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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三十七章

廬山仲春,晨霧如輕紗般披在山腰林間,仿佛女子微啟的羅袖,隨風輕舞。薄霧無聲地游曳于松林與峽谷之間,仿佛有靈魂在青翠中緩步行吟,露水悄然垂落葉尖,染濕了蒼翠欲滴的蕨類與低伏的山花。

白樂天緩緩行于古老的石徑之上,那些青石嵌入山體,經歲月侵蝕,縫隙間長滿了深綠的苔蘚,濕潤滑膩,仿佛山的呼吸在腳下舒展。

他一身靛青布袍,洗過多次,顏色早已泛白,褪盡了市井之氣,像極了山中薄暮,清冷寂靜。布袍貼身,被山風一寸寸拂起,風中有松針初落時的清香,混合著泥土潮濕的氣息,那是初夏山林特有的清寂之味。

他緩步而行,眉頭微蹙。山色清絕,卻難掃胸中愁思。昨夜的細雨尚留痕跡,林間古木新抽的嫩葉上,雨滴尚未盡干,滴落在石階與林根之上,聲聲輕脆,如夜讀經卷時筆鋒輕點宣紙,又似鐘磬初響前的頓息。他停下腳步,聆聽那聲音,仿佛遠處傳來的回應。

山谷深處,東林寺的藏經閣浮現于一片淡翠之間,檐角深紅,如朱砂入墨,靜穆而不耀眼,微微探出林間,如高僧閉目于塵世之外。遙遙傳來暮鼓與晨鐘的低響,回旋在松林之間,音波仿佛水滴跌入寒潭,蕩開層層漣漪,在人的心底悄然綻放。一聲緊隨一聲,如同催人內省的佛語,在霧中緩慢前行。

寺前的野菊靜靜開放,無人觀賞也自芳菲,草木皆似沐浴在晨光與佛意之中,葉上露珠映出光明世界,而人心,卻仍被俗世牽縛,如浮塵難定。他立于霧中,凝望藏經閣的方向,眼底微光浮動,不知是晨光所照,抑或內心一瞬悸動。

廬山依舊,佛鐘依舊,而他心中的煩憂,卻如這山間霧氣,繚繞不散。

他止步于山門之前,山門高峻,檐影低垂,漆色斑駁如歲月在木上悄然停駐。晨霧尚未散盡,山風自山門內幽幽而出,裹挾著檀香與冷杉的氣息,拂面如水。他緩緩轉身,目光沿著來路的石階流轉而下,那石階靜默無聲,一層苔綠,一層殘葉,仿佛通向夢中無聲的往昔。

山嵐最深處,霧氣輕輕卷動,如素帛慢展。那時,他望見了她。

一個素青身影緩緩浮現,恍若霧中初開的水墨,一筆淡淡點在山的眉心。是裴興奴。她未戴帷帽,任由山風穿林拂面。她的青絲僅以一枝烏木簪隨意綰起,幾縷碎發貼著額角,如春水岸邊初生的柳枝,在風中微微顫動。

她身著靛藍粗布襦裙,料子漿洗多次,布面早已硬挺泛白,邊角卷起,宛如經歲月摩挲的芭蕉葉,在簡陋之中透出一種古凈的質感。她足踏一雙舊麻履,鞋底微翹,露出山行久矣的疲痕。

裝束樸素至極,色澤沉靜,與四周山林的青翠共融,又在那份清苦之中隱隱透出她骨子里的峭拔冷峻。山風穿過她的裙擺,帶起一絲波動,仿佛整個人不屬于人間,而是從幽谷中生出,如同空山佛塔前早起的鐘聲,在天地間獨自回響。

她立于霧中,一動不動。眼底卻無風無波,如覆冰的潭水,寒意沁骨。那雙眼睛,幽深無底,仿佛藏著一整個冬天未曾解凍的雪,從未化水,只沉默地凝望著他,望穿他身上的袍色,望入他心頭尚未平息的舊夢。她不言語,神色也無波瀾,仿佛這重逢,并不在意;仿佛千山之遠,不過山風吹開一夢。

