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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四十一章

江州的冬,靜得像是沉落在水底的鐘聲。天花宮外,鉛色的云幕層層垂落,仿佛欲將人世封入一口無聲的石棺。朱漆剝落的宮墻,在晨曦未起的冷光中,露出斑斑駁駁的痕,如老僧掌心殘留的經咒。檐下瓦獸閉目不語,早已看膩了朝代更替、人心起伏。

古柏如年邁的司祭,枝節糾結,默然聆聽風的長吟。風自山后來,穿林過殿,仿佛千年前某位布發披袍的比丘低聲誦咒,斷斷續續,又回蕩不絕。偶有一兩片枯葉被拽離枝頭,隨風翻卷,撞擊殿前青石,聲響清脆,回音里有某種空寂的執念。

偏殿經堂中,檀香浮動,濃如舊夢未醒。那香氣不像焚起的,而像久留不散,是從木壁中滲出的,從經卷字里生出的。銅燈盞微微傾斜,豆大的火苗在堂風中顫抖,明滅之間,仿佛已知命數將盡。

崔云韶佝僂著背,在佛前跪坐已有多久,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火光在她肩頭閃爍,把她的影子投在經柜上,細瘦而模糊,如同早春初霜在野水之上輕輕凝結。她披著那件褪了色的海青,布料已軟薄如蟬翼,被風一拂,仿佛便會隨香氣一同遠去。那不是衣服,更像一段未竟的咒,一縷過期的愿。

她的手指停在一頁泛黃的經紙上,未動。窗外有寒鴉飛過,卻不鳴叫。經堂內外,寂靜如石,寂靜如心。

人世苦短,連風也不肯久留。萬事如夢,而夢中尚有香火可托,也許已是慈悲。

案幾的木紋早已被歲月磨得模糊不清,仿佛也在沉默中忘卻了曾被誰叩過多少次。慧音伏身其上,海青寬袖垂落,輕拂著案面,仿若枯荷低首觸水。她那如冬枝般枯瘦的手指,捧著一支禿筆,筆鋒早已失卻鋒芒,卻仍在粗澀的毛邊紙上緩緩行走,如同盲僧夜踏荒徑,不知所向。

紙色泛黃,纖維粗重,在銅燈微光之下泛起一層不祥的溫柔。墨跡滲入紙心,字跡凌亂而怯弱,卻一筆一劃,仿佛滴血于心:

奴家小翠,河東曲沃人。元和二年,遭同村劉二棍棒打暈,強賣入潞州麗春院。鴇母逼破身那夜,以燒紅烙鐵恐嚇……院中八年,接客無數。遇同鄉商賈,哀求贖身,那人花酒錢使盡,棄我如敝履。某日腹痛難忍,老鴇疑我孕,以滾水灌洗下身……

字至此,筆鋒忽止。墨未干,濃黑一滴,從筆毫垂落,如夜露悄然砸入冷泉,在紙面漾開一片烏云,沉默而絕望。那片墨漬,不像書寫之物,更似一盞殘夢碎于風中。

殿內香煙繚繞,不再升騰,只是遲滯地旋轉,像是輪回中未盡的愿。慧音的身子隨之一震,咳聲從喉底噴出,如銹鈴碎響,劃破堂中深沉如井的靜默。她的背脊一節節繃緊,如弓弦久未解脫,被悄然拉至極限。

她努力將一只手掩住唇齒,咳意卻如潮水般倒灌。掌心攤開,紅艷鮮烈,如楓葉最后一刻的掙扎,在一張泛舊經紙上綻放無聲的決裂。

窗外山風未止,卻似已遠。銅燈微顫,檀香如夢。她眼神垂下,望著那張被血與墨玷染的紙頁,仿佛是在目送一盞未渡的魂燈,緩緩漂離人世之岸。

佛座依舊安然無語,簾影低垂,似在為塵世所有無法言說之苦,輕輕合掌。

“師太……”慧清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如風中未及綻放的花蕾,染著不忍與惶急。她跪坐在蒲團上,雙手顫抖地捧起一盞藥湯,淺白的霧氣氤氳在銅盞口,如初冬初霽后瓦縫中尚未褪盡的晨霜。那藥湯溫熱,浮著幾片泛黃的杏仁與殘破的紫蘇葉,苦意未入口,已先沁入鼻息。

