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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三十八章

春深似酒,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已被微醺的暮春輕柔籠罩。

南湖之濱,岸草尚未葳蕤,已聞腥咸之氣隨風而至。淤積多年的腐泥在早春的大修之中被翻掘而起,曝曬在日輪熾熱的光下,泥土的苦味與水草初發的嫩息交纏于湖岸之上,蒸騰起淡黃如霧的熱氣,仿佛是從大地深處吐出的一口舊夢未醒的長息。

順著湖畔望去,便見那道新筑的夯土長堤,如一條沉睡的巨龍伏臥煙波之間,褐黃脊背,尚帶著初出之土的粗糲,名曰“李公堤”。它并不工巧,甚至還有些未磨平的棱角,但卻如農人之掌般厚實穩固,沉默地撐起整個江州的春光。

春汛已至數回,那一浪浪渾濁湖水如脫韁之馬拍打堤岸,卻未能動搖分毫;巨堤巍然不動,似是以寡言的方式應允了百姓萬戶的希冀。

堤內之地,昔為湖澤濕灘,如今水勢漸退,灘涂顯出,翻新出的湖田黝黑如漆,成片如棋盤般錯落有致,向著遠方無盡的水岸緩緩鋪展。

晨霧未散,數百農人腰身彎曲,或赤足跪膝,或垂手插秧,布衣沾泥,指縫見血,臉上卻無苦色,皆含著不動聲色的懇切。他們腳下的泥中,一叢叢豆苗悄然挺起,翠嫩如新剖之玉,在陽光照耀下微微顫動,宛如清露滴珠,于大地的肌理中緩緩綻開。

那昔年焚毀的鹽倉之地,曾是焦土一片,如今卻已隱隱透出生機。幾排新栽的桑苗緊貼地勢,葉片初展,翠色逼人,仿佛一觸便會沁出汁液。風一吹,嫩葉相互摩挲,便發出輕微的響聲,如簫音初起,喚醒塵封的歲月。

江州大地,在這春色之中,似一個久病甦醒的巨人,形容未整,卻已換肌生骨。新生的皮膚尚薄,尚嫩,然其下的血脈卻已復蘇,悄然鼓動,向著尚未恢復的疆土滲透著勃發的力。昔日的創痕,雖深,雖廣,卻未能遮蔽這片土地根骨中恒久的生命意志。

天光之下,一切靜默無言,而希望,如水中之月,雖不可握,卻照徹心魂。

城南河灘,自那年兵火之后久無人至,如今卻忽地熱鬧了起來。昔日“福來米鋪”的斷垣殘壁仍立在一旁,青磚早覆上苔痕,唯有一角墨字猶存,仿佛還在低聲訴說著舊日的殷實。而在其東畔,新搭起的青竹喜棚,翠色欲滴,綿延半里,如春日新生之藤,鋪展開一場久違的歡宴。

棚頂覆以素青布,輕風拂來,宛若水面泛起層層漣漪。自入口起,一串串大紅綢花高高系起,沿著棚脊蜿蜒至正中一方朱漆木牌,那“囍”字赫然其上,筆勢飛揚,似要從木上躍起。陽光透過竹影斑駁灑下,將這喜字映得微微晃動,如真如幻。

棚內外早已人頭攢動,熱鬧得如鬧市初開。漢子們多是附近村落來幫忙的,肩頭扛著鋤頭耙犁,腳上帶著濕泥,身后還拖著一股田野氣。他們卻渾然不覺,只顧咧嘴大笑,笑聲如銅鈴撞鐘,一陣接一陣。那滿臉泥點的模樣,倒更添幾分淳樸的喜氣。

漿洗干凈的婦人則一邊牽著孩子,一邊踮腳張望。孩子手里攥著一截紅綢,不知是撿的還是人送的,舉在頭頂晃來晃去。小臉曬得通紅,眼里卻全是雀躍,嘴邊還帶著剛剛咬過米糕的甜糯殘痕。

幾個拄拐的老叟也被人攙著來了,坐在棚邊的矮凳上,胡須顫顫,滿面皺紋在笑意中一層層舒展開。眼神渾濁,卻亮得像湖面倒映著的天光,有種久病初愈、忽見桃花的神情。他們不時低聲說些舊事,又忍不住抬頭去看那高懸的紅囍,眼角便笑出水來。