山門依舊佇立,檐下落葉輕輕堆起,晨鐘又遠遠傳來一聲,沉沉如錘,卻無人為之回首。他在她目光中靜靜佇立,不知前行是歸,還是更深的別離。

“先生相邀,不敢遲至。”她的聲音低緩平穩,仿佛山寺古井旁多年未被驚擾的清泉,在石底緩緩涌動,無聲卻沁骨。語句輕落在山門前的青石間,風吹不散,仿佛她早已不是凡俗中人,而是從這山林深處走出的一個舊夢。

白樂天微微頷首,未曾作答,只抬手引她入寺。山門在二人身后緩緩合上,厚重木扉壓出一聲低響,如鐘未鳴前的沉息。踏入門中,銅磬之聲正自大殿深處傳來,嗡然振耳,如空谷幽鳴,綿長不絕,在人心間緩緩開出漣漪。

寺中檀香正濃,香煙不升于空,而緩緩纏繞在檐下梁間,似霧非霧,將整個佛殿都罩入一層靜謐的光暈中。其間混合著松脂的香氣,幽微清冷,又有舊經卷殘墨的氣息,如同陳年未展的書函,在空氣中悄然舒展。

走廊幽長,磚石濡濕。廊下一名老僧低首掃地,布袍垂地,褐色如枯葉。那雙執帚的手瘦得皮骨相依,仿佛松樹上的老枝,帚絲在青磚上劃出的聲音細碎綿延,仿若嘆息穿林,悠悠不止。白樂天駐足片刻,目光落在老僧顫抖的動作上,卻未言語,只略側身避開掃帚微揚的塵埃,繼續前行。

穿過羅漢殿,堂內香煙繚繞不散,幾尊佛像靜立兩側,金漆多已斑駁剝落,露出枯木本色。它們神情慈悲,雙目低垂,似在對塵世萬象默默垂憐,又似無聲地注視著來者仔細審度。佛面因歲月侵蝕,眼角微垂,嘴角微曲,竟有幾分蒼涼,幾分覺悟已極之悲憫。

裴興奴腳步輕緩,仿佛不愿驚擾佛殿的靜意。她微微抬首,目光靜靜落在佛像的眼眸上。那眼神深處似有無盡波濤,她卻如臨古畫之前,只一瞥便已知其意。她的神色未動,眉心一線淡淡,神情似悲非悲,如同山中一夜冷霜落在未開的梅枝,未有寒意,卻早覺冷。

忽然,一滴冰冷的檐水自高處滴落,重重地砸在她的額角。那水極冷,似是從昨夜寒風中遺落而來,透入肌膚。她未避,也未顫,睫毛靜如初雪。那一滴水沿她的面頰緩緩滑落,未入眼,亦未入心,仿佛她本就是檐下之石,早已習慣風吹雨打,無需動容。她立于佛光與煙霧之間,像一株生于古殿后的幽蘭,孤而不寂,寒而不弱。

步入藏經閣后的禪院時,晨日初升,陽光尚淺,恰如拂曉初綻的蓮蕊,柔和而不耀眼。那光線未及熾烈,仿佛尚在遲疑是否要灑滿這片古老的空寂。天色澄澈如洗,清風輕引,帶著山間濕潤的綠意悄然漫入。

院中,一株銀杏橫亙中央,枝干虬曲,古意蒼然,樹皮斑駁如龍鱗,層層疊疊,記載著數百寒暑的風霜。其葉在晨光中輕輕顫動,如無聲低語,一片片黃綠交映,邊緣微卷,似經年老僧指間的殘頁。陽光自葉隙間緩緩灑落,碎碎點點,如金箔浮空,又似佛前燈火映照經帙的微光。光影斑駁,在地上靜靜鋪開,無人打擾,仿佛整個院落都沉入一個極深、極緩的夢中。

院角設一石條案,青石經年,邊角微蝕,案上供著一卷攤開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經頁用麻紙手抄,墨跡沉穩,筆鋒尚存微微鋒芒。風從樹影間掠過,紙頁輕微翻動,不疾不徐,宛若空谷中一聲低誦,帶著塵世之外的清澈回音。那聲音似乎并非人聲所發,而是天地自有的呼吸,從銀杏葉下緩緩流出,融于經文之間,字與字之間亦有沉靜。

