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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四十章

南湖暮色深沉,天地仿佛一同陷入古老的疲倦之中。四合周遭的黃昏仿若歲月本身緩緩合攏的帷幕,將塵世殘響密不透風地壓抑在天地之間。

李公堤橫陳湖畔,夯土堆筑的巨脊失去了白晝之力,在晦暗天光下宛如一條老邁垂死之龍,蜷伏著,沉默著,仿佛曾經震顫山川的血脈早已凝結成了枯冷塵灰。

春風輕起,如同死者氣息般從湖面滑過,吹拂那剛露頭的嫩草。草尖隨風顫動,卻仿佛低聲哀吟,不知是訴說初生的無知,還是為早知命運的蒼涼。它們緊貼土地,緊貼那曾埋葬了無數足音與往事的堤岸,仿佛害怕掙脫之后將面對更加冷酷的虛空。

湖水黑沉,不動聲色,如同一面無言的鏡,一尊冷卻的銅鼎,將暮天殘霞吞噬其中,僅余一線暗紅,如傷口邊緣未愈的血痕。遠方堤岸零星燈火,在湖面漾出模糊倒影,宛如古冢中燃燒不盡的冥火,明明近在咫尺,卻無人知其由來。

天地既老,水氣沉郁,一切仿佛正緩慢走入無法名狀的終局。此刻,連風也知疲倦,不再舞動,只余這湖,這堤,這薄如夢影的暮色,沉靜得幾乎令人窒息。那一抹昏紅,終也將沉沒,如一生中最悲哀的記憶,終究無法留存于世。

堤岸臨水,青石平整如削,冷意自石縫中緩緩升騰,仿佛是湖底亡魂無聲的嘆息。

裴興奴抱膝而坐,瘦削的身形在暮色里仿若雕漆斷裂的偶人,一動不動。她懷中橫放一柄舊琵琶,紫檀之色深沉如凝血,早年溫潤的光澤早已被無數擊打剝蝕殆盡。梨腹之上,螺鈿嵌飾黯淡龜裂,裂紋縱橫,如幽居百年的蛛網。斷弦之處,毛糙線頭微微翹起,仿佛一束未熄的執念,在昏黃的天光下靜默地刺向她的指根。

她的目光穿越湖面的陰影,穿越暮靄堆疊的沉重空氣,直達湖心深處那一團不為人知的幽黑。那是陸任之沉沒的所在。他的皮肉早被渾濁水草纏縛分裂,只余骨骸沉于湖底,寂然不動,如荒冢下的殘碑。而她的魂魄,也自那一刻起開始腐爛,只是遲遲未能沉沒。

風無聲地吹過,仿佛懼怕驚動死者。她指尖微顫,緩緩觸及一縷尚未徹底松弛的弦。寒意由弦上傳來,如冰蛇沿脈絡蜿蜒爬行,直入胸臆。第一聲音,極輕,極細,仿佛遙遠山隙中的孤鶴初鳴,又如墓門未掩,銅環輕搖。那是《湘妃怨》的起句,昔年血淚淋漓地彈過,今夜卻如祭文未盡的殘句,從她指下溢出,在空無的湖邊回蕩,悲愴無依。

此曲本無解語之人,今夜更無聽者。她低垂的眼簾下,淚已干涸,如秋風中久枯的花萼,唯余極微的苦香,掛在未散的暮氣中。天地間,只余這幽微的樂聲,一寸寸剝離她尚存的意識,如鬼手剔骨,緩慢,決絕,不留余地。

弦音低徊,纏綿而不止,如深秋寒潭底層緩緩流動的暗水,在月光無法抵達的深處嗚咽著,仿佛有無形之物在水底蜷曲掙扎,欲哭卻無聲。

裴興奴指尖輕落在弦上,或緩緩捻動,或悄然點觸,每一次輪指皆如瀕死之人從夢中驚醒,指節不自覺地微微顫動,仿佛她的骨骼本身已記得某種不堪回望的痛楚。琵琶之音被風一層一層拂開,消散在空曠湖岸,宛若死者遺言,細小而不可挽回。

