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東城,崇義坊深幽處,冬日天光微淡,巷口茶肆猶未開張,惟有風聲卷過墻頭枯枝。
白府門前,晨霧未散,賓客絡繹,皆踏著細碎雪痕,低語寒暄于影綽之間。府第之外聲喧如市,而入得重門之后,卻如墜靜謐深潭,一步一步皆被軟雪吞沒,無聲。
內院深墻高垣,四隅皆植青松與新篁,篁竹尚瘦,節間清瘦如削,隨風微顫,仿佛也覺寒意,枝葉相擊,發出若隱若現之聲,如古琴斷續,輕扣人心。
昨夜小雪,今晨殘粉猶灑在竹葉尖端,風起即碎,宛若白蟬初蛻,悄然滑落,點點無聲,落在青磚石階,亦落入無人注視的歲月深處。
書房北向,窗欞以油紙封縫,紙面泛黃,邊角微翹,如老僧的眉。窗外竹影時動,仿佛有風潛入簾底,又似風并未至,只是記憶尚在流轉。室中火盆紅炭將滅,光如豆,暖不及席,裊裊浮煙中帶一縷梅枝香,是昨夜老仆焚香未盡之殘意。
白樂天獨坐于榻,披一領靛青舊袍,棉褥磨光,袖口褪色,然整潔無塵,仿佛與主人性情相依。他身形微倚,眉間無慍,目光卻不凝于前。膝上展一紙抄錄,墨跡猶濕,字跡清瘦如人語初醒,是太常寺新頒冬賀之樂禮,繁文縟節,如雪中藤蔓,纏繞心神。指尖輕觸紙端,半有思索,半為癡迷,但眼神早已透過窗紙的冰紋,望向無名的遠方。
他心中浮起江州雪影,那是數年前舊游,亦是一段魂牽夢繞之地。彼時孤舟夜泊,寒江茫茫,燈火稀疏,連鐘聲也隔了雪聲傳來,如夢中聽鐘。江畔蘆花深處,有詩未成,有酒未盡,有舊人聲,卻早已隨寒水東流,不復重逢。
此刻庭前雪落無聲,而書房中舊夢如潮,那些過往的冬日,如今只剩紙上墨痕,與竹影一道,在塵世的靜處輕輕飄搖。
“先生?添碗熱茶湯驅驅寒吧?”細細的嗓音,如夜雪初融,輕輕劃破沉靜室宇,宛若遠寺鐘聲,低回在炭火將盡的灰光里。
白樂天未即應,目光仍滯留在窗紙上映出的竹影之中。那影子隨著風微微搖晃,恍若舊年遠行之人的袖擺,在夢與夢之間反復回轉。他緩緩轉首,是樊素。
她著一襲蜜合色新裁襖裙,衣料潤澤如初春桃花,映得臉龐愈發年輕溫柔。鬢邊插著一枝珠花,在昏燈之下泛起微光,像冬日中不肯凋謝的一點暖意。她雙手捧著一只溫瓷蓋碗,茶煙裊裊,從指縫間緩緩升起,如霧罩檀香,淡淡的茉莉香浮動室中。她腳步極輕,似怕驚動室內沉思,將茶遞至案前。
她身后,小蠻緊隨。年紀不過十六七,圓潤的杏眼里藏著掩不住的好奇與活意。她懷中抱著一張半舊琵琶,朱漆斑駁,弦面處幾道刮痕清晰可見,仿佛經年未曾整修。她輕輕側首,目光掠過案上未干的墨跡、散亂的章札,還有墻角處幾件舊樂器,皆罩著薄塵,沉默不語,像長久無夢的故人。