石案一旁置著一只敞口陶壺,壺體粗簡無飾,泥色深灰,壺口冒著細細的熱氣。壺中煮著粗茶,茶葉翻滾時偶有氣泡輕響,如清泉滴落山石,又似暮鐘初敲前的一瞬回聲。

茶煙不濃,裊裊而起,輕輕纏繞在銀杏垂下的低枝之間,又與院中草木氣息交織,滲入石磚的縫隙之中。那香氣,不甜不烈,似舊衣初曝,似佛殿藏香,淡淡沁人,令人恍然不知身處何年。

一只山雀自枝頭掠下,停在案側石角,歪首靜立,仿佛也在聽那風吹經頁的微聲。周遭萬籟俱寂,唯有自然與古意共存,時光仿佛在此處悄然凝結,天地間只剩這一卷經、一壺茶、一院光影。每一息都緩慢而深遠,如人心深處那一念不語的覺悟。

裴興奴靜靜立于銀杏灑落的碎光中,身影融入光影交錯之間,不辨界限。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的眉眼與衣袖上,仿佛在這寂靜的午后,天地也屏息不語。她緩緩抬眼,那一片片如金箔飄落般的光斑,在她眸中投下斑駁的影子。

“此間清凈,”她輕輕開口,聲音飄忽不定,如晨曦初露的山霧,在青石之間游走,“倒像紅塵外的……一方凈土。”語句如經卷上的殘字,靜默中自有余韻。

她低頭,指尖下意識地輕觸衣袖中一處凸起,那是一枚金鑲玉的鳳簪,冰涼而堅硬,弧度貼著皮膚的溫度,卻從未溫熱起來。那是昔年煙波府中,華燈初上的香樓里,一枚綴于烏發之上的鎖。那一夜,脂粉未干,裴媽媽執著這鳳簪笑著說是“好命”,卻如押印的封泥,將她推入劉一郎錦帳沉沉深處。從此香霧圍身,檀枕冰心,鳳簪不再是飾,而是枷,是鐵,是斬斷歸路的繩索。

白樂天靜靜望著她,在金葉翻飛的光影中,仿佛看見了她面龐下隱隱泛出蒼涼的骨感。她的輪廓仿佛在陽光中融化,卻更顯得凝固。他的心被那無聲的寂寞重重碾過,沉重如山石。“興奴,”他的聲音低緩而沉,“江州事畢,何去何從?”

她仿佛未曾聽見,良久,猛然轉首。她眼中翻卷起冷烈的光,如冰上驟然升起的火焰,兩簇光焰短促地燃起,又迅速熄滅。她重復他的話,聲音低低,卻如斷弦之琴,藏著未及爆裂的怒濤:“何去……何從?”她唇角微微牽起,笑意苦寒,竟帶著幾分無法言說的荒涼,“先生莫不是以為,琵琶弦斷,鎖鏈斬斷,奴便能如那《新教坊令》所載……‘樂籍女子,可自決其歸處’?”

她往前一步,聲音忽而尖利,仿佛鋒刃劃破夜色,“歸處?何為歸處?是重回青樓穢窟,繼續歌舞飲泣?是逃入深山空冢,與鬼共眠?還是找一處無人識得的州縣,編織一套清白良家的外殼,假裝從未……被碾碎?”

她語聲中帶著血,目光如燃,一步步走近,他卻動彈不得。她的眼中布滿血絲,如花蕊中最深處的一點紅,透著極深極痛的絕望。

“李使君廢了娼稅,允我們識字讀書……”她的聲音愈發啞澀,卻更加分明,“可這些恩賜,能洗凈這身皮囊嗎?能補回那夜琵琶斷裂時崩出血花的裂口嗎?”

“興奴!”白樂天痛呼,嗓音如石破冰中,似有千言萬語,一時盡塞喉間,“陸賊伏誅,污名已雪!如今天下之大,總有……”

“污名已雪?”她陡然打斷他的話,輕輕一笑,笑聲如孤鶴夜唳,在靜寂的禪院與遠山松濤之間來回回蕩,那笑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涼薄,“先生以為,一曲船頭斷弦的悲音,幾行淚落驚心之詞,就能撕裂看客心中的盲目?”

她忽地用力攥緊胸前粗布襟口,指節泛白,骨色宛如石佛頷下的殘雪。“他們眼中的裴興奴,依舊是劉一郎榻上的妾,是刺史座下的娼,是琵琶斷弦還能作戲的角兒!”