曲聲初起,如泣如訴。那是九嶷山下湘妃之淚凝成的斑竹之紋,是斑駁不清的舊怨,是千古無人能解的哀思。音色細弱,仿佛斷腸女子在空寢中夢回舊國,指中浮現的不是旋律,而是一滴滴沉重的淚水,在黑夜的沉默中被反復擊打,竟無一人聽見。

漸而弦音凝滯,如凍江之下冰棱互相碰撞,喑啞、遲緩。每一道音符皆似掙扎的筋骨,在冰封血脈中緩緩碎裂,碎裂之聲本不應聽得,但今夜萬籟俱寂,連這無形的碎片也昭然若揭。那不是音,是歲月沉積的重量,是記憶中屈辱與悔恨的合鳴,彼此擁擠,卻無一能掙脫命運之鎖。

忽然,琴音拔地而起,疾然而高,如一羽孤鴻掠過萬仞雪嶺。它不是飛翔,是沖決,是從千重劫火、萬年冰河中掙脫的最后力道。音中無悲,也無怒,只余一片絕對的寒涼,那是俯瞰塵世的目光,是人間一切愛恨欲求在極高處冷卻成霜的余暉。萬物俱寂,音符空曠,如荒原風雪中的石碑,無字,卻刻滿天命。

悲情已盡。哀慟化為一種沉靜的孤絕,如剔骨后的血肉清洗,只余靈魂最初的輪廓,在風中搖曳。曲聲回旋,似一道又一道波紋,從湖心蕩漾至天地盡頭,將她一生的沉重剝落。

那些執念,那些求而不得、得而不守的往事,那些藏匿在夜半夢中的嘆息,皆隨琴聲褪盡。她已無淚可流,無話可說,只余一縷從未熄滅的光,在魂魄深處微微搖曳,如夜盡時殘燈將滅的最后火星。

火星不暖,亦不照明,它僅僅存在著,仿佛在等待一個誰也未能抵達的黎明。

弦聲漸弱,愈來愈輕,仿佛一縷殘息從她指間滲出,在夜色的褶皺中飄散無蹤。

每一道余音都如同滲血的細線,緩緩被湖風拉長,沉入暮色蒼涼的空寂。它不再是樂音,而是一種瀕死的呻吟,是魂靈在天光將盡之際的哀鳴,是人世最后一絲情意尚未散盡的掙扎。風自遠方湖心吹來,拂動岸邊葦葉,仿佛天地都已知曉這絕調將終,連草木也為之哀泣。

而在這即將歸于永寂的片刻,裴興奴忽然起身。

素藍衣裙掠過青石,宛如墨畫中被水潑染的流云,一瞬間,天地仿佛因她的動作而停滯。她的身形極輕,仿佛失重的羽毛,連起身的力道都顯得多余。

那雙長年未曾沾染溫熱的足履踩在青石盡頭,悄無聲息,卻宛如一枚玉石輕放于銅缽之中,有著不可言說的決絕與儀式感。

她的影子被湖邊漁火拉長,投落在水面,如一道斷裂的羽痕,在漣漪中不住顫動。她踏前一步,湖水便沒過她的足尖,絲履浸水,浮出一圈圈透明的波紋,仿佛水也識得來者,低聲為其開道。湖水寒冽,似冰胎玉髓一般,寒意自皮肉浸入血脈,如幽冥之氣,漸漸使她的膝骨與心臟一同冷卻。

她張開雙臂。

那姿勢如同昔日祭司站于神臺之上,以自身為器,向不可見之神奉上生命的最后一息。她不是要投湖,她是將自己交還天地,如同塵歸塵,土歸土一般肅穆。她的目光穿越夜空,凝視著那無垠的黑,像在與某個早已死去之人作最后一次沉默的道別。

手中的琵琶被她緩緩舉起。

這把布滿裂痕的琵琶,曾載她一生所苦所求,如今卻重如亡者之骨,她卻托得極穩,仿佛她手中之物不再是凡間之器,而是一件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舟楫。

月光在琵琶干裂的螺鈿間閃爍,映出斑駁細碎的光斑,像殘存于記憶中的舊夢碎片,一片一片破裂,又一片一片熄滅。

她的水袖飛揚,如云起天邊。左袖迅疾卷起,似冷雨初落,纏繞在琵琶纖細的腰身,右袖隨之揚起,像白練斬空,末端一把抓緊不放。她的指節發白,血液已被寒意抽離,唯有那死死攥住的袖角,仍執拗如她一生未曾舍棄的愛與恨。