白樂天終于伸出手,接過茶碗。指尖一觸瓷壁,那微微的暖意,便如春水初解,緩緩在僵冷的骨節間流淌開來。他低頭看了一眼,那茶清亮如鏡,倒映出自己鬢角未覺的霜白。
他的眼神隨后落在小蠻懷中琵琶的一處。那里有一根斷弦,以幾縷雜色絲線粗拙地纏結著,色澤已褪,卻仍勉強維系殘音。他默然望著那粗結處,喉頭無聲地滾動。那斷弦仿佛牽動他記憶中某一處封存極深的角落。一處舊夢,或許是一截素藍衣袖,在湖水幽微的光里沉浮,不肯離去,像是當年某夜水榭邊的回眸,又像琴聲初斷時她輕輕低頭,發絲滑過琵琶頸,掩去未盡的柔情。
他未言語,只是低低飲了一口茶,那熱氣撲面如霧。他的神情卻漸沉,仿佛那口茶不是入喉,而是飲入一段無人知曉的舊雪。庭外竹影搖動,風聲如訴,而他獨坐燈下,茶暖手冷,心上舊事,仍未散。
“將琴囊取來。”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啞澀,仿佛晚秋院落中一枝風折的枯枝,在風中摩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呻吟。
樊素原本伏案濡墨,聞聲微一怔神,旋即應聲而起。她裙擺微曳,如一抹清風掠過氍毹。小步至西窗下,日光黯淡如舊絹上殘褪的墨痕,窗紙篩過的光線照在角落中一只覆塵的琴囊上,仿佛久無人動的器物亦在沉睡。
她俯身,以袖拂去塵埃,素手輕顫,細細解開束囊的絲絳。手指觸及絲縷微冷,如觸未醒之夢。那器物終于顯現出全貌,琴囊中并非琴,而是一柄通體微白的玉簫。玉質溫潤卻沁涼入骨,似剛從江水深底撈起。簫尾一痕幽幽月魄般的紋理,在日光中泛出幾不可見的銀輝,仿佛亡者之眼,沉靜而哀婉。
“此非琴……是簫。”白樂天的目光凝注于那縷幽光,眉間一線緊鎖未展,“霜娘子之物。”
他聲音輕如夢語,未及細言。樊素與小蠻對視,眸中俱是既困惑又敬畏,仿佛觸及了某種不宜提及的舊史。那是江州早年間的傳聞,如霧沉江水,久被塵封,只在他醉后低語中片言斷句泄出,像無意滑落的淚。
他緩緩起身,拈起簫身,指節微顫,仿佛簫的冰涼正穿透肌膚,喚醒藏于骨隙之間的隱痛。茶盞已冷,他未顧。簫湊唇邊,卻未即奏,指腹虛懸不落,似在隔空追觸某段記憶深處遺失的衣角,那衣角雪白,早在潯陽暮潮中沉沒。
忽而,一聲簫音起,如寒泉滴落空澗,穿透靜室,直墜人心。低沉、凄咽、孤絕,仿佛夜雨敲石,又如舊夢初醒的泣音。簫聲未竟,他忽而止住,指尖緩緩移開,眉心微顫,似夢中未竟之曲在他心上突然斷裂。
“罷……”他輕嘆,唇邊幾不可聞。簫身滑落,靜靜倚于膝頭,發出一聲微響,像逝水撞石,又如一葉歸舟未及泊岸便被逆風推遠。
“氣盡……曲斷人非。”
