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咬著下唇,鐵銹味在口中彌漫,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伏地的姿勢,身體因極度的緊繃和虛弱而微微顫抖,卻倔強(qiáng)地不肯彎下脊梁。
死寂再次籠罩大殿。落針可聞。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每一息都如同在滾燙的刀尖上煎熬。
“呵……”一聲極輕、意味不明的低笑,從御座之上傳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笑聲很短促,卻讓殿內(nèi)所有人心臟都跟著一縮。
“好?!被实鄣穆曇艋謴?fù)了那種聽不出情緒的平淡,卻帶著一種最終裁決的冷酷,“沈尚書之女沈清月,溫婉恭順,品性……端方。既與景王有此夙愿,朕——便成全你?!?/p>
“賜婚——”
“沈氏清月,為景王蕭景珩正妃。擇吉日……完婚?!?/p>
冰冷的旨意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大殿里,也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成了!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洪流般瞬間沖垮了緊繃的神經(jīng),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搖晃了一下,幾乎支撐不住。我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強(qiáng)迫自己保持清醒,維持著跪伏的姿態(tài),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微顫:
“臣女……謝陛下隆恩!”
“謝主隆恩!”沈尚書沈崇山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從大臣班列中撲出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額頭上的冷汗在光潔的金磚上留下濕痕。他臉上交織著驚駭、羞憤和一絲如釋重負(fù)的扭曲表情——女兒當(dāng)眾拒婚求嫁廢物王爺,沈家臉面算是丟盡了,但好歹……好歹沒觸怒天顏引來滅頂之災(zāi)。
旨意下達(dá),如同沸油入水。殿內(nèi)的竊竊私語再也壓不住,瞬間變成了壓抑的嘩然。
“竟……竟真的準(zhǔn)了?”
“沈家……完了……”
“景王?嘖嘖,這沈大小姐后半輩子,算是……”
那些或憐憫或嘲諷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如同芒刺。我充耳不聞,在青黛幾乎要哭出來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身。膝蓋因久跪和重壓而麻木刺痛,身體虛弱得搖搖欲墜,但我的脊背,卻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目光無意間掃過殿內(nèi)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一道身影懶洋洋地倚著一根蟠龍金柱,與這莊嚴(yán)肅穆的朝堂格格不入。他穿著一身并不算特別華貴的靛藍(lán)色親王常服,身形頎長,姿態(tài)閑散,手里甚至還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白玉佩。似乎對剛剛決定了他終身大事的驚濤駭浪毫無所覺,也毫不在意。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微微側(cè)過臉。
那是一張極其年輕俊逸的臉,眉眼疏朗,鼻梁高挺,唇角天生帶著點(diǎn)微微上揚(yáng)的弧度,仿佛時刻噙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瞳仁是極深的墨色,此刻正望向我,眼神干凈得像初融的雪水,清澈見底,帶著點(diǎn)純?nèi)坏暮闷妫踔吝€……眨了眨?像是看到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
景王,蕭景珩。
我的“未來夫婿”。
四目相對。
他那雙干凈得近乎無辜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蒼白憔悴卻眼神幽深如寒潭的臉。
沒有憤怒,沒有不甘,沒有探究,只有純粹的好奇,甚至還帶著點(diǎn)……孩子氣的玩味?
心頭那根剛剛松了一瞬的弦,猛地又繃緊了。這眼神……太干凈了,干凈得……詭異。前世記憶中那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廢物王爺形象,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張過于俊美無害的臉龐徹底覆蓋,卻帶來一種更深沉的、難以捉摸的寒意。
我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復(fù)雜情緒,在青黛的攙扶下,拖著虛浮的腳步,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出這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也埋葬了我上一世的乾元殿。
身后,是無數(shù)道如影隨形的、含義復(fù)雜的目光。
殿外,陽光刺目。我微微瞇起眼,感受著那久違的暖意落在皮膚上,驅(qū)散著從骨髓里滲出的寒意。
尚書府?沈明珠?蕭景琰?