雙手交疊,抱緊。

那一抱,既像抱住琵琶,也像抱住她自己命數的回音。她閉上眼,那眼中曾燃燒的火焰早已熄滅,只余干涸河床般的沉靜與疲憊。她的唇顫動一下,沒有言語,只有一口嘆息,幾不可聞,卻重逾萬鈞。

下一瞬,她躍入湖中。

她的身形被夜色托起,衣袂如展翅飛鳥,劃破蒼穹,宛如一道靜默的白光,落入黑暗的心臟。她并未發出一絲聲響,仿佛早已與這湖水達成默契,那是一種命定的歸宿,不需掙扎,不需解釋。

水面轟然一聲巨響,沉重得如同古鐘初鳴。冰冷湖水張口大開,將她連同琵琶一并吞入,水花四濺,夜色碎裂。漣漪層層擴散,仿佛她曾存在過的痕跡在掙扎中被天地一點點抹去。她的發絲在水下飄散開來,如同水藻,在深流中蜷曲漂浮,掙扎片刻便歸于安寧。

素藍衣袂隨水勢舒展,一端纏繞于琵琶之腰,另一端仍纏在她緊握的掌中,未曾松脫。琵琶沉墜,引她下行,如一具石棺緩緩滑入水底。袖帶拉扯間如哀歌一般顫動,仿佛在水中演奏一支只能聽見一次的送別之曲。

湖水愈深,顏色愈沉,光線無法穿透。她的身影緩緩下墜,宛若投影墜入鏡面之后的虛空。那具身體并未掙扎,只安靜地沉入,沒有求救,沒有回頭,唯有絲縷青衣與樂器一同墜向水底,仿佛整個世界都不曾阻止過她。

最后一圈漣漪,蕩得極遠,緩緩消散于黑暗與沉寂之中,像一顆心終于停止跳動之后的余波。湖面重歸靜穆,水色沉沉,仿佛從未有人踏足此地。

此刻的天地,只余風在蘆葦間徘徊,仿佛仍在尋找她留下的聲音。而琵琶的弦,或許在湖底依然微微震顫,演奏著一曲無人再聽見的哀歌。

咚!咚!咚!

柴門陡然震顫,如獸蹄踐踏荒原般沉重急促,夾雜在這入夜未深的暮色中,仿佛曠野之靈前來討命。聲聲擂擊,如擂鼓戰馬,如心跳驟亂,連屋內懸掛的竹簾都隨之輕顫,風未動,魂已驚。

“白司馬!白司馬!”

叫喊之聲從遠及近,撕裂山間暮靄,如利劍刺入殘燈未滅的夜。廬山草堂之外,那人影似從山神腹中掙脫而來,一步步踏碎石徑殘葉,鐵塔般的身軀將黃昏撞出裂縫。

王二虎撲抵柴門,渾身濕透,水珠從他額際滾落,混著泥塵,似熱血未冷。他雙眸赤紅如爐,眼白被血絲染盡,瞳孔中映著柴門那閉緊的縫隙,如臨死之人望向生門。肋下陳年舊疤因奔跑與寒氣而再度隆起,形似潛龍欲躍,嶙峋猙獰。他氣喘如牛,胸膛起伏得仿佛要破裂,仿佛每一口氣都用盡他余生的氣力。

“裴……裴娘子!”

他喊出的名字仿若斷弦老鐘,聲音劈裂了空氣,也撕開了某種尚未愈合的悲哀。音節之間夾雜著水聲、淚聲、血聲。話語未盡,舌頭已干裂,唇角滲出腥味。

“她……自沉南湖了!”

最后幾個字落下,如山崩似地墜落人間,那不是訊息,那是判決,是從生之彼岸投來的石塊,狠狠砸入白樂天心口的湖水中。

門扇終被撞開。

吱呀一聲長響,似萬年冰封驟然開裂。白樂天靜立門檻,眉目如雕,仿佛整個人都在這一瞬失去了所有神采。他眼前一片蒼白,仿佛天地驟褪,唯余風色與水聲。

他的手中那一頁素箋被冷風扯落,紙面還溢著墨香,三個大字“琵琶行”仿佛初潑而成,墨未干透,卻已在空中被濕風攪碎,字跡扭曲如血脈崩裂,潑灑之間似冥冥神力掀翻一場命定的夢。

“什么?”