云韶微一頷首,面容仿若白陶經年,裂痕深藏。她抬起枯槁如柴的手,輕輕將藥盞拂開。動作并無拒絕之意,更像一位老僧推開黃昏的禪鐘,靜默中自有因緣。

她的氣息綿長斷續,仿佛自體內一縷縷抽絲般延出,每吐一息,都牽動內臟深處某處沉睡的苦痛。但她沒有呻吟,只是緩緩地將目光越過殿中的窗欞,望向宮墻外江州的天色。

鉛灰的云幕如舊衣壓頂,沉沉地罩住整座城。城郭的輪廓被晨霧吞沒,若有若無地隱在白日未明的靜氣里。她望得出神,那不是一眼當下,而是從那灰蒙之中,慢慢浮出往昔的影子。

那里埋葬了她的嗓音,那曾被稱作“吳中初雪”的歌喉,如今只能在夢里聽見片斷;那里埋葬了她的容顏,那曾照過樓臺水鏡的眉眼,如今不過是銅鏡中一片昏影。更在那里,埋葬了她所有燃燒過的冀望,如廟火冷去,香灰未散。

她吸了一口氣,冷中夾著淡淡檀香,與血腥同在。她將染血的布帕輕輕卷好,藏入袖中。再無聲息。

筆再度執起。筆管早已裂痕密布,指節與之相映,幾不可分。蘸入硯中殘墨,水跡已干,剩下的,是她心頭最后一點溫熱。

她伏在紙前,輕輕寫下:“慧音附記”。字跡不大,卻深深嵌進粗糙的毛邊紙上,如滴水穿石,如風入松。

此皆小翠泣血口述,貧尼代錄。江州陸氏煙波府諸罪湮滅,然天下麗春院猶在,劉二未絕。女子骨血為畜,私產明賬,代代不絕。愿以微軀燃燭……照此人間煉獄。

那句“愿以微軀燃燭”,寫得極輕,卻沉如鐘鳴,仿佛在某一處無形的長廊盡頭,輕輕點燃了一盞無人知曉的孤燈。香火未必可渡眾生,但燃一瞬,便不負一生。

她收筆。銅燈微搖,燈芯已黑,風吹不滅。經堂依舊沉靜如初,小翠的絕望只是十二卷案牘中薄薄一頁,如落葉隨水,不留痕跡。但紙頁之下,有如深淵的沉響。那些文字,不為張揚,只為沉默地,在天地之間,留下一句無人回應的叩問。

佛像低眉,塵灰落肩。天地無聲,唯人心未絕。

案頭沉沉,十一卷口述之書以牛皮索細細纏緊,仿佛以拘束之法,試圖平息其中涌動的暗流。紙頁泛黃,邊角微卷,仿若舊人衣角殘存的暖意,卻早被時間熄滅。它們靜靜疊列如山,未語已沉重,如齋鐘未響便知其哀。

每一卷都浸潤過人世的哭聲,那些未及出口的喑啞與屈辱,在紙上悄然展開。仿佛有人從塵埃里爬起,顫著手把一樁樁塵封的命運,一字一淚地攤于眼前。那不是書卷,更像千千結未解的緞帶,纏繞在凡心與佛意之間。

其一寫:青樓女子阿珠,未足十八,遭鴇母棒擊,腹中胎兒未成而墮,血與胎水一并涌出,染紅榻褥,直至夜半猶未清理。

其二寫:蕓娘者,本江南府中之樂女,擅彈琵琶,有恩客酒醉求歡不得,怒而擒其雙手,十指盡皆扭斷,聲如豆裂,翌日再無人識其舊音。

又其三:柳氏,寡居九年,獨撫稚子,不得生計,夜與馬廄小廝偷合于草垛之后,為人告發,眾人扯衣沉塘。打撈之時,發亂如藻,衣薄如蟬翅,不及遮羞。

這些故事寫得并不哀號,只是平平敘述,如寺中晨鐘,低沉而清遠。卻因其克制,反更刻骨。她一頁頁翻讀,指節因久握而泛白,手背青筋浮起,像經年的藤蔓攀上老石。

那心,不再流淚,卻仍知疼。那些女子的命運像一根根淬毒的荊棘,悄悄穿透她枯槁的心房,在每一次呼吸之間緩緩勒緊,不留聲響,只留下一道道不可見底的溝壑。她既不逃,也不抵抗,如聽僧人誦經,只是合掌低眉,在這場無聲的業火中一寸寸地焚燒自己。