他低首看向身側橫放的琵琶,那是常在醉中伴他度夜的舊物。指尖輕觸弦柱,撥出三兩散音,失序而飄忽,似在探尋早已散去的舊魂。他口中低喃,不覺自語:“弦分三品,輪指須由甲尖發力……腕沉如墜玉……”
他眼前浮現裴興奴素衣抱琴的影像。她立于江邊,潯陽江風拂衣如水,回首時眼中悲聲未吐,淚已凝于睫。指間血珠滴于弦上,那一瞬的紅,竟在他此刻指尖又現,仿佛琵琶尚溫,舊情未冷。
而樊素與小蠻,一身清凈,眸若秋水,指如削蔥。她們的肌膚未曾觸及過江風湖浪,也從未知曉世上竟有簫音可如舊夢般哀切。
樊素執壺斟茶,奉于幾前。他默然接過,茶入喉,如飲刀鋒,辛辣滾熱,卻驅不散眼底空茫。案上規程稿字跡未竟,紙上筆墨已干,他推開紙卷,起身緩步走向內室。
那是舊時書箱,烏檀為骨,四角斑駁如歲月斑痕。箱蓋開啟時,沉重之音震微塵,一股墨香隨之而出,混雜著某種陳年湖水干涸后留下的氣息。
他取出一方陶罐,以藍布包裹,封口處泥印未破,赫然刻著:“庚辰冬月,李堤新坊”。他以指刮開干結封泥,指甲刮觸泥土的剎那,像是掀開了一層長埋心底的記憶。
陶蓋揭開,一股辛烈酒香轟然溢出,宛如舊江水在艙底回涌,腥澀之中帶著烈火般的余溫。那香氣穿堂入鼻,如一聲突如其來的低喚,驚起沉睡的夜。
他未言,亦未嘆,只靜靜端起酒罐,于無言之中,似與誰共酌,又似獨飲與影。窗外風起,竹影輕搖,仿佛遙遠的江聲亦隨風而至,浮現出那夜他曾聽過的《潯陽夜吟》,一字未改,一淚未干。
小蠻被嗆得后退一步,素袖掩唇,咳聲輕淺,像初春草間驚起的蟬聲,不堪寒意。
她垂首屏息,不敢近前。他卻恍若未覺,只是緩緩俯身,自角落一只粗陶杯中取出一盞。那是江州舊物,圓腹厚唇,釉色斑駁,褐中帶青,仿佛久雨后的苔石上染殘紅塵。
他靜靜注酒,琥珀色的液體緩緩傾入杯中,在粗陶深腹中蕩漾出一圈一圈的微光。炭爐的火苗伏著,不作跳躍,只在盞面映出一抹昏紅,像暮色未沉的殘霞倒影。
盞在掌中微沉,他走至窗前,負手而立。
窗紙泛黃,紙縫有風,細霰夾雪,如米粒紛然,落入庭前松影之中。粉白飄灑,無聲無息,卻在檐角堆出一點歲末的寂冷。
“又是一年……臘八了。”
他的聲音很輕,不似言語,更像一縷從肺腑中浮出的氣息,在唇齒間融化。杯中酒未及溫,他忽地仰首,飲盡。
烈漿灌喉,灼熱如熾鐵穿喉,喉管緊縮,心肺翻滾,一道火流仿佛自腹間直沖顱頂,剎那間眼前白光一閃,天地倒懸。酒氣沖霄,舊夢忽至。
寒江逆風,柳葉橫飛。琵琶斷弦,裂帛之音猶在耳畔。斷琴焚火,舊物沉淵。一切血色幻影,紛至沓來,如萬箭穿心,自盞底蜂擁而出。
他胸口一緊,驟咳不止,聲如撞鐘。劇烈的熱意自喉嚨倒卷而上,來勢兇猛,似欲噴薄而出。他側首避人目光,袖口一掩,那是他最舊的一件深青衣,素布經年,此刻卻在袖上開出一抹濃重的紅。
那紅色不鮮,卻深,像夜半的霜下殘梅,被雪壓住了香,卻壓不住血。
