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殘雪初融,堤邊殘冰似白鱗碎瓦,斜陽未暖,天地間仍帶著一股寒意。南湖水色青灰,湖面氤氳著薄薄霧氣,仿佛舊夢未醒。
湖風自遠岸呼嘯而來,穿林過柳,李公堤新植的護堤柳尚未抽芽,唯有枝條搖曳如鞭,抽打著湖石與堤坡,發出輕響,如低泣,又似誰的哀吟。
李浚之獨立堤頂,立于風中最高處,玄色貂裘緊裹肩背,卻難擋春寒透骨。他的身影清峻,在湖天間如孤峰之松,沉默無言。眸光越過波光微皺的湖面,望向那一片墨綠水域。
那里,曾吞沒陸任之的尸骨,亦埋葬裴興奴的命數。風吹水起,水色黯然,似有無形的手將舊事攪動,又輕輕掩埋,復歸沉寂。
他的手中,執著一道明黃敕書,紙卷略有潮氣,邊緣已起微翹,然封緘仍鮮。字字朱砂,沉而重,每一筆似都帶著鐵銹之氣,直刺指骨。內容已讀遍,然他目光仍凝于其中,仿佛欲從那短短數語中讀出命數的更深紋理。
“門下:江州刺史李浚之,治民嚴酷,妄興大獄……著左遷漳州司馬……即日赴任,不得遲延。”
風灌入袍袖,衣角獵獵,卷起他腳邊幾片未化的雪屑。他立于風中,敕書之冷不下于湖風,朱筆之重亦壓過他心頭。
他緩緩闔眼,肩胛深處,忽有舊創隱隱作痛。那傷,是為霜姬所留,非恨,乃情。當年她一身素衣,為他擋下暗鏢,毒入骨,至今未清。她曾笑言:“此痛日日提醒我,李郎尚在,便是我不悔之由。”那笑淡淡,似梨花開在雨中,一瞬便落。
如今,他自堤上俯視南湖,風聲入耳,如夜雨敲窗。城中讒言早已成箭,冷而毒,直指他心。他知漳州遠南,瘴氣蔽日,司馬之職不過虛名,卻已注定今后仕途止步。江州城新生未久,如嬰兒初啼,便被迫離母,尚未喘息,便遭重壓。那敕命,似春寒料峭中覆雪之刀,冷冷一斬,將人與志俱剪。
堤上無人,他未言一句,唯風與他相伴。此刻天色漸昏,湖面浮光點點,仿佛魂影。裘下的手指微顫,他終將敕書緩緩卷起,藏入袖中,如將命運深埋胸懷,再不示人。
風仍在吹,細柳依舊。李浚之回首望城,城中燈火初起,遙遙如星,而星隔云霧。再轉身時,他步下堤頂,腳步極輕,仿佛不愿驚動這春寒中尚未醒來的湖水,也不愿喚起埋于湖底的種種舊事。
大雪未盡,堤上積霜未化,寒氣隨風透骨。湖風自南來,帶著水霧與舊年的血腥氣息,吹得天色也近于昏黃。李浚之靜立在風中,玄色貂裘沉默裹身,一道敕書藏于袖中,卻仿佛燃著火,燙得他手指微微發顫。他不語,只凝視前方那一片未見底的湖水,像是眼中亦泛起了舊事的波瀾。
忽有粗聲怒吼,破風踏雪而來。
“大人!”
聲音粗礫如碎石崩裂,夾著雪屑與狂風直撞堤岸。王二虎踏雪而至,肩寬如門,半舊皮甲因急奔而翻起邊角。他喘息如牛,肋下那道自前線帶回的巨蟒刀疤隨之起伏,似一條欲嘯的惡蛇。
“狗娘養的御史臺!”他咬牙切齒,雙目赤紅,“構陷!老子這就殺去長安,把那群白面狗頭一個個剁了喂狗!”