窗外有黃葉落下,飄然無聲,落在經卷之間。她看了一眼,未動。那葉子宛若其中一人,曾有枝頭之時,也曾見過陽光。

她閉上眼,心中如有偈語微響:

眾生皆苦,塵世如夢。悲無聲,憐無形。知苦而不棄,方是慈悲。

她仍坐于案前,十一卷之后,將有第十二卷。而第十二卷之后,是否還需書第十三卷,她已不敢問。

殿門輕響,聲如深夜斷線,喚起一陣倦鳥的驚覺。木門微啟,寒風自縫隙而入,卷起一縷香灰,飄然落入銅燈之中。燈焰顫動,仿佛一瞬迷失了自身的光明。

慧清低首引人而入。步履極輕,像生怕踏碎佛堂千年沉靜。隨她而來的,一位老婦與一名少女。老婦鬢邊雪白,兩眼深陷,面色枯敗如冬日老井,仿佛其中水源早已干涸。少女尚不及弱冠,一身布裙掩不住曾被時光偏愛的身段。發間插一根歪斜荊釵,卻無力掩飾眼神中飄搖驚懼。那雙眼,如林中暮鹿,血絲纏繞,神魂四散。

老婦止步,未及開口,淚已落下。她攥緊衣角,指節泛白,那衣角早被揉皺如皺葉枯荷。

“師太……”她的聲音低而碎,如瓦片在地面緩緩剝落,“這是……蘭兒。上個月,她爹爹將她從城西翠袖閣后門……拖回來。那夜,鞭子不曾停過。”

語未盡,聲先哽。她扭頭,不敢再望蘭兒一眼,仿佛看一眼,就會從那孩子破碎的軀殼里聽見斷骨的回響。

“說要把她嫁給殺豬匠……去抵賭債……她懸了梁……被救下時,氣已斷了半截。嘴里還喊……娘。”

蘭兒顫若落葉,輕不可支。唇角發紫,唇上無血,頸間一道淤痕,深至皮下,顏色介于暮云與死灰之間。她望向案頭堆疊的紙卷,眼神空茫如廢井之水,無源也無波。

崔云韶坐于案前,未抬首,只是緩緩伸手,指腹拂過案邊木刻的蓮花經咒,那咒文殘缺處已有香燭灼痕。她停留片刻,似在聽那些火焰昔日低語。

片刻后,她攤開一張新紙,執筆,聲音仿若雨后落葉貼地,極輕:“別怕,說,一句,一字,皆可記下。”

蘭兒低頭,嘴唇輕顫,許久之后,才從喉嚨深處緩緩擠出一句:“慧……慧音師太。”聲音如砂礫刮過木門,每一粒都藏著碎痛。

“他們剝我衣裳的時候……墻頭掛著我娘的嫁妝。妝鏡摔下來……鏡子碎了一地。”

她眼神恍惚,仿佛仍陷在那一地鏡片之中。

“我娘……娘在鏡子里哭。我聽見了。”

她蜷起身體,瘦小如初生之貓,背脊急促起伏,淚未落,已浸透袖中棉布。

案上的筆緩緩移動,墨汁不濃,卻極穩。每一字寫出,皆如香灰中浮現的字影,沉靜而不可抹去。慧音的臉色蒼白如蠟,薄汗自鬢間滑下。然筆不止,字愈凝。

父賣女,屠夫狎。女子蘭兒,懸三尺梁,幸而未絕。其母妝奩明鏡碎懸破室。碎鏡照影,如同照見千萬婦孺泣血魂魄。

字成,墨干。她推開紙頁,目光移向蘭兒,卻未言語。只自案下屜中,取出一個青布荷包。荷包已有年歲,布色褪淺,邊角磨白。輕啟之中,是幾枚被反復擦拭得泛亮的開元通寶,及一小塊碎銀。

她交與慧清,聲音低得近乎塵埃:“從后山小道,去城南柳樹坡,尋公孫錦娘子。她會收下蘭兒,教她繡活,安身。”

目光落回老婦:“此后,勞您相照。”

老婦怔住,一息之后,猛地撲通下跪,拉著蘭兒一并叩首。額頭觸地,響于寂堂,如雨滴入古井。

“謝師太活命之恩,謝師太大慈悲。”