“先生……”樊素驚呼出聲,音未竟已覺失禮,頓時噤口。
“無事。”
他一手壓在幾上,聲音嘶啞如風中破簫,似是從肺腑深處硬生生逼出的字。喘息尚未平復,便以袖拭去唇邊未盡的血跡,混著酒漬滑落下巴。他低低笑了笑,那笑意薄如霜面之波,只一現便隱入眼底的沉寂之中。
“江州的酒……燒心啊。”
他仿佛并非在對誰說,只是任這句話隨風散入窗外那一地的雪影之中。那雪落在青瓦上,落在未曾翻開的舊書卷上,落在記憶里的一座斷橋、一道斜陽、一曲難盡的《潯陽夜吟》中。
盞已空,火將盡,風更緊。
樊素默然立于他身后,不知是否聽見。只是她手中茶壺微傾,杯中水未滿,已涼。
寒來暑往,堤畔的楊柳已枯榮七度。每一回新綠初展,又在無聲中被秋風卷盡,仿佛從未存在過。時間如水,不急不緩,卷走岸上人影,卻留下湖中的倒影不散。
南湖水漲,春潮拍岸。堤邊蘆葦初醒,嫩綠尚淺,微風拂過,波光在草葉間流轉,仿佛有一層未解的夢在湖面飄蕩。湖水中倒映天光,不明不暗,如暮春薄暮中點點燃未透亮的燈火。
公孫錦獨坐于水畔一方青石之上。衣衫褪色,是舊日布衣,木釵挽發,不飾珠翠。素顏在風中微收,神色未動,眉眼卻在光影中起了微妙的動蕩。她的身影映入湖水,靜若畫中人,又似被水光攪碎,散入遠波。
她靜靜看著湖面,目光穿越眼前的春水,仿佛映見多年之前的那個夜晚。那時春燈照水,巨舫如樓,燈火千重,搖曳在水云間。紅燭照人,羅扇輕搖。忽然火浪起處,風動簾開,琵琶斷弦之聲刺破夜宴的繁歡,裂帛之音化為吶喊,掀起彼時的驚懼與不甘。
她未曾言語,只將目光輕垂,看著懷中所抱之物。那是一張紫檀琵琶,琴身斜倚在她膝上,紋理深沉如古井幽水。琴面早已裂開,裂痕自龍池斜貫而下,猶如舊夢中的風暴,從心頭撕裂而來。
她以粗絲線纏繞琴腰,線已發毛,色如麻灰。指尖輕觸琴弦,未撥,微顫。那幾道素藍布袖殘片夾于絲線之下,褪色泛白,布邊起毛,仿佛仍帶著當年舫火中翻卷的風。
她不動,也不語,只聽風穿蘆葦,水拍堤岸。天地寂寂,唯有春意淺淺,如夢初醒,如舊音未歇。
湖上遠遠傳來孩童的笑聲,又被風吹散。她眉心輕皺,似有舊音在耳畔纏繞,似曾聽見誰在風中呼她的名,又或不過是湖心未散的回音。
青石下,水中浮光輕搖,仿佛歲月正一寸一寸將她掩埋。
她身側的小承安已至垂髫年紀,身形尚小,雙頰圓潤,眼神卻分外澄澈。此刻正蹲坐在青石邊,一截折斷的蘆葦稈握在掌中。他小心翼翼地探向琵琶殘弦,神情專注,仿佛捧著一只脆弱的飛鳥。
“錚嗡……”葦稈撥過弦面,發出一聲枯澀雜音,猶如風吹老窗之響,驚得近岸蘆花深處一群白鷺倉皇起飛,雪羽在晚霞中翻動幾下,便沒入水天之間。
小兒蹙起眉頭,抬眸看她,聲音未脫稚氣:“娘親,是弦哭啦?”