他低問,聲音極輕,卻仿佛沙礫從齒縫間一粒粒磨出。他的眼神仿佛已被萬劍穿透,無怒,無悲,只有一種慘淡的洞穿感,仿佛他早已在夢中演練過這場劫難千遍萬遍,只是終于此刻降臨于現世。

王二虎不再言語,一把攫住白樂天的手臂,那手掌巨大有力,猶如風暴中的船錨,將他拽出門檻之外。兩人的身影在暮色中重疊扭曲,一個燃盡悲愴,一個負重如山。

“南湖!李公堤!”

王二虎狂吼,聲音破裂,氣息如雷。

“快!!”

他不是在喊,他是在號召天地,是在喚醒埋于地底的神祇,讓他們為這場將至的亡命之奔鋪開哀樂與黑云。

山道回響著奔跑之聲,柴門在風中砰然回掩,一道縫中落下的余暉,照見門檻上那攤散落的紙箋,在風中翻覆,又被夜色一點點吞沒。

琵琶未再響起,人聲也已漸遠,唯有湖水的幽影,在遠方召喚著他們,仿佛地府的使者緩緩張開雙臂,等待最后一場絕望的重逢。

南湖堤畔,風急天寒,霜華已重,宛如蒼天也默許了這一夜的悲劇。火把沿著曲折堤岸綿延如龍,微風吹拂之下,火光如怒蛇般顫動,照得湖水恍若碎玉,迷離不堪。

水岸最前,霜姬一襲雪衣,衣袂隨風鼓蕩。她半蹲于濕滑的石岸之上,身姿如寒鶴棲立冰峰,肌膚在火光照映中泛出慘白的冷意。

她手中執著一支白玉簫,眉心緊蹙,唇角因寒冷而微微發紫。忽地,簫身刺入水面,濺起點點寒星,直探入水中。那簫仿若利刃般刺破黑水,湖面頃刻泛起一圈圈黯沉的漣漪,如無聲的哀號在夜色中擴散。

水下,不良人宛如夜叉伏潛,黑影翻騰,冷光偶現,似刀似鱗。湖水冰冷徹骨,卻無人遲疑,一雙雙黝黑手臂于淤泥間翻攪如同挖掘地獄之門。他們的動作迅猛而狠厲,猶如與水爭命,與死神博弈。

堤岸之上,李浚之面如死灰,眼中血絲交錯,仿佛將這一夜的狂風烈火盡數收入其中。他的喉結如磐石滾動,每一次吞咽都似刀割,掌心緊握,十指指甲早已深深陷入血肉。他站如鐵柱,卻仿佛下一刻便要崩折。

王二虎聲嘶力竭地揮臂,嗓音喑啞如夜鴉,“撒網!快撒網!”

突地,一聲尖厲呼喊劃破沉寂,“撈到了!!”

呼吸凝滯之間,幾名水手如中邪般猛拽繩索,那繩索猶如從地獄拖出般艱澀緩慢。一團沉重陰濕的物體浮出水面,冰冷的湖水從漁網孔隙中滴落,如淚般滴在眾人心頭。

那是一件素藍粗布襦裙,早已裹滿黑泥,色澤灰敗如死人的裹尸布。裙擺間,半塊破碎的紫檀露出鋒利斷面,嵌于網中。

“是琵琶!她的琵琶!”公孫錦忽地失聲,聲音刺耳,仿若斷弦。

王二虎未及多言,已縱身踏入齊腰深水,冰寒侵骨,他卻渾然不覺。幾名壯漢亦隨后躍入湖中,嘩然水聲中,他們合力將那浸泥斷裂的琵琶自水底抬起。

紫檀琴身裂紋如枯樹年輪,斷弦垂掛,仿佛余音未絕。琴頸上纏著一截素藍殘袖,濕透后貼附其上,像死者最后的執念。而那琵琶束腰之處,一根粗糲麻繩殘端纏繞,斷口雜亂,恍若掙扎中扯斷。