這謝聲里,原本是死灰的絕望,卻被一道極其微弱的光劃破。那光不亮,卻真實,如初春野草,尚在雪下,仍生一絲綠意。

蘭兒仍未言語,只是眼中終于滑出兩行滾燙淚水,緩緩落入她瘦弱的掌心,如殘花墜泥,仍溫暖著掌心的線紋。

崔云韶目送二人背影遠去,指間殘墨未干,檀香仍燃。一縷煙繞向空中,不升不墜,恍若人世所有的苦難,都能在這片刻中,被一縷沉香收攏入靜。

佛陀無語,石像低眉。蓮花未開,眾生已苦。

崔云韶靜坐于案前,面容枯槁,眉宇間無悲亦無喜,仿佛塵世種種苦難早已洗盡了她面上的情緒,只留下如枯井般沉寂的空殼。她的眼,低垂如斷線風箏,沉在微黃經紙的褶痕里,不再向外,也不再向內。仿若經年未動的佛像,香煙拂過面頰,亦無感知,只在不言之中度一切苦厄。

一線寒光自木格窗外斜照進來,像是寺鐘初響前的一道夢影。那光并不溫暖,仿佛山石之上殘雪初融的冷意,悄悄拂過她削瘦的臉,映出深陷的頰骨,微微泛黃,如舊檀未磨的漆面。

窗外,一只寒鴉掠過。它的羽翅劃破青灰色的天際,在沉云之間投下一道瘦影。那飛行既不倉皇,也無從容,仿佛它也不知飛向何處,只是沿著天光的一絲裂縫,掙脫一地風寒。

風從瓦隙吹過,帶來遠方松濤的低語,聲音輕得仿佛未曾來過,卻又在堂宇間回旋,久久不散。檐下風鈴未響,銅鈴之舌因寒凝而沉,靜默得如同這世間千千萬萬的女聲,被系住,被束縛,被遺忘。

她的指尖仍貼在經案邊緣那朵蓮花的雕痕上,那蓮花年久剝落,花瓣間積了些香灰,如晨鐘后的佛心,久未拂凈。她不動,只是感受著那裂縫中殘留的微熱,與指下冰冷的木紋交纏在一處。

這一刻,沒有人言語,也無需言語。人世的苦早已無須訴說,唯有將心沉入沉默之中,任風拂來,任鴉遠飛,任空門清寂,將萬象照見。

刺史府內,燈火不熄。紗罩下的燈芯安靜燃燒,光色微黃,在冬夜之中顯得有些脆弱,卻執拗地拒絕熄滅。寒氣從磚縫間緩緩滲入,映照得石壁上浮雕人物如沉睡未醒。

李浚之靜立于案前,衣袂不動,手中一卷薄絹攤展如雪。那是方才霜姬匆匆送來的云韶手書,筆跡猶帶余溫,墨跡尚未全干,像是心血方止,未及結痂。字跡不亂,卻字字如燃,仿若一枝枝火針,刺入他的眼底,也刺入他積塵已久的沉思。

他雙眉緊蹙,似兩道寒山欲崩。指節泛白,骨骼繃緊,絹卷仿佛壓過萬鈞,而那份重量卻并不來自紙上書寫的文字,而是來自那些沉沉壓在字后的人命。

“臣浚之伏乞天聽,教坊之設,初為朝廷禮樂,如今卻成污穢之淵。樂女非罪而賤,身契如畜,任人販易,刀俎之間呼號不聞。江州肅坊猶凈水一滴,然天下煙波府如染墨之海。臣聞花宮比丘尼慧音,集舊日教坊女子、良家之女,口述一十二卷《女伎自陳書》。字沾穢血,句浸屈淚。其聲如夜哭,其狀如地獄。”

筆鋒到此陡轉,力透紙背。墨痕如裂縫,仿若冬地初凍,已露千丈悲音。

“臣不敢妄言仁政,惟愿圣明體察凡女至苦,革舊教坊之弊,歸禮樂于太常正位。愿廢淫契私賣,罷娼門苛賦,斷流女墮賤之源。如此,則可復為開元之仁光。臣肝腦涂地,以死請命。”