公孫錦指間輕顫,那一瞬,懷中琵琶仿佛滑落。她低頭看著那一雙仍不知世故的小手,怔怔片刻,方俯身撫上他微蹙的眉心,指腹輕柔而緩,似在撫一幅褪色繡帛。
“弦沒哭……”她的聲音微而沉,帶著些被湖風拉長的空遠,“是風太烈了。”
她接過那截葦稈,引著他小小的指節輕觸琴弦。自己的五指瘦削,節骨清楚地突顯在晚光中,卻仍那樣溫柔地按下去,撥出一個極微弱的“宮”音。那聲音不高不低,像天光將盡時,最后一只歸巢的水鳥從蘆間掠過。
“裴姑姑……愛彈這個音……”她話語極輕,幾乎只是氣息流動,“霜姑姑的簫,冷……冷得像雪初落在衣袖上……崔姑姑的嗓子呢……像帶露的新茶嫩芽,剛摘下時的那種綠。”
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將目光投向湖水深處。遠岸柳色微黯,暮煙未起,卻已有一層薄霧升騰,在蘆葦間游走。
她自衣襟中取出一卷泛黃竹紙。紙質微脆,折痕如枯葉脈絡,一點點展開。其上墨跡疏淺,是舊年手錄的簡譜。曲名題作《四時折柳調》,旁注小字:“女兒醉”。
她指尖執葦稈,點過殘碎音符,似在喚醒沉睡的年歲。
那是教坊四姐妹尚在豆蔻年華,秋水廊橋,桂香微醺。月下,裴興奴曾倚柱長嘯,酒酣而譜,墨洇袖邊,醉意寫進每一道弦間的停頓。
她將竹紙鋪于膝上,低聲哼唱。聲音幾不可聞,如風過蘆間,如月照舊夢。不成調的輕聲啁哳在她唇齒間滑過,仿佛從前的燈影、人聲、香粉氣息都逐一浮現,而又逐一歸于寂寞。
小承安睜圓眼睛望她,不語,只是凝視。他還小,不懂母親唇邊的低音為何帶著一絲水意,也不懂湖面為何忽然如鏡泛動,不知那聲音是否來自水底某個早年沉落的夜晚。
晚霞漸濃,天光落在湖面,鱗光似金,微風皺起層層波紋,如舊曲的回響。
她輕引小兒的手,再撥琵琶一弦,語氣淡得仿佛正在夢中說話:“安兒要記住,弦不會哭……弦,是她們的笑聲……沉在湖底了……”
水面忽而一蕩。似有四道素影自水光之中輕步而出,衣袂微張,腳尖不觸蘆葦,只浮于湖色之間。她怔怔望去,那些人影未及看清,便已如月霧散入暮靄深處,只留一縷殘香,在她指尖未散。
風再起,紙上音符輕動,仿佛琵琶欲言,又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長安暮鼓已沉,宮鐘初歇,街巷寂靜。空中有雪未落,風聲也止,只余夜色如水,緩緩淌入太子賓客府第深庭之中。
府中無人言語,燈燭俱寂。唯西窗下,一縷微光殘照在未盡的炭火上。火焰低伏,無聲吞吐,偶爾裂響如細骨折裂。
白樂天獨坐于榻,形容枯槁。鬢邊霜雪,不知是外來的寒,還是歲月深處早已沉積的冰。他目光不動,似看窗外天光,卻又似穿越眼前一切,只注視著心中那早已碎裂的琴音與人影。
烏木舊箱敞開在案幾旁。箱體色黑如墨,經年未啟,內里卻竟無半點塵積,仿佛所有記憶皆以血養。光線落入箱中,幽暗微動,映出一把焦尾琴,琴首焦痕蜿蜒如老藤,裂紋深嵌,似有人指骨尚殘于其中未退。
旁側白玉一管,通體瑩潔,冰意透骨。簫尾幽紋如霧,仿佛一滴未泣出的淚,凝在最末的回音里。再旁是一張琵琶,琴面斑駁,半裹殘袖已褪色成灰白,布紋間依稀尚有脂粉香氣未散,像某一夜有人于燈下解衣,未及收拾的衣角,留在時間的后背。
那一絲香,不似當年濃烈,只若夢中之影,淡而不滅。
