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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琵琶聲停欲語遲

第四十二章

臘月廿三,朔風似從天地縫隙間緩緩滲出,幽寒凝于瓦檐,凝于指骨,凝于心頭。天花宮偏殿之內,靜得連香灰落地的輕響都如鐘聲回蕩。灰藍的晨光透過窗欞細格,落在地上的青石縫中,如冰水滲入襤褸之衣。

禪房之內,舊榻上鋪著褪色蒲團,蒲團上斜倚著一個幾與壁同色的身影。崔云韶閉著眼,面如枯枝,氣息斷續,薄如殘雪貼著瓦脊欲落未落。她的呼吸并不向外吐露,仿佛怕驚擾了這室中沉眠千年的沉寂。

慧清端著一碗藥,藥面泛著冷油般的灰光。她低著頭,眼瞼輕覆,如垂花覆檐。淚水在睫毛上凝住,不敢墜落。她手指微顫,卻極力不讓瓷碗碰出聲響。

炭盆早已熄得只余幾點朱砂色的星芒,似久病之人的眼底余光,勉強尚存,卻已不能溫人骨髓。寒氣如附骨之蛆,悄無聲息地爬上床榻,貼緊皮膚,鉆入血中,使人記起年歲之重與身體之輕。

慧清半跪在旁,似要開口,卻終究只是將藥碗往前挪了半寸。她仿佛知曉這藥已無力挽回什么,只不過是俗世微愿,不愿目送恩師一步一息地去往無人之境。

云韶依舊閉眼,仿佛睡著,嘴唇因寒與病而泛著淺紫。她的指尖從衣袖中滑出,枯瘦如枯荷托雪,靜靜搭在蒲團邊緣。屋角的風鈴輕晃,卻無聲響,或許風太輕,也或許,聲響已與她同歸靜止。

她本可不衰,卻已衰。她本有聲,卻選擇沉默。那緘默中有著經年舊痛,有著眾生長夜,有著如草木般無法開口的哀意。

禪鐘未響,雪未落,命燈猶燃,殿外卻已有烏鴉低飛,翅聲掠過宮檐,仿佛一場遙遠的告別。

“師太,李使君……派人送來了一卷東西。”慧清的聲音輕若寒枝上的雪,隨風而落,微顫著。她雙手捧著一只長匣,檀木溫潤,蓋面覆以紫綾,纏著金線如薄霞凝結,幽光中自帶一股莊嚴而遙遠的氣息。她小心將其置于云韶膝上,仿佛放置一方時光的遺骨。

“說是,從京師送回的。”她低下頭,話未盡而氣已咽。眼角垂淚,似落入灰燼中的清泉,來不及濺起波瀾,只融入無聲的沉冷之中。她合什,步履無聲地退至禪門,背脊猶如寒夜里守著燈火的松枝。

禪室之內,無鐘聲,無風動。只余殘炭中偶爾迸出的噼啪,仿佛舊夢碎片撞在空墻,無聲地消散。檀香未添,淡得幾乎聞不到,卻似沉積在木格窗的罅隙中,從晝延續至夜,由生燒盡于寂滅。

崔云韶緩緩睜開雙眼,那雙眼像久封的井水,混沌卻深不可測。她望著那檀匣良久,神色無悲無喜,仿佛眼前不是獻給她的信物,而是一塊隔世的碑銘,鐫著前塵,也鐫著命運。

她伸出手,指節突出如枯枝,動作遲緩卻不遲疑。玉扣嵌于匣面,精巧如蓮臺上最后一瓣雪。她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將其撥開,那一聲輕響,似是深山古鐘響于夢中,又似遙遠春雷驚回一場將盡的病眠。

紫綾緩緩滑落,在她膝上靜靜垂墜。云韶沒有立刻翻開匣蓋,只將手覆在檀木上,仿佛撫摸一個沉睡中的嬰孩,也似一位將圓寂的禪者在感知檀香骨壺的溫度。

炭火中最后一點赤紅忽明忽滅,照在她瘦削的側臉上,使那張面容仿佛浮現在殘荷的水面之上。她輕輕嘆息,那嘆息比風還輕,卻如箴言穿透了空空如也的禪房。

她緩緩揭起匣蓋,宛若揭開一個亡人的頭帕,或一場劫火后的余灰。里面靜靜躺著的,是一卷未展的紙帛,邊角猶帶著京師風塵的寒意,似曾穿越九重宮墻的鸞輦,最終落在她這片寂寥如墓的蒲團前。