棚外靠近河灘,幾口新砌的土灶正燒得旺,灶下火光翻跳,鍋上的鐵蓋被蒸汽頂得微微抖動。鍋里“咕嘟咕嘟”地響著,是熬得正濃的豬骨湯,也有燉熟的牛肉,醬香撲鼻。再近些,新米釀的春酒正溫在一旁小缸中,酒香不烈,卻帶著花草初生的清冽甘甜,輕輕一嗅,便覺心頭微醺,仿佛春意從喉嚨滑入五臟六腑。

風吹過來,吹動棚邊懸掛的紅紙燈籠,也吹起人們話語之間的歡聲笑語。沒有絲竹之音,也不見錦衣華服,卻是一種發自泥土與煙火氣的喜悅,像雨后初晴的早晨,天地間一切都被洗凈,只剩這人間煙火,濃得化不開。

那天的陽光恰好,照在紅布上,照在老人的眼里,也照在米鋪殘墻后的新芽之上。春天已來,而這片城南之地,也終于等來了屬于它的一場大喜。

“新娘子來啦!”

拉長的吆喝聲仿佛從河灘那頭悠悠飄來,又倏忽炸響在耳畔,如春雷初動,一下子把熱鬧的人聲擊得更高了幾重。棚外的鑼鼓一齊敲響,嗩吶尖銳而高亢,似在云霄間游走,鞭炮聲緊隨而至,碎紅飛舞,熱浪撲面,人群中驚叫與笑語交錯,仿佛萬物都在這一刻歡騰而起,連棚頂的青布也顫動著像要飛去。

棚內盡頭的光線柔和些,紅燭未燃,竹簾低垂,卻擋不住人們探望的目光。公孫錦正立在那里,靜靜地,像一滴將要落下的露珠,在喧嘩之外自成一處寧靜。她身著石榴紅交領上襦,色澤如三月榴花,艷而不俗。下身湘裙繡滿纏枝并蒂之蓮,深靛的地色中藏著細密的銀絲紋路,在光影間隱現波光,與上身的鮮紅激起一種幾近夢幻的交響。那顏色在旁人身上或許過于沖撞,在她身上,卻恰如早春寒水中映出的落霞,有一種不期然的嫵媚與蓬勃。

她的眉眼本是靈秀的,舊時常素面朝人,臉龐清清淡淡,像晨霧未散的荷葉。此刻略施脂粉,眉尾稍提,眼角輕描,卸去了歲月所遺下的灰影。胭脂不濃,卻讓她兩頰微微泛出暖意,像晨光染上的桃花初瓣。她不笑,但唇角微含,整個人宛若含苞的芍藥,正值將放未放之間。

只是她的雙手,緊緊攥著大紅喜帕,纖細的十指指節微微發白。手指側面仍有幾處暗紅的疤痕,是冬日漿洗之苦留下的印記,細細看去,宛如梅枝上未褪的霜痕。在這熱烈的喜氣之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反倒更添一份真實而動人的怯意。她的手指稍動,帕角也輕輕顫抖了一下,如新燕欲飛前撲動的羽翼。

棚外的喧鬧繼續熱烈著,鑼聲鼓聲層層涌來,像春水沖堤,笑語里有孩童的高呼,有老人的哼唱,有婦人絮絮低語。有人在喊:“快抬喜轎啦!”也有人在催著新娘快出門。而這一刻,公孫錦卻像沒聽見似的,只是靜靜站著,仿佛在心湖中撈起一面光影斑斕的水鏡,映著將來種種模糊又絢爛的景象。

她終于緩步而行,衣袂輕拂,裙擺劃地,蓮花繡紋在她走動間若隱若現,如水中流云,倏忽間便引得棚中眾人一陣低低的驚嘆。鞭炮再響,天地間已無寒意。春天仿佛就在她的腳下生根,于竹棚之間、鑼鼓之中、笑語之上,盛開了一場不肯散去的歡喜。

她低著頭,紅帕垂落,輕薄的絲紋微微顫動,在眼前浮起一道朦朧的霧簾。帕子的縫隙間透出縷縷光亮,那光不是天光,也不是燭光,而是棚內那道熾熱的目光,熾烈得仿佛能將這紅帕燙穿,像炎夏午后的陽光照在初開的石榴花上,一寸寸燃著,將她的臉頰悄悄染紅。