箱底壓著一卷殘簡。紙已脆,墨痕滲入紙背,展開時幾欲碎裂。那是崔云韶的遺稿,《女伎自陳書》。筆勢清雅,卻字字血聲。其上“小翠”二字,尤為深濃。墨洇已透,仿佛一只沉水而死的面孔,模糊地浮出紙上,眼眸閉合,唇角含怨。
他垂眸凝視良久,指尖微動,卻未觸及,只將手心藏入袍袖。袖內微寒,似仍殘存昔日簫音的余震。他聽不見外頭風雪,只覺血液似已隨那盞火炭一點一點冷下去。
屋外忽有雪聲落瓦,輕細而清。
白樂天未動,只低聲念了一句,不知是詩,是夢,還是從簫中溢出的舊語:
“長安無舊人,夜雪照孤琴。”
他閉上眼,耳中仿佛又響起昔年教坊之音,裴興奴琵琶聲斷,霜姬簫聲嗚咽,公孫錦琴聲悠揚,崔云韶歌喉婉轉,眾多教坊女步移蓮上,眼波微轉。如今卻只余紙上兩字,蒼白如骨,沉于箱底。
火終于盡了。黑影漸深,四周寂然無聲。那簫,那琴,那琵琶,仿佛也隨夜色一道,沉入無盡的夢之湖底,不再浮起。
“樊素……小蠻……”
聲音從簾后傳出,低啞干澀,仿佛枯枝掠過生鐵。
簾影微微動了。風未起,卻似有雪的氣息自窗縫悄然滲入。
樊素先一步進來,懷中抱著那張斷弦的琵琶,素木之身被她緊緊擁著,像抱住一口冷卻的舊夢。蜜合色的羅裙拖曳地面,衣角掠過殘灰,無聲無息。小蠻隨后而入,臂彎托著墨色玉簫,玉色深凝如水底墨蓮。她頭輕垂,青絲滑落頸側,映著一抹燭光,似月在水波上輕搖。
俱是雙十年華的女子,面如畫琢,目含未語。她們站在炭火將盡的屋中,如描金的玉人,靜靜立著,美極而靜極,宛若人間不染的幻影。可白樂天卻不看她們的眉眼。
“箱里……”
他用枯槁的指尖,在幾件舊器之間微微劃過。焦尾斷琴一如癱臥之尸,白玉簫沉靜如寒潭底月,琵琶的斷弦纏結成結,那結里仿佛藏著誰喉中未出的哀音。他指向案幾一角的木盤,銀錢零亂散置,冷光在燭火下跳動,映著他顴骨高突的面影。
“拿著……去吧……”
每一個字,皆仿佛自肺腑里撕扯而出。他又道:“從此……天高地遠。”
樊素跪坐于地,衣褶如流云微漾。她抱緊琵琶,纖指輕輕拂過斷弦之處,線繩處處毛糙,猶如曾被人于悲怒之時撕裂卻未解開的舊夢。她仰臉望他,淚光微盈,卻不敢落下:“先生……真要趕我們走?樊素雖愚鈍,愿隨先生一世……”
“一世?”
白樂天笑了,笑意如雪落古井,冷而干裂。他咳了一聲,那聲咳帶著氣血翻涌,使他形如殘燈之火,胸膛起伏如破鼓漏風。
“我殘軀朽骨,背得動幾人一世?”
他的目光忽而一緊,盯住她懷中那具琵琶。
“那是裴娘子的……絕命之弦。你敢續?你續得出南湖寒水里,那一聲驚雷裂帛嗎?你試過在水中彈一調時,手指如何被湖冰咬裂?”
小蠻的臉忽然蒼白如紙,玉簫在她指中一松。那管白玉滑落,砸在青磚地面,發出一聲極清冷的響。“當啷!”如墜淚池之聲,碎裂了屋中短暫的靜默。
簫身微斜,尾端月魄紋映在地磚縫隙里,仿佛一只孤懸不去的寒目,盯著屋中眾人,也盯著窗外沉夜。風沒有進來,但冷卻已至骨。
白樂天沒有再看她們,只將顫抖的手指落在錢盤上。指節輕碰銀面,發出一聲極微之響,如暮鐘遠響,又如舊琴輕震。
“走吧。”
他的臉側向窗外,夜色沉沉,仿佛有無數冤魂泣血,正匍匐在月下凍土之上。他的目光像釘子,一寸寸地釘入那無言的黑暗中,不愿回頭。
樊素緊緊摟住琵琶,俯身拾起落地的簫,小蠻在她身側低頭,一把將銀錢捧入荷包。碎銀相擊,叮當如寒星墜落,仿佛碎冰自夜空中紛然落盡,冰冷割裂夜的沉寂。
腳步聲極輕,絹履踏上落葉之上,響聲細碎如舊書翻頁,樊素回望一眼,眼神未及停留。