她的眼,終于浮現出一點光。不是欣喜,也不是悲慟,而是那種終于等到雨水洗盡塵埃后,泥土中慢慢泛起的一種安靜的疼。

匣內并無珠玉綾羅,未有龍鱗鳳翅之飾,也不見一絲香囊彩線,唯有沉靜如秋水之心中,投下一葉重如山的輕舟。其內物什,僅二而已。

上疊者,是一卷嶄新淡黃敕書,紙面柔滑而帶寒意,鋪展間仿佛有北風過袖,清冷入骨。墨跡未干,筆鋒肅穆挺拔,字字如鐵,如削竹為簽,森然排立。

“門下:覽江州所奏《女伎自陳書》及李卿奏疏。婦人自陳其苦,字字驚心,令朕思之惻然。”

一筆一畫皆似沉吟而發,不似宮中綺語,卻如竹林中一老僧,于晨鐘暮鼓之間緩緩拈出。在冰冷的紙面上,道出了風雪中千萬沉默女子的聲息。

“私坊之弊,流毒至深。”

“著即頒行天下:凡樂籍女子,皆歸太常寺教坊統轄。廢止所有私契買賣,禁娼寮擅征稅捐。其余各州,依江州之例施行。”

朱砂之印,赫然鈐于卷末,深紅欲滴,仿若一枚凝固的血淚,沉入萬象之下。篆文“皇帝敕命之寶”,以不可違之勢立于最后,冷光之中,隱有萬軍之肅靜。

此非紙上文章,而是鐵幕之前,終于貫透的一枚錐心之刃。那十二卷女子口述,不再是病榻之上哀鳴碎語,而是照徹朝堂的晨鐘暮鼓。不是淚,不是血,是一段被看見的沉默。

崔云韶垂著頭,眼底渾濁如冬湖的波面,在那一道墨影之下,忽然泛起一縷極淡的光。那光似是寒夜之火,微明未熄,卻透骨而暖。是塵封的蓮心輕輕展開,是渡盡苦海后水天一色的回聲。

她緩緩抬起手,五指顫抖如同霜晨枝葉,在那御璽之處輕輕點觸。指腹所及,冰涼如石,而指心卻似被灼灼火苗刺穿。那一印,不只是王朝的意志,也像是萬千冤魂在三千經文外,終于得了一聲低喃的回應。

她的唇動了動,似要念誦佛號,聲未出,只吐出一口久積的沉氣,化于空寂。窗紙微響,寒鴉從檐飛起,暮雪輕落青瓦。殿內不再言語,唯有炭灰靜沉,仿佛萬千苦難終于在今夜得了一場極靜極冷的雪洗。

那指尖未離御璽,似還留戀著余溫。也許她知曉,敕書既出,便如長夜盡處,一線曦光初照。可她心中那枝燭火,已經將最后一點微光,燃予今朝的黃絹紙上。

在暮色如綢的靜夜,敕書一角微微翹起,如是天心無意撩動,露出了其下意料之外之物。那是一卷古舊的絲絹書卷,卷軸處微微炸毛,似久被指尖撫觸,邊緣泛黃,仿若雨后檐下枯葉,一寸寸地訴說著曾經的流轉與別離。

崔云韶緩緩俯身,指尖尚未觸及,其心卻已似一葉輕舟,于風中顫然。熟悉的墨跡自絲絹間隱隱浮現,仿佛從夢中緩緩流出,帶著一種帶露的清冷。她的瞳孔輕輕一縮,墨痕下的書名,恰是那卷《會真記》。

那日她在天花宮放生池邊,揀得月光最盛時,將此卷沉入池底,池水如鏡,書卷入水,漾起漣漪一圈圈退散,如今卻靜靜地、如一片落雪,躺于敕書之下。那分明是她親手葬于水底的舊物,塵封之意猶新,如何能在此刻、此地、于這世間重現?

她不敢伸手,惟有心悸如鼓。終究指尖觸及了那絲絹書卷,那一剎那,冰涼如寒鐵,卻帶著某種熾熱的觸感,仿佛記憶深處尚有余溫未散。

卷邊所沾,竟是深綠水藻細屑,早已枯干卻仍帶水氣氣息,仿若從幽冥池底緩緩爬上人間的魂絲。水痕早已斑駁蔓延,層層疊疊,如同一場悄無聲息卻不肯止歇的淚雨,在絲絹之上綻開濕潤的傷痕。

她輕撫封底。那處以暗紫絲線裝訂之處,系著她親手打下的死結,結頭微卷,其上尚有一點淤泥,早已干涸成殼,黑中泛白,像是水下沉年的蛀殼,悄然證實著時光的重量。那不是別人遺落的殘卷,不是巧合的贗跡,而是她沉入永夜深淵的那一卷,是她一念之斷、封存過往的證據。

崔云韶的呼吸微微滯住,四下寂靜,唯有窗外老梅低垂,一瓣雪白花瓣隨風落入池塘,激起的一點漣漪竟像她心頭悄然泛起的波瀾。此物既歸人間,莫非真有幽魂不散,于池底低語?還是天心不忍,將那被遺忘的信物,再度遞還給她的手中?