琴尚在,衣亦在。而她,卻無蹤影。人間如夢,唯余這殘骸與泥濘。

白樂天自堤后奔至,袍裾早已沾滿污泥,腳步踉蹌,似隨時將傾。他一眼望見那斷裂琵琶,目光觸及那抹熟悉的素藍殘布,心神登時崩裂。他站立良久,似要開口,嘴唇只是微動,卻終究未發一言。

忽如火山裂縫,胸中氣血奔涌!“噗”地一聲,他口中噴出一口濃血,那血混著熱氣灑在冰冷紫檀之上,竟在弦斷之處凝出一絲猩紅,如那無聲女子的絕命之曲,在這一刻奏響最后一音。

火光依舊,湖水翻涌,然而天地之間,再無她一聲琴音。

“白先生!”公孫錦一聲驚呼,宛若寒禽啼血,喚回眾人神魂。

李浚之目光驟凝,衣袂翻飛間猛然踏步上前,雙臂張開,勉力托住白樂天幾欲傾覆的身軀。他的手掌一觸那僵冷之軀,便仿佛握住了一具瀕臨死亡的雕像。白樂天胸膛如雷霆起伏,似有萬千利箭自內爆射。他張口吐出的一口血,熱燙而濃稠,濺落在紫檀殘琴之上。琴面黑泥未干,那血珠沉重地滾落,綴在斷裂的琴弦之間,緩緩沿焦木蜿蜒而下,如血淚流經舊傷的裂痕,凄涼靜默。

那一縷素藍殘袖,半纏于斷弦之上,濕冷如尸,微微顫動,仿佛仍帶著女子生前最后一息嘆息。

白樂天的身體劇烈顫抖,脊背拱起如彎弓,目光死死凝在那琴上沾血的衣袖碎片。眼中光芒在剎那間熄滅,如寺鐘斷聲,如燈油枯盡。繼而,那死光之中忽生一線刺骨的寒芒,仿佛人在瀕死前窺見了黃泉深處的回響。他喉嚨里響起一道極低的嘶鳴,那聲音破碎干澀,如舊木門被狂風推開,一聲聲,仿佛風箱拉扯,撕裂人心。

李浚之方要出聲相喚,白樂天卻猛然推開他的雙手,動作疾如斷崖飛石,毫無征兆。白袍橫掠,他返身奔出,腳下踉蹌,跌撞之勢仿若魂魄被人強行抽離。

他撲爬于地,雙膝浸入冰泥之中,又如野獸掙脫獵網般躍起,口中無聲,眼中盡是瘋魔。披發披肩,血污斑斕,草鞋已失,一雙腳裸踏在碎石泥濘之間,鮮血自腳趾間淌出,與湖岸泥水混為一色。

他狂奔向廬山草堂,仿佛那里尚有一絲未了的魂魄在召喚,仿佛那破琴與那碎袖尚未道盡她的訣別。他的身影在火光之中越奔越遠,布袍后擺狂舞如旌,似孤軍突入冥府。他奔得太快,太急,像要將自身撕碎,投入那記憶的火海。

風追不上他的悲痛,火照不穿他的迷狂。天地寂冷如墓,人間萬籟俱寂,只余他那一身塵泥與血,奔向空無。

廬山草堂,孤立在煙嵐密林之間,如同遺世的孤廟,隱匿于暮色與松風之中。七日七夜,風吹不進,光照不入。竹籬深閉,柴扉上覆著幾層寒霜,木鎖被雨氣浸透,裂痕中滲出黑色的霉痕,如老僧的眼淚。

窗紙緊裹,縫隙死閉,草堂之中不透一絲天光。唯有那濃如霧的墨氣日日夜夜從窗縫中逸出,嗆鼻撲喉。墨氣之下,隱含焦糊與血腥的異味,仿佛整間屋宇都在緩慢焚燒,燃的不是柴薪,而是人的魂魄。

