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草堂靜臥于薄雪未融的晨霧之中,寒梅早在前月凋殘,余香不留。枯枝間新果才成,青澀如鐵,沾著夜霜,在春寒中微顫,卻不曾發聲。
山氣初動,石徑幽濕,風從松梢穿過,悄悄拂動草堂的簾影。
白樂天獨坐于窗下,身影似與舊木同化,久而無聲。眉間微蹙,卻不作愁容,神情仿佛已脫離肉身,凝望著紙窗縫隙之外的白茫世界。幾縷晨光,細如絲線,斜落在案上經年未理的書稿之上,紙角翹起,浮著一層歲月沉積的塵灰。
山風忽急,卷起雪霰如細沙撲階,打在落葉枯草之間,發出細碎聲響。那聲音恍若舊夢低語,又似深夜哀魂穿林而行。白樂天未動,衣角不振,只微微閉眼,耳中雪聲隱約,卻似遠方故人的一聲輕喚,從舊年吹回。
書房之外,一株老梅虬枝盤結,殘雪覆其上,竟似將要再開一回??赡遣贿^是錯覺,正如人世間許多欲言又止的心事,落于寂寞之中,未曾開口,便已隨風老去。
一只枯槁的手,仿佛從深井中緩緩浮出,指節如老樹根在春寒中微顫,遲緩地向案頭移去。素帕靜臥于舊紙之間,帛邊淺淺胭脂早已褪成暗紅,仿佛殘花滴落石上,久而不干。那是往日深閨中人親手所繡,曾貼膚藏香,如今卻被無數次地攥磨,絲縷已起,溫意盡散。
他不言一語,只是將那方素帕,極輕極慢地覆在箱中詩稿之上,如掩落日殘光,如合上無人憑吊的冢門。纖塵未拭,字跡如舊,寂靜仿佛可以滲出紙頁,在堂中四散彌漫。
半晌,他起身。布袍曳地,有風從屋后繞過,吹動階前疏影。腳步極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未眠的魂魄。他走向堂角,那琴囊久未開啟,黑漆已斑駁,覆著層層浮塵,猶如歲月積雪。
他俯身,指尖在囊面一劃,塵紋浮動,恍若琴弦不奏亦有余音。那是她最愛聽的曲子《平沙落雁》??纱丝?,雁已無蹤,沙洲盡冷,唯余舊聲猶在。
堂中無聲,唯山中風過竹影斜,一片殘陽斜照素墻,仿佛也知此中人心已成灰燼。
焦尾琴沉睡在琴囊深處,紫檀木已斑駁龜裂,紋理中滲出古舊的沉香。他伸手,將它緩緩抽出,動作如從泥中取出一段被歲月深埋的夢。指腹掠過琴面,那些嵌嵌不明的螺鈿早染暗黑血泥,凝點如痣,斑駁如老兵創疤。半根斷弦垂掛在側,毛糙的線頭已結痂般干涸,鉤住他心魂最深處的裂響。
他垂目靜坐,眼神未動。屋中風止,塵埃如雪般緩緩下落。那斷弦曾在某個夜里驟然繃斷,宛如驚雷碎魂。他以袖角拭去琴面淺塵,終于將琴身擱靠于墻角,指尖微顫,如安放一段未竟的挽歌。
琴旁靜置一支玉簫,通體潔白,瘦長如霜夜孤枝。那是霜姬離廬山草堂前,遺落于榻畔之物。簫身隱有紋理,微如月下水波,冷意滲骨。尾端篆刻一枚月魄,其光淡到幾不可見。指尖試觸簫管,一絲冰涼如針,瞬間傳遍腕脈,仿佛有人從雪中低語。
他未言語,轉而步至堂中光影最靜的所在。屋內角落滿積浮灰,唯有此處仍保有些許清明。褪跪而下,袖掃泥塵,自箱底緩緩抱出那柄紫檀琵琶。琴腰斷裂處已用粗麻線捆緊,線結處僵硬如疤,捆得極死,仿佛拽住亡者衣襟,不肯放手。
他解下纏在腰間已褪色的素藍殘袖,紗質早已硬冷。那是王二虎自南湖冰水中救起琵琶時,纜繩末端纏住之物。殘袖曾貼于裴興奴身側,藏有微弱體溫,那是她離世前最后一寸塵世的余痕。紗中殘留著一點點桂花香,幽微若存,仿佛回魂夜的夢。
他將這殘袖與琵琶,一同安放在琴與簫之下,動作極緩,不發一聲,如為亡人撫衣整冠,壘起衣冠冢前的第一撮土。琴,簫,琵琶,三物倚墻并列,形影如人,殘缺如命:一張焦裂古琴,隱隱焦痕如舊夢焚燒后遺跡;一支寒玉長簫,冰冷如離別的唇;一具裂縫纏袖的琵琶,斷而未舍,猶掙一息。
堂中空空,再無他物。白樂天緩緩起身,長袍輕擺,不攪浮塵。膝上有灰,他拂去。行至窗前,支摘木窗殘角斜對幽谷,風從縫隙滲入,帶來廬山深處初夏未退的寒意。
他以一指輕抵窗框,指節骨白,觸處冰涼。窗外云氣不散,青山濛濛,仿佛重簾層層,將人世與幽冥輕隔。谷風帶著舊雪之息,掠過瓦檐,拂過他額角鬢邊,像是裴興奴在黃泉深處,為他吹的一支告別之曲。
他靜立良久,不語。
“長安雖遠……”聲音從唇齒間緩慢滑落,如同枯井中礫石摩挲而下,無水無聲,卻帶起一圈苦澀回響。
片刻停頓,仿佛記憶忽然墜入千山暮雪。那人微微闔目,喉中涌動,低語再起,“江州夢……近?!?/p>
一個“近”字,輕若早春風過荒林,無枝可拂,卻有余音不止。卻又沉如殘鐘撞心,像從胸腔深處剜出一片冷鐵,炙熱已盡,只剩冷寂的灰燼。
話音落下,堂中仿佛結起一層薄霜,未及眼見,卻寒意徹骨。是舊夢未醒,還是已醒不能歸?那字里含著一味苦寒,被歲月蒸騰得模糊,最終卻沉淀如血,凝結在一句話尾,久久不散。
窗外空山萬籟無聲,昨夜的雪霰早已隨風消融,只在青苔石上留下一些潮濕的斑點。鳥聲斷絕已久,唯有北風穿林,在山谷中盤旋嗚咽,仿佛有舊人失魂于寒煙深處,無處歸來。
檐下殘冰尚未融盡,滴水之聲偶爾響起,落在階前石板,聲微而碎,如淚斷無痕。山影如絹,云意如灰,天地之間寂然無語,仿佛也在聽那一句“江州夢近”,卻不知是勸慰,抑或絕望。
他仍立在窗前,背影未動。寒風將他衣角吹起,又輕輕落下,仿佛天地間一切都不忍驚擾此刻的沉默。這沉默里,藏著已逝的人,舊時的笛聲,還有那再無法抵達的長安春色。
南湖寂寥,風從楚越之間潛來,卷起水面片片微皺,如老者額上隱約的憂痕。李公堤靜臥湖畔,殘陽如血,暮云低垂,幾欲落入湖心那團墨色之中。天光已暗,湖水亦沉,遠望如沉墨未干,漬滿紙幅,卻無筆痕可收。
一條官船泊于廢棄小碼頭旁,船體低伏,雙桅如寒鴉伏枝,不言不動。船帆久未更換,旗旌在風中翻動時,帶起布面抽裂之聲,似嗚咽非咽,欲語還休。碼頭邊緣枯木半枕湖面,木節處起著苔斑,仿佛多年無人涉足。
李浚之靜立湖畔亂石之上,衣袂不動,仿若山中一株立雪的孤松。身披玄貂大氅,風卷其衣角卻不入胸懷,官袍靛青,隨暮色深濃,幾不可辨。他眉目未有起伏,唯有眼下青痕,泄出江州數月案牘勞形的疲色。風吹其發,鬢邊微亂,卻未抬手拂整。
他目光所及,是湖心深處那一片無名水域。那片水黑得無聲,黑得似曾將天光吞噬,又將人影攝入,輕輕不見。陸任之的尸骸、裴興奴的身骨,都曾于此沉沒。今時湖水無浪,惟余一層浮光隱動,似殘火照水,冷艷如火,灼不出熱。
那湖面光華,細碎紛然,仿佛無數破裂的古鏡,沉落于底,又被某種力量托起,在風中輕顫。每一面鏡上,都映出斷裂的回憶,泛起未泯的血色。那血并不張揚,而是寂靜地浮游于水中,如舊情未干,如夢魂未歸。
李浚之未動。他眼中所望,并非此時此景,而是曾在夢中一次次回返的暮色,她手執琵琶,立于船頭,輕唱未竟之調,暮煙拂面而過,聲隨風散。可夢已成灰,歌已入水。
湖風吹來時,風中竟帶著淡淡的桂香,非人間新沽之氣,似舊年香粉之余韻,從某一截濕潤的記憶中浮起,又被水面一點一點壓入湖底,再不回聲。
暮色如墨,天地浸沒于冷色之中。他的身影,被這暮色拉長,又慢慢消隱于堤石之后,仿佛也將隨那沉湖之人,一同化作水光中無聲的浮影。
“白大人?!?/p>
聲音自湖風中突兀響起,粗重如石入水,破開一湖死寂。那聲喚帶著喘意與熱氣,落入天地間,卻只在遠山回了一下,又歸于沉靜。
王二虎踏著碎石自岸邊而來,皂色衣裳緊緊束住他虬結如藤的筋骨。夜色未濃,暮云之下,他的身影厚重,步履卻急。肋下舊傷如隱蛇般在貼身衣物中微微鼓起,隨他動作,仿佛要破衣而出。他未覺冷,額角有汗,被風一吹,迅速凝為細鹽。
他臂彎之中,護著一人。
公孫錦著一襲藕荷色棉袍,衣料新卻未飾華紋,溫柔得像一池淺水。鬢邊挽了家常松髻,幾縷發絲被風拂散,貼在頰側。她神色安靜,眼中卻藏著幾分不安,好似站在某條舊夢的邊緣,惶惶回望,不敢靠近。
她小腹微隆,袍下隆起圓潤曲線,如新月初現,尚未盈滿,卻已有一種柔緩的圓融氣息。她的懷中,抱著一團厚厚的襁褓,那布面已被冬日的湖風吹得略起棱角,顏色素淡,似洗過多次的春陽。襁褓之中,一張粉嫩的臉悄悄探出,眼珠圓亮,滴溜溜地四顧。嬰兒的氣息,如初燃的香,輕輕彌散于寒風中。
白樂天緩緩步近,腳下碎石有聲,衣袂微動。他在風中立住,目光落在那襁褓上,未語。
他看著那小小的面龐,那雙還不懂憂愁的眼眸。嬰兒的眼神清澈得幾乎透明,倒映出天地,卻未映出人的心事。他眼底深處,有什么微微顫動,是一粒早春將融未融的雪,是一線落日燃盡前最后一點橙光。那一點暖意,短促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帶著不可言說的復雜,如荒原之中忽現的一朵野梅,開得遲,也開得無聲。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望著。
風繼續吹,裹著湖氣,裹著舊年歌聲早已遠去的回音。四人之間,沒有言語,只有一個嬰孩輕輕打了個呵欠,嘴角翕動了一下,像是做了個短短的夢,又悄然忘卻。
白樂天終于移開目光。他的目光落向遠方湖面,那片曾吞沒過歌者之身的水域如今寂寂無聲。湖波不驚,唯有嬰兒鼻息尚溫,仿佛這一息之間,歲月已將兩世輕輕分開。
“這是虎頭?!?/p>
王二虎的嗓音帶著湖邊夜風的粗糲,一出口便驚醒了岸畔凝靜的空氣。他咧嘴一笑,紫膛的面孔在黃昏殘光下透出幾分憨厚的得意,仿佛一株在雪中挺立的老松忽然開了花。那笑中帶著江湖氣,卻也藏不住真切的歡喜。
“壯實得很!錦丫頭有福氣啊?!?/p>
他言語豪邁,指頭粗大,抬手一撞身旁的李浚之,力道雖輕,卻似拍下一陣山風。
“使君,給孩子取個大名吧?!?/p>
李浚之的目光這才緩緩自遠湖收回。那湖面已深成墨色,天光已逝,唯余一點波影,微閃如星。襁褓中,嬰兒粉紅的面龐安靜而圓潤,鼻息輕微,若細雪飄入茶盞,不驚不擾,只余溫意。
他凝視良久,聲音方才低低響起,如落葉壓住枯枝,語調清冷,卻一字一字落得極穩:
“此子,降于江州初安之歲。承父之血勇,亦承母之機敏堅韌……當為承安。”
他略一停頓,眼中似掠過一抹極深極輕的波瀾,那波紋不動聲色,仿佛湖心的一尾沉魚,只在水底緩緩擺尾,未曾上浮。
“王承安?!?/p>
王二虎猛一睜眼,粗眉高挑,聲音漲得幾乎壓住了湖風。
“好!好名字!老子兒子,就叫王承安!謝使君賜名!”
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指,伸向襁褓。指節粗大而不靈巧,卻在觸到嬰兒面頰的一剎,竟出奇地溫柔。他指背有舊傷,肌理交錯,與嬰孩的嫩膚一觸如冰火初接,動情卻不敢多停。
一旁的公孫錦低下頭,輕聲念著那名字。
“承安……承……”
她的聲音柔得像夜半水聲,漾起一圈淺波,未及蕩遠,便歸于靜寂。她眼波微動,眸中泛起溫柔的光,如春池初融,倒映一樹垂柳。那目光緩緩移向白樂天與霜姬。
霜姬立于眾人之外,一身雪色大氅被風輕抬,衣角如初雪浮云,簌簌而落。她不語,琉璃般清澈的雙瞳卻望著襁褓,目光深遠而寒凈,仿佛正看見冰層之下,那一縷尚未蘇醒的春水,在歲月最深處微微蕩動。
“云韶……”公孫錦輕啟朱唇,又止。
“云韶姐姐若知曉此事,必也欣慰?!?/p>
這句話未竟已化作一聲嘆息,嘆息中不見淚,卻仿佛融盡舊緣。風吹來時,吹亂了她鬢邊一縷青絲,那絲發輕撫她唇邊,猶如崔云韶離去前,未竟的低語。
而遠湖之上,夜色漸濃,最后一縷殘光也沉入水底,天地悄然成了一幅墨畫,只余襁褓中的嬰兒,在黑暗來臨前,輕輕張了張口,不知夢中是何景象。
霜姬低首,素手緩緩探入襁褓,指尖輕輕掠過承安的面頰。嬰兒的皮膚溫潤如初凝的羊脂,柔弱無聲地承受著這一觸。她的手冰冷,如雪初霽后的玉石,帶著山林幽谷的氣息。然而那一瞬,寒意竟也生出微妙的暖流,仿佛她體內的舊夢,在嬰兒的體溫中悄悄化開。
她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頷首,眼波沉靜如古井,卻忽然轉向白樂天。聲音隨之而出,如兩片寒玉輕輕相擊,清透而不帶余響:
“樂天公既欲北歸……請飲這一杯江州訣別之酒?!?/p>
風起,湖邊一株老榆葉落于船頭的矮桌,旋旋而落,未曾驚動湯中一絲波紋。
桌上食器粗簡,惟布瓦盆一口,熱騰騰的湖魚羹湯冒著細霧,湯中浮著薄片生姜,仿佛湖水尚存余溫;幾碟醬菜斜放于褐陶盤中,色澤素淡,咸香中帶著微苦的舊意。中間那壇劣酒,泥封未除,一線裂縫透出酒香辛烈,仿佛長夜未眠者胸腔中積蓄的孤意。
霜姬不假他人之手,親執青玉小提梁壺。那壺色如云間月,斟酒時無聲,清冽如溪水注入幽潭。酒落白瓷盞,微微泛起金色光暈,冷意浮于表面,如初雪未融。
白樂天緩緩起身。手中執盞,未飲,目光先行。
他目光靜靜地掠過身邊諸人,李浚之立于稍遠之處,烏衣不動,眼底深藏的憂患如遠山疊影,不言,卻沉;王二虎挺立如山,虬須微動,豪氣未減,但眼角已有風塵久歷后的疲憊;公孫錦低首于嬰兒身側,眼中柔光繾綣,似能化雪成春,她的堅韌不語,卻藏在那襁褓每一絲細布的折痕之中;而霜姬,獨立于夜色最清寒處,她的靜,是斷崖懸雪,是深井無聲,寒中自有暗潮,千回百轉,無跡可尋。
他最后看向那襁褓。承安正睜眼,望著天地未明的晨光,毫無驚懼,毫無悲喜。那雙眼清澈如未染的湖水,不映人事,只映風月。
白樂天低頭,目光回到手中酒盞。酒色渾黃,味道粗烈,一如江州世情,拙重中卻帶著不能忽視的真意。杯身冰涼,掌中生寒。盞面蒸起一縷辛香,猶如他未竟的詩,化不開,寫不盡,飲不干。
此酒,不是送別,只是江水回流中的一線余溫。
湖岸寒煙未散,夜色如水,靜靜鋪開在南湖之上。風自水面吹來,帶著蘆葦的濕氣與岸泥的腥咸。白樂天執杯而立,身側堤柳微顫,仿佛也聽見了他心中正生出的那一道長長裂痕。
“此第一杯,”他語聲低緩,似與風言語,又仿佛自語。每一字落下,皆帶著沉沉的涼意,仿若雪片飄入湖心,悄無聲響地溶化。
“敬沉于南湖寒水者?!?/p>
他略一傾腕,清冽酒液輕輕潑灑,似是流珠斷淚,在空中劃出一弧微光。酒珠觸水,便倏然消散,未及泛起波紋,便沉沒無聲,只余一圈漣漪,在月色的鏡面上輕輕顫動。
白樂天的目光亦緩緩沉下,望著那一圈圈擴散的水紋,仿佛能看見湖底沉睡的面龐,靜穆,冰冷,化不盡的冤魂,喚不回的往昔。
“敬玉碎冰骨不自知?!?/p>
語畢,他輕輕閉目,片刻不言,仿佛余音在心底蕩開。風忽然緊了幾分,堤柳發出啞啞的聲響。
“敬梵鐘永寂慧音尼。”
風起時,他似聽見水中鐘聲,那是極深極遠的響動,如僧衣曳地,在黃泉之側,獨自步入空寂的夢。
他緩緩放下杯。
“第二杯?!?/p>
他唇間輕吐,便如秋水潺潺流過石底。他衣袍隨風鼓動,酒盞重新在掌中浮起。他轉頭望向堤上眾人,眼光輕輕落在王二虎懷中的嬰兒,眼神微動,再望向遠方江州城外,那些方才點起的燈,宛若深淵中浮起的螢火,明明微弱,卻叫人無法移開目光。
“敬今日此舟?!?/p>
他輕聲說著,望了湖水一眼。那湖水依舊沉墨一般,不言不語。他卻仿佛聽見其中藏著什么,像是草木萌動前的細碎響聲。
“敬沉疴污血之后,仍有一縷新芽,于這淤泥荒灘中生起?!?/p>
他緩緩舉臂,烈酒在空中劃過一條淡淡的線,灑落在腳邊新筑的堤岸上。那土尚濕,帶著江水未退的腥咸。酒入土,不起塵,不濺泥,只是悄悄地,慢慢滲入了這片浸滿血與淚的泥下。
他低頭望了一眼,那土不語,仿佛默然允諾。
“第三杯?!?/p>
白樂天語聲已變低緩,執盞之手卻分外沉穩。王二虎提壇,將酒注入。那酒色渾濁,倒入杯中時似有微聲,是風中傳來的嘆息。
白樂天舉杯,舉至眉間。他的眼光再不如前那般銳利,而是沉靜,仿若湖水冰封,其中卻藏著動人悲憫。
“此杯,敬諸君。”
他頓了片刻,目光望向李浚之,那衣袍正隨風微動,身影孤然,如一葉舟行逆水。
“敬使君孤舟,逆水而行。破這江山鑄鐵,寒水成冰?!?/p>
他的聲音極輕,卻像鐘聲遠敲。李浚之眼中浮起一絲暗波,靜靜受了這一敬。
白樂天又轉向王二虎。
“敬虎帥鐵膽,燃孤火,焚盡豺狼腥血?!?/p>
王二虎聞聲一震,眼中猛然有光浮起,似有烈焰一線,在他沉沉眉宇之間迸現。酒入口,喉動如火燒。
他再望向公孫錦。
“敬錦娘子慧心,補破網,織出人間骨肉情?!?/p>
錦娘眼圈泛紅,低頭一飲,未作聲,懷中嬰兒似也感知,在她懷里微微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將孩子抱緊了些,指節發白。
白樂天再看向霜姬。
“敬霜娘子寒刃,斬千鏈,開冰泉,化清溪。”
霜姬執杯,手指如雪,抬眸時,那雙淡色眼中隱約有春意微動,仿若冰下之水,終于開始融化。她將酒一飲而盡,唇角未動,神色卻似千年雪峰上的月光,一晃即逝。
白樂天低頭,看著那最后一杯。
“敬……小承安。”
他語聲忽地極輕,仿佛怕驚擾了誰。他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個尚不知人世的嬰兒。風過時,他眼中仿佛有一粒光微微顫動,如同深井之水突然被月色照進。
“愿你身健骨強,一世無病無災,永不飲此江州寒淚之酒?!?/p>
他忽然仰首,將酒盡數飲下。那烈液灼喉,如刀鋒過處,五臟俱焚。他一聲嗆咳,酒自唇邊溢出,順著清瘦的臉頰而下,洇入衣襟,不知是淚是酒。
一陣風疾,湖中又有微浪起。白樂天垂首不語,仿佛那第三杯飲下的,不止是酒,更是那些無法言明的沉痛:流亡、戰亂、離散、血骨化泥、舊夢沉江……
他知道,這一夜之后,無論誰還活著,誰將遠行,那三杯酒的香,便是他們在江州最深的夢,也最啞的誓。
“好酒!”
白樂天低聲說出這句,聲音已微啞。他忽地抬袖掩住唇角,那一瞬,像是江風忽起,拂亂了夜色中一池靜水。他的喉中仿佛翻涌著舊年的雪與血,一縷腥氣自胸臆間涌上,欲破唇而出。他強行咽下,肩頭卻不可抑制地輕輕顫了一下。
酒漬洇濕了袍袖,滲入那一段舊絲之中,似乎帶著前塵未干的宿醉。
他忽然仰首,眼中迸出一道奇異的光亮,不是狂喜,也不是癲狂,而像山雪初融時的第一滴水珠,在靜夜中砸入冰下湖面。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突然而至的大笑。他笑聲低啞,像竹林深處斷裂的簫聲,又仿佛是被塵封已久的古井中,一聲困獸之嘶,在今夜終得出逃。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并不響,卻一圈一圈地散入湖中,如石落碧潭,久久不息??帐幍暮鏌o風,回音卻分外凌厲,仿佛這一湖水都被那笑聲攪得泛起漣漪。
天色正在慢慢暗下,原本沉凝如墨的暮色,此刻仿佛被他這一笑,撕裂出一線縫隙。那縫隙之中,有夕光未滅的余暉隱隱照見他面上的潮紅。不是酒醉之紅,而像是山中寒林忽見火光,照亮一張被歲月與憂思層層纏繞的臉。
白樂天的面容,此刻竟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明亮。他的眼,澄澈得如同雪夜初晴,仿佛江上第一場霜,映著琉璃冰層下躍動的水光。
那長笑之中,藏著舊夢翻卷。
他仿佛又看見初來江州時的那個午后,那時潯陽舟頭未系,江水浩蕩,他一身白衣立于風中,不語,只是望著岸邊市井如織。而草堂深處,他與李浚之對弈飲茶,棋盤如山,風聲不語,窗外蟬鳴遠。
也記得城南巷口的血火,坊民奔逃間,有孩童啞聲哭喊,他在濃煙中拾起殘卷,被燒焦的字仍寫著“長安舊夢”。
還有那一次湖心聽琴,琴弦忽斷,水鳥驚飛。霜姬未哭,眼中卻有淚未落。
這些記憶在他心中不急不緩地掠過,如雪泥鴻爪,一印即滅,又仿佛從未消失,只是埋得深了,在今夜,在這聲笑中,漸漸浮起。
笑聲仍未止。他似乎笑出了整整一個江州的冬夜,笑出冷雨滴穿芭蕉葉,笑出春雷未至的遲疑。
最終,他的笑聲緩緩止息。四下歸于沉寂。湖面如絹,暮靄四合。
白樂天輕輕垂下頭,袍袖掩著嘴角,唇邊殘留著一點濕意,分不清是酒,是血,還是那未曾落下的淚。他站著,一動不動,仿佛已與這湖岸上的風石共化一體。
天邊有雁過,長鳴一聲,不回首。
笑聲已止,白樂天微微偏頭,似是在傾聽什么極遠極遠的回響,可四野無聲,唯有水面輕輕涌動,仿佛一匹墨色的綢緞在風中緩緩抖顫。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落下,粗重而緩慢,像山村破風箱深夜獨鳴,帶著一種緩緩消盡的力道。
他緩緩扶案而立,指節死死扣著桌角,骨節已微微發白。肩背佝僂,身形似經年不見光的枯竹,在風中斜斜彎下。他再未咳嗽,只是目光緩緩沉下,那雙曾燃起烈焰的眼,如今只余一片沉靜死水,無波無瀾,幽深不測。
“時辰……到了?!?/p>
他唇動如葉,聲音輕得仿佛怕驚擾了誰,干啞微澀,如霜下枯枝互相摩挲。
李浚之站在他身側,一時間并未應聲。他深吸了一口湖上的冷風,風中裹著水苔的腥味與初夏蘆芽的微甜,寒意自鼻端沁入心肺。他平了心中翻動的情緒,方才輕輕踏前一步,拱手道:“樂天兄……愿兄此去長安大道,坦蕩無憂。若有所需,片紙即至?!?/p>
他的目光落在白樂天的面容之上,那清瘦面骨之下,浮著不易察覺的青灰色,仿佛連血氣也已在這江州風雪里稀薄成霧。他不忍多看,語氣卻盡量平和,只將憂色深埋在唇角未動之處。
王二虎忽地邁前一步,猛地一拍自己胸膛,那聲響在夜色中顯得過于粗礫。他咧嘴一笑,卻像是要遮掩眼角的濕意:“樂天公!你盡管去!長安那幫孫子若敢給你氣受,捎個信!我王二虎帶著承安殺到長安,叫他們知道江州不是泥巴捏的!”
公孫錦立在一旁,懷中嬰兒已沉沉入睡。她低頭對白樂天一禮,身姿溫婉如柳:“先生保重。江州百姓念著您?!?/p>
她話語未多,語氣卻篤實如石,仿佛那從未開口之民間萬語千言都收束在這一句之中。
霜姬未說話,只是緩緩上前,從衣袖中取出一枚烏木腰牌。那牌色澤深沉,冷光隱隱,一彎寒月以銀絲細細嵌于其上,彎而不缺,如冬夜將滿未滿之月。
她將腰牌遞出,不言一字。
白樂天低頭看了它一眼,指尖觸上月紋。那觸感冰涼清冽,仿佛真是某夜堤上之月,落入掌心。他未多語,只是將之收入袖中,動作極輕,像怕驚擾了一只將醒未醒的夢。
他抬頭望了他們每一個人,目光平靜,唇邊仿佛浮出一絲極輕極淺的笑意。但終究什么也未說,只轉身,緩緩走向不遠處停泊的官船。
木跳板在他足下輕微作響,那聲音在湖面飄得很遠,像是從夜色深處傳來的呻吟。白樂天步履不快,每一步似都陷入某種遲疑的沉思。
他登船后立在船尾,雙手緩緩拄住欄桿。船身微晃,水面卷起小浪,輕輕拍打船舷。身后的堤岸在夜霧中若隱若現,遠處李公堤如巨龍蜷臥,深褐色的輪廓橫臥在墨綠湖水與天光的交界處,靜靜不語。
天邊最后一抹暗紅正在漸漸消散,那是被晚霞咬碎的日色,映在湖上,仿佛誰的一縷溫柔尚未放下,又如誰的一滴熱淚未曾墜落。
堤岸上,幾點燈火隨風閃動,忽明忽滅,像荒野里無處投奔的野獸眼眸,遙遙地望著船上的人影,不曾挪開。
白樂天微微弓著背,瘦骨嶙峋的身形仿佛要與船影重合。他不言,不動,只靜靜地望著這江水、堤岸與夜色,如一名將赴遠山舊國的旅人,在最后的駐足里,將所有道別都藏進了這片無聲的黑。
堤岸之上,風漸重。李浚之獨立于湖石之后,玄色氅衣被風鼓起,在暮光中如鑄鐵般沉靜。他的目光深遠,未言一句,唯額前幾縷碎發微亂,顯露出他難以撫平的憂思。
王二虎站得極穩,身如老松,寒風環繞不動。他懷中的嬰兒沉沉入睡,臉頰貼在父親胸前,溫熱與冷風隔著厚衣交匯。那嬰孩的氣息微弱,卻穩定如小舟泊于心海,仿佛對這一場送別全然無知。
公孫錦立于王二虎之側,身上藕荷色的衣袂被風輕輕掀起,像是春水初融之際,一瓣未落的桃花,在風中顫顫欲墜。她沒有說話,只將目光投注于湖面,任衣擺拍打裙側,似要記住此刻水波的方向。
霜姬稍稍立于一旁。她身著雪氅,立于石邊不動,仿若冰蓮一株,冷艷而靜默。她面容無悲無喜,目光沉靜得如同湖底。風吹過她的鬢邊,發絲飛揚時卻無聲落下,如寒夜輕雪灑在古琴之上,映不出絲毫聲響。
三人并肩而立,卻不言語。那沉默如一座未曾開口的碑,立于風中,只刻著目光的方向。他們的眼神,穿越暮色沉沉的霧氣,也穿越了那一湖起伏未息的水波,穿越時間尚未褪盡的溫度,抵達遠處,那正在一點一點消退的孤影。
船漸漸遠了。它的身形被湖面細碎的波光托舉著,仿佛浮在天與水之間的某一線虛無。船尾激起的一小片浪花,很快被風撫平,歸于沉靜。李公堤那雄渾的輪廓緩緩隱入濃靄,像沉睡的巨獸低首入夢,昔日城郭,樓閣燈火,亦被霧色揉成了一抹抹淡褐色的塵影,如燈芯燃盡之火,悄然熄滅。
南湖浩渺,墨綠之中含著冷藍。在最后一點點光暈消散之前,仍能見那水面起伏間,有一縷縷沉靜的幽光浮現,仿佛那湖底藏著往昔沉睡的魂靈,正緩緩翻身。
船頭之人,身影佝僂,在風中微微晃動。他的背影像極了一筆舊墨,在宣紙上淡淡一抹,已分不清是船、是人、是夜色的一部分。霧氣繚繞,將他與堤岸之間的距離一寸寸吞噬,仿佛天地間原本便無此人,只是今夜夢中偶來片刻,又悄然退入水的深處。
風更急了,卷起江岸殘雪,碎冰在空中飛舞,像一張素白素白的紙,忽然被誰從高處揚起,紛紛墜落。有些雪片落在人的肩頭,有些灑入湖中,而湖水無聲地吞下所有,不泛一圈漣漪。那雪,仿佛寒夜送行的紙錢,為誰送別,又為誰而哀,皆不可問。
這風,這雪,這無言的注目,這再無回首的剪影,皆定格于湖心深處。南湖之水吞噬過千般往事,萬斛血淚,也吞噬了今夜這無聲的訣別。
天地遼遠,語盡于前。只余一湖寒水,暗自承受一場太過緩慢、又太過決絕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