那目光來自正中主位前的王二虎。他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如田壟間剛立起的石碑,又像寺門前新修的石獅。身上的靛藍綢袍緊緊貼著他結實的肩膀與胸膛,綢緞原是柔滑的,如水如煙,在他身上卻似硬生生勒出一道道起伏的山脊。袍擺微動,帶出一陣微妙的響聲,像是誰輕輕掀動了湖面。

他腳踏皂靴,油亮如鏡,連靴尖的弧度都顯得不容有失分毫。頭發一絲不亂地貼在頭皮上,用油細細抹過,亮得像剛剛從水中抹起。紫棠色的臉刮得干凈,青色的胡茬尚未來得及生出,令他看起來反倒多出一份生澀的整肅,那是他平日田間勞作時從不曾有的神色。

然而,那雙眼睛卻不是拘謹的。是明亮的,是燃燒的。環豹之眼,原本多帶兇氣,如今卻化作近乎孩童般的直率與熾熱。他死死地盯著那抹紅帕,看著帕下隱隱約約的一截下頜,白得像雪化初春的山巖,又帶著一種脆弱的溫柔,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接住,輕輕捧起。

棚中的喧鬧早已如潮水翻卷,笑聲、呼喊、嗩吶、鼓點,四處回響。幾個村里的壯漢圍著他拍打肩膀,說些半真半笑的粗語,調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有人笑道:“王二虎這小子今日像不是他自己了!”但他仿佛聽不見,仿佛那一刻,世間萬物都在遠離,唯有那帕子下的身影正一點一點靠近他心頭。

他的手垂在身側,卻已不知覺地攥緊了袍角,粗厚的指節幾乎要將細密的綢緞捏碎。那手掌上多年耕作的老繭泛著粗硬的光,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像初冬冷晨中結起的霜。他不動聲色,卻渾身緊繃,像一張被拉至極限的弓,而那即將掀帕的一刻,便是將他放出的箭。

喜氣在棚中釀成了一種熱浪,不停拍打著每一個人的臉,仿佛連空氣中都飄著紅綢的香氣。鞭炮聲再次響起,遠處傳來迎親隊伍中孩童放風箏的笑聲,一只青布紙鳶飛入高空,在春日暖陽下盤旋而舞。天地之間,滿是躍動的生命,滿是將要開始的歡喜。

王二虎的眼睛仍未移開,仿佛怕一眨眼,那帕下的光便會散去。這一刻,他的眼神不是看,是一種接近虔誠的凝望。春風正過喜棚,他的袍擺輕輕鼓動,他的人也在微顫。他像一棵風中挺立的老槐樹,枝干粗糙,枝葉稀疏,卻在那初綻的花色中,結結實實地迎來了屬于自己的春天。

贊禮官是昔日“福來米鋪”李瘸子的一個遠親,年近七旬,眉白如雪,衣著卻一絲不茍,青布直裰整整齊齊,腰間還系著一根舊竹尺,隱隱透出幾分舊日塾師的威嚴。他立于喜棚之中,手中紅絹卷軸高舉,聲音沉穩有致,宛若春雷乍響,又似秋水微瀾:

“一拜天地!”

他頓了頓,抬頭望天,語聲略沉:

“感謝江州水土滋養,天祐良人!”

眾人屏息,兩人隔著一尺之距,緩緩躬身。王二虎習慣了田間勞作,這一拜下去,幾乎便是俯身如山。他的膝蓋方落地,便險些撞到新娘頭上那枝纏金嵌珠的步搖,簪花輕顫,如風中一株石竹。驚得他猛地收勢,臉上的銅紅頓時蔓延至耳根,像熟透的柿子。一時間憋紅了脖子,只低著頭不敢動。

棚下哄堂大笑。幾位老漢拍著腿,笑聲混在嗩吶鼓點之間,熱烈非常。孩子們也學著大人模樣喊:“二虎哥害羞啦!”笑語紛飛中,公孫錦的臉頰早已染上一層明艷胭脂,此刻顏色更深了幾分,幾不可辨地垂下眼簾,似掩不住唇邊那一抹淺淺的笑。

老秀才不慌不忙,繼續誦禮,聲音帶著幾分顫抖,卻真摯動人:

“二拜李使君與新夫人,李公賜我等安身之堤,新夫人義舉救我等于水火!”