他的手已按上刀柄,那刀纓染血,經年不褪。風聲繞他怒發而起,整個人似一尊即將震裂山河的石像。
“胡鬧。”李浚之回身,語聲并不高,卻如落冰裂地。
王二虎驟然一滯,怒氣被那一眼逼得退了半步。
“漳州司馬,雖貶猶官。”李浚之緩緩而語,似怕驚擾風中某段殘夢,“江州經此一難,如嬰初育,最忌刀兵。”他說得極輕,語中卻藏著寸寸鐵意。他眼底深處浮著不易察覺的哀意,如冰下暗流,一觸即碎。
王二虎眉頭緊鎖,喉頭滾動,卻未言。手仍在刀柄之上,卻遲遲未拔。
這時,一道雪色身影悄然而至,腳步極輕,未驚風雪。霜姬自堤下而來,于十步外止步未前。她披一襲雪白大氅,衣袂靜垂,露出的裙裾絹素無華。鬢邊寒玉微晃,發間那支琉璃釵,仿佛結了一層霜。
她靜靜望著李浚之,目光清澈,似有千言萬語未吐,只化作一聲淺淺的嘆。
她看見他指節因握敕書過緊而泛白,那明黃詔卷在他袖中顫動,宛如一尾困獸,不肯屈服。
霜姬緩緩轉眸,看向王二虎。那雙眸子淺淡如水,毫無波瀾,卻令王二虎喉間欲出的怒聲噎住。
“虎帥守江州,責在一域。”她聲音微涼,字字清楚,如雪落青石。“漳州遠南,瘴霧沉沉,我與夫君同往,亦不負江州。”
王二虎瞪大眼,似欲開口辯駁,卻對上她靜如古井的目光,終究低頭。
李浚之垂眸不語,手中那卷敕書終于被他緩緩放下,藏于袖底。他目光掠過湖面,一只孤鷺掠過遠水,飛聲短短,隨風散去。
這天地寥落,雪色無邊。人在風中,仿佛也成了一筆被春寒凍住的畫。李浚之忽覺肩上那舊傷又輕輕作痛,是霜姬當年替他擋下暗鏢之處,如今未及話語,卻在骨中回響。
風聲更緊,柳枝更亂。王二虎站在雪中,終是低聲應道:“屬下……謹遵吩咐。”
他退了兩步,轉身而去,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旋即又被風掩蓋。
李浚之未動。霜姬輕移蓮步,與他并肩站在風口。兩人皆未語。湖風吹過,仿佛把一切誓言與沉痛都帶往了看不見的南方。
風驟急,天光欲墜。南湖的波色暗沉如墨,堤上新立的石碑冷寂佇立,似在風中默誦。碑身尚新,石灰未干,其上鐫刻“李公堤記”數行,筆法遒勁如鐵,刻至末句:“公為一州之堤,不止擋水,更守人心。”字字深嵌青石,卻被風雪吹出一種近乎柔弱的孤意。
石碑前,一縷未燃盡的線香斜插泥中,灰燼被風卷起,隨寒氣盤旋升騰,像逝者的輕嘆,飄飄然無處歸宿。
王二虎立于碑前,皮甲上積了一層細雪。他環眼赤紅,注視那碑文,胸膛起伏,像壓著百千兵馬的沉怒。他忽地抬臂,猛捶鐵甲,甲片震響,似山中沉雷。
“守?”他的聲音啞得發裂,“拿什么守?!江州城才透了口氣,還沒喘勻,便叫我們眼睜睜看你被逐去南蠻地?”
他咬牙,聲音低下去,“李大人,您當真不回頭了?”
風吹得碑文如有回響,那四字“守人心”仿佛自石中應聲而出,回蕩在風雪之間。
李浚之立于碑側,面向湖岸。風從他衣袖穿過,拂亂鬢邊幾縷發。他的聲音極輕,卻清得透骨:“拿人心守。”
他目光落在堤下蘆葦蕩深處,那里水氣氤氳,低泥灘上幾個老婦彎腰于淺水中緩緩撿拾螺螄,手腳凍得通紅仍不止息。更遠處,有童子提著竹筐在新種的柳枝下跳躍,嘴角沾泥,一邊喚著遠處的母親,一邊輕輕踩著尚軟的土地。
“那些人……你可還記得?”李浚之道,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字落入風里,“是陸任之鹽船夾層里的塵泥,是朝堂未顧之民。他們肩扛手筑這堤,不為己身,只為子孫不再漂泊。”
他伸出一指,指腹輕輕掠過石碑上刻痕。碑身冰冷,似將掌心的余溫都吞沒。他卻未縮手,只靜靜感受那深刻于石中的一筆一劃,如同摸索著一段未竟的誓言。