等著吧。
好戲……才剛剛開場。
圣旨賜婚,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不僅是漣漪,更是滔天巨浪。
景王蕭景珩,那個被整個京城勛貴圈視為“爛泥扶不上墻”的皇家棄子,居然要娶妻了!娶的還是尚書府那位據(jù)說落水后“性情大變”的嫡長女沈清月!更離奇的是,這門親事,竟是新娘子在御前主動求來的!
一時間,京中流言蜚語甚囂塵上。有說沈清月落水傷了腦子瘋癲的;有暗諷沈家失勢,只能拿女兒去巴結(jié)一個無權(quán)無勢王爺?shù)?;更有刻薄者,直接斷言景王府就是一座華麗的活死人墓,沈大小姐后半輩子注定守活寡。
這些惡意的揣測和肆無忌憚的議論,如同無孔不入的毒霧,彌漫在整個尚書府的上空。府中下人看我的眼神,也從最初的驚疑不定,變成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同情,甚至帶著幾分看好戲的幸災(zāi)樂禍。
“夫人,您瞧瞧!這庫房里送來的……都是些什么東西!”青黛氣鼓鼓地將一個托盤重重放在我房間的酸枝木圓桌上,眼圈紅紅的。
托盤里,是幾匹顏色灰撲撲、質(zhì)地粗糙的棉布,幾件成色黯淡、樣式老舊的金簪銀鐲,還有一套看起來就極其敷衍、連瓷胎都透著廉價的茶具。這就是嫡母王氏“精心”為我準(zhǔn)備的嫁妝單子上的“頭面”和“體己”。
“還有這院子!”青黛指著窗外,聲音帶著哭腔,“夫人借口說府里要籌備三小姐的及笄禮,人手不足,硬是把咱們院里的粗使婆子和小丫鬟都調(diào)走了!就剩奴婢一個!連漿洗灑掃都要奴婢自己動手!這分明就是作踐小姐您!”
我坐在窗邊的繡墩上,手里拿著一卷前朝地理圖志,正凝神看著其中關(guān)于西北邊陲輿關(guān)一帶的標(biāo)注。聞言,只是淡淡抬了抬眼,目光掃過托盤里那堆破爛,又看了看窗外空蕩蕩的庭院。
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至極的弧度。
作踐?
這才哪到哪。前世被幽禁冷宮,冬日里連炭火都被克扣,只能裹著單薄的被子瑟瑟發(fā)抖的記憶,比這要刻骨銘心百倍。
“無妨。”我放下書卷,聲音平靜無波,“把東西收起來,登記造冊。日后……自有用處。”
“小姐!”青黛急了,“您就任由他們這么欺負(fù)?老爺他……他也不管管!”
“父親?”我輕笑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他此刻,只怕正忙著在太子殿下面前剖白心跡,痛斥我這個‘不孝女’連累了沈家門楣,恨不得與我撇清所有干系呢。”
沈崇山的涼薄自私,我比誰都清楚。在他眼里,不能為家族帶來榮耀的女兒,連草芥都不如。此刻他沒親自來將我掃地出門,已是顧忌那紙賜婚圣旨的“天家顏面”了。
“可是……”青黛還要再說。
“沒有可是?!蔽掖驍嗨凵穸溉讳J利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青黛,你記住。從今日起,這尚書府里的一草一木,一針一線,我沈清月,都不稀罕。他們給什么,我們就拿什么,但不必爭,更不必怒。我們真正的戰(zhàn)場……不在這里?!?/p>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卷攤開的西北輿圖上,指尖劃過輿關(guān)險峻的山川走勢。那里,埋藏著前世蕭景琰用以翻盤、最終將我母族徹底釘死的一個驚天秘密。也是我送給蕭景珩的第一份“嫁妝”。
“去,”我吩咐青黛,聲音壓得極低,“想辦法,替我送一封信出去。不必經(jīng)過府里的門房,走……西角門那個貪杯的老王頭那條線。把這封信,送到‘墨韻齋’掌柜手里?!?/p>
墨韻齋,京城最大的書畫古玩鋪?zhàn)又唬彩鞘捑扮衩聻閿?shù)不多、明面上還能賺點(diǎn)銀錢的產(chǎn)業(yè)。他那位看似沉迷金石書畫的閑散王爺,總得有個正當(dāng)?shù)挠深^淘換東西。
青黛見我神色凝重,立刻收起了委屈,用力點(diǎn)頭:“小姐放心!奴婢省得!”