此言一出,原本笑語喧嘩的喜棚忽然一靜。風仿佛也止了,陽光自竹縫灑下,斑駁落在人群的肩上,映出一層淺淺光影。眾人齊刷刷轉頭望向主位,目光虔敬。

李浚之并未著朱袍,只是一身石青色常服,衣襟寬松,布紋微皺。霜姬立于其側,素白襦裙輕覆香肩,水青薄氅隨風微揚,鬢邊簪著一支寒玉發釵,光澤清冷,正是當年江邊拾得之物。兩人神色沉靜,仿若岸上兩株并立青松,一人一鶴,風雪無驚。李浚之輕輕頷首,霜姬亦垂目頷首,那一刻,她目光悄然滑過公孫錦的雙手。那雙手緊攥著喜帕,指節泛白,帕邊微卷,像一片風中顫抖的紅葉。

“夫妻交拜!”

這一聲終于唱起,如擊大鼓,震得棚中轟然沸騰。人群喧嘩而起,笑語歡呼,拍掌吶喊,似河堤解凍,春水汩汩流轉。口哨聲夾在其中,一些調皮少年還高聲唱著喜歌,滿棚熱浪涌動,似把整個春天都拉進了這竹下喜帳。

王二虎站直了身子,面朝新娘。他高大如山,肩寬如岳,站在那里仿佛遮去了棚外透入的光。那身新綢袍在他身上鼓起微微光澤,布料與皂角的味道混合著他身上新洗的氣息,如清晨露水滴落在熱土之上,混合著些許汗意,卻意外清朗。他望著眼前的她,眼里藏著說不盡的忐忑與歡喜,像個不敢靠近花朵的少年。

公孫錦心跳如擂,鼓聲都仿佛隱沒在她胸腔的轟鳴中。她垂下頭,緩緩依言彎膝。就在她低頭的一剎那,那條紅帕忽地滑落出一道細縫,微風入帕,帕角輕顫,仿若故意揭開一角簾幕。縫隙之中,一點微光灑在她的臉頰上,也照亮了她微顫的睫羽與輕咬的唇角。

那一瞬,四周的喧囂仿佛都退開了。喜棚之外,陽光正好,桃花初綻,鳥雀飛鳴,連遠處江邊的水聲也變得溫柔如歌。

一雙青緞鞋,鞋尖微翹,其上繡著繁盛的大紅并蒂蓮,花瓣層疊,繡線在光影中泛著微光,仿若花中尚有露珠未干,簌簌欲墜。公孫錦的目光恍惚落在那雙鞋前,仿佛看見了一池春水中初綻的蓮影,紅得太過熱烈,紅得叫人不敢直視。

就在這時,忽有一只手伸來,帶著猶豫的顫意,又猛然如風卷殘云般決絕,一把攥住了她緊緊捏著喜帕的右手。那掌心粗礪如田間老犁,厚重得似要將她整個人都攏進來。一股突如其來的熾熱,從那厚繭摩擦處直穿過帕子的細薄,如火星噼啪落在肌膚之上。

公孫錦身子猛地一震,指節在瞬息之間繃緊,幾乎要將喜帕扯碎。她下意識想抽回,卻只覺那手掌越攥越緊。大手仿佛一枚沉甸甸的銅鎖,將她的驚慌與猶疑緊緊拴住。

喜帕被攥得微微起皺,輕薄的絹絲被掌心的汗意一點點濕透,貼著她的手背,滾熱得仿若六月正午的烈陽。那一瞬,她像被一盆熱水從頭澆下,手心酥麻,連肩膀也止不住地發顫。

她抬起頭,眼前卻仍是一片大紅,只模糊看到帕子另一端,一個方正的臉廓正緩緩靠近,嘴角齜開,笑意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耳根,像一只憨態可掬卻自以為機敏的山犬,眼里全是明晃晃的光亮。

那雙環豹般的眼,藏不住絲毫情緒,亮得有些嚇人,卻也分外真切。那是喜極的神色,仿佛一切皆非所求,只求這一刻被她的手緊緊攥住。

“別……別扯壞了……”他低低地咕噥了一句,聲音粗啞,像石頭在泉水里摩挲,幾乎要被棚外的鼓樂和歡呼聲吞沒。他說得笨拙,語尾還帶著一絲惶恐的笑意,像怕她聽見,又怕她沒聽見。