“這堤……是他們的血肉鑄的。”他停頓片刻,“護它,便是護江州的魂。”
王二虎喉頭發緊,低頭不語。他眼前忽映出初筑堤時的景象:泥水齊膝、霜重夜黑,老者咳血仍負石,少年挽父之手而不言,霜姬帶病巡堤,李浚之赤足跪泥,親撫崩岸。
沉默良久,王二虎終低聲:“可如今……這魂叫他們拿走了。”
李浚之沒有應聲。他只是靜立風中,仿佛整個人已與碑石合為一體。
雪漸大,落在他肩上未融,落在石上化為一滴滴水痕,浸入碑文之中。碑下泥濘微陷,一只鴉自枯枝驚飛,影子掠過二人之間,落入湖水不見。
王二虎終是跪下,雙掌扶于碑前,額頭貼近碑根,似在聆聽它心底的回音。
李浚之垂目,唇微動,未語。他仿佛想說些什么,又似知道此刻無需再說。他回首望向湖對岸,那是南方的方向,瘴霧未知,前路亦不可問。
只有碑上的那一行字,在風中仍冷冷地沉著:
“守人心。”
馬蹄聲自江堤盡頭傳來,由遠及近,如重槌擊心。晨霧未散,風聲卷過湖面,碎蘆搖動,猶如夢中細語。
一輛青帷軟車在堤下緩緩停下,車簾輕挑,公孫錦自內踏出,腳步落于潮濕的土上,似也為這別離之刻輕輕顫抖。她懷中緊抱襁褓中的承安,嬰兒酣睡,眉目間尚未張開的命運與她一脈相承。風起,藕荷色棉袍微鼓,她面容微寒,卻強自鎮定。
她輕聲喚了一句,將懷中嬰兒交與隨行的乳母,手掌離開襁褓的那一刻,指尖仍不舍地輕觸了一下孩子的眉角。孩子未醒,睡夢中喃喃吐氣,仿佛并不知今晨風雪中,有人將他托付于這片不定的天地。
她提起裙角,快步上前,步履雖急,卻仍帶著女子難以掩飾的溫婉。抵至李浚之前,她將一枚青布小包塞入他掌心,布包被風吹起一角,露出其內暗銀細絲織就的護心鏡套,針腳縝密,心血可見。
“是我昨夜新繡的……”她低語,嗓音輕顫,“南方瘴毒重,這護心鏡……或可擋一擋那里的蟲瘴毒風……”語聲忽而哽住,她咬住唇,不使淚落。
然而下一刻,她猛地自袖中抽出一方粗布卷,那布沾霜帶泥,指痕猶在,字跡隱現。
“這是……云韶謄寫的小翠口述,最后半卷……”她幾乎是捧著將它交出,“她走得早了些,碑石未刻,來不及……這是她最后說的……你收著吧。”
她的手在布上輕輕摩挲,那是血與淚織成的經卷,字字如鋒,句句皆痛。那些夜里未完的夢、井邊的低語、獄中帶血的吟唱,全都在這粗布之上,一筆一畫,似也帶著亡魂未盡的氣息。
李浚之接過時,掌心的青布尚溫,粗布卻已冰涼。他緊緊攥住,那墨香混著殘留的血氣,堤上湖風襲來,直沖肺腑。指節微微發白,他未開口,未能言語。
遠處的車馬靜立,玄旗垂落,風過也無聲。天色沉沉,如將雨未落,如有言未宣。
他轉身,朝王二虎與公孫錦夫婦深深一揖,身影低伏,那一禮重若千鈞。長堤無語,只有雪下新土隱隱濕潤,他挺直身軀,一步步邁向堤下。
深緋色官袍隨風曳動,衣擺拂過碎石與泥沙,每一步似都在江州新愈的創口上重重按下,山河未穩,離情更重。
霜姬寂然隨行,素色氅衣之下,身影清淡如云。她不語,亦不回首。腰間墨色劍匣隨步搖曳,匣中細劍沉靜如夢,然而那夢中,早已浮現別離之光。劍身隱隱映出微光,仿佛感知了即將到來的劫數與漂泊,似要在風雪中低低鳴動。
天地蒼茫,官道遠遠延伸至南方的霧中,一行人未入,塵已起。而堤上石碑默然,香灰半冷,猶自飄散未盡的香氣,如一縷舊念,纏繞不絕。
堤上風未止,寒意似更深幾分。湖面灰波微皺,薄霧纏繞著對岸未化的殘雪,一如未盡之夢。
王二虎站在碑前,背脊如山,竟紋絲不動。寒風卷著砂礫撲打在他臉上,他也未眨眼。那手,粗大如鐵,指甲早已刮破石碑的棱角,血珠一點一點沁出,掛在指節,卻仿佛他自己全然未覺。