她的眼淚終于在這一刻奔涌而出,無聲,卻如驟雨傾盆,沖破了冰封已久的堤壩。她的聲音幾近撕裂,每一字都像從血肉中硬生生割出:“我這身骨肉血皮,早就被唾沫腌透了!雪?先生要我拿什么來雪?拿命嗎?”

她猛地一頓,話音戛然而止,仿佛一只看不見的利爪忽然緊緊掐住了她的喉嚨。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痛,過于真實,過于深重,她的唇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雙手本能地捂住喉頸,指尖死死掐入肌膚,整個人似被驟然點燃,又瞬間崩塌。

她的身軀在晨光與松影中劇烈顫抖,如風中將折的竹枝,連那一滴檐水落在她肩頭,都未能令她覺醒。她站在那里,卻仿佛已墜入深淵,而光與風,皆不能將她喚回。

“興奴?”白樂天心下一沉,聲音竟帶了顫,他上前一步,手指才觸到她肩頭,那身軀便輕如殘葉般傾斜,仿佛一觸即碎。他急急扶住她,才覺她身上的寒冷穿透衣袍,如冰窖深處凍了一整夜的霜石,沿著指骨直逼心肺。

忽然,她的手抬起,死死攥住他的手腕。那不是求救的抓握,而是一種被逼至絕境后的緊鎖,指甲深嵌入肉,仿佛要刻下自己殘存的存在感。白樂天吃痛,卻不動,只見她緩緩抬頭。

那是一雙被撕裂過的眼。血絲像細小的裂縫,攀滿眼白,眼眸深處卻空空如墜。仿佛她的靈魂已不在此身,唯有一束將滅未滅的火,在她眼中劇烈燃燒,映出萬丈痛楚。那火不是怒,也不是恨,是苦難終點的破滅,是從人世墜入暗底的微光。

她的唇輕動,喉頭艱難滾動,發出的聲音碎裂干澀,仿佛破陶之片在咽間刮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痕。

“在……東園……”語音斷續,啞如風中低嚎。她的眼神飄忽了一瞬,仿佛穿過層層光影,看見那夜的月色正浮于深井之上。

“那夜……他們像拖畜生一樣,把我拖進劉一郎的房里……金玉衣被撕開……皮被剝走……”她的話輕輕落下,每一語都似從骨縫中壓榨出來,帶著不可承受的重量。她仿佛不再是在訴說,而是在回身親歷。

“他……嘴里是酒的腥氣……”她低語,面色泛白,淚與汗交雜,眉目間滲出病態的紅,“那張肥膩的臉貼著我……身上的肉像沉石,壓得我喘不過氣……”

她閉上眼,淚水大顆大顆地滑落,像在洗去無窮盡的污泥,但洗不凈的,是骨血中刻下的記憶。她的肩膀在白樂天手中微微顫抖,仿佛風中最后一瓣未落的花。

“墻角的琵琶……我聽見絲弦在地上磨……”她低聲道,聲音細微得仿佛只剩一絲魂魄尚在回響,“有人在尖叫……不是我……是他們塞進我嘴里的破布發出的聲音……”

她倏然睜眼,瞳孔驟然緊縮,像從夢魘中驚醒。那雙眼中翻騰著難以言說的恐懼,如深井之中驟然涌出的暗流,將她整個人帶入深淵。

“我不過是個玩物。”她咬緊牙關,唇邊的血色褪盡,語氣忽轉,如幽谷之中殘響乍破,“我是他花萬貫錢……從陸任之手中買來的……東西……是春燈夜里供人取笑的玩意兒……”

她的聲調極低,卻在空寂的禪院中回蕩,如冷鐵錘擊檀木,一聲聲將白樂天心中最柔軟的角落砸碎。她的肩頭忽然猛烈抽動,那是崩潰的前兆,是一朵已然燃盡的梅花,驟然墜落枝頭。

“琵琶弦崩斷了……”她喘息間仿佛仍聽得那夜余音,“我的骨頭……也斷了……”

“別說了!”白樂天低吼出聲,聲音帶著撕裂的痛。他猛然將她緊緊抱入懷中,那冰冷的身軀仿佛連靈魂都已離散,只有劇烈顫抖的余溫。他將她緊貼胸前,仿佛要以自己全部的氣息溫熱她已然沉入寒水的血肉。

