鐵條上擦出血痕。他猛力撞擊著,鐵索嘩嘩震動,仿佛整座牢獄都在他的掙扎中顫抖。

“裴娘子!你恨我吧!你罵我啊!打我??!是我,是我毀了你……”他的語句已然支離破碎,似一只溺水者胡亂抓撓水面,只求一點喘息的空隙。

“毀了你的琵琶……毀了你……”他的淚與鼻涕與膿血混雜一處,沿著他顫抖的下顎滴落,在草席與石面交接處滲開一灘污跡。他聲音越來越尖厲,像是內腑被撕裂一般,“我該死……但你別這樣看我……別這樣……那么干凈……那么遠……連一點恨意都沒有……”

他忽然放聲痛哭,身體像被剜空,整個人軟垮下來,額頭貼著冰冷石面,一下一下重重叩著。每一次撞擊都沉悶得像遠山深夜的寒鐘,無聲傳入耳骨深處。

“我……我怎么就……這么賤啊……”

那聲音在牢中翻滾,如同雨夜溝渠中的野狗哀號,夾雜著污穢、怨毒、悔恨與求生的本能,聲聲扭曲,震在陰冷的石壁上,卻只能震下幾縷細小塵土,飄落在他油膩的發髻與血跡斑斑的額角上。

牢外,裴興奴的身影已走入幽暗甬道之中。她未曾回頭。素色的衣袍拂過石面,不帶塵埃。她的背影瘦削而潔白,在那一線幽微天光中愈顯孤寂,如同一片落入深潭的雪片,輕輕一沉,便再無聲響,再無漣漪。

她走得緩慢而篤定,每一步都仿佛踏過往昔的殘火。那身后的哀嚎與污言如沼澤深處的毒氣翻騰,卻再無法觸她分毫。她早已跨過這片泥濘的深淵,將那不堪的舊夢,鎖入身后那冰冷無光的石室。

她懷中緊緊抱著那柄折了腰弦的琵琶。木面斑駁,觸手微涼,琴身破處仿佛仍殘留一縷余音,穿過這些年紛紛雪落、燈燼花殘,像風吹過未盡的弦線,微不可聞地顫動著。

那聲音并不哀傷,也不憤怒,只是遠遠地,從記憶的盡頭傳來,如舊雨打紙窗。風未止,琴已斷,而她的腳步,卻終于踏出了這片永夜的門檻。

江州司馬署后衙,月色已偏西。一方小小書房幽幽靜靜,四壁嵌木素凈,幾案排列整齊,獨對庭前一株蒼老梅樹,枝節嶙峋,暗香微浮。斜斜幾枝,穿過半扇未闔的窗欞,在地上投下淡淡影痕,像是多年前擱下卻未曾續完的一闕舊詞,橫斜著,帶著遲遲未落的愁緒。

案上筆硯早已冷卻,墨跡沉黑如凝夜的湖面。鎮紙之側,一張未落印鑒的薄紙靜靜歪斜,紙角微出案邊,被一縷夜風不舍地拂動著,輕顫如心事未決。紙上的字跡遒勁卻略顯遲疑,似是寫到某一段情境便頓住,未再繼續。燈光搖曳,薄紙邊沿泛出一層微黃的光暈,如同初春時節初生的柳煙,不真不幻,欲語還休。

白樂天獨坐孤燈之下,半倚在書案旁的紫檀胡床中。他身上的鶴氅寬大而素凈,衣角微攏,袖中雙手交疊,似已久無動彈。燈火映著他鬢角的一抹霜白,斑斕而清寂。他眼中無神,仿佛正望向那窗外的疏影,實則神游千里,早已不在這一方幽室之間。

庭中老梅幾枝,偶被風吹,發出微不可察的聲響,仿佛故人叩門,舊事輕語。花未盡放,枝頭只零落幾朵殘紅,如血色舊夢掛在夜的邊緣。冷香暗送,隨風侵入室內,與書案上那縷舊墨氣息交纏成一股淡淡的幽意,像是一場未曾啟齒的別離。