碑文下有他曾跪拜之印,那時他尚有話要說。而今一言難出,便也不說了,只是盯著那條緩緩駛離的官道。
公孫錦靠在他身側,頭微傾,烏發貼著他的肩,眼中有光,但光后是水。她的身子微微發顫,不知是冷,還是心里那口未息的氣太深太重。那一匹匹遠去的馬,車簾早已落下,車影卻似還映在她眼底未散,越走越小,終于成了兩點墨痕,滴落在天邊與湖水交接的霧中。
她忽地低頭,懷中襁褓動了動。承安似被風聲驚擾,小小的手在被褥中攥緊,嘴唇一顫,哭聲從喉間炸開。
那聲音極細極嫩,如一根針挑破這寒水天色,又像冰上突現的裂紋,干凈利落,直刺人心。嬰兒尚不知別離為何物,卻也被這寂靜與風寒撕出一聲聲啼哭,仿佛天地皆要隨他哭泣。
公孫錦慌忙安撫,輕輕晃著襁褓,輕聲哼起催眠的小調,是江州舊調,清緩低柔。可她的聲音剛出口便哽住,那曲子未竟,已斷。她咬住下唇,將孩子貼緊胸口,閉眼許久,淚未落,卻在睫間凝成霜珠。
王二虎緩緩轉過臉,看了她一眼,再望向那碑,眼神如鐵般沉重。他喉嚨動了動,終是沙啞地低聲開口:“他……是我們守來的。”話語仿佛來自土中,低啞深重。
公孫錦應聲輕點了點頭,唇卻未啟。她知他說的是李浚之,也知他說的是江州,更知那一去之后,再無歸期。
風自碑后吹來,卷起幾片舊柳枯葉,繞過二人腳邊,再沒入湖中不見。
孩子仍哭,風仍起,天未晴,碑下濕土早已浸透她繡鞋。她低頭時,望見自己衣擺邊緣,也沾了那點點血跡,是王二虎指間滲出的。那血靜靜暈開,與碑下落雪融為一處,不再分明。
時過境遷,暮雪方霽,長安城沉入淺灰色的暮色之中。鼓聲自遠處宮巷間幽幽傳來,一聲緊似一聲,又似已被雪軟化。宵禁提前,市井人影早無蹤,只有風吹燈火,如吹薄夢。
白樂天倚榻半臥,案上殘卷未合,筆枯墨冷。咳聲斷續而微,似未驚動靜夜。忽有叩環聲傳入府內,不重,卻極穩,似在雪中走了許久才蓄出的力道。
老仆掀簾入內,俯首稟道:“樂天公,故友來訪。”
未及細問,門扉已開。寒風挾著雪氣卷入堂前,燈火隨之一顫,影子落于地上斑駁如舊年書頁。
門外一人,裹在玄貂裘中,裘帽覆額,身形清瘦,立于階下如雪中孤松。風過,他緩緩揭下帽沿,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正是故友元微之,眉間微斂,眼底卻藏著多年未散的柔光。他衣襟已濕,雪霰猶附于肩,顯是步行而至,一路風雪未避。
“微之?”白樂天初見,微覺錯愕,隨即輕輕一笑,語氣中帶著些許調侃,“這般時節,這般夜色,你不在翰林院敲文,卻來踏雪尋我……莫非戶部又催繳江淮鹽利?”
元微之不答,解下大氅,濕重如霜夜的舊夢,拋與身旁侍者。他步入廊下,腳步輕卻有些沉,衣襟微顫。他神色不同往日,昔日朗目清光如今被一層灰影籠住,眉心隱有未解之憂。
“非為公事。”他終于開口,語聲不高,卻帶著異鄉客的疲憊,“聽聞你咳疾未愈……夔州近貢一批椒實橘蜜,味甘而不燥,可潤肺止嗽,便尋來些,想親手送與你。”
白樂天輕輕一笑,那笑意中夾著風塵與歲月的沉香。“咳疾何足道。”他微抬手,示意入內,“倒是江州……我日日念起,積寒不散,恐已蝕骨。”
兩人并肩入書齋。閣中火盆正燃,銀絲炭吐著細火,光焰不盛,卻溫暖如舊識。
仆人端上熱茶,裊裊白氣間不發一言,只輕步退下。茶盞靜置于兩人之間,熱氣氤氳,將那一室冷意稍稍驅散。
白樂天取茶,指節輕扣杯緣。“微之,這些年,朝中易局三度,你我不過轉身之間,便有舊人遠去。今日長街落雪,我忽憶初識時,還是江南煙雨里,你我同吟白下橋邊……一晃,竟已入暮。”
元微之端坐,衣襟猶潮,茶湯的暖意未及驅散他身上的寒氣。他垂目望著茶中倒映的燭光,神色清明,卻不言笑。“彼時年少,不識別離。”他輕輕一語,“如今明白,便無言了。”