天花宮舊池,荷葉枯敗,泥渦深沉。或許,在某一夜風雨驟至時,那沉埋多年的絲絹悄然浮起,如魂起沉淵,緩緩歸來。她跪坐于榻前,手中緊握那書卷,卻不知,這是重拾舊夢,還是萬劫初啟。

她手中猛然一緊,那卷古絹已被抽出。絹頁隨之在她指下顫然翻動,聲如秋蟬殘翼,細碎微微,猶如舊夢將碎未碎之時的輕語。指尖早已干枯,冰冷而脆薄,卻如烈焰灼膚,每一頁的墨跡翻飛,都似在她心上刻下一刀。

“張生終娶尚書女……行那舉案齊眉的俗世文章……”她低聲念著,那些曾令她魂牽夢繞的字句,如今卻仿佛結冰的鐵釘,一顆顆釘入胸骨。這不是嘆息,不是悲愴,而是一種徹底冷透的寂滅。

書卷翻至末頁,素白如雪的空處突兀而冷峭地浮現出幾行新墨。她的目光觸及其上,如被雷火擊中,瞳孔驟然收緊。那字鋒瘦勁如梅枝,峭拔如巖上寒松,墨尚未干,似隱隱散發出幽微的香氣與舊水的寒意:

“長安城南花如錦,新婦妝成玉堂春。”

“猶記江州夜露冷,寒鐘驚破夢中身。”

“此身已誤長生殿,不向碧霄寄寸心。”

那是他的字。他的筆。他的心。

元微之……

那朱漆高門,檐牙高啄,金瓦朱欄的長安城南,如今已不再是舊日春光的回響,而成了這絕命詩的背景。那女子,錦帛圍身,鸞釵照鬢,眉目低垂,正行那“舉案齊眉”的溫順。而她,崔云韶,在這雪落江州的古寺中,唯有這冰冷的絹卷為伴。

那一詩如刀鋒,斬斷她所有的執念與妄想。他以“此身已誤長生殿”告白無奈,以“不向碧霄寄寸心”斬絕情緣。沒有解釋,沒有回首,只是冷冷地將她與那段江州舊夢,從此埋入塵埃。

一陣劇烈的咳意如潮水自她胸腔翻涌而出。她的身軀干枯蜷曲,仿佛一截風中將折的老枝。一口血沫自喉中涌出,暗紅如梅,濺在絹頁之上。血珠在墨跡上緩緩洇開,將“長生殿”三字吞沒于混沌紅暈之中。“不向碧霄”的“碧”字邊角已被血色吞噬,仿佛天上的清光也為此事沉寂。

她靜靜望著那片混雜著墨香與血腥的文字,胸口疼得如同萬釘入骨。不是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種徹骨的冷。比那日放生池底的淤泥更寒,比天花宮雪落三更的瓦檐更寒。這遲來的“寸心”,竟如幽冥地府最后的血筆,悄然在她命簿上寫下終結,將她的魂魄牢牢封于江州雪窟,再無歸途。

淚落,并非如春泉涌動,也無半分熱意,只是冰雪初融的滴水,一滴一滴,靜默而緩慢。第一滴淚落在那“長生殿”的暗紅上,便將三字暈染成一團模糊,如暮霞沉入江水,再不可辨。又一滴淚水,悄然墜下,正中“寒鐘驚破夢中身”的“驚”字上,墨痕頓生裂紋,仿佛夢中鐘聲已裂,她卻尚未醒。

她緩緩抬首,面上淚痕斑駁,猶如風蝕殘畫。透過禪窗遠望,已是大雪如棉,紛紛灑灑落于古剎之上。屋檐覆白,枯枝綴霜,斷階間積雪未掃,天地之間,竟無一絲顏色。白茫茫一片,正如她心湖覆雪,再無一星微光。歲月封緘的,是她這一生,再不啟封的舊章。