外頭府門之喧,已隨更鼓沉寂。先前的笑語、車馬、號令、訴訟,皆如被潮水吞沒,只剩余聲在遠處垂掛。那寂靜,不是空無,而是萬籟俱寂中水面起伏的低響,如江水漫過階前綠苔,悄無聲息,卻冰冷入骨。

白樂天忽而垂下眼睫,緩緩抬手,將紙頁往鎮紙下壓了半寸,像是將一段猶疑的念頭,輕輕藏入夜中。他未曾嘆息,也未曾落筆,只坐著,任那燈火映得他身影長長落在地上,與窗外梅影交錯,宛若一場夢的回音。那影斜斜地穿過他半掩的衣袖,仿佛歲月正從他指縫中流逝,卻又無人知曉它去向何方。

案上攤著幾卷殘稿,紙色泛黃,邊角微翹,如冬日老葉,經風便響。筆跡或疏或密,落筆處猶見急緩不一之痕,仿佛心思在執筆時流轉不息,未及定形,便已散開。

《琵琶行》的謄清墨卷被端端正正地置于中央,字跡工整而深沉。那末句“江州司馬青衫濕”至“濕”字收筆之處,墨色尤重,一滴深黑的墨點洇開,暈染出淡淡的圓暈,如夜雨初落的池面,無聲,卻不容忽視。那墨暈似非偶然,而是一種壓抑情緒的出口,在沉默間,透出內心隱忍已久的潮水。

一旁數頁薄紙,是他今日擬寫的奏疏草稿,奏意無非一事:請辭還京。字字端正,筆力卻顯得蒼白,紙上似無血色,如白骨堆砌,仿佛他非在陳述志愿,而是在向歲月行一紙告別。墨線雖直,卻無生氣,像是冬日庭中老梅的枝條,被雪壓著,無可掙扎。

再往下,是數張未竟的詩稿,有的只題了半句,有的僅落一字便止。內容雜亂,多寫景抒懷,卻都止于浮光掠影之間,不成篇章。那字字句句,如同夢中語,醒來已忘,仿佛心有所感,而筆已無意,詩性之火在疲倦之下,僅余幾點余燼。

最下方,壓著一方素色絲帕,疊得整整齊齊,似有人以極安靜的手,一絲不亂地收好。絲帕本白,帕角卻有一粒胭脂凝痕,早已干涸,卻不曾褪色。胭脂不多,只一滴,卻形如淚跡,顏色鮮而固,宛若從心頭滴下,被時光封住的一滴舊痛。那紅,在素帛之上,如雪夜梅花一瓣初墜,靜靜地,沁入人心最柔軟的一角。

那帕靜臥于詩稿之下,仿佛掩著一段不可道出的情愫,輕不得,翻不得,也忘不得。白樂天凝視良久,指尖未觸,只讓目光輕輕落在那一點紅痕上,如對著一段不肯隨風的過往,低聲行禮。他未嘆息,也未起身,只將燈火挑高一線,讓那滴胭脂淚,在孤燈之下微微泛光,像暮春時節,檐下的一滴雨,遲遲不落,卻早已沁入瓦縫深處。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在微光中微微顫動,像是在猶豫是否該觸碰一段塵封的夢。終于,那一抹遲疑,悄然落下。

指尖拂過案上那把靜靜臥著的焦尾古琴,琴身已被歲月啃蝕。漆面龜裂如旱地之痕,紋理間滲出幽深的暗褐色,如經年未言的血淚凝成的文字,沉默卻無法忽視。金線與玳瑁在舊漆之間交錯,本是雍容之飾,此刻卻仿佛夜中殘燭最后一縷火,冷清、孱弱,又帶著令人不忍細看的莊重。