窗外,風叩枯枝。那聲音不急不緩,像是舊友隔世叩門,又像一聲未了的辭別。
屋內火光跳動,在兩人面上鋪開淡淡的橘色,映出眉眼間細細風霜的紋路。誰也未言別,卻都知分別已久。
長夜將深,雪未盡,茶微涼。靜默之中,唯有彼此眼中倒映的燈火,尚有一點未熄的溫情,如江南春水,緩緩流過心上已結冰的角落。
茶煙未散,窗外的雪,悄悄覆上青磚朱檐,萬籟俱寂之中,連風聲都輕得似乎帶著怯意。
元微之手中茶盞微微一震,指腹摩挲著溫熱瓷壁。他垂著眼,聲音輕得仿佛從極遠處傳來。
“長安……好冷。”
他沒有望向白樂天,只是順著案旁結著冰花的窗欞,遙遙看向廊外空庭,雪落在槐枝上,又慢慢堆在石階之下。那一片白中透著些陳舊的灰意,像覆了塵的舊夢。
“暖爐熏香,錦裘貂氅……皆在,可就是暖不透。”他輕輕一笑,唇角微動,卻沒有喜意。“自江州回來后,這心,像是被什么剜空了。空得有風。”
他將一盞茶緩緩轉于掌中,茶面微漾。他目光收回時,隱有一絲遲疑,語氣也低啞下去。
“御前立著的金吾衛,朱雀街日夜奔馳的寶馬香車,還有崇義坊夜夜歌吹……你不覺得都像是一張雕琢過的假面?人笑,燈亮,酒溫……卻都是假的。仿佛只要伸手,就會碎。”
白樂天未語。他只是垂目看著自己的茶盞,那茶水已不再熱,氤氳消散于無形。炭盆中火焰輕跳,映著他清瘦側顏。他忽而低聲應道:“長安,是金玉堆成的籠。你若不曾醒來,倒也不覺。”
他頓了頓,喉間似有哽意,字字緩緩吐出。
“江州……”
話未盡,他驟然止住,目光緊緊盯在元微之寬大的袖口。那里,有一物自衣中滑落。半掩的絲絹,邊緣破損,水痕斑駁,顏色暗沉如舊土。他眼中一震,整個人幾乎從坐榻起身。
那是《會真記》。
那一卷他親手抄錄、親手沉入池底的文字。那一夜血光如潮,那一夜他不曾回頭。那一卷應早隨水沉寂,永不現世,怎會……重歸于此?
元微之似也未料,倉皇之間,手指緊緊握住那卷絲絹,指節泛白,聲音發澀。
“天花宮舊事。云韶圓寂前……曾托我代存此卷。”他幾乎無法直視白樂天的眼睛,那眼里,寒霜似刃,刺人骨髓。“說是池底泥水翻涌,修寺僧人在清理舊石時……撈出此卷,送至尚書府。”
他抬手,倏然仰頭將盞中茶水一飲而盡。茶本已冷,他卻像飲了烈火,皺眉間透出幾分煎熬之色。
“我……不敢私藏。”他頓了頓,終是展開那卷泛黃古帛,翻至卷末,神色艱難,“只在后頁,題了幾句。”
他側身將那絲絹輕呈于桌,字跡如刀鑿石,鋒利而不失清潤,帶著他罕有的沉痛:
“長安城南花如錦,新婦妝成玉堂春。”
“猶記江州夜露冷,寒鐘驚破夢中身。”
“此身已誤長生殿,不向碧霄寄寸心。”
白樂天看著那字,一字一頓,瞳孔驟縮。那幾行句子猶如寒鋒直刺肺腑,字字凝血,冷中藏痛。他胸中陡然涌起一陣翻涌的熱意,似有一口濃腥之氣欲噴而出。
他握緊了拳,指節咯咯作響,掌心早被指甲嵌入。那疼,卻遠不及心中震蕩來得真實。
那是她的訣別,是崔云韶魂歸凈土前的最后一筆。不是執念,不是怨語,是以自己之名,斬斷前緣。那不是“寸心”的遺落,而是將心剖出,放于冷風雪夜間,以絕生念。
那一刻,白樂天只覺身后爐火皆失了溫度。外頭風雪未止,寒意穿窗透入,直逼心口。他喉頭一緊,幾欲咳出,終只低低一聲嘆息,落入寂靜之中,無人應答。
元微之靜靜坐著,亦不再言語。他知此夜無解,只余一盞冷茶,和幾行再也挽不回的字。
白樂天的手,緩緩收緊于膝上。茶盞未曾舉起,指節卻蒼白如雪。窗外的風輕了一些,雪仍在落,只是更細了,像塵一般,一縷一縷地鋪滿臺階石獸的脊背。案幾上的香未續,爐灰堆成淡淡弧形,仿佛也被這沉重的氣息壓彎了身。
他望著元微之,目光沉靜而遙遠。