“過去了!”他貼著她耳側低語,聲音低沉哽咽,如落雪覆松,“興奴,都過去了。”

但他知道,未曾過去。每一個字都如承諾,落在她破碎的心上,卻像春日覆雪,終究融不化冰封的歲月。她躲在他懷里,不語,只是顫抖著,一如夜風中無聲飄零的花瓣。

藏經閣后的禪院中,陽光已傾斜至檐角,銀杏葉靜默無聲,片片浮金般落在青石之上。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草木無聲,連廊下老僧掃落葉的拂拭也已遠去,只余寂寂塵光與微塵共舞。

裴興奴的喘息在這一刻顯得格外沉重。她伏在白樂天懷中,那些近乎撕裂肺腑的嗚咽在古木蒼枝間反復回響,像困獸瀕死時最后一聲哀嘯,在林影中不肯散去。那聲音已不是語言,而是靈魂在世間留下的最后掙扎,一縷不能撫平的裂痕。

古木之下,厚苔蒼翠,藤蘿低垂。殘陽灑落在她鬢邊,卻無半點暖意。她的身子漸漸松軟,原本繃緊如弓弦的每一寸肌肉,在長久的泣息后終于松弛,像被抽去了脊骨的蟲蛹,只剩下皮肉依附在那一點余溫上茍延殘喘。

白樂天不語,低頭望著她。他眼中是一種不能言說的沉痛,仿佛一位曾吟風弄月的詩人,忽而面對人間至苦,而筆墨俱廢。

她的面頰貼在他的胸前,烏發被淚水打濕,貼在青布衣領上。那身粗布襦裙原就漿洗多次,如今在淚水與冷汗交織中,更添一層干澀的皺褶。她身上的氣息薄弱若無,唯有偶爾胸膛起伏,才讓人知她仍未徹底崩塌。

風自遠方松林深處緩緩吹來,卷著陳年經卷的紙墨香,又有微微的煙火氣,從未熄的茶爐旁裊裊升起,在空寂中似乎更顯人世微弱的溫度。陽光正好,照在她的顴骨上,那兒剛剛因哭泣泛起細微紅暈,又被冷風迅速吹淡,如一池漣漪未起便已沉靜。

她沒有再言語,也不再掙扎,仿佛此身終于在這片凈土中,尋得片刻喘息之所。只是她的手仍緊緊拽著他的衣袖,那力道很輕,卻如深夜纏繞指間的風,不肯散去。她就這樣蜷縮著,像秋風中最后一片葉子,枯了,瘦了,卻還未肯落下,依舊掛在枝頭,以盡最后的沉默。

天地之間,只余兩人,一動不動,如畫中之景,仿佛是時光的斷章,被悄然翻到了無法繼續的一頁。

“先生……”她終于仰起臉,淚痕在頰側如山雨初歇后的淺澗,縱橫交錯,卻無一點余溫。她的聲音不再顫抖,也不再有撕裂心肺的悲鳴,而是像暮春之后沉靜的雨水,打落在無人應答的石階上,清冷、決絕,帶著一種了斷之意。

她眼中的驚濤駭浪已歸于沉寂,唯有一片死灰的平靜,在余淚未干的眼角靜靜棲息。那是看透人世之后的疲憊清醒,仿佛曾在火中長久煎熬,如今只余一團灰燼,無欲、無求、也無懼。

“南湖斷弦……”她喃喃低語,像在回望一個遙遠而澄明的夢境,“那是奴一生里……唯一一次,自己做主的時刻。”話語輕得幾不可聞,然而字字落下,仿佛細針穿骨,沉入心髓深處。

“寧為清風碎,不為濁泥存。”她的唇邊浮現一抹微笑,蒼涼得如黃昏古剎檐角升起的一縷青煙,隨風而逝,縹緲不定。

她緩緩舉起手,指尖微顫,仿佛指骨之中還有尚未散盡的戰栗,在風中如殘雪搖曳。她的指節掠過袖中那枚貼身藏著的鳳簪,簪尾的金玉已染上體溫之外的寒意,冰冷的觸感讓她眼中微光閃爍,那光卻不熾熱,而是冷月穿林的寂光。