許久,風聲止于窗欞之外,雪已深沒階石,天地之間仿若盡沉于一口無波古井。禪房之內,爐中炭火早已燃盡,僅余幾縷灰白的殘燼靜靜伏臥,如初冬未化的霜瓣,微微發涼。

慧音的身影跪坐于舊榻之上,未動分毫,仿佛連呼吸也隨這寂靜一同凝結。眼中那先前的血影翻騰,驚疑與痛楚交織翻涌,恍若夜空裂縫中掙扎而出的飛蛾,已然消散無蹤。那一縷縷癲狂的思緒,如塵埃自空中緩緩下墜,失去重量,失去方向,終于落定在時光久棄的角隅。

她的眼神,如池水覆雪,淡漠而空茫。昔日情意似蓮心沉水,不起一絲波紋。唯有那雙眼,澄澈之下覆著一層微蒙之霧,仿佛古鏡久不拭拭,幽光背后是沉年往事的沉默回聲。

炭火的余溫已絕,房中四壁的冷意悄然爬上她的衣角、指骨、眉間,仿佛來自放生池底的水氣,攜著遠年的濕意緩緩升起。那股寒意,不是驟然刺骨的鋒利,而是長夜無聲的滲透,如一首忘卻曲調的舊歌,在耳邊低低回繞,久而久之,令人不辨是夢是醒。

云韶的目光落于未卷起的絹書之上,血痕與墨跡早已干涸成斑,字句之間尚有一絲淡淡的墨香,在冷寂中若隱若現。她的神情無悲無喜,如一尊佛前殘像,靜默得仿佛從未動過心,也不曾來過人間。

禪房之外,雪仍在落。長空如紙,一片素白,無字,也無聲。

她的動作仿佛靜水深流,一寸一寸緩慢無聲,仿佛整個時光已被稀釋,只剩下這剎那的凝定。那一張染血的敕書,在她指間被折疊成方方正正的形狀,血跡已干,深紅色的痕跡浸入紙素之中,如晚秋殘葉上的霜痕,不再鮮明,卻永不能褪。她將其輕輕放回那只烏檀木匣,指尖似有些許顫抖,卻又穩得如修持已久的僧手,將世事紛擾一寸寸,送還空寂。

然后,她以一種近乎禮佛的莊重姿態,緩緩俯身,雙手捧起那卷《會真記》。絲絹之上,墨跡斑駁,血痕如梅點,淤泥與經年濕氣交纏成一股淡淡的土腥與舊墨香氣,在寒氣未散的室內氤氳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郁。

她的手臂微微顫動,那書卷的重量仿佛超過了她整個衰敗的肉身所能承載。但她依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它擁于懷中。不是擁書,而是如抱嬰孩,如捧靈柩。那不是一卷書,而是她前生的因,今生的果,凡塵未了的情與念。

她緩緩調整坐姿,極其緩慢地收起雙腿,將干枯如柴的身子盤坐成跏趺之形。指骨微突,膝下無肉,卻坐得極穩。脊背緩緩挺直,緊緊倚住身后冰冷的石墻,仿佛要借這千年不變的冷硬,來托起她此刻的微弱與孤寂。

頭緩緩低垂,頸項脆弱如老鶴之頸,最終下頜輕輕點在胸前。她的臉龐如舊紙上描繪的菩薩,清瘦、安靜,眉心之下不帶愁容,卻也無半點釋然,只有沉沉的一種澄明。

右手緩緩松開書卷一角,指節輕動,在虛空中勾畫出一道難以察覺的弧線。中指輕觸拇指,指腹相接,緩緩結起一個不甚圓滿的禪定印。掌心向上,微微盛起,仿佛舊寺香案上承露的銅碟,置于盤膝之上,靜靜托著那一卷血跡斑駁、情孽未散的古絹。

左手仍緊握著絲絹的一角,指尖因寒而微微曲起,關節泛白。那樣的姿勢,仿佛并非出自生者的執念,而是即將化作灰塵之人,對這世間最后一縷未竟心愿的輕觸。非握,非放,似留,似舍。

窗外風雪初停,天地一片空明,檐角積雪滴水,聲微而清,如舊寺鐘音遠遠回響,漸次歸于無聲。禪房之內,唯有她的身影靜坐如碑,衣袂微拂處,仿佛舊日菩薩在塵世默念往劫,不言,不問,唯凝視。

她的動作仿佛靜水深流,一寸一寸緩慢無聲,仿佛整個時光已被稀釋,只剩下這剎那的凝定。那一張染血的敕書,在她指間被折疊成方方正正的形狀,血跡已干,深紅色的痕跡浸入紙素之中,如晚秋殘葉上的霜痕,不再鮮明,卻永不能褪。