景王府的迎親隊伍,在一種極其詭異的氣氛中抵達(dá)了尚書府門前。
沒有想象中的十里紅妝,沒有喧天的鑼鼓喧囂。隊伍稀稀拉拉,護(hù)衛(wèi)們穿著半新不舊的王府親兵服,一個個神情懶散,甚至有些茫然,仿佛不是來迎親,而是被臨時拉來湊數(shù)的。那頂代表著親王正妃規(guī)格的八抬大轎,雖然規(guī)制齊全,但轎簾上的繡紋明顯有些陳舊,抬轎的轎夫腳步也顯得有些虛浮。
王府長史,一個留著山羊胡、面容愁苦的中年文官,捧著禮單站在門前,臉上的笑容尷尬又勉強(qiáng),對著沈崇山和王氏拱手時,腰彎得恨不得低到塵埃里去。
圍觀的百姓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聲毫不避諱。
“嘖嘖,瞧瞧這景王府的排場……寒酸!”
“聽說連聘禮都湊不齊像樣的,沈尚書府怕是腸子都悔青了吧?”
“可憐那沈大小姐,好好的尚書千金,嫁過去就得跟著喝西北風(fēng)咯!”
沈崇山和王氏站在門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強(qiáng)擠出的笑容僵硬無比。王氏更是用手帕死死捂著嘴,生怕控制不住流露出對這門“丟人現(xiàn)眼”親事的嫌惡。沈明珠站在王氏身后,穿著一身嶄新的桃紅衣裙,珠翠環(huán)繞,看向那頂寒酸轎子的眼神充滿了刻毒的憐憫和一絲扭曲的快意。
府內(nèi),我那所謂的“閨房”更是冷清得不像話。沒有添妝的姐妹,沒有道賀的賓客,只有青黛紅著眼眶,替我最后整理著那身同樣不甚華麗、甚至有些過于素凈的嫁衣。
“小姐……”青黛的聲音哽咽了,“他們……他們太過分了!”
我端坐在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被脂粉勉強(qiáng)遮蓋了憔悴的面容。眉不畫而黛,唇不點(diǎn)而朱,那雙眼睛,沉靜得如同千年古井,不起波瀾。鏡中的新嫁娘,沒有半分羞澀與喜悅,只有一片冰封的決然。
“哭什么?”我拿起梳妝臺上唯一一件像樣的首飾——那支通體無瑕的白玉簪,穩(wěn)穩(wěn)地插入發(fā)髻,“今日,是我脫離苦海的日子。該哭的……是那些日后要夜不能寐的人?!?/p>
吉時到。
沒有兄長背送,沒有母親哭嫁。我獨(dú)自一人,挺直脊背,蓋著并不算厚重的紅蓋頭,在青黛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出這困了我前世今生、充滿算計與屈辱的牢籠。
身后,是王氏毫不掩飾的冷哼和沈明珠低低的、充滿惡意的嗤笑。
尚書府的大門在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隔絕了那些冷漠與惡意,也斬斷了所有軟弱的退路。
坐上那頂搖搖晃晃、帶著陳舊木頭氣息的花轎時,我清晰地聽到轎外百姓更加肆無忌憚的議論:
“新娘子出來了?哎喲,連哭嫁都沒有,怕不是歡天喜地?”
“攤上這么個夫家,歡天喜地?怕是心如死灰了吧!”
“景王府……嘖嘖,等著看好戲吧!”
轎簾放下,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轎身搖晃著前行,我閉上眼,掌心緊緊握著袖中那柄冰冷堅硬、開過刃的匕首——這是青黛偷偷塞給我的,說是怕我在王府受欺負(fù)。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袖傳來,帶來一絲奇異的鎮(zhèn)定。
景王府?活死人墓?