琴腰一側,裂痕斜斜而下,宛若一道靜默的傷口,未曾愈合,亦無人敢縫補。細弦斷處,凌空翹起,在昏黃燈火之下,鋒芒乍現,如冰刃初出鞘。那一線寒光,極輕,極細,卻足以穿透一顆未敢說痛的心。

他指腹輕輕掠過斷弦之處,微微一頓。指端的觸感冰涼而鋒利,那弦頭仿佛仍帶著某夜的余溫,又像是一道冷月垂下的線,正割過某段曾被緊緊系縛的情意。那一瞬,他的眼底泛出微光,隨即又被掩于更深沉的寂靜之中。

他想起她離去時的神情,并無怨色,也無眷戀,只那樣靜靜地望他一眼,澄澈如潭,仿佛能照見他心底最幽深之處。可那目光之后,是緩緩步出庭門,是再未回頭的長路,是隔了一生的山川萬重。

琴無聲,夜未央。庭中老梅一枝輕晃,影落在琴上,仿佛她的衣袖曾拂過此處,而香氣猶在。琴上舊塵未拂,那道斷痕與一弦不整,仿佛正低低呻吟一曲無人再彈的歌,靜靜應和著這燈下一室的清寒與空寂。

他未彈,也未收手,只讓指尖停在那里,仿佛等那琴中舊夢自己醒來。月光從窗隙斜灑而入,落在他肩頭,也落在那裂痕斑斑的古琴之上,像一紙薄雪,靜靜蓋過往事的聲響。

“半弦……裂帛驚雷……”他的聲音在空蕩書房中低低浮起,仿佛從胸腔深處被風卷出,又迅速隱沒于寒夜的沉寂里。那語句在他唇齒間回旋幾息,終于化為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像深山積雪初融的一滴水,自無人之處滑落檐角。嘆息之后,是一縷滯留多時的寒意,從他口中逸出,仿佛歲月中未曾說盡的余痛,終于在這片刻失控里找到出口。

他突然動了,像是從久坐的夢中驚醒。衣袖翻起之間,殘燈亦搖。他猛然展開最后一張素箋,那紙潔白如新雪,仿佛等待一場必至的暴風雪。狼毫筆尖頓蘸重墨,墨色深沉如夜,濃得幾欲滴出寒星。

筆鋒一落,便不再停歇。筆意急驟而狠烈,如風雷突起,驟雨橫空。他下筆如刀,字字皆重,一字甫出,紙面已顫。他的腕力帶著一種無可挽回的狠意,那不只是書寫,而是一場與命運的角力,在沉默中發出回響。

“江南舊夢,不過一曲殘音?!?/p>

“曲散弦斷,何需強續?!?/p>

“不如付之一炬?!?/p>

“還天地清凈。”

每一筆都像從心上剜下的字句,墨痕飛濺間,仿佛舊夢破碎的回聲在紙上回旋。最后一筆驟然頓住,收鋒如割裂生絲,筆端斜掃,幾乎撕裂素箋,那墨跡如傷口驟開的血口,迸出冷意。

他手腕微顫,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如風箱,氣息中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失重。他的目光在墨字之間游走,卻已無從落定,仿佛心中萬言,只能凝結于此。那目光中翻涌的,不只是失落,還有一種近乎悲愴的清醒,如渡盡千帆后才知世間唯苦是真。

他猛然起身,拂亂幾案上的殘稿與奏疏,一并卷入掌中。那疊素帕也被卷入紙束之內,帕角那一滴胭脂紅,在紙張之間透出微微的一點刺目,如舊傷在瘡疤之下再度隱痛。他幾步踏至窗前,木格一推,吱響如啼,冬夜的風毫不猶豫地撲面而來,吹亂他鬢邊絲發。

庭中老梅枯枝婆娑,寒意逼人。枝上積雪未化,冷風過處,枝條輕輕顫動,如舊人低泣。院中央石砌八角焚字爐靜臥其中,爐口微張,如一張沉默等待的口,早已準備好吞噬那些無法挽回的詞句與命運。