“此心……”她輕語,聲音飄忽得似與禪院檐下風鈴一同震顫,“此身……早已許了清寒孤月。”她的目光緩緩越過白樂天的肩頭,落在禪院盡頭那片沉寂如鐘聲未響前的古墻上。風翻過院中案幾上的經卷,紙頁一頁頁掀起,如蓮葉翻覆,又靜靜落下。檀香與松香混合的氣息在光影中微微漂浮,一如人間未了之愿,纏繞不休。

“今日此景……”她的聲音變得極輕,仿佛只說給自己聽,“便是奴……為自己選的凈土歸處。”

她說這句話時,嘴角緩緩牽起一絲笑意。那笑意不像人間的悲喜,倒更像是黃昏時古寺檐下繚繞升起的裊裊青煙,不染塵埃,不近人情,孤獨地在天光中升起,隨后消失于無跡。

“我這一世……”她閉了閉眼,睫毛因淚水而黏連如羽,“生不由己,路不由己……唯有魂斷之處,自己選。”她重新睜開眼時,目光靜如夜水,微光深處,是不可挽回的沉默。

“先生……”她唇角輕動,仿佛在詠一首無韻之詩,“奴……不悔。”

白樂天攬住她的手臂,在那一刻,如遭雷擊。他的掌心一瞬間失去了溫度,指節僵直,仿佛環抱的是一塊由寒夜雕成的石像。他低頭望她,懷中之人已不再掙扎,不再顫抖,像從這世間抽去了所有的執念,只余下冰雪的意志在她肌膚之下流轉。

“凈土……”他艱澀地咀嚼這個詞,舌尖仿佛被細沙割裂。他望向那滿院斑駁的金光,松影婆娑,一如世間萬象的縹緲虛浮。而她眼底那片冷清光影,卻如冰封千里的原野,將他的千言萬語盡數吞噬。

那是一種已不容誰靠近的決絕。連勸慰都變得輕浮,連詩意都顯得褻瀆。他忽然明白,有些傷,是詩也描不盡的;有些死志,是天光也化不開的。

她的笑容仍在,淡如落花隨水,靜靜地飄遠了。

“先生。”

她的聲音輕若雨落苔痕,仿佛禪院中一枚干枯的銀杏葉,在微風中悄然飄落,卻帶來萬籟俱寂的回響。裴興奴輕輕掙脫白樂天的懷抱,動作并不突兀,像夜色悄悄褪去晨曦的邊角。她站直了身,青布襦裙在光中褶皺如干涸河床,衣角被風拂起的一瞬,浮動著微不可察的顫意,卻不顯軟弱。

她的脊背并不挺直,而是一種疲憊中求存的挺立。那是一根命途所剩的孤骨,在山雨欲來的冷意中,仍要自持地抵住天地。她緩緩抬袖,拭去面頰上已將干未干的淚痕,指節輕微顫動,如春寒中初綻的花瓣,略顯青澀,也更顯堅決。

“我這一身濁垢……”她低語,聲音如斷弦輕鳴,不疾不徐,卻清晰如冬夜里湖面碎裂的第一聲裂響。每個字都從心底而來,緩慢卻沉重,仿佛在為自己寫下訣別的碑銘。“萬不敢……玷污先生玉質冰心。”

她眼中已不見淚意。那是一種被洗盡之后的清澈,如初雪后山澗中解凍的泉水,清冽、寒冷,卻又透著一種近乎神圣的潔凈。那目光里沒有乞求,也沒有怨懟,只是一種靜謐的放下,是被時光與苦難雕刻出的寂光。

禪院檐角的銅鈴在風中輕響,幾聲不輕不重,如暮鐘催夢,似遠似近。她側首看了一眼那無邊的高墻與殘影,在風翻經卷的低鳴中緩緩開口。

“愿先生……”她停頓片刻,唇角揚起一抹如霧似煙的笑意,輕得似會隨風而散,卻又那般安然堅定。“將此生未竟的《霓裳羽衣》……奏于長安清平云端。”

這句話仿佛已在她心中打磨多年,如玉工雕琢的最后一筆。她將自己的愿望,連同前生今世所有不能言說的苦楚與幽夢,都一并寄托于他能抵達的高遠天光之中。

白樂天沉默地看著她。他望著那張臉,昔日胭脂銷盡,今朝素顏如霜,那不是一個女子的容顏,而是一片深秋山水中裸露出來的巖石,沉默,冷硬,卻在朝陽之中泛起一抹不能忽視的微光。