李浚之闔目,手指微動,仿佛那“肝腦涂地”四字并非寫于紙上,而是釘入骨髓。燈下的絹卷忽起微波,仿若一池死水因風而動,照見其下諸般沉浮。

桌上,那捆十二卷毛邊紙靜靜躺著,封口牛皮索未曾解開。紙張粗礪,其上墨痕深淺不一,字跡起伏不齊,仿若女子寫于劇痛之后、絕望之間的呻吟,有的筆鋒竟因顫抖而斜斷,如利刃割傷紙皮。

他伸手觸及紙卷時,仿佛觸到了某種不應由人手握持的事物。不是奏疏,不是證據,也非政事案牘,而是一件件無法言說、卻真實存在的魂靈之器。那些女子的名字、聲音、淚水、掙扎、血污,仿佛都沉在這厚重紙頁之間,彼此牽纏,從不敢同歸于盡。

他仿佛看見一位琵琶女,指節盡折,血溢于弦。看見寮中女子被沉塘前睜大的雙眼,在水面下浮浮沉沉,看見鹽船夾層下,裹著青布的少女屈膝而坐,咬緊唇瓣,微弱地唱著家鄉童謠,音韻斷續,似將碎心縫于字里行間。

風從檐角掠過,宮漏已至五更。李浚之將薄絹重新攤平,雙手合于胸前,久久不動。他沒有言語,也無須言語。他知這一卷絹書將被送往大明宮之北,行走百里宮道,呈至紫宸殿外。

那并非奏疏。那是用千萬女子的淚與血鑄就的鳴冤之鼓,未敲自響。

他輕聲自語,聲音低微如寺鐘之后的回音:“若天聽猶存,便請,為她們開一扇光。”

書案上的燈火微微一顫,紙卷邊角輕輕翹起,仿佛在風中低語。沉沉夜色如積雪未化,擁堵在屋檐與梁間,使一切都顯得遲滯而幽深。

霜姬靜立于簾影之外,素衣未動,纖塵不染。她沒有越過半步光影,只任那一身白衣,宛若寒山殘雪,在燭焰不及之處悄然佇立。她的目光落在案上那一捆毛邊紙卷,墨香未散,紙痕卻已透出血的腥意。

她的眼如初雪之下的淺湖,透著一層淡淡的琉璃色,沉著,澄澈,卻掩不住水面下的波瀾。她并不哭,只低聲啟唇,聲音輕得仿佛一瓣落梅,飄入靜室。

“夫君。”她喚他。聲音在木壁間輕輕回響,仿佛連塵埃也為之一頓。“云韶她……快油盡燈枯了。”

李浚之沉默。他的指節收緊,筋絡宛如老松之根,在紙卷之上青黑如繩。他緩緩抬起頭,面上的光影交錯,眉宇間似覆著一層寒霜。無言之間,屋內的溫度仿佛驟然降低,一縷不知從何而起的冷風掠過卷軸,帶起一頁紙角,沙沙作響。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像山谷中的風,在積雪下緩緩推進:“傳令。”話未落,燈焰微顫,如有人心同感。“八百里加急,入奏院。”

他不曾轉身,不曾回望妻子。他只是將手中那卷奏疏舉至燈前,目光穿透墨痕,似要看穿每一個字后的深淵。

“此疏此卷,”他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靜水深流的沉力,“以我江州官身,大唐江州刺史李浚之性命……封駁一切阻截。”

燭火靜默,仿佛為之屏息。他的聲音再起,比寒鐵更冷,比鼓角更沉,“直達圣前。”

忽而,夜空之中,一道白光乍現。雷聲在遠山處響起,如天門初啟,碎裂石骨。白光映入屋內,照亮了案上那片人間血書的每一道裂紋,也映亮了他眼底那一簇幾近燃盡卻依舊未熄的火焰。

那火靜燃,無聲,卻灼人心骨。是陋巷中女童臨死前的一聲“娘”,是沉水女子睜不開的眼,是教坊舊人寫下簽名時指尖未干的血。那火,不可見,卻真實存在。它曾燒穿陸氏煙波府的墻,也將于此刻,燃起一道裂痕,穿透帝京宮墻之石。

霜姬合掌,指尖微顫,仿佛聽見風中隱隱傳來一聲木魚響。她望著夫君的背影,如望一尊燃盡余燼的燈塔。

萬籟俱寂,唯有紙卷間,那些女子的低語,在夜色中不息如經。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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