他站在風中,手中紙卷被風獵獵撕扯,指節卻握得如鐵。下一瞬,他將那一束稿紙奮力擲出,如扔出舊身之殼,火未燃,恨已熾。紙卷入爐,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干響,仿佛往事在火中顫了一下,旋即沉默。

火折擦亮時,他的指尖輕輕一抖,仿佛驚擾了深夜無聲的氣息。一道橙紅的焰苗在靜默中升起,如初春山谷間偶然躍出的火狐,忽而閃現。風從院中潛來,輕輕吹動他的袖角,也將那焰苗撥得微偏,火星四濺,正落在紙卷的邊角上。

“滋啦”一聲極輕的響動,在四壁書房間回蕩,仿佛春雪初融時,檐下一滴冰水打破瓦罐的沉睡。白紙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卷曲,墨跡未干的筆劃化作焦痕,一點點蜷縮,仿佛無聲呻吟。那句“江南舊夢”最先被焰心吞沒,在烈焰翻卷中碎裂剝落,恍若舊年春衫,于歲月爐火中灰飛煙滅。

《琵琶行》的字句一行行地黯淡下去,仿佛那夜長江船上的琴音,被浪聲吞沒,被風吹遠。素帕被卷入焰中,那一滴凝紅的胭脂淚,在火焰邊緣升騰出異樣的艷色,仿佛一尾燃盡紅塵的蝶,輕盈地抖動著纖翅,忽而扇動,忽而翻飛,又在最絢爛的瞬間化為灰燼?;鸸庥痴障?,帕角所印的褶痕仿佛仍在回響她指尖輕疊的溫柔。

焦尾古琴靜臥在案,一弦半斷,裂紋如劫后殘林,沉默中透著悲涼。忽然,那半弦在灼熱空氣中輕輕一顫,仿佛忍無可忍,終于發出一聲極細的鳴響。那聲音尖銳到幾不可聞,卻如鉤子一般,瞬間穿透夜的最深處,撕開了那一層被沉寂掩埋的哀慟。

焦煙混著燃盡后的紙灰,在書房中悠悠彌漫。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既不是焚香,也不同于冷灰,而是一種深埋在文字與心事之間,被火焰喚醒后散發出的舊夢氣味。它在空中浮動,如幽魂,在燈火闌珊中久久不散。

白樂天靜立窗前,面容如刻?;鸸庥吃谒樕希瑫r明時暗,照出他清瘦的輪廓,也照出他眼中不肯落下的水光。那不是淚,卻仿佛比淚更重。喉頭幾次起伏,煙氣帶著熾熱與紙灰涌入肺腑,他忍住未咳,只靜靜吞咽下去。仿佛要將所有不甘、痛惜、悔恨、憐惜,都隨這熾焰吞入腹中,留與心火慢慢灼燒。

火焰燃至最熾處,爐壁皆紅,仿若天地之口張開,盡吞人間浮生。他的眼神卻愈發寂靜,像是一池無風的潭水,在映盡光焰狂舞之后,只余月影沉沉。

終是風勝了火。火光逐漸熄下去,焚字爐中只剩蜷曲成一團的紙灰殘骸,微微泛紅的余燼掙扎著閃動幾次,終于沉入寂滅。

書案之上,那把裂痕密布的焦尾古琴仍臥于原處。螺鈿嵌飾反出冷光,如冰中殘月,一絲不動。琴弦的斷口仍在,寒芒不散,仿佛仍帶著那一夜未竟之音,在空無一人的書室里,等待最后一次回響。

窗外,江州刺史府遙遙傳來隱約的絲竹之音,恍如幻夢中失落的節拍,終究再不可及。月色灑在庭前,老梅枝椏橫斜,葉落無聲。它在夜風中輕輕顫動,枝影如淚,落在書房地上,落在滿室散不盡的紙灰中,落在弦上那尚余寒意的回響里。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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