堂內一片昏沉,光線仿佛被夜色吞噬,只有案前微弱的燭焰掙扎閃爍。紙團遍地,如敗葉堆雪,白中透黑,每一張素絹皆被撕裂、揉搓、棄置,墨漬橫溢,宛如尸衣上淌出的膿血。角落里堆著一大摞寫廢的詩稿,有的已干裂,有的尚濕潤,如尸骨新舊交疊。

那把斷裂的焦尾古琴橫臥地上,琴身布滿泥污與血珠,如同刑場遺棄的兵器。曾經晶亮的紫檀已被污泥和干血染成一塊扭曲的暗紅鐵塊,裂紋縱橫,像極了烈火烙印在肌膚上的猙獰咒文。琴弦早已斷裂,垂如垂淚的蛛絲,死氣沉沉。

白樂天蜷縮在案角暗影中,形銷骨立,衣袍瘦敝。他十指盡染墨色,濃墨干結于甲縫與掌心,如蛆附之瘡,揮之不去。鬢發早已披散,紙屑與墨污結成塊塊,垂掛額前如病馬之鬃。他那布滿裂痕的指甲深深摳入案木,每一寸木紋皆鐫著他痛苦的刻痕,指端早已劈裂,血肉模糊,指骨森白。

案上只余最后幾張素紙,邊角微卷,仿佛也已感知那瀕臨決絕的氣息。紙面上墨痕縱橫,如劍痕斧印,字字力透紙背,仿佛烈士臨刑前的血書。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筆鋒至此,忽如雷裂長空,一聲驚嘯。他驟然提筆,腕骨翻轉,狂草而下,墨汁潑灑,如血飛濺。

“寒江猶咽當年恨!青石長凝玉骨冰!”

“冰骨玉魂今何在?”

“唯見南湖沉寒水!清濁兩重天!”

字未盡,他猛地仰天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聲震四壁,猶如古剎鐘鳴,穿透了七日的沉寂。他的面龐扭曲,血淚齊下,與墨污混為一體,順著面頰而下,滴落在殘稿之上。那淚如冰雪初融,在紙上滲開微紅的一圈,仿若一瓣桃花死于寒霜。

他顫抖著抓起桌前僅存的詩稿,將其緊緊捏于掌中,又扯來那半塊沾滿泥血的焦尾斷琴。他的雙臂猛然怒張,骨節如枯枝炸響,衣袍鼓蕩如戰旗裂風。他發出一聲低吼,如猛獸臨死前最后的咆哮。

隨即,他將殘稿與殘琴一并擲向角落,那座早已熏黑龜裂的八角石砌焚爐。火舌沉沉,似冤魂啼哭中張開的血口,斷琴觸爐的一剎,爆出一陣墨黑濃煙,帶著腐紙與焦漆的刺鼻氣味盤旋升騰。火光映出他面容上的瘋狂與悲愴,仿佛焚毀的不是紙與木,而是某個再也回不來的春日午后,一抹細語輕歌中的人影。

屋外,松風掠過,似有哀號傳來。

“轟然。”

焚爐之中,殘余的灰燼方才靜如古井,驟然被投下的新稿碎頁攪動如驚雷初發。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幽魂在紙背蘇醒,未及哀啼,便被火光嚇回冥土。火焰一黯,如沉痛吸息,而后驀地炸燃,如猛獸驟醒,烈舌翻卷,撲地奪天。

焰光怒張,如血色鳳凰展翅騰空,仿若冥界的神靈在焚燒祭文之前,親自現身,檢閱這場孤獨又盛大的焚毀。紙頁在火中飛舞,墨痕被熾熱撕裂,殘字在燃燒邊緣痙攣掙扎,仿佛萬千錐刺凝于一瞬。

“恨……”

那一字先被點燃,墨跡尚未化盡,紙已焦脆,仿佛白骨剝皮,露出隱忍多年的痛苦神經。火舌纏繞字角,使它仿佛在劇痛中微微歪斜,仿佛低語,又似尖叫。

“水……”

下一字似淚滴化墨,水波微紋在火焰之下化為焦黃輪廓。此“水”非柔非凈,而是一湖沉寒之水,將尸骨沉入泥底,將回音凍在冰中。

“魂……”

此字最重,最遲被點燃。筆力渾厚,墨痕濃重,似在抵抗烈焰的審判。焰光透字而出,如骨灰中透出的紅玉,悸動之間,那“魂”已扭曲如哭面,在跳躍的火焰間急劇抽搐,隨即崩裂崩散,如秋蟬驚墜。