“云韶……看過了么?”聲音似從久病之人口中擠出,干澀而鈍重。
元微之的指尖緩緩在卷尾那行墨跡上拂過。指甲已嵌入紙纖,卻毫無知覺。他閉了眼,似在將那些字一點點吞入心里,沉入更深的舊夢中。他的呼吸微弱,像夜半禪鐘,若有若無。
“看過。”他緩緩道。聲音低低,仿佛怕驚動了什么。“寺中眾尼說,她圓寂時,便將此卷,放于胸前。雙手合十,不曾松開。”
話語至此,聲線已散。像是一片雪花,在唇邊化開。暖閣之中忽而一靜,連屋梁上的銅風鈴也不響了,唯有一縷炭火在火盆中裂響,聲如魚躍,剎那即逝。
白樂天移目,看向那一卷絲絹。那是江州的月色與血,舊夢與訣別。那卷上的墨色仍清,然紙邊卻早已風化,一角微微翹起,如被什么唇齒噙過,又在那一瞬,被放棄。
元微之沒有回應。只是坐在那里,衣角微動,似風又非風。他想起崔云韶圓寂那日,禪房幽深,香煙未散。那一襲素衣仿佛仍在蒲團上端坐,只是雙手中的那卷字,血未干,淚痕未拭。旁僧欲取,卻終不忍,只得以白布覆之。
那淚不是滴在地上,是融在每一筆墨里。
暖閣仿佛化為寒井,天地無聲,只有那卷舊紙,在炭火微光下閃著微弱的青焰。
窗外一群寒鴉自屋檐飛起,拍翅聲驚碎雪靜。白樂天卻未動分毫,只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入案上茶盞。盞中浮起一層淡淡茶膜,如冰,如霜。盞底一粒陳灰,竟似梅花形狀。
他忽地想起多年前的一場雪,也是這般深夜,崔云韶立于江州堤畔,背影冷寂,不言不語。那時她衣袖中夾著一冊經書,卻不曾給他看。他問起,她只淡然一笑:“不是給活人看的。”
如今,她果真未食塵世半粒情念,只將最后一滴執著,埋入黃卷之中,攜入寂寂塵空。
白樂天低低吐出一口氣,那氣帶著微微苦意,仿佛是一個不愿醒來的夢。
“江州夜露……終歸冷得。”他喃喃道,“冷過人心,冷過金石。”
元微之仍沉默不語。兩人對坐如舊,只是世間早非舊時。氤氳茶霧漸漸散盡,杯中涼湯不再生熱,只剩沉底的那點青黃,猶如遠去春水,終歸難暖一場舊雪。
風透入屋,撩起閣中一角舊簾,布上淡印著幾枝枯梅,顏色早已褪盡,只余隱約幾筆。那風未大,卻裹著一股江南水氣,仿佛帶著南湖堤岸初融的雪意,從記憶深處吹來,輕輕落在白樂天肩頭,落在他已霜染的鬢角。
元微之的聲音低而遲緩,像從遠處寒湖中傳來,透著微微回音。他的目光微垂,仿佛在咀嚼字字句句,不敢輕易吐出。
“李浚之……上月因樂籍舊案,再查鹽船藏女,惹怒國舅門下。”他說到此處,喉頭輕動,像被茶氣嗆住,“御史臺奏言其擅自用刑,擾動民心,今已左遷……為漳州司馬。”
屋中氣息頓時沉重,似有無形冷霧從地而起。
白樂天猛然抬頭,眼中一抹黯光如焰乍燃。他不語,胸口卻驟然起伏,像要將什么壓在心頭已久的舊事盡數喚回。南湖堤上那一夜風雪,他記得霜姬為夫負傷倒地,血染劍脊;他記得李浚之緊執敕書時的手指蒼白如雪;更記得那道玄裘背影一步步下堤,如赴死之人。
漳州,那是唐土盡南之隅,濕林瘴氣,蟲蛇雜沓。白樂天閉眼,心中仿佛已見那抹緋色官袍,在毒霧密林間緩緩前行,身形孤峭,仿佛與天地漸行漸遠。
“霜姬她……”他啟唇,聲音干啞如斷弦之音。
“隨行。”元微之答得很輕,卻極沉,“流官之律,未奉詔不得離所。她未曾言半句違逆,隨夫南下。”
他說著,目光忽地投向窗外雪光斜灑的青石院落,似是想起什么,緩聲補道:“王二虎為功擢升經略使,鎮守江州。其妻公孫錦,育有一子,喚作承安。”
承安,一個帶著期望的名字,在元微之舌間吐出,像被塵封已久的花種忽然照見天光。白樂天喃喃重復了一遍,聲音近似于嘆息。那嬰孩的面容在他眼前漸漸浮現,眉眼未開,口鼻尚小,卻在廢墟之后、哀歌之中,哭出了人世唯一的生機。