她眼中的澄澈不再是人間的悲歡,而是一種瀕死之前的安寧。那里面燃燒著最后一簇微光,如風中殘燈,在靜夜之中依舊不肯熄滅。他看見那微光在死寂中顫動,不熾熱,不喧嘩,卻執拗地將她引向命運終點的凈土。

白樂天緩緩吸氣,再徐徐吐出。空氣中仍有茶煙未盡的氣息,夾雜著書卷的舊香與銀杏葉的苦澀。他原想開口,想挽留,想言說千言萬語,然而喉頭只覺如石封堵,沉重如千鈞。

那一刻,他所能給的,不再是詩,不再是辭,而是沉默本身。沉默如寺鐘初響,震入心骨,仿佛整個世界都凝結在那一瞬間的悲憫之中。

他的手垂在身側,指尖因失熱而微顫。他明白,世間有些人,是無法由旁人帶走的。她所走之路,雖不歸于塵世,卻歸于她心之所愿。

風輕拂過石板,一枚銀杏葉落在她腳旁,金黃清寂,恍若應和了她那句“清寒孤月”的誓言。白樂天的眼中,已有薄霧升起,卻終未落下。他望著她,不說一語,仿佛要將這一幕深深銘刻在心底,直到霓裳再起之日。

青石條案下,風過如水,卷動落葉與紙角,恍如舊夢翻頁。他不再言語,腳步如斷弦之音驟響,踏碎院中沉靜。長袍翻舞之間,他已立于案前,袖影掠過佛經,那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被拂開,紙頁嘩然作響,如一群驚起的白鷺。

銅墨池里,殘墨未干,仿佛宿命早已留下一線余溫。他伸手一握,便將鎮紙旁那管狼毫抓入掌中。筆尾猶溫,似乎仍殘著前人心火。他不加遲疑,將筆深蘸于墨池,濃墨灌滿毫端,黑如夜海。手腕懸于紙上,竹紙粗糙纖維浮起,猶如萬千寒針待刺心肺。

他的手微微顫抖,整個人像一張繃滿的弓弦,藏著風雷將至的氣勢。眉間緊蹙,仿佛胸腔之中正有百川倒灌,奔流不息。筆鋒一沉,如山石墜地,濺起墨雨一片。

“玉骨冰肌不自知!”

那是他心中最深處、最不能言說的句子。筆勢遒勁,沉穩中帶著斷裂之意,如古刃飲雪,字字斬鐵。每一筆都似是從心頭剖出,一道一道,將他的肺腑刻在紙上。濃墨滲透紙背,暈出淚痕般的痕跡,仿佛要將她的身影永遠釘在那一刻之上。

“一弦驚碎春燈月!”

他手下無有停頓,字跡如風雪交加之夜,疾而哀婉。那“驚碎”二字仿佛聲聲擊鼓,如裂帛震耳,撕開舊夢的偽飾。

“裂帛聲掩十年悲!”

“此身化入廬山雪……”

當寫至“雪”字,筆鋒倏然頓住。他的手懸在半空,筆尖尚余墨滴未落,如暮山寒鴉,撲翅欲墜。那一瞬,天地無聲,院中連松葉都仿佛不再輕響。

他肩頭微顫,額上青筋浮現,指骨蒼白如霜。他努力按下心中奔突的呼號,壓住肺腑間欲破喉而出的血語。可是,筆仍不動。仿佛有無形之絲,纏住他所有的意志,將這一瞬變作永恒。

終于,他輕輕一顫,手中之筆不再握得緊實,那狼毫如墜崖石,砸落在石案之上,“咚”地一聲,破碎了最后一絲欲言的執念。墨汁四濺,落于詩尾,“雪”字之下,一片濃重墨痕拖曳開來,如一朵焦枯的墨蓮,于雪中凋零。

“落墨成灰……未可追……”