炭火炸響,紙頁飛卷,仿佛無數哀叫自火中升起,一層層青煙繚繞而上,那是墨被焚燒后的呻吟。斷弦遭烈焰舔舐,焦臭之氣漸漸彌散,仿佛陳年病骨被投入熾焰,舊血新傷一同沸騰。

琴木本是紫檀所制,今已龜裂枯焦。炭裂聲中,似聞裂帛之響,那是她臨水而亡時衣袂被冰水撕開的回音,此刻竟被火焰從木紋中喚出。焦尾碎身,在烈火中緩慢翻轉,仿佛有手將它托起,又似她最后一眼回望的輕折。

火光映在白樂天的眼中,不再熾烈,只余深深沉寂。他站在火爐前,滿臉墨污血淚,形若紙影,魂如游絲。眼前火焰跳躍,恍若琴聲重響,每一束火舌皆是一記重音,擊打在他胸骨深處,連余音都帶著燒焦羽毛的苦澀氣息。

風忽起,爐火一側傾斜,焰尾纏繞殘紙殘琴如纏絲繞骨,最后一頁詩稿竟在風中緩緩翻起,墨跡半濕,焰口已到。那句“清濁兩重天”未及看清,便已卷入燃光,如一滴淚墜入沸油。

塵寰俱寂,萬念俱焚。

火已不再是火,而是她冷卻的手指,她破碎的歌喉,她離世的哀魂。它燒毀的,不止是文字與琴木,更是他再也無法說出的所有辭章。

白樂天僵立于火焰之前,火光如烈獄焰舌在他眼中瘋狂躍動,那赤紅如血、血絲密布的眸子仿佛涂染了整個夜色,映射出最深沉、最撕裂心扉的痛苦與無以言說的悲愴。

熾熱的氣流裹挾著飛舞的墨灰撲面而來,熏人欲醉。焦尾古琴在烈焰中發出細微的噼啪裂響,如斷骨之聲,又似鬼泣低鳴。

火光最熾熱之處,他猛地抽出腰間的短刃,寒鋒寒光四射,映照出他那張煞白如鬼魅的臉龐。刀鋒未曾朝向己身,卻反轉方向,橫劈向案前的鎮紙。那鎮紙下,一方疊得整齊的陳舊素帕被鋒刃尖挑出,帕角凝固的胭脂淚痕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宛如斑斕的血跡在幽暗中跳動。

他枯槁的雙手如鉗般緊攥那方素帕,仿佛攥緊了骨髓深處最后一滴冰冷淚珠,猛然按向胸口那被血墨反復浸染的靛青布袍。

血跡與墨痕交織滲透,如同鮮紅的河流浸潤深海的幽藍。他的身體因心中翻涌的悲痛劇烈顫抖,筋骨仿佛被無形之手緊拽,顫栗中滿是絕望。

仰天長嘯,口中噴吐滾燙的鮮血,混合著破碎的狂笑,聲如鬼魅在焦煙彌漫的草堂中回蕩:

“哈哈……哈哈……好一個江州司馬,青衫……濕。”

那笑聲沙啞凄厲,夾雜著斷裂的哀鳴,似乎從地獄深淵拖出無盡哀怨與無奈。

火焰漸漸消退,焦尾古琴化作漆黑扭曲的炭骨殘骸,裹挾著幾卷殘稿與未盡的墨痕,如古老的祭品,沉默訴說著不滅的哀傷。草堂中濃煙如墨龍盤旋,繚繞未散,仿佛要將這片刻的悲愴永遠封印。地上盡是灰黑的紙屑與焦燼,幾點火星忽明忽暗,終歸于無盡的虛無死寂。

案頭灰燼中,半截燒焦斷裂的琴弦微閃寒光,冷冽幽寂,恰似凄涼魂魄的低語。而那方承載著胭脂舊淚的素帕,早已被熱血浸透,死死按于胸前最貼近心臟的位置。那素帕冰冷若古玉,卻又灼熱似烙鐵,恍若將他的生與死一同烙印在那一隅胸膛,永世難解。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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