沉默如冰層下流動的水,終在某處裂出一道縫隙。白樂天驟然起身,步履凌亂,袍裾掃落幾片爐邊炭灰。他快步走至西墻角處,掀開那重重蒙塵的粗布,手上滿是灰土,未擦即撫。
那處陳設著三物,一張焦尾斷紋的古琴,一柄墨簫,簫身烏沉而冷,一具殘損琵琶,素藍舊袖仍裹在頸部,已褪色褶皺。
三物靜臥,若遺骨。
他指尖觸到古琴的殘裂漆面,微微一頓,低頭望了許久。曾有多少清夜,他為霜姬撫琴于水亭之中,她執盞而立,靜聽不語。琴聲中她不言過往,不許將來;而他亦不敢問,只在一聲聲宮商中,將她的寂寞聽成了自己的夢。
簫在旁,殘音未絕;琵琶斷,指痕猶存。它們像是從江州那場劫火中逃脫的魂靈,蜷伏在這長安的深夜里,無聲等候。
元微之步至他身后,也不言語,只是望著這些殘器,長久地立著。那靜默像一口封存的古井,埋著所有曾經清澈的時光與如今無處可去的哀慟。
閣中無語,只有雪光透過窗欞投下冷淡的影子,落在琴弦之上,如同落在那一夜南湖訣別的蘆葦,顫動一瞬,便歸于寂靜。
屋內的光,仿佛被某種無形之手驟然壓低,爐火映在朱紅漆面,似血未干。元微之尚未從驚愕中回神,白樂天已彎身猛然探入那只沉木書箱,將層層書卷掀翻,翻到最底那一疊緊裹黃麻繩、油紙早已破舊的稿卷。他的動作近乎粗暴,仿佛那書箱藏著一條蛇,必須以雷霆一擊將其擊斃。
指節泛白,麻繩斷裂。他抖手一揚,草稿如雨散落,墨跡斑駁的紙頁在空中紛揚,墜地之聲如斷弦低響。空氣中泛起陳舊紙張與墨水交融的氣味,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熟悉,那是記憶腐敗時的氣息。
那一頁頁稿紙,像尸體層疊堆積。血與字交纏,詞與淚俱下。
《琵琶行》原稿攤開在地,已有數頁漬痕如血,紙邊卷曲,裂紋中隱隱透出舊酒的顏色。
那一行“血色羅裙翻酒污”,墨線未干時就被手指碾過,痕跡扭曲得像瀕死者的咽喉。
“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讀出,聲低如咒,仿佛有人在他耳邊呢喃,句尾拖著寒意,一寸寸刺入骨髓。
半闕《湘妃怨》的殘譜在角落靜默伏著,字跡娟秀如婦人回眸時眼角最后一滴淚。那不是書寫,而是血從指縫緩緩滴落,在紙上勾勒的嘆息。每一筆,都在悄聲訴說一個名字的沉沒。
“云韶。”他喃喃,聲音如破布般干裂。他拾起一頁略厚的紙,墨色未干,紙面竟滲出微黃的汁痕。那是《女伎自陳書》。崔云韶謄清的終稿。字字如刀,筆鋒如焚香燃盡后的一抹青煙,輕,卻決絕。
小翠,蕓娘,柳氏……紙上的名字扭曲,仿佛尸身在夜風中被重新喚醒。那些在江州煙花下匍匐過的身影,此刻一齊從稿紙中站起,帶著喉頭斷裂的嗚咽,圍繞著這間暖閣。
“我們寫她們。”白樂天猛地抬頭,目光逼視如刃。他的聲音已近撕裂,如被火灼的布帛,沙啞、焦枯,卻每一字都直刺胸膛,“用多少華詞麗藻?!”
他抬起顫抖的手,舉起那一頁被血跡浸染的崔云韶口述稿。紙已軟塌,邊角貼在他掌中,如潰爛的傷口。
“寫裴興奴琵琶驚雷裂帛聲!寫霜姬一劍斬千鏈!寫崔云韶梵鐘寂滅焚心字!寫公孫錦萬軍之中落天火!”
一字一句,像釘子釘入空氣,連爐火都似在瞬間停滯。元微之不敢動,胸中那口氣仿佛被生生壓碎。
“寫她們玉骨冰肌不自知。”他的喉頭涌出血腥,眼中卻似無波死水,越冷靜,越近癲狂,“寫她們寒江猶咽當年恨。寫我們看客清淚濕青衫,寫我們心有所郁托哀聲!”
他猛地一扯,手中稿紙在一聲刺耳的“刺啦”中碎裂!墨與血在空中飛濺,紙片如破雪在夜中無聲飄揚,猶如魂靈四散而逃!