他喃喃低語,語聲低到似乎只對他自己說。紙上“玉骨冰肌不自知”六字如血泣,蒼勁之中透出某種難言的悲烈,仿佛要將塵世污穢都吞沒,卻終不能化去一個女子心底的死寂。

裴興奴一直靜立在檐下。風從松林深處吹來,吹動她鬢邊幾縷凌亂發絲。她緩緩走近,目光落在那滿紙心火的字句之上,眼神輕輕掠過每一筆血墨雕刻的悲鳴。當視線落在那句“不自知”上時,她忽而輕輕一頓。

她并未言語,只是嘴角緩緩揚起一抹極淺的弧度。那笑,不含喜,不帶淚,不為人也不為己。如同暮雪覆頂之巔,在一瞬春光中悄然綻放的一朵雪蓮。極輕,極靜,卻有穿透寒山古木、冰封千年的力量。

她并不再去看詩末那句“落墨成灰”。她的目光越過案面,越過院中老樹,穿過重檐飛瓦,最終落在那條通往禪院小門的石階。那石階在晨光中漸淡,盡頭已沒入林深云起,仿佛連通更幽遠的天際。

她的神情淡若清風,仿佛這一切已與她無關。那笑容之中,不見愁苦,不帶留念,唯有一種了然于心的寂靜之光,如佛前一炷無名香,于風中燃盡而不復回望。

白樂天站在她身側,一語未發。風掠過兩人之間的空隙,將那一紙墨詩吹起輕響,猶如亡靈低語,又似暮鼓輕鳴。

此刻,他們都未再言語,禪院中唯余風聲穿林,經卷翻動,隱隱如前世夢回。

她俯身行禮,聲音清越如初春山澗擊石的泉水,不帶一絲凄楚,只余淡淡的余音在檀香與松煙的交織中輕蕩:

“謝先生贈言。”她姿態從容,似一幅淡彩山水中輕點的青衣女子,目光在晨光里泛著清冷的光澤。

微風掠過禪院,楊柳枝條輕拂檐沿,發出細碎的衣帶聲。裴興奴抬首向白樂天微微頷首,素絹衣袖隨風揚起,露出腰間玉帶上那枚金雕小燕,光影在緞面上跳動,仿佛一只靈動的翠鳥。她轉身,腳尖先觸地,青布履面沾了露水,水珠隨步輕彈,劃出一串微小的漣漪。

她所踏小徑浸潤于晨曦的金線,石階被薄霧輕擁,青苔如翠色絨毯,凹凸之間映出初陽。兩旁竹影婆娑,露珠墜下又被腳步震落,化作一幀幀隱秘的水墨。她腳步緩慢卻毫不踟躕,每一步都似在探尋光之源頭,細碎的沙石在履底發出清脆的應聲,回蕩在幽靜的山林。

走過最后一個轉折,石階消失于藤蔓深處的陰翳,她的身影被濃綠吞沒,如同一粹青煙散入古松深處。只剩下風聲在石縫中長吟,宛如低沉的禪鐘。青石板上的水跡尚未蒸干,似有蓮步輕履過后留下的淺淺印痕,靜靜地守候著那一段漸遠的背影。

白樂天獨立于青石條案之前,身形在斑駁的光影里愈發瘦削。他右手輕撫案沿,指尖觸及那張滿載沉重詩句的素箋。風拂過,墨跡淋漓作響,猶如舊夢中的輕叩。那幾行字“落墨成灰,未可追”最后一筆凝滯而下,宛若沉重的枷鎖,套住他微露頸項的痛楚。

案上半卷攤開的《般若心經》被山風輕送至尾頁,古樸的麻紙邊角微微卷起,墨色小字在頁心處隱現: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字里行間的清澈光輝,與他筆下如血的墨痕相對,又在這一瞬化作無聲的對話。廬山松煙繚繞,大香爐中升起的青煙盤繞在案頭,透著淡淡濕土與檀木的清香,自此化作山間的翠微,空濛一片。

他低首凝視那被墨漬染黑的石板。日影如碎金斜落,沿著腳邊緩緩挪移,將水跡斑駁與墨汁飛濺的殘痕一并拖向禪院深處。松濤在遠處回蕩,仿佛天籟的琵琶弦聲尚存于余韻之中,撥動了青山翠谷的幽怨,撥響了一記絕響,也撥開了一抹塵世之外的空寂。山色微茫,禪鐘未鳴,而他與詩皆沉入古剎亙古的寧謐。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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