院門在前。
“吱呀……”
門閂久未啟,澀響如獸哀,在寒夜中劃開一條窄窄的罅隙。風從門縫穿過,卷起一縷殘燭的煙灰,也卷起了那箱中未及掩起的血跡與記憶。
門開。她們走出院去,未回首。
屋中火灰盡冷,墻上影子緩緩散盡。
白樂天仍未動。窗外雪將落未落。忽有鳥鳴一聲,從遠處芙蓉樹影中傳來,又很快歸于沉寂。他合上眼,似聽見裴興奴手中琵琶又撥下一聲,那聲比簫還冷,比夢還遠。
白樂天僵著脖頸,連一絲回首的意念也不敢滋生。廊下的雪聲碎裂在風中,腳步如落梅顫抖,每一下都似穿透肌骨。隱約的嗚咽,仿佛一條冰冷的絲帶,從庭中悄然延伸,纏繞在心頭,漸漸被厚重的朱漆門扉吞沒,只余一記沉悶的閉合聲,如魂斷。
天地陡然靜寂,四壁沉沉,似連呼吸都不被允許。只有一縷枯灰,從銅爐中垂落,輕微而長久地響著,像是在回應那逝去的腳步,余溫猶在,人卻已如霜中紅葉,失了蹤跡。
霜風從雕花窗欞中潛入,像瘦骨嶙峋的手指,一寸一寸摸索過他僵冷的面頰。銅燈中那枝孤燭,被風搖得瘋亂,焰影亂舞,仿佛古廟壁上的夜鬼。忽然,他猛地前傾,衣袍飛拂,如暮鴉掠水。
硯中墨已冷,卻仍濃如淚。狼毫在他顫抖的手指間幾近斷裂,重重蘸下,黑水滴落紙上,一片素白的澄心箋,隨風鼓起,如鼓面待敲。
第一筆,竟如驚雷!筆走如電,字如裂石,墨跡翻飛間紙張顫抖,仿佛承受著某種沉重的苦痛: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
寒風吹進案幾,將紙角緩緩吹起,如同有人低頭嘆息,衣袖擦過舊夢。
“吳山……點點愁。”
筆鋒在空中一頓,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一滴墨,緩慢滴落,砸在那“愁”字的尾端。紙裂如傷口,烏黑如血。燈火照見他的面容,瘦削、蠟黃,眉宇如山雨欲來,呼吸卻輕得幾不可聞。
他沒有停歇。手中狼毫再起,如劍再拔鞘,揮灑而下: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
每一字如刃,每一筆似雪中奔馬,最后那“樓”字之上,筆勢猛然凌空,墨潑紙裂,仿佛霜刃斷玉。
“月明人倚樓……”
他仿佛被抽去骨架,整個人像風中殘枝,緩緩滑落在案前。臉龐重重撞上木角,聲響鈍實,燭影隨之一顫。眼睜如裂,似要將窗外天色看穿。
他的目光投向空無,卻清晰映出幻境:汴水與泗水合流處,寒月照見一葉孤舟,舟上無人,卻似聽見琴音斷續;江州南湖之畔,水波中浮現一襲素衣,她抱琴佇立,終于一躍而入,激起墨浪三尺;林下玉簫輕鳴,霧氣中,霜姬的身影模糊如夢;更遠處,慧音枯手合卷,袈裟隨風作響,云韶青絲在指間緩緩凋零。
這些面容,逐一在月色中重現,卻無一完整,皆碎如瓷,神色蒼白而哀絕,如忘川中的怨魂。
“你們要的……”他聲音忽然拔高,仰天呼嘯!喉中沙啞如石破泉涌,十指扣入案幾,木屑與血跡糾纏。燭影劇烈搖晃,他的聲音再響起時,已如鬼泣哽咽:
“從來不是……什么長相思啊!”
風聲頓時低回。燭火靜止,影子緩緩合攏。
案上,這首《長相思》的墨痕仍未干,字字如泣,如血未凝。無人知曉,在這孤夜之后,那卷詩稿是否能渡過歲月,亦或與雪一同,悄然覆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