公孫錦的身體微微一僵。耳根一下子熱了起來,熱氣仿佛從脖頸直沖上顱頂。她像被忽然點燃,血色自臉頰一路漫上耳畔,連眼梢都染了潮紅。

那熱意不只是羞赧,也不只是驚懼,而是某種無法言喻的情緒,在胸口一點點膨脹開來。多年來積壓在心底的霧靄,像是被這只粗糙的大手、被那一掌滾熱的汗意,強行驅散了。她不再掙扎,也不再顫抖,只是任由那只手握著她。那力道不輕,卻也不痛,像是在試探,又像在緊緊護住什么珍貴之物。

四周仍是沸騰的喜聲,竹棚外鞭炮震天,笑語如波。可她的心,卻仿佛落在了靜水之中。只有手心那處溫熱的潮濕,正緩緩滲進骨里,不疾不徐地告訴她:

此后,再不是她一個人了。

“咣當”一聲,交杯的青瓷酒碗在空中輕輕一碰,發出一聲清脆,仿佛泉石輕鳴,驚起棚外一只麻雀從桃枝上撲棱飛起。酒香隨即氤氳而出,新釀未久,辛辣之氣猶在,帶著甫開壇的清冽與微微酸意,仿佛初春江邊那一縷乍暖還寒的風。

公孫錦微仰著頭,帕下紅暈猶在,唇邊那點胭脂被酒意一激,似更添幾分嬌艷。她本就不勝酒力,此刻飲了半碗,便覺喉間一陣灼熱,忍不住“咳咳”幾聲,纖細肩頭隨之一顫,薄紗微晃,頰邊一縷鬢發貼了下來,帶著些微的汗意,悄悄貼住臉側。

那一咳,半口酒自唇邊溢出,似水珠滾落,濺在王二虎那簇新的靛藍綢袍前襟。酒跡暈開來,在布上洇出一朵朵墨藍的水痕,如夜色中忽然盛開的野花,生得自由,又全然無拘。

王二虎愣了片刻,旋即咧開嘴笑了,笑得憨實,笑得眼角皺紋都開了花。他低頭看那一灘酒漬,只隨手抹了抹,毫不在意。手上酒意混著布紋摩擦聲,倒像在為這一身新衣添了什么吉兆。他眼里分明只看著她,那雙被酒意熏染得水潤晶亮的眼,像春日湖面初升的一輪月,霧氣氤氳,柔光四散,藏著羞意,也藏著一份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歡悅。

酒碗空了,他仍不肯移目,像怕錯過什么轉瞬即逝的美景。他的笑意像喜棚外灶上滾沸的肉湯,熱熱騰騰地冒著氣,仿佛要將整座竹棚也暖透。四下鼓樂又響,遠處有人高喊:“二虎,快敬個酒給李使君!”一陣哄笑中,雞鴨亂叫,小孩兒追著狗滿地跑,整個城南的春天,仿佛都擠在這半里長的喜棚之內。

而那酒碗間的清響,那綢袍上的酒痕,那少女眼中的水光,便成了這一切喧騰中,最安靜,也最動人的一筆。

棚內鼓樂聲與人聲交匯,宛如春水決堤,歡笑喧嚷一浪緊疊一浪,連喜棚頂那一排排紅綢都仿佛被激蕩得微微顫動。青竹之間,陽光斑斕透下,映在眾人臉上,亮得叫人睜不開眼。

王二虎滿臉通紅,不知是酒意,還是心頭那團火燒得太盛。他咧著嘴笑,身后鼓聲剛落,四下已響起起哄與鼓噪,如浪潮拍岸,連地上的塵土都仿佛被震得浮起。他笑著,忽地俯身,那一身精壯如山的軀體竟猛然低下,如老牛伏地。他那雙如鐵鑄般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輕輕一繞,已將公孫錦整個兒橫抱而起。

她只來得及輕呼一聲,音未成形,便已被他穩穩托住。

那一刻,她腳尖上那對繡有并蒂蓮的大紅鞋在空中輕輕一晃,鞋底還沾著些未干的泥點,仿佛仍留著從湖田走來的余溫。青布裙擺翻起一角,仿佛湖面被風輕拂,一寸紅影掠過眾人眼前。