她將其輕輕放回那只烏檀木匣,指尖似有些許顫抖,卻又穩得如修持已久的僧手,將世事紛擾一寸寸,送還空寂。

然后,她以一種近乎禮佛的莊重姿態,緩緩俯身,雙手捧起那卷《會真記》。絲絹之上,墨跡斑駁,血痕如梅點,淤泥與經年濕氣交纏成一股淡淡的土腥與舊墨香氣,在寒氣未散的室內氤氳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郁。

她的手臂微微顫動,那書卷的重量仿佛超過了她整個衰敗的肉身所能承載。但她依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它擁于懷中。不是擁書,而是如抱嬰孩,如捧靈柩。那不是一卷書,而是她前生的因,今生的果,凡塵未了的情與念。

她緩緩調整坐姿,極其緩慢地收起雙腿,將干枯如柴的身子盤坐成跏趺之形。指骨微突,膝下無肉,卻坐得極穩。脊背緩緩挺直,緊緊倚住身后冰冷的石墻,仿佛要借這千年不變的冷硬,來托起她此刻的微弱與孤寂。

頭緩緩低垂,頸項脆弱如老鶴之頸,最終下頜輕輕點在胸前。她的臉龐如舊紙上描繪的菩薩,清瘦、安靜,眉心之下不帶愁容,卻也無半點釋然,只有沉沉的一種澄明。

右手緩緩松開書卷一角,指節輕動,在虛空中勾畫出一道難以察覺的弧線。中指輕觸拇指,指腹相接,緩緩結起一個不甚圓滿的禪定印。掌心向上,微微盛起,仿佛舊寺香案上承露的銅碟,置于盤膝之上,靜靜托著那一卷血跡斑駁、情孽未散的古絹。

左手仍緊握著絲絹的一角,指尖因寒而微微曲起,關節泛白。那樣的姿勢,仿佛并非出自生者的執念,而是即將化作灰塵之人,對這世間最后一縷未竟心愿的輕觸。非握,非放,似留,似舍。

窗外風雪初停,天地一片空明,檐角積雪滴水,聲微而清,如舊寺鐘音遠遠回響,漸次歸于無聲。禪房之內,唯有她的身影靜坐如碑,衣袂微拂處,仿佛舊日菩薩在塵世默念往劫,不言,不問,唯凝視。

雪光透過窗紙的細紋灑落,在禪房中投下一層柔白,靜如晨鐘初響時的薄煙。那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瞼上,如春日午后覆于荷瓣的微露,映出睫毛間細小的陰影。她的睫毛不再顫動,連最輕微的呼息也已凝固在這寒徹的空氣里,不留痕跡。

胸前,曾為塵世而起伏不已的氣息,如今也歸于安止。呼吸已斷,血脈無聲,一切皆入靜。面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已被寒風風干,余下兩道淺白如刻。那痕跡,并不猙獰,也不凄苦,只像歲月靜靜在她臉上書寫的一筆,如枯藤纏繞殘壁,靜默地述說著昔年花影的曾在。

炭盆中,最后一縷白氣升騰而起,仿佛一聲輕嘆,未及出口,便已在空氣中緩緩凝結。那縷熱意未曾逃遠,便為禪房的冷意所收攏,輕輕裹入虛空,無聲無形,如一念未竟的心愿,歸于無所。

室內無聲,庭外亦靜。天地之間似無萬象,唯有那一場無盡的大雪,緩緩落下。雪花飄灑在古剎殿頂的琉璃瓦楞上,輕輕觸于青石階縫之間,細細沙沙,似有似無,仿佛佛前老僧低聲誦咒,字音微顫,穿越生死,喚不回也送不走。那聲音,不是風,不是雪,而是無常本身的回響。

忽有一聲深沉的銅磬從大殿深處傳來,似自遠古幽遠處來,又似從她心底最后的深處泛起。音震如鐘,卻不驚擾,只在塵埃之間緩緩回旋。那嗡鳴不急不緩,如蓮開于寒泉,如月沒于霧海,終是裊裊而散,融入禪房之外漫天的雪色之中。

那片雪,是天花宮永不墜落的凈土,琉璃無瑕,不留塵蹤。

她的法名“慧音”,在此刻終于歸于真正的寂靜。無風,無念,無我。世間諸法,如夢如幻,亦如她胸口緊抱的《會真記》,沉浮幾世,終不過一紙沉香。

只余案上那方烏檀木匣,靜靜佇于微光之中。敕書在其中,血淚與悔意早已干涸,卻仍散發出一點幾不可辨的微光。那光不熾烈,不溫暖,如長夜微雨中的一粒殘燈,似將滅未滅,又如佛前香火未盡,熏著沉沉的、永無回應的愿心。

這微光之下,寂靜如法界。

蕭盡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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