呵。
蕭景珩,我的“好夫君”,但愿你的“閑散”,能裝得足夠久。
景王府的“寒酸”果然名不虛傳。
沒有張燈結(jié)彩,沒有賓客盈門。所謂的“婚宴”,不過是前廳勉強(qiáng)擺了幾桌,坐著的也都是些品階不高、明顯是來應(yīng)付差事的官員和王府屬官。氣氛沉悶得如同吊喪。
繁瑣的拜堂儀式在一種近乎敷衍的流程中草草結(jié)束。
我被王府的喜婆攙扶著,送入所謂的“新房”。
房間倒是寬敞,但陳設(shè)極其簡單。一張掛著陳舊帳幔的拔步床,一張梳妝臺,一張圓桌,幾把椅子。窗欞上的紅紙囍字是新貼的,卻反而襯得整個屋子更加空曠寂寥??諝庵袕浡幕覊m和木頭陳舊的氣息,顯然久未有人居住。
“王妃娘娘,您……您稍坐,王爺他……他待會兒就過來?!毕财诺穆曇魩е黠@的尷尬和不確定,匆匆放下幾句場面話,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青黛被留在外院幫忙(或者說被支開),偌大的新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抬手,一把扯下了那礙事的紅蓋頭。視線豁然開朗,將這間清冷到簡陋的“新房”盡收眼底。目光掃過桌上那對燃著的龍鳳紅燭,燭火跳躍,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影子,更添幾分孤寂。
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夜色深沉,王府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前廳那敷衍的絲竹和勸酒聲,更顯得這后院如同被遺忘的角落。晚風(fēng)帶著深秋的涼意灌入,吹散了屋內(nèi)沉悶的氣息,也吹得燭火一陣猛烈搖晃。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桌上的合巹酒都徹底涼透,久到那對紅燭都燒短了一大截。
門外,終于傳來了腳步聲。
踉蹌,虛浮,帶著濃重的酒氣,由遠(yuǎn)及近。
“吱呀——”一聲,新房的門被有些粗暴地推開。
濃烈的酒氣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
一道身影歪歪斜斜地靠在門框上。正是今日在乾元殿有過驚鴻一瞥的景王蕭景珩。
他身上那件大紅色的親王喜服穿得松松垮垮,領(lǐng)口微敞,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莸哪樕戏褐徽5孽⒓t,那雙在殿上顯得清澈無辜的眼睛,此刻迷迷蒙蒙,氤氳著濃重的水汽和醉意,看人時焦距都有些對不準(zhǔn)。
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來,目光迷離地掃視著房間,最后落在我身上,似乎費(fèi)了好大勁兒才辨認(rèn)出我是誰。
“哦……王妃?”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帶著濃重的鼻音。然后,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也像是終于找到了目標(biāo),他踉蹌著,直直地朝著我……身后的那張拔步床撲了過去!
“砰!”
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麻袋,重重地摔在寬大的床鋪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連靴子都沒脫,沾著泥污的靴底直接蹭在了那繡著鴛鴦戲水的錦被上。
他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身體舒展成一個極其不雅的大字型,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咕噥著:“好……好酒……李尚書那老小子……灌得真狠……”聲音越來越低,轉(zhuǎn)眼間,綿長的、帶著酒氣的鼾聲就在新房里響了起來。
整個過程,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他甚至……連看都沒再多看我一眼。
新房內(nèi),只剩下紅燭燃燒的噼啪聲,和他那震天響的、毫無形象的鼾聲。
我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床上那個爛醉如泥、毫無防備的“夫君”。
他睡得很沉,眉頭舒展,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孩童般的滿足笑意。那張過于俊美的臉在燭光下顯得毫無攻擊性,甚至有些……脆弱無害。
燭火跳躍,在我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我緩緩踱步到床邊,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刻刀,劃過他舒展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微微張開的、帶著酒氣的薄唇,最后落在他因熟睡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夜風(fēng)從未關(guān)嚴(yán)的窗戶縫隙鉆入,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動床帳,拂過我的鬢角。
我俯下身,湊近他耳邊。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的松墨氣息。我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試探,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他沉睡的耳中:
“殿下……”
“您說……那把龍椅,坐著……舒服嗎?”