王二虎大步走過人群,腳步踏得穩,帶著一種山石滾落般的氣勢。他懷中所抱,不是稻草也不是柴禾,是他的新婦,是他一生頭一回攥緊的寶貴之物。他的胸膛滾熱,衣襟早被汗水浸得透濕,似被雨洗過一般貼在筋骨分明的軀體上。紫膛的臉因用力而漲得更紅,鬢邊汗珠滑下,落在她的面頰與唇邊,如小小火粒,一觸即燃。

公孫錦受了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時間又羞又怯,一手本能地攀住他脖頸,那細白的指尖勾在他粗實的頸筋上,猶如春柳拂過老樹皮。喜帕因這番動作歪到一側,露出她半張緋紅的面龐,頰上紅得仿佛能滴出汁來,眼波在那片大紅之下流轉如春水,竟叫人不敢直視。

她仰頭望他,望見的是一張被熱氣與笑意熏紅的面孔,胡須剃得發青,雙目亮得駭人。那環豹般的眼中盛滿得意與歡喜,沒有半點遮掩。他像個得了糖果的孩子,又像頭馴順但興奮過度的耕牛,踏著腳下的紅塵,滿臉都是憨傻的榮耀。

公孫錦眼角輕輕一顫,唇角終于浮起一抹無奈而又帶笑的弧線,那笑意極輕,如夜來微風吹皺荷塘。她不再掙扎,只是將頭悄悄埋進他汗濕的肩窩,閉上眼,任這粗礪的男子,如一陣春雷般宣告著他的喜悅。

那一刻,棚外鞭炮又起,孩童嬉鬧奔跑,風吹紅綢如帆鼓滿。天地間,仿佛只有這雙腳離地的繡鞋,和一腔熱烈的歡喜,在這喜氣濃如酒的春日里,緩緩升起。

棚中歡笑如潮,鼓樂翻涌,熱浪蒸騰著新酒與肉香,仿佛連天上的白云也被這人間的喜氣熏醉,悠悠地低垂了幾分。

而在這喧騰之境的盡頭,河灘外側,一株枝干盤曲、樹影斑駁的老槐之下,悄然立著一個瘦削如竹的身影。她一身素衣,帷帽低垂,細紗輕掩,遮去了大半面容,只留下一線蒼白如雪的下頜線條,以及一抹唇色淡薄的輪廓,仿佛寒梅未吐香。

她靜靜佇立在樹蔭深處,不與熱鬧相爭,也不欲為人所見。身形輕柔,宛若初春岸邊孑然獨立的一株細柳,在風中微微顫動。人聲鼎沸,孩童追逐,酒杯碰響之聲一陣高過一陣,她卻仿佛被隔絕在水面之外,眼神輕輕越過人海,在那片灼目的大紅之上停駐。

公孫錦的笑靨被春光映照,像是初綻的山茶,那一刻,帷帽后那雙眼仿佛略略一滯,有微不可察的溫柔自眼底泛起,隨即又隱沒不見。

視線游移,又在那位素衣淡妝的霜姬身上停頓了一息。霜姬靜坐主位,神情如水,她發間那支寒玉釵在風中微晃,映著喜棚燈影,淡淡冷光仿佛一滴凝固的霜露,落入裴興奴眼中,泛起一層難解的漣漪。

然而這目光終究落回到人群之中,那正被簇擁著豪飲大笑的紫膛漢子。王二虎酒氣盈胸,笑聲如雷,肩頭被拍得東倒西歪,卻咧嘴笑得更大,笑得面皮都漲成酒糟的顏色。他不知有人正遠遠望著他,那一瞥,無喜無嗔,似過眼云煙,只輕輕點燃了她眉間一點微微的顫動。

裴興奴的肩頭在那一刻輕輕一縮,仿佛被棚中翻涌的熱浪灼傷。那熾烈的喧嘩似乎將她與整個世界隔絕成兩岸之人,她不曾靠近一步,也從未真正離開。

無言,無聲,她轉身。帷帽微晃,紗影輕移。春風掠過河岸,吹動她素色的裙裾,那一抹布料拂過新草,掠起些微沙塵,悄然沒入老槐身后的深深小徑。

她的腳步極輕,衣袂無聲,仿佛山間初融的雪水,緩緩滲入泥土,不驚鳥,不動蟲,不留痕跡。

春日正盛,綠意如海。那條被青草淹沒的小徑,將她吞沒在一片柔軟溫潤之中,宛如從未出現過,也宛如,此生再不歸來。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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