這些紙,曾是他賦予溫柔與哀憐的器物,如今在他手中被撕裂得血肉模糊,如自殘者斬斷最后的幻覺。火光照著他顫抖的指尖,那些碎片飄落在他身上、發間,落在爐旁,如紙錢化去的余燼。
那一刻,他不再是白樂天。他只是長安冬夜中,一個無力償還哀傷的囚徒。
廳中火光已如垂死的獸,炭芯殘紅,邊緣噬著黑色,仿佛連火焰都懼于此刻的疾語與悲聲,收斂了獠牙。
“可我們何曾懂過!”白樂天的怒吼幾乎撞破屋宇。他一步步逼近,腳下踏過碎裂紙屑,聲音如刀劈木柱,直劈人心。熱氣裹著怒意撲上元微之的面,仿佛野獸喘息時,那從喉底滾出的咆哮正要焚身噬骨。
“她們要的不是碑!”他的指節泛白,狠狠地朝那卷泥濘浸透的《會真記》揮去。那絲絹攤在地上,字跡斑斑,宛若寒夜凋零的梅瓣,被人踩入雪泥仍帶著香骨。
“不是祭文!不是濕透的青衫淚!不是你我這一身風雅舊夢里的愧疚!”他猛地一指自己的心口,那處微微隆起的胸膛仿佛已被劇痛穿透,血液在里面撞擊著、悲啼著。
“更不是遲來幾十年,封著她最后一口氣的寸心題詞!”他吐出這幾個字時,如同把自己剖開,把胸腔最深的污泥掏出,拋在火光之中讓眾鬼共舞。
那字字句句,化作刃齒穿透夜的肌理。他一寸寸地擠出最初的真意,像一柄帶血的短劍,在肋骨之間斬斷舊夢。
“她們要的,是生而為人的尊嚴。”
聲音忽然低了,低得仿佛月下冰刃拂過咽喉,無聲,卻叫人心臟驟縮。
“是雪夜山神廟,不被當做物件買賣。”他吐字如咬,猶如在復述一宗供詞。
“是潯陽舟頭,不被當做玩物狎弄。”
“是春燈巨舫,不被逼著披上金枷認奸淫。”
“是東園暗室,不被剝衣抽筋供人泄欲。”
“是放生池底,不被情債如鎖纏喉沉泥。”
那一字一句,不是話語,是從幽深夢魘中反復碾壓的回聲。每一個音節,都像骨骼碎裂時的脆響,喚醒塵封的慘烈往事,也刺穿所有自命清高的借口。
他張口,仿佛要將全身的血都從咽喉噴出。他的眼睛早已通紅,唇邊的血絲在怒吼間被撕裂得如同殘花斷瓣。他站在落滿斷句與血淚的紙屑中央,如同一個在斷頭臺前自剖的罪人。
“她們不過是想當個人。”他低聲重復,幾欲抽泣,卻帶著一種絕望的堅定,“能喘氣,能做主,能活著。不被碾碎的……活人。”
偌大的廳室,忽地靜得可怕。連風都繞路而行。只有他的喘息,如風箱殘喘,在滿地稿紙之間撕裂空氣。
元微之僵立不動,那份文人慣有的沉靜,在這一刻如白紙焚邊,只余惶惶余灰。
炭火在那瞬間炸出一聲微響,一點火星飛濺于地,在冰冷磚面上燃出一縷幽藍的火苗。那火,掙扎著吐出半寸光輝,卻很快熄滅,只剩一粒焦黑,仿佛墮入塵世的魂靈最后一絲執念,也終于被塵封。
一滴滾燙的淚,突如其來,重重地落在《女伎自陳書》的紙面上。恰落在“小翠”二字之間。那名字在墨跡洇開的痕跡中緩緩模糊,仿佛她的臉,被滾水洗過,一點一點褪去人形,終只剩那滴永遠凝固的痛。
白樂天再也站不住,他像被抽空筋骨的老樹一般重重跌坐于地。雙手緊緊捂住面容,指節深陷鬢角,仿佛要從這張被歲月與愧悔雕刻的臉上挖出罪證。
指縫間,淚水如泉水潰堤,滾滾流下。他的聲音,如暮鼓撞鐘,哽咽又不可抑止,在滿地的狼藉與撕裂中,響起那一句最遲的懺語:
“我只寫她們。”
紙張再度輕輕搖曳,如墳前焚香未盡。
“卻從未懂過……她們。”
那一聲“從未”,低得仿佛是塵土深處尚未安息的魂,在嘆息。
寒意從地面上升,直貫四肢,仿佛將這一夜,整個長安、整座人世,都裹入